第25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去看看喻妃,他才不會良心發現。
花香注定是不能好好嗅了,她懷疑,這也是皇甫弋南故意的。
信紙只薄薄三張,她借着燭光看起來,第一眼卻是一愣。
“尊敬的九殿下,您在看這封信嗎?”
她眨了三次眼,将信翻來覆去半天,确認信封上寫的是“憑闌親啓”無疑,便愈加不解起來,這開頭稱呼為何是“九殿下”?
她很快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若您看到了這裏,那麽我要恭喜您一件事:這信封口處火漆以特殊紋路點成,一經拆封縱大羅神仙也難以複原,憑闌曉得這圖案,所以您可能很快便要倒大黴了。”
江憑闌笑了笑,那圖案是藏龍軍兵符的模樣,她的确是曉得的,剛才拿到信時也看了一眼,确認沒有被拆封過。她覺得,不是皇甫弋南有涵養,而是因為他原本并不打算将信交給她。
“您此刻是否在想,既然如此,毀了這信便是?若您當真如此想了,那麽我要提醒您一件事:憑闌答應過要給我回信,我若收不到,便是因為殿下您了。我想到時,我有一萬種法子令殿下倒黴,比如最方便的,托人千裏驅馳來甫京給憑闌傳個話。”
她白了那信紙一眼,似乎在白微生玦,她好像只答應了回個“已閱”吧?
“看到此處,您是否又有了點子,預備找人模仿憑闌的字跡給我回信?若您又被我猜着了,那麽我不得不感慨,我真是殿下您肚子裏的蛔蟲,您莫不如将我也接到甫京一塊住?哦,作為您的蛔蟲,還是要提醒您一句,要模仿憑闌的字跡的确不難,但我家憑闌的思想豈是您能揣測亵渎的?倘使有日,我以憑闌口吻寫了封信給殿下您,想必您一眼便能看穿真相,所以我也是一樣的。待我看穿之際,結果同上一條。”
她翻過一頁信紙,忍不住暗罵,一共也就這麽幾張信紙,給皇甫弋南的就占了這麽大篇幅,微生玦是不是看上他了?
“綜上所述,我奉勸您,若您當真拆了這信,不如老老實實去跟憑闌認個錯,或許她還能原諒您。好了,殿下,接下來就是我跟憑闌濃情蜜意的時候了,為免煞風景,勞駕您先行回避。”
江憑闌“噗嗤”一聲笑出來,真想給皇甫弋南看看這信啊,光是想便能知道他的臉會有多黑。
“憑闌,一別一月,卿安否?只此一月,卻似輾轉春秋度日如年,每每念及你,念及過往,竟覺恍若隔世。望你亦如此,卻又望你不曾如此。周慮之,惟願此般相思苦,我知,而你不知。”
她輕輕“嘶”一聲,哎呀好酸,牙好酸,微生玦吃錯藥了,寫這麽肉麻的東西給她。她匆匆看過這幾行,被酸得再不敢回頭重讀,心裏暗暗算了算信中提到的時間,想來這信其實是在他和皇甫弋南到甫京之前便寄來了,但因彼時王府未落成,信也無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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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闌,老實告訴我,讀完剛才那幾句,你是不是‘嘶’了一聲?別不承認,我雖不在你身側,可你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我都是看在眼裏的。你不喜歡肉麻,我也就肉麻前頭那幾句,接下來再不會酸你了,你放心看。”
她笑了笑,一剎眼底神色溫軟。
“寫這信給你,一來為了報個平安,二來也為了感謝。普陽至西厥這一路本該諸多兇險,卻出乎意料相安無事,想來是你的功勞。順帶也替我謝謝皇甫弋南吧,不論他是出于何故如此,他放過我這一次,來日我也必将放過他一次。昨日方至西厥,本道是蠻荒,卻不想風光無限好,高原很美,天是藍的,雲是白的,草是綠的,牛羊成群,湖泊明淨,你該來瞧瞧的,改日有機會我來接你好不好?”
她翻過一頁信紙,目光閃了閃,一瞬間似看見天高地遠處天青一點,月朗風清無限,卻覺那一日太遠,遠到她無法說出一個“好”字。
“還沒有你的消息,但于我們而言,彼此若沒有消息,那便是好消息,對吧?自明日起我便得忙起來了,或許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寫信給你,倒不是真抽不出閑暇,而是怕一寫起信來便無心再做正經事,畢竟你的魅力那麽大。況且我想過了,我若總是纏着你,隔三差五寫信給你,你反倒不會惦記我,阿瓷說了,你們女孩子特別吃欲擒故縱這一套。為了走戰略,我這信也就寫到這裏戛然而止了……憑闌,憑闌,願你一切都好,願我歸期不遠。”
☆、湖心一吻
信到此戛然而止,連句“止筆勿念”的套話都沒有。江憑闌盯着最後那行“歸期”兩字良久,慢慢嘆出一聲。
不敢想歸期。她本是敢想敢做快意恩仇的人,卻在這殺機重重的詭谲異世不得不小心翼翼,無法縱情。阿遷當真救出來了嗎?沒有,遠遠沒有。半年酷刑折磨給他留了一身的傷,如今他一天幾乎要有八成的時間睡覺,否則便不能承受猛烈的藥性,生生痛死過去。要想恢複過來,起碼得悉心調養一年,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證不落下病根。而在這一年裏,若再遇危機,稍有不慎便只有死路一條。
江憑闌也想帶着他離開甫京一走了之,去尋找回家的路,可以她現下之能,不可能與一國帝王抗衡。她因此必須留下來,留下來,為了有朝一日能離開。
而微生意圖從收束西厥入手,那複國之路又何其艱難?他已不是纨绔風流随性而為的微生三皇子,與她一樣,甚至比她更難。
他與她,所謂歸期,從來就看不見盡頭。
不然,比起這步步驚心的甫京,她倒也很想去高原看看的。
她從床上下來,翻箱倒櫃找了筆墨,在桌案上鋪開三張信紙。墨是作畫用的,她選了紅色,在信上做起批注來。
忽然聽見一個聲音:“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何老會來看母妃,你替我招呼他老人家。”皇甫弋南這一句語氣淡淡,沒使內力,她停了筆回頭看一眼,這牆真是一點隔音效果也沒有啊。
她有些狡黠地笑笑,“殿下怎得這麽晚還不睡?”
皇甫弋南連說起玩笑話來也是一本正經,“沒有王妃侍寝,本王有些不大習慣。”
她嗤笑他一句“不要臉”,埋頭繼續寫字不理他。
半晌後,“憑闌。”
她又停了筆,偏頭去望琉璃牆,看到他平平躺着,沒有起伏沒有波瀾,像根本沒有在呼吸。
“為官吧。”
她默了默沒有說話,似乎在等他的下文。
“你知道躲不過,且寧王妃的身份護佑不了你,也不能讓你做自己想做的事。為官吧,爬上去,哪怕是踩着我。”
江憑闌笑了笑,“朝中派系如此複雜,你又如何确定,待我爬了上去仍會與你站到一起?”
良久後,皇甫弋南淡淡道:“無妨。”
她不大清楚他這個“無妨”是指她威脅不到他,還是即便威脅到也并無所謂,過了一會道:“你應該很清楚,我不會為皇甫做事,你也好,神武帝也好,對我來說,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我不屬于任何一個王朝,但如果要我選擇,我願意幫微生對付皇甫。皇甫弋南你……從我遇見你第一天起,我們就是敵人,你擒我,而我要逃。我們同生共死不過是為合作,連夫妻身份也是交易。你将我當作與神武帝抗衡的籌碼,而我依附于你,所以你救我來我救你,我們各得其利。”
皇甫弋南似乎默了默,“是。”
“或許……”她頓了頓,将尾音拖長,似乎有些猶豫,半晌後自失一笑,再出口時已經不是原來要說的話,“或許你不想與我為敵,我也不想。那麽……你奪嫡,而我為了生存爬上去,直到我們必須為敵的那一日。”
這話的意思,皇甫弋南再明白不過。他要奪嫡,而她要生存,要助微生玦複國,在最初,他們的路是重合的,而一旦他得到了皇位,便絕不會允許微生玦活着,也不會再縱容她幫他,那條岔路必須存在,無法繞開。
他良久沒有出聲,直到江憑闌以為他睡着了的時候,才聽他嘆出長長的一聲,“睡吧,憑闌。”
她提起的筆懸而不落,半晌後綻下好大一個墨點,紅色墨跡綴成鋒銳的花,豔豔如忘川冥河岸盛開的曼珠沙華。
睡吧,睡吧。
隔牆夜談似夢,第二日再見時,誰也沒提及昨夜的事,好像那些話全然不曾存在過一樣。
江憑闌笑盈盈跟早朝歸來的皇甫弋南打招呼,“早啊,殿下。”
他将手中公文遞交給侍立在旁的下屬,“不早了,王妃。”
“何老來過了,開了些藥,說是先用着,待他回去再研究研究其他法子。”她公事公辦道,“他臨走時留了句話給你,要聽嗎?”
他笑了笑,“我不願聽,你便不講了?”
“嗯,絕對不會告訴你何老問你是否要回喻家看看的。”
皇甫弋南默了默,似乎也習慣了她唱反調,“那就聽王妃的吧。”
她賊兮兮一笑,“據我所知,壽宴消息傳出後,喻家可是驚破了天,你或許對那裏沒了感情,但我以為,去一趟總歸會有收益的。”
“沒落了十七年的世家,于我有何益處可言?”
“喻家主事人至今未同你聯絡吧?”
“是。”
“你看,雖家道中落,有些風骨卻不會輕易為歲月所折,去收拾收拾,我不相信偌大一個喻家無一人可用。”
“你說的這些我并非不知,然眼下整個喻家魚龍混雜,神武帝也不會允許喻家東山再起,我的時間和精力都很有限,因此只做最有把握的事,絕無閑心去一一試探揣測。”
她冷着臉道:“哦,皇甫弋南,你當你家王妃是吃幹飯的嗎?”
他一笑,似乎想趁她反悔前将這事定下來,“要我陪你去嗎?”
這話問得很沒有道理,江憑闌卻比他更沒道理,“不要,礙事。”
他忽然換了話題,“最近嶺北有樁事,與昨日冠禮你答的那題有關。”
“哦,是嗎?”明明是不相幹的話,她卻明白了其中意思,“那我明日便去喻府,別洩露了消息。”
“自然。”
兩人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底看出了“陰謀”的影子。随即皇甫弋南轉身要走,江憑闌朝他反向而行,一個擦肩過後,他停了下來,“你給微生玦的回信在我這。”
江憑闌立即停下,回頭怒瞪他,“怎麽,我要替你走一遭喻府,你覺着對不起我了,良心發現了?”她說罷頓了頓,“不對,你可沒有良心。”
他也不怒,淡淡解釋道:“我既然允許你與微生玦聯絡,便不會扣了你的回信,你如今手下勢力單薄,這信還是交給我的人較為妥當。”
江憑闌一聽這話倒是明白過來了,寧王妃是不能與敵國的前朝皇子有所瓜葛的。她拍拍手,“算我錯怪你,有勞了。”說罷笑嘻嘻道,“其實那回信你看看也無妨的,如果你願意被氣死的話。”
“是嗎?我已經看了。”他臉上笑意坦然,“拆一次信,便将一來一去都瞧了明白,倒也不虧。我不生氣,看了你的批注,反倒挺高興的。”
江憑闌在某人的無恥面前再度吃癟,黑着臉道:“回頭就寫一封能氣死你的。”說罷一步不停走了。
皇甫弋南半回身看着她怒氣沖沖的背影,半晌後笑了笑。他不是故意氣她,他是真的高興。微生玦寫下書信時想必有所幻想和希冀,猜了很久她會如何回信,又會将他那三紙信箋藏于何處。若換作別家姑娘,倒的确可能因為看重這千裏鴻雁傳書的情意,将它們珍重安放在小匣子裏。可江憑闌倒好,反而将信給寄了回去,回信也不過是在原信裏添了些稀奇古怪的符號和寥寥幾字。微生玦收到信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這女人分明在別處心細,卻總對男女間那回事大手大腳。皇甫弋南深切地想,她那些煞風景的本事用在別人身上,倒是能稱之為優點的。
……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第二日,準備早鍛煉完便啓程去喻府的江憑闌被某位不速之客打亂了腳步。
彼時她正在後院練劍,那裏為她專門辟出了一大塊地方,極為寬敞舒适,随她鬧破了天都無事,于是她出劍也便大開大合毫無拘束,一時縱情沒留意,一招平步青雲,劍氣倏爾蕩開去,“啪”一下打在後院那扇偏門上。
她的內力不至于那麽深厚,門自然相安無事,可門外卻傳來了一聲低低的“啊”,像是誰被吓着了。
她霎時斂了神色。門外來了人,她早便感覺到,但這偏門常有皇甫弋南下屬進出,她也就沒當回事。眼下靜下來細細去辨,才發覺門外來的是個沒武功的。
應該說,是兩個沒武功的。
誰?
她的想法很簡單,打開門看看就知道了。
寧王妃親自開門迎客,對面人卻是戴了鬥笠又裹了一身黑紗,根本看不清臉也看不清體型,倒是那人身側随從沒有遮掩,就穿着丫鬟的裙裝,看見她時柳眉倒豎:“什麽人竟敢驚擾我家夫人?還不速速将我家夫人迎入府去。”
哦,是個女的。不過這甫京城裏那麽多夫人,您是哪位呀?
那一身黑紗的女子偏頭看了自家丫鬟一眼,“不得對寧王妃無禮。”
那丫鬟嘴微微一張,慌忙惶恐低下頭去,卻也沒認個錯。
江憑闌笑笑,并沒有将兩人迎進門的打算,“哪家夫人生得這般标致?”
對方似乎也不意外她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默了默後遞出半塊玉來,“煩請王妃将此玉佩交給殿下,殿下見了自然明白,我在這等等便是。”
哦?她接過玉佩看也不看,并不按常理出牌,“既然殿下注定要請夫人進府,那又何必幹站這一會?”她說罷一伸手,當先走在前頭,“請吧。”
那女子錯愕地看着她背影,愣了好半晌才跟上去。
江憑闌帶着兩人七繞八彎往裏走,一路上遇見的丫鬟小厮都朝她恭敬颔首行禮,卻問也不問她身後兩人是誰。兩人因此都覺得有些別扭,這寧王府竟連下人都如此目中無人嗎?
皇甫弋南眼下正在書房,她卻沒打算帶兩個來歷不明的人進去,大步行至前庭後招呼侍立在那裏的丫鬟,“去叫弋南。”
那兩人皆是一愣,寧王妃對寧王的稱呼……
江憑闌自己也默默嘔了一會,叫這麽親切真是有些惡心啊。
半刻鐘後,書房。
“殿下,王妃于前庭喚奴婢前來傳個話……”膽小卻又實心眼的丫鬟并不敢将王妃那等聽來有些“大逆不道”的話說出來,憋了半晌,“說……說……”
皇甫弋南淡淡擡頭,“原話。”後院來了人,他這王府主人自然第一時間便知道了,他不出去,本就是要等江憑闌的反應。
“奴婢不敢講。”
“那便領罰。”
那丫鬟一聽要領罰,眼一閉心一橫捂上了自己的耳朵,大有掩耳盜鈴之勢,飛快道:“去叫弋南。”
他笑了笑,撫着唇角柔聲道:“很好,你不必待在前庭了,即日起入內府。”
那丫鬟一愣,跪在地上半晌後才明白過來三件事。第一,素來清冷的殿下剛才笑了。第二,她升職了。第三,殿下已經不在書房了。
前庭設湖心亭,碧波間小小一點,湖光水色相映,遠觀景致無限。江憑闌一路将人領到亭中,又吩咐下人沏了茶,遠遠看見皇甫弋南來了便轉身沿着窄窄的木橋迎上去,待人至身前平靜含笑道:“給你選了個談情說愛的好地方,”她手掌一翻,“人家的信物,收好,我走了。”
兩人面對面相遇在窄橋中間,江憑闌說完話便側了身預備讓他先過去,皇甫弋南往前進一步也側過身,垂眼看了看她手心的玉,含了笑擡手去接:“有勞王妃。”
她露出相當官方的笑容,“殿下客氣。”
“氣”字落一剎,他觸到她微微朝裏蜷起的指尖,原本該再向前一步去拿玉佩的人改了軌跡,将她手指輕巧一勾扣住,俯身向她唇而去。
江憑闌一愣之下好像明白過來他要做什麽,立即用另一只未被他制住的手去推他,手伸出,卻在觸及他衣袖的剎那驀然停住。窄橋寬不足半丈,這麽一推,他要落水不說,她自己也可能因為反作用力掉進湖裏去。
她這麽一停,再想要扭身讓開已經晚了,腦中“轟”一聲響的同時唇角一濕一涼,那人身上的清淺藥香忽而鋪天蓋地般席卷而來。
江憑闌霍然怒目瞪眼看他,卻見他的眼閉着,濃密得不像話的睫毛掃在眼下,竟然微微顫抖。
顫抖是因為……緊張嗎?可是……緊張?這是皇甫弋南會有的情緒?
她一怔之下唇不自覺一動,原本抿住的兩線移開一道縫隙。
只是想蜻蜓點水作個戲的人感覺到她的動作似乎笑了笑,随即更深地俯下身去。
齒關叩啓,舌尖一熱,皇甫弋南已經纏了上來,江憑闌要哭了。
她剛才不小心做了什麽?
她拼命将舌頭往後縮,誤會啊殿下,真是誤會啊!她發誓,她絕對沒有啓唇相邀的意思!
他卻絲毫不理會,她一點點退,他便一點點很有耐心地追,與此同時手一擡,将她那雙一直盯着他臉的煞風景的眼睛給阖上了。
眼睛被阖上,一直保持着怒意和清醒的人便失去了最後的憑借,只覺得一團火從腳竄到頭又從頭竄回腳,将渾身燒了個無力。
她模模糊糊地想,現在是在普陽城嗎?皇甫弋南又中藥了嗎?
清風徐來,不知吹起了誰的鬓發,也不知是誰的睫毛總是不安分地掃來掃去,拂在臉上簌簌地癢,似要一直癢到人心底去。
江憑闌不掙紮了,那熟悉到驚心的氣息帶着陌生的力度将她團團困住,山重水複,确是無路。
三月湖心,長長窄橋,旖旎春意,天光水色一雙人盡收湖底,粼粼間倒映得清晰。
她選擇放棄掙紮,換得他更縱情地攻城掠地而去,像要以此一刻走完她漫漫一生。
然而那一生終究太長,長到兩人都起了低低喘息。他終于肯走,慢慢從她的天地退了出去,直至行至出口,仍忍不住流連忘返地在她唇上停留半刻。
江憑闌在放棄抵抗後一直處在迷糊狀态,到得此刻才終于清醒,清醒後第一反應卻不似平日裏怒目瞪他,而是拔腿就走。
她不想瞪他,再多瞪一眼她就要燒熟了。
江憑闌步子朝後微微一讓就要走,卻不意身子綿軟,腳下虛浮,跟剛跑完馬龍松似的,眼看就要栽進湖裏去,虧得皇甫弋南手一伸将她拉住。
他知她羞惱不堪不願看他,他便一個順勢将她拉進懷裏,“憑闌,走不動便歇一歇。”
☆、逢場作戲
江憑闌沒企圖再走,窄橋還有長長一路,她好像真的有點走不動,萬一走着走着一個踉跄跌進湖裏,豈不是要被皇甫弋南笑死?
大丈夫能屈能伸,走不動就歇一歇,反正現在誰也看不見誰。
她将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倚着他不可自抑地喘息,心裏卻覺得有些奇怪,自己數日年如一日堅持體能訓練,肺活量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環,平日裏在水下憋個七八分鐘氣都不帶喘的,可剛才這是怎麽了,皇甫弋南給她下毒了?
念頭一轉她立即作出否定,他自己也在喘着呢。
想來皇甫弋南若知曉她心裏竟在算計這些,必要哭笑不得。不過幸虧他是不知道的,他似乎也有些累,将頭半垂在她頸後,眼望着湖面兩人倒影低低調笑道:“此處确是談情說愛的好地方,王妃倒是很懂得。”
江憑闌“呵呵”一笑,“再怎麽懂得也不如殿下花叢老手。”
他似乎愣了愣,一愣過後又笑,“我若說不是你信嗎?”
“且不說其他,我沒記錯的話,微生璟可是娶了妻的。璟太子年至二十三,納正妃一人,側室兩門。”
“娶妻的人是微生璟,皇甫弋南如今二十一,只有王妃一人,哪怕活到三十一,四十一,還是只有王妃一人。”
她忽然一顫,不是為這個似假亦真的承諾,而是為方才那一剎間從他措辭裏聽出的古怪意思,她蹙起眉,為避免那種近乎直覺的念頭如從前許多時候一樣一閃即逝再難找尋,立刻問出口,“什麽叫哪怕?”
皇甫弋南似乎有些意外她會将注意力放在這個他下意識說出的詞上,默了默道:“奪嫡之事,成則萬人之上,敗則肝腦塗地,我倒不保證自己能活那麽久。”
江憑闌垂了眼斂了神色,就這麽簡單,沒有其他含義?是她想多了?
默然半晌後,她嗤笑一聲,“你幹的勾當可不止是肝腦塗地,還要滿門抄斬的,為了給你王妃留條活路,請務必不要失敗。”
“本王自當盡力而為。”他說完不知是不甘心她将話題帶遠,還是不願她有閑心分辨自己的解釋是真是假,笑了笑道,“憑闌,你剛才醋了嗎?”
她正在出神,聽見這話愣了一會才明白過來他是在講微生璟那茬,剛要否認,卻又聽他自顧自接了下去,“你可知微生王朝有樁關于璟太子的秘聞?”不等她有機會說出“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他又道,“在那樁秘聞裏,璟太子長年纏綿病榻,因身子孱弱而行不得房事,就連先後三次洞房夜都是與三位妃子和衣而眠。當然,這是秘聞的版本,我的版本是,洞房夜,三位妃子都被趕下床睡在腳榻上。”
江憑闌又愣了愣,一面同情那幾位姑娘一面又奇怪,皇甫弋南告訴她這個做什麽?
他笑了笑,終于說到了重點,“所以憑闌,我可沒碰過她們一根手指,普陽城與你才是第一次。”
她轟一下又燒着,內心有一百頭草泥馬同時在咆哮,什麽第一次不第一次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怎麽了似的!
“嗯……還有,”皇甫弋南絲毫不理會她的情緒,沉吟一會道,“聽聞山神廟裏你給我喂藥了,我想不是那麽容易的,你使了什麽法子?”
她終于忍無可忍一腳踹到他靴子上,同時讓開身子,“剖開你肚子丢進去的。”被皇甫弋南的無恥氣到發抖的江憑闌全然忘了深想他先前的那些話,将玉佩往他手裏一塞,“作戲作夠了吧,快走快走,我都快被人用眼神毒死了。”
皇甫弋南見她不再揪着那“哪怕”一詞不放,含笑側了身。
兩人各自轉身背向而行,江憑闌風風火火走出窄橋,卻因近日裏武藝漸精,目力和耳力都有所增進,不可避免地在離開前庭之前聽見一個楚楚可憐的女聲,“殿下,您是在故意氣我麽?”
她臉上潮紅與眼底水汽霎時消散無蹤,冷笑一聲憑空喚,“乘風,備馬。”
江憑闌與李乘風策馬朝喻府去時,湖心亭中男女正在脈脈含情地對望。
當然,這“含情”只是在女方看來而已。
皇甫弋南并不答話,笑了笑道:“六嫂今日怎會得空過來?”
這話問得毫無道理,姜柔荑是六皇妃,除非有什麽公事或以女眷身份跟着六皇子,否則是萬不該到這寧王府來的,根本沒有什麽“得空過來”的說法。這身打扮,這等行徑,往大了說,那叫私會。姜柔荑覺得,皇甫弋南不可能看不出她的意思,而他嘴裏那一聲“六嫂”又似乎暗生諷刺,這令她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
一別十七年,別後重逢,第一次見他是在壽宴,第二次見他是在冠禮,第三次是當下,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與江憑闌親密無間出雙入對,剛才兩人竟還旁若無人地當着她的面擁吻談笑,雖是沒聽清他們在說什麽,卻也看得出來舉止間滿含情意。她為此一面不甘一面又心生內疚,她不相信這是皇甫弋南的本心,他是不是在故意氣她,氣她嫁給了自己的哥哥?
千思萬緒不過一剎,她摘下鬥笠面紗,露出裏頭精致妝容,一雙眼直直盯着對面人,“殿下,您可知,我等您等了十四年。”
皇甫弋南似乎微微動容,卻只是一剎,一剎過後他神色又冷下來,“十四年?等一個死人做什麽?”
他語氣清冷,姜柔荑卻分明捕捉到了他方才那一剎動容,因此心中暗喜,更加大膽道:“等殿下娶我。”
他默了默,“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我知道。”姜柔荑神色決絕,為他不再喊她“六嫂”而欣喜,緊接着道,“十四年,我等了殿下十四年。自及笄,父親便替我選定了親事,我拒不肯嫁,就這樣在漫天流言裏一直熬到了二十歲。二十歲啊,殿下應該曉得,這個年紀于我朝貴族女子而言意味着什麽,于一個廢相之女而言又意味着什麽。我若不是當真等到絕望,也不會聽從父親與陛下安排,嫁給六皇子。”
皇甫弋南這回沉默得更久,半晌後若有似無嘆了一聲,“你也該曉得,等十四年與不等是一樣的。”
她朝他進一步,似在用目光探尋他臉上每一寸神情變化,“殿下果真在氣我麽?”
“不。”他斷然否認,“三年,是我來晚。”
姜柔荑心中狂喜,眼底卻蒙上了水汽,又朝前進一步,手一擡似乎要去拉他,卻見他朝後退開一步。
“殿下……”她泫然欲泣,“您嫌我了麽?”
皇甫弋南沒答,冷然道:“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去吧,柔荑。”
她顫了顫,也不管皇甫弋南前邊說了什麽,一滴眼淚怔怔滑落,“殿下,您叫我什麽?”
他卻不再重複,轉身朝侍立在遠處的丫鬟道:“來人,送客。”
姜柔荑霍然拉住他衣袖:“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弋南。”
他聽見那一聲“弋南”似乎也顫了顫,僵了身子默然半晌,回頭道:“無論如何,六哥這道坎,你我跨不過去。我會當作你未曾來過這裏,回去吧。”
姜柔荑見他态度堅決,只得戴了面紗一路哭着離開。她的身影消失在前庭的一剎,亭中驚起“嚓”一聲脆響——皇甫弋南将那截被她扯過的衣袖撕去,毫不留情一揚。
他自亭中走出,只在窄橋中間位置停了半刻,轉過前庭,立即有人從暗角出來,正是李觀天,“在府外發現六皇子的人。”
“派人跟着。”皇甫弋南淡淡一句。
李觀天颔首應聲,目光在他衣袖上一落,“主上,您這是……?”
“髒了。”他說罷忽然停步,偏頭半回身問,“觀天,你跟了我多久?”
“回主上,七年又三個月。”脫口而出的人答完才愣了愣,“主上問這個做什麽?您……您不是要遣我走吧?”
“七年又三個月,你以為,我的耐性如何?”
“好,相當好。”他木然點頭,“您本就是極有耐性,極擅忍耐之人。”
皇甫弋南若有所思點點頭,蹙了蹙眉道:“那麽依你看,方才我在湖心亭演的那出戲又如何?”
他又是一愣,不好意思地笑笑,“主上您說哪出,是您與王妃極為香豔的那出,還是後頭那出?”
“誰同你講我與王妃是作戲?”
他低低“啊呀”一聲,立刻反應過來,“那您是說後頭那出啊,屬下覺着一般,有失您平日水準,換了往常,您該對六皇妃再有耐性一些,尤其是在肢體語言上。您喊出六皇妃閨名時,眉頭朝眉心靠攏三分,眼角裏收四分,這個表情,在相學裏被稱為‘不耐煩’。當然,您放心,彼時六皇妃唇啓三分,淚盈九分,她沒瞧出來。”
“知道了,下去吧。”皇甫弋南轉身,極為矛盾地一面含笑又一面嘆息,似乎頗有些訝異,他何時連這點逢場作戲的耐性都沒了?
甫京偏郊山道,一黑一白兩騎并行,馬上男子一面揚鞭一面道:“出來晚了些,不過約莫還趕得上,就在前頭。”
江憑闌點點頭,“似乎有動靜?”
“是喻家少爺自邊關歸京的馬隊無疑。”
“沖過去。”她淡淡一句出口,手中長鞭卻大力揚起,身下馬受了痛,一聲長嘶竭力朝前奔去。
山坡坡度不低,此時兩頭都看不見對頭情形,但江憑闌這邊馬一長嘶,那一頭立即聽出了不對勁,一隊人整整齊齊勒馬停住,與此同時便見一黑一白兩騎以風雷之勢直沖隊伍而來。
馬上人齊齊挽弓,弓成滿月,對準了當先那一騎馬上的人,與此同時隊伍當中有人打了個手勢示意不可輕舉妄動,一撥馬頭避開了江憑闌沖來的軌跡。
“夫人,勒馬,勒馬!”
“哎呀我停不住啊——!”
衆人聞聲一愣,立即反應過來兩件事。第一,那當先一騎女子身下是一匹純種黑色半血馬,極為珍稀,非貴族不能有。第二,那女子騎術一般,不大能駕馭得了這匹烈馬,沖撞馬隊似乎并非有意。明白了這兩件事,人人出了身冷汗,方才要是真将這女子當作刺客射殺了,可不知得給少爺和喻府擔上什麽罪名。
當先那一匹半血馬上的女子一面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