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力勒馬一面沖前頭惶恐大喊,“哎呀,前面的讓讓,讓讓!”

衆人立即撥轉馬頭流水般散出一個口子。他們讓開确實來得及,然而那女子眼下已近山坡頂端,就算免得了沖撞馬隊,也免不了要被這半血馬下行的沖力甩出去。

身後那一騎白馬卯足了勁仍追不上前頭的半血名馬,眼看着自家夫人就要飛出去,馬上護衛只得一個縱身躍起,半空中揚鞭一揮,企圖夠着那匹狂奔不止的馬。可他畢竟落下了好幾個身位,雖以卓絕輕功追上不少,仍是鞭長莫及。

馬過坡頂,即将下行,江憑闌驚叫一聲死死閉上了眼睛,意料之中的身子落空卻并沒有發生,頭頂一道勁風刮過,随即有什麽東西打在了她的手腕。她下意識發出痛呼,與此同時馬長籲一聲驀然停住,而她一個踉跄自馬背滾落。

李乘風恰在此時到了,一愣之下張臂就要去接,手伸出卻又是一僵,這麽一僵,江憑闌已經“哎喲”一聲摔在了地上。

衆人一愣,眼見着那女子揉着腰龇牙咧嘴站起來,起來後倒也沒怪罪她那護衛,喃喃道:“看來以後出門得帶個女護衛……”

他們方才還在奇怪那護衛為何出手到一半停住,聞言才反應過來,想來是這女子身份貴重,那家教森嚴的護衛不敢與其有任何肌膚接觸。

先前那出鞭勒住半血馬的人皺了皺眉,自高頭大馬上下來,拱手道:“這位夫人傷勢如何?”

江憑闌這才擡眼去看他,也朝他拱拱手,“不礙,還得謝過閣下方才出手相救之恩。”

她這一拱手,手腕一道猙獰血痕落入對面人眼中,她很明顯得感覺到那人又皺了皺眉。

“雖是救了夫人,卻也令夫人受了傷,寒舍就在附近,夫人若不嫌棄,可随在下前往稍稍處理一下傷勢。”

“多謝閣下好意,只是……”她看了看李乘風,似在征詢自己這個護衛的意見。

李乘風走過來,湊到她近前低聲道:“夫人,處理傷勢要緊,主上看見您又受傷,可得心疼了。”

他聲音雖低,周圍那一圈卻都是耳力極佳的習武人,因此都将這一句聽了個清楚。“主上”一詞,可不是誰的護衛都有資格喊的。一行人一驚之下立即從馬上下來,跟在自家少爺身後颔首行默禮。

喻少爺似乎苦笑了一下。他自看清那匹半血馬時便直覺這女子身份不一般,因此當先撥轉馬頭讓開去,企圖避開沖撞,然而那女子卻怎麽也勒不住馬,身後護衛也無力救她,他為此不得不出手。倒不是要多管閑事,而是顧及到喻家:倘若這樣一個看起來很要緊的女子在沖撞他馬隊時出了事,那他,乃至整個喻府都難辭其咎。

他出鞭,原本算準了這一鞭會勒住馬脖子,卻不意在觸及馬身之前偏了偏打到了那女子的手腕。如此一來,雖救下她,卻也傷了她。他為避免留下禍端,不得不再邀她去喻府處理傷勢,心想着到時親自傳信,同這女子府上主人解釋一番或許也便過去了,可眼下……卻聽見“主上”二字。

Advertisement

據他所知,當今皇甫王朝,有資格被稱作“主上”的只有四人,分別是各自坐擁一方勢力的太子、四皇子、六皇子以及前不久方才歸京被封了親王的九皇子寧王殿下。不論是誰,都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他因此反生出後悔來,請這位夫人進府,似乎也不大明智啊……

☆、喻府風波

江憑闌絲毫沒意識到人家聽見了什麽要命的東西,沉吟一會道:“那就有勞閣下了。”

話已出口,不能再收回,喻少爺只得點頭應下,親自牽了自己那匹馬過來,令江憑闌坐上去,然後又親自牽着馬朝喻府走去。李乘風則一手駕着自家的兩匹馬極其潇灑地跟在後頭,對于整個馬隊陷入的尴尬而又緊張的氣氛渾然不覺。

喻少爺牽着馬走得小心翼翼,明明只是一小段路,卻累出一身的汗來。他一路走一路暗自思忖,這女子雖是貴人,卻不大有貴人的架子,甚至在勒不停半血馬時還提醒他的馬隊閃開,想來應不是什麽惡人,而她最初聽見自己的相邀時明顯有些為難,應該也是不願将事情鬧大的。這麽一想,他稍稍寬心,腳步便快了些,忽聽身後馬上女子輕輕“咦”了一聲。

這一聲“咦”似驚似問,他擡起頭,這才發現已經到了,喻府門前以喻老夫人為首立了一大群人,赫然便是來迎他馬隊的。

他回頭去看那馬上女子,見她一張嘴長成核桃大小,正盯着喻府府門發愣,“喻府……?”

李乘風聞聲上前來,似乎也微微訝異,“閣下竟是喻府中人?”

喻少爺将江憑闌的馬牽至近前,手背一翻親自搭她下馬,恭敬道:“在下喻衍,喻老夫人次子。”

他這說法聽起來有些別扭,但實際上也确實沒錯,喻老爺,也就是喻老将軍于十七年前殁于西厥一役,如今喻府的主事人正是喻老夫人。

身後見慣風浪的喻老夫人看見這一幕倒也有些發愣,被下人攙着上前來,問道:“阿衍,這是……?”

喻衍嘴一張卻沒說出話來,一來喻府家教森嚴,要将這來龍去脈解釋得當并不容易,二來他也确實不知道江憑闌真實身份,沒法向老夫人介紹。

江憑闌一看便知他心思,上前一步行了個禮,“這位想必是喻老夫人吧?小女子馬術不精,不意在這山道沖撞了貴府的馬隊,幸得貴公子出手相救。”

這是在替他解圍了,喻衍微微露出感激神色,“娘,阿衍見這位夫人受了傷,便想着請她來府上處理傷勢,再着人送回去。”

喻老夫人眼睛一眯,一剎間掃過她手腕上的血痕以及她身後那匹半血馬,點了點頭,“如此,夫人請。”

身後一席女眷孩子都伸長了脖子瞅,一面竊竊私語。

“娘,阿浣喜歡那匹馬……”

“噓,噤聲!”

“這是半血馬吧,那位夫人什麽來頭?”

“誰知道呢……”

“看阿衍這神色,像是不大對頭啊。”

江憑闌含笑跟着喻老夫人進了喻府,絲毫無負傷的狼狽之色,行止間風華無限大氣自成,叫人驚豔又叫人驚心。喻老夫人的背脊卻是比她還挺,一路雖無出口多言一字,但江憑闌有種直覺,這位老夫人好像猜出她身份了。

她在客房裏迅速處理了傷勢,又換了身幹淨衣服,跟着下人來到正堂,向候在那裏的喻老夫人、喻少爺以及喻家一席女眷行禮道謝告辭,看起來一副不願将事情鬧大的樣子。喻老夫人也是心照不宣,并不問明她身份,說了幾句待客的場面話便要着人将她送走。喻衍松了口氣,然而這氣剛一松,廊下便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喻老夫人多年來以森嚴家教治府,府內下人都極有涵養,若非事急,絕不會跑出這樣的步子。滿堂人面面相觑,喻衍剛松的那口氣一緊。

小厮匆匆跑進來,連禮都未行到位,急急道:“老夫人,不好了!府外一隊護衛模樣的人前來問責,說是……說是咱們的馬隊沖撞了寧王妃……”

幾聲冷氣于同一時刻抽出,滿堂寂寂裏,衆人齊齊将目光投向了江憑闌,見她扶着額頗有些無奈的樣子,似乎也在頭疼自己身份暴露。

喻衍直愣愣盯着她的眉目,驚得連避諱都給忘了,怎麽會是寧王妃,怎麽剛巧就是寧王妃?這一剎他心中極為矛盾,一面慶幸,她是寧王妃,說起來是也算喻家半個兒媳,理應不會為難喻家,一面又擔憂,母親來信時再三叮囑,讓自己切不可與寧王有任何聯系瓜葛,如今這一場風波,一扯便扯上了寧王妃,想來是壞了大事。

滿堂或驚或愣裏,只有喻老夫人保持着冷靜和清醒,“來人眼下何處?”

“已經……已經闖進來了,咱們攔不住,也不敢攔……”

那小厮話音剛落,一隊七人護衛疾奔至正堂門前,一眼看見江憑闌似乎松了口氣,立時行下跪禮,“我等救駕來遲,還請王妃息怒。”

江憑闌苦笑一下,走上前去,“誰叫你們這樣冒冒失失闖進來的?”

“我等奉殿下之命保護王妃,自願領罰。”

喻衍斂了斂眉,他今日方自邊關回京,一路上雖聽了不少有關寧王與寧王妃伉俪情深的傳言,卻都沒太當回事。眼下一聽這話才知,原來傳言竟是真的。那護衛口中短短幾字包含的意思可不簡單,照這說法,他們只負責王妃安危,只要王妃有危險,別說是喻府,就是皇宮也闖得,救王妃是一回事,擅闖人府邸又是另一回事,當救則救,當罰則罰。他們不是沒有涵養,而是太有底氣。至于這底氣是誰給的?自然是他的表哥,那位一朝歸京,将太子也踩在腳底的寧王。

江憑闌看着幾人執拗模樣,也不再責他們,“好了,這事是誤會,回頭我自會跟弋南解釋,你們退去府外等我。”

喻家人齊齊吸一口冷氣,他們聽見了什麽?王妃竟能在這些下屬面前,直呼寧王名諱?

幾名護衛面面相觑,似乎仍在猶豫是否該離開。

江憑闌斂起神色,再出口時有了些怒意,“退出去,順帶看清楚府門匾額上的大字,這裏是喻府。”

一直冷着臉默然的喻老夫人微微擡眼,像是為她言外之意一剎動容。

護衛們颔首退下,江憑闌滿面歉意地轉身看向喻老夫人,再出口時候已無先前為隐瞞身份而刻意疏遠的語氣,“老夫人,今日之事實是對不住,回頭寧王府一定給您個交代,包括今日令公子相救的謝禮,也必一并奉上。”她說罷頓了頓,面上歉意更甚,“還請老夫人原諒我先前隐瞞了身份,事出突然,我起始也确實不知令公子是喻家人,一來怕驚擾了各位,二來也實在覺得這等登門拜訪之法有失禮數。”

老夫人聽她不道“本宮”,而以“我”謙恭自稱,說的話也算識大體,于是點了點頭,臉色似乎好看了些,“既是誤會,解釋清楚便好。老妪眼拙,不識王妃大駕,倒是怠慢了您。”

她連忙擺手,“老夫人這話卻是折煞我了,您是弋南的舅母,自然是我的長輩,豈有長輩怠慢晚輩之理?”她笑了笑,“昨日弋南還同我講,說得挑個日子回喻府看望看望您老人家,誰想今日這麽巧,竟被我這做兒媳的捷足先登了。”

江憑闌自認喻家兒媳,一番話說得圓滑而親切,滿堂緊張氣氛一下子緩和不少,一衆女眷自然也都跟着她笑起來。當先有位夫人模樣的人走到喻老夫人身側,含笑道:“阿衍一年才歸京一次,今日府中設了宴,咱們喻家也算湊了個齊,王妃既是在場,不如賞臉一同用個午宴?”

她說這話時雖站在喻老夫人身側,眼睛卻看着江憑闌,喻老夫人淡淡一笑,似乎是默許了她的邀請。

江憑闌也笑,前者是邀請沒錯,可她卻不覺得喻老夫人當真願意讓她留下來。她因此頗有些為難道:“倒不是我不肯,只是出來已久,殿下怕是要擔心……”這一句婉拒是對那後來上前的女子說的,措辭用了“殿下”而非“弋南”,衆人臉上的笑都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王妃的立場很明确,與喻老夫人親近,而與她這位二夫人疏遠。

那二夫人聞言似乎略有些尴尬,只得幹笑,倒是喻老夫人替她解了圍:“既如此,也不勉強王妃,還請王妃代老妪向殿下問好,老妪送您出府。”

江憑闌含笑點頭,朝衆人颔了颔首,轉身時目光無意間一掠,驀然停住又回身。角落裏,看起來四十好幾的婦人神色有些不大對勁,似乎是從知道她的身份起便紅了眼眶,一副有話卻不敢講的樣子。

她有些奇怪地偏頭問:“這位是……?”

那女子聞言驚得低下頭去,胡亂抹着眼淚,似乎吓得不輕。身旁另一名女眷立即替她這古怪行為作出解釋,“淑姐患有眼疾,怕是吹了風才如此,王妃切莫見怪。”

江憑闌蹙了蹙眉,似乎并不買賬,“擡起頭來,有話但說無妨。”

那婦人愣愣擡起頭,在看向江憑闌之前卻先看了看喻老夫人臉色,得了首肯才怯懦道:“妹妹她……不,喻妃娘娘,她還好嗎?”

江憑闌默了默。這位想必是喻家嫁出去的女兒,也就是喻妃的姐姐,今日回了娘家,得知她身份後思及妹妹,這才禁不住紅了眼眶,會問出這個問題倒也不奇怪,畢竟江憑闌對喻妃的孝順是滿朝皆知的。

她十分誠懇,毫無勸慰地答:“不大好,十七年冷宮生涯,如何好得起來?”

那被叫做“淑姐”的婦人含淚踉跄上前來,“王妃,王妃您行行好,帶我見見她……帶我見見她好嗎?”

江憑闌默然良久,自袖中取出一枚銀葉來,并不說其他多餘的話,“王府護衛見了自然會讓你進去,只此一次。”

她激動得連連點頭去接,眼淚“啪嗒啪嗒”落了一地,嗫嚅着也不知說了多少聲“謝謝”。江憑闌朝衆人再颔一次首,含笑退了出去,喻老夫人給喻衍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留在這裏主持大局,自己則跟上了江憑闌。

幾進幾出,喻老夫人獨身送江憑闌走出府門,一直行到山道前。江憑闌豎掌止住跟上來的護衛們,正色道:“此處只有老夫人與我兩人,您有什麽話大可直言。”

滿面風霜卻腰板硬朗的人也斂了神色,微微仰頭直視她道:“是極,此處只有王妃與老妪兩人,您大可不必再裝模作樣。”

她笑了笑,“老夫人此話怎講?”

喻老夫人冷哼一聲,目光在她腕間一落,“王妃沖撞我兒馬隊是假,受傷也是假,阿衍老實,自小在邊關長大,從未歷過詭谲官場明争暗鬥,您騙得過他,卻騙不過老妪我。”

“總得有個人看懂我今日來意,您既是懂了,也算我沒有白來一趟。”

她眯起眼,“王妃此言何意?”

“沒錯,都是假的,偶爾起意出外游玩的寧王妃哪能這麽巧撞上喻家少爺一年歸京一次的馬隊呢?我來,辛苦演這一出,為的就是現在這一刻,與一個能夠看穿我所設之局的人談判。”

“王妃想要什麽?”

“別急着問我要什麽,老夫人,先問問您自己,您想要什麽?”

她默了默,平靜答:“任喻家如何頹敗,但望我兒平安。”

“老夫人,您該曉得,這個願望您實現不了。”

她霍然擡頭,“喻家自十七年前那場變故後便一蹶不振,陛下先後清洗了太多喻家兒女,阿衍……阿衍是喻家最後一個兒子,最後一個兒子!”

喻老夫人情緒激憤,江憑闌卻反倒沉默了。她沉默,為那個就連化名也選擇母姓的人。半晌後她苦笑出聲,“老夫人,殿下也是喻家血脈。”

對面人似是一震,“他終歸……他終歸不姓喻。”

“是啊。”江憑闌似乎嘆了一聲,“十七年,他杳無音訊十七年,世人都道他死了,這怪不得世人,可是喻家人……就連喻家人也不曾有一刻記起過要尋他。”她笑了笑,“陛下将他當作棋子,喻家則将他當作棄子,殿下他是……何其悲哀?不過再悲哀又如何,你們官場,從來不打感情牌。”

對面人再一震,半晌後嗫嚅道:“老妪當年……自保之外确無餘力。”

“我明白,殿下也明白,所以殿下一朝歸京,一朝得勢,卻未曾想過要回喻家看看。”她笑得森涼,“先前所說那番要來看望您的話,不過是我瞎編罷了。老夫人何其慧眼,看不出這是為何嗎?”

喻老夫人慢慢擡起眼,眼底不可思議的情緒一閃而過,随即又恢複平靜,“王妃不會是要告訴老妪,殿下此舉是為保全喻家吧。”

“您似乎不信?老夫人,這世上的人,并非誰都與您一般冷情。”江憑闌面露冷笑,“或者說,殿下其實也冷情,但那是對別人,您或許覺得以他這般心性之人,只看得見利益,不會對一個失勢的家族存有任何留戀,但您忘了喻妃嗎?”

這一句似乎提醒到了點子上,喻老夫人神色微變,默了默沒說話。

“居上位者确為利益而生,但您為何不能相信他也是人呢?因為是人,所以有時候一個決定很可能只出于一個微乎其微的理由。殿下想要保全喻家,無關利益,只是在意,在意喻妃,所以決定為她做些什麽,僅此而已。”她偏頭望了望遠處喻府府門,“十六年前,喻家人可曾質問過您,喻衍是喻家最後一個兒子,您為何如此狠辣決絕,為了家族利益,将一個三歲孩童送去邊關長大?您當時又是如何答的?我想您答不出,您要如何向他們解釋,您是喻家主事人,但您此舉并非是為了喻家利益,而只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親生骨肉而已。”

喻老夫人一直筆挺的腰板彎了彎。

☆、談判

這番話令喻老夫人震驚太過,以至她呆愣半晌,連自己眼眶紅了都未曾發現。

是啊,她也曾遭人質疑,受人非議,也曾因冷情、狠辣、決絕不被家族和世人理解,當時那聲聲質問言猶在耳,于喻家人而言,她一樣是上位者,因而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自己和喻家的利益,卻無人懂得她真正的苦心。

時隔十六年,她以為此生不會有人再懂,甚至連親生兒子都不能真正諒解她,卻在今日,聽見一個陌生人說出這樣的話。

正如江憑闌所言,她作出那個決定的理由其實很簡單:保護喻衍,使他遠離朝堂,寧肯讓他在邊關風霜裏長大,也絕不沾染官場的晦氣。

所以那一年,她去面見陛下,求他将喻衍以庶民身份發配邊關,着令其一生不得為官為将,且一年只可歸京一次。世人都道那是她的迂回策略,卻不知,她并不對喻衍寄予厚望,她只想他活着,只想他活着。這樣殘忍的決定,是令他逃過陛下血洗的唯一辦法。

江憑闌刻意在說完那番話後給她留足思考的時間,眼下看見她臉上神色,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心中一喜,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官場不打感情牌,我說這些不過是為殿下不平,您信也好,不信也罷,接下來,請務必聽清楚我的正題。”

喻老夫人擡起眼,“王妃請講。”

“旁人或許看不清,但您應該曉得,陛下既然敢在十七年前血洗喻家,便是鐵了心不會将皇位交給殿下的。殿下能活到今日,那不是陛下仁慈,而是他對陛下存有利用價值。分封親王也好,大行冠禮也好,咱們這位擅于使計的陛下,最終要做的,不過是借刀殺人罷了。”

“我知道,”她似是終于不再冷情,嘆了一口氣道,“弋南這孩子很苦,我知道。”

江憑闌這下倒不“曉之以情”了,公事公辦道:“殿下歸京,即便他只願喻家平平靜靜安穩度日,可陛下會怎麽想?陛下生性多疑,一旦心中埋下懷疑的種子,便絕不會任其發芽長大,他要将這懷疑扼殺在搖籃裏。”

喻老夫人面上神色一凜,“王妃的意思是……”

“喻家不能東山再起,喻家眼下唯一的男丁,最後一個兒子,不能活着。”

“我想到的……”她雙目無神,不住嗫嚅,“我早便想到的……壽宴那日過後,我千裏傳書給阿衍,令他務必不要與寧王殿下有聯絡……”

“沒用的,”江憑闌打斷她,“喻家與殿下是否有聯絡來往,對陛下而言一點也不重要,寧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這就是咱們的陛下。血洗喻家那年,喻衍不過三歲孩童,陛下找不到正當理由取他性命,這才遂了你的意,而如今他已長成,也快到了成年的年紀,即便沒有殿下,陛下也不會放過他。”她笑了笑,“依您看,陛下若要除掉令公子,在哪裏最好?”

喻老夫人畢竟是見慣風浪之人,很快便從最初的震驚與痛苦中緩過來,冷靜答:“邊關。一年才歸京一次的人,若死在甫京豈不太巧?”

“沒錯,”江憑闌肯定道,“喻少爺運氣好,恰逢此時歸京,這才逃過一劫。可歸期畢竟有限,待他再回邊關,可不知有沒有這個運氣了。”

“王妃既同老妪說這些,是想與老妪做個交易了。”

“是。我有法子保喻少爺不死,條件是,喻家不能再當縮頭烏龜。”

她說得直白,喻老夫人卻也不生氣,嘆了一聲答:“我雖是喻家主事,但這喻家卻也并非是我一人做得了主的。”

“水到自然渠成,您若願意合作,一切都交由我與殿下來辦。我知您不全信我,即便信了也有所躊躇。的确,這個決定很關鍵,一旦作出,喻家十餘年平靜生活可能毀于一旦,成則東山再起,敗則是包括您與令公子在內的幾十口人命。我不會逼您立刻給出答複,您也确實還有考慮的時間和機會,給貴府的謝禮中會有這樁交易裏至關重要的一樣東西,您若收下,我便明白了您的意思,反之亦然。”

她緩緩點頭,想說什麽又停住。

“老夫人還有何疑問,但說無妨。”

“今日得見王妃風華與智慧,倒令老妪動容,只是老妪有兩件事仍不大明白。”

“老夫人請講。”

“恕老妪僭越,這兩問,王妃可以不答。第一,聽聞您本非皇甫人氏,且出身民間,一朝立身于朝,這樣一個身份對于一個女子而言其實足夠了,您何必再以身涉險,幹涉皇甫政事?”

“老夫人想聽怎樣的答案?您想聽我說,我做這些,是出于與殿下伉俪情深嗎?我若那樣講,您或許會更放心我一些?”她笑了笑,“我不否認與殿下的感情,但同樣的,我與殿下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幫殿下等同于幫我自己,我既有這個能力,為何不替殿下分憂?”

她含笑點頭,并不作答,繼續問:“第二,我兒雖有為将天資,卻因自小缺乏培植,還差得很遠,您為何要将籌碼壓在阿衍身上?”

“差得很遠?我以為,一點也不遠。”她搖頭,“您認為喻少爺最缺乏什麽?權謀,還是官場經驗?沒錯,這些他的确沒有,可權謀是交給我與殿下這樣的人的,他不需要。十六年邊關生涯,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西厥,也沒有人比他更懂得行兵打仗為将之道,更重要的是,我從他身上,看見了喻家人的風骨。”

“喻家人的風骨……”她一怔,似乎太多太多年,沒有聽見這樣的字眼,如今聽來竟覺陌生至恍如隔世。

“是,傳承自您與喻老将軍的,喻家人的風骨。當然,也正因這份風骨,他不會輕易為殿下所用,不過,”她笑了笑,“我有這個自信,我既能站在這裏,與老夫人您侃侃而談多時,來日也必将與令公子合作愉快。時候不早,老夫人也該回府了。”她提醒道,“您與王妃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其間提及有關喻妃與殿下的生活瑣事,微微動容,因而紅了眼眶,對嗎?”

喻老夫人也是聰明人,一聽這話立即明白她是給自己找好了說辭與解釋,點頭道:“是極,王妃慢走,恕老妪年老體弱,不能再相送。”

江憑闌含笑轉身朝護衛的方向走去,眼睛一瞥似乎看見李乘風那小子在奮筆疾書,寫的什麽?

李乘風見她走近,立刻收了小冊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苦啊,心裏苦啊,主子交代了,今日有關王妃的一切行為、語言、乃至表情都得一字不落一點不差地記回去給他看,方才王妃說了那麽多話,還句句都生澀難懂,他這手都快記斷了。李觀天是最會察言觀色的,這等苦差事,為何要交給他這專攻騎術的,不交給觀天呢?

他恨得牙癢癢,看見江憑闌卻一臉谄媚,“嘻嘻嘻,王妃您回來了,王妃您辛苦了。”

江憑闌笑嘻嘻攤開手,“拿來。”

“什麽東西?”李乘風無辜裝傻。

她難得有耐心,“寫的什麽,拿來我瞧瞧。”

他撲通一聲跪地,“王妃您饒了我吧,您若不饒我,殿下就饒不了我,殿下若饒不了我……”他“哇”一聲,“我就要挑一輩子大糞了哇——!”他一面淚奔一面朝立在一旁的兄弟們使眼色,似乎在示意他們幫他解圍。

七名護衛冷眼旁觀,毫無平仄地平靜對話,從左到右一人一句。

“我曾以為。”

“挑大糞很苦。”

“卻不想最苦的還是。”

“夾在主上與王妃之間的差事。”

“因為可能時不時就要被罰挑大糞。”

“唉。”

“我可憐的乘風。”

李乘風滿臉絕望地聽完了這段點評,可擊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卻還是他們的寧王妃——“你不拿來,我就讓你挑兩輩子大糞。”

最後的結果是,李乘風乖乖交出了冊子,但江憑闌并沒有予以沒收,而是對其中的錯字、漏字進行了修正。

所謂錯字、漏字是這樣的。

“‘只見王妃露出了魅惑的笑容,緩緩道’,這一句不對,‘魅惑’一詞太女氣,改掉,改成‘邪魅狂狷’。”

“‘說時遲那時快,王妃從馬上跌了下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這一句不妥,你這樣改,‘說時遲那時快,王妃一個托馬斯全旋起倒立轉體一百八十度接直體後空翻轉體兩周半,完美落地’。”

彼時滿頭大汗操着筆的李乘風不解問,“王妃,托馬斯是什麽?”

“廢什麽話,照寫就是。”

李乘風順從點頭,寫下了“他媽死”三個字。

改完稿,優哉游哉嚼着草根的李乘風自以為逃過了一劫,為争取在主上那裏取得附加成績,樂呵呵問江憑闌:“王妃,請容屬下采訪一下您。”

“采訪”一詞當然是跟江憑闌學的,她心情不錯,也嚼着草根,一邊慢悠悠騎着馬一邊道:“問。”

“您剛才同喻老夫人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嗎?比如,您為殿下抱不平那段,以及您與殿下伉俪情深那段。”

“當然是假的,套路懂不懂?”她白他一眼,一吐草根,“現在的人啊就是八卦,難道你不該采訪一些更有意義的問題嗎?比如,王妃,能跟鏡頭講講您是如何想到今日這計策的嗎?再比如,王妃,冒昧問一句,您是用什麽法子抓住談判方的弱點的?”

身後七名護衛聽着前頭兩人對話忍不住搖頭感慨。

“今日一見才發現。”

“王妃跟主上一樣。”

“渾身都是戲。”

“王妃的套路。”

“主上的心。”

“唉。”

“我可憐的主上。”

……

江憑闌選了郊外山道,趁此“出差”機會一路走走逛逛,回到寧王府已是未時過半。忙活了大半日早過了飯點,餓過了頭也便不想再吃食,又聽商陸說阿遷午時喝了粥便睡下了,一時無事就溜達到了皇甫弋南的書房。

當然,也不全然無事。

她試着推了推書房的門,發現門又從裏頭拴住了,只得走老路,開窗,邁腿,縱身一躍,完美落地,與此同時,“渴死我了,皇甫弋南你……”

只來得及說到“你”字的滿臉驚悚的江憑闌看着滿屋子的文武官員保持着完美落地的姿勢僵在了原地,議事到一半的滿臉驚悚的滿屋子的文武官員保持着工整的坐姿微張着嘴看着她。

滿堂死寂裏,只有皇甫弋南是活的,是活的,而且在笑。

“呵呵……”石化了的江憑闌幹笑出聲,慢動作挺胸,收腹,立正,作出相當标準的“請”的手勢,“走錯了,走錯了……你們繼續,繼續。”

她僵硬轉身,在身後火燙的眼神攻勢下往外走,忽聽一個聲音溫柔含笑,“渴了?”

江憑闌要哭了。這種尴尬的時候,皇甫弋南不該當作什麽也沒發生過,或者順着她的那句“走錯了”替她解個圍嗎?

“呵呵……”她只得讪讪轉過身去,“不渴了,看見殿下就不渴了。”

皇甫弋南卻根本不是要聽她的回答,一手取過案幾邊一壺君山,一手招呼她,“過來。”

她遠遠望着他手上動作幹咽下一口口水,他不是要給她倒茶喝吧,他不是要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給她倒茶喝吧?他倒得下手,她可喝不下口。

“過來坐這,”他斟茶的動作清雅,旁若無人朝她的方向遞出茶盞,“正好在講你的事,一起聽聽。”

走不成了。

江憑闌悻悻走進去,悻悻在他旁邊坐下,悻悻接過茶盞,悻悻喝茶,茶入口她一愣。

她來書房并不全然無事,那句沒說完的話其實是“渴死我了,皇甫弋南你上回說好喝的茶在哪”。

皇甫弋南見她愣住,偏頭一笑,“是君山,你不就是要來我書房找這茶的?”

一衆官員心裏吊着的一口氣悠悠落下,滿臉的驚悚換作了釋然,同時還有那麽一點歆羨。真如傳聞所言,好一對璧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