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啊,貌似神仙眷侶,內裏卻是實實在在的人間煙火氣。一個為了找茶跳窗,不像王妃倒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一個卻是滿眼寵溺,不驚不怒不擺王爺架子反還親自斟茶。
這一幕雖是太不像話了些,卻不知怎得讓人動不起怒來。
他們之中也多出身于朝中貴族,因而一生從未能夠如此我行我素坦蕩潇灑,也從未想過,斟茶這種事,還可以由男人為女人做,不僅可以,且能夠做得那般自然,自然到令人忘卻那些男尊女卑的禮數,只顧着羨慕。男人這一生最大福份,或許便是一手擁天下,一手擁天下裏一個值得為之斟茶的她吧。
只是這位寧王妃,究竟何以令殿下做到如此?
江憑闌直直盯着他眼底笑意,半晌後點了點頭,埋頭喝茶。
她看懂了,他在用他的方式替她解圍。
兩人行事素來不在意旁人眼光,但這裏坐着的八位官員卻不同于旁人,即便談不上心腹,也是皇甫弋南多年來暗中培植的勢力。江憑闌冒冒失失跳窗進來,又是直呼他名字,又是死啊死的沒個忌諱,難免要被人看輕。她總歸是要走上仕途的,并且很可能是借着他的勢力走上仕途的,那麽到時,一個被看輕的王妃要如何指揮統領他們,又如何令他們心服口服?
事情雖然很小,但人總會下意識靠近自己的第一直覺,那最初的印象一旦落下便再難更改,她很可能要為了今日這一場小小的鬧劇,付出更多更艱辛的努力。所以皇甫弋南不惜自降身份,親自給她斟茶,又用巧妙的法子替她的冒失行為作出了能令人接受的解釋。
埋頭喝茶的人眼底神色難得的溫潤,皇甫弋南偏頭看了看她茶盞裏倒映的那雙眼,收回目光含笑道:“大學士,方才您說的法子,勞煩再講一回給王妃聽吧。”
☆、朝議
江憑闌覺得,她很可能是皇甫歷史上第一位,能夠在親王議事時在旁恭聽并參與其中的王妃。她也因此發現,皇甫弋南與臣子議事時的樣子跟她想象當中截然不同。
傳言裏,寧王作風雷厲,朝堂之上力行大刀闊斧之策,出言字字珠玑句句犀利,有時都要聽得人吓破了膽去。當然,江憑闌很清楚,那是寧王,卻不是真正的皇甫弋南。
寧王要奪嫡,行事自然須有風雷之勢,可真正的皇甫弋南其實并不屑如此,不屑周旋,不屑多言,不屑動怒,或者說,根本沒有什麽能真正牽動他的情緒。他永遠是靜的,永遠淡漠冷情,朝堂之上那個滿含張力的寧王是假的。
所以她以為,在這寧王府裏,他會做回那個清冷的人。卻原來不是,議事時,他會含笑恭敬稱呼這一衆比他身份低微的臣子,會容許他們對他提出看法和意見并且不論對錯都一一耐心解釋回應,偶爾談笑,他也會朗聲縱情,也會以“晚輩”自居,讓老臣們莫要說笑折煞了他。
這個他,似乎是這些老臣記憶裏那四歲孩童長大後該有的模樣,所以他選擇在他們面前做這樣的皇甫弋南。
江憑闌顫了顫,原來……這才該是他原本的樣子。若沒有十七年前被逼親身潛敵國,若沒有這十七年病痛苦熬與險惡折磨,他該是這樣的……這樣的真實,這樣的開朗,這樣的讨長輩歡喜,而非現如今,一人千面,縱與之朝夕相處,仍難辨哪面是真哪面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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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山入喉,淡淡苦澀,落到心間卻化成千萬根刺,戳得她生疼。一壺君山,竟喝出苦酒的滋味來。
君山茶一喝便是一個時辰,江憑闌難得坐得住,一動不動也不插話,只在皇甫弋南詢問她意見時才說幾句。這對她來講并不容易,活潑好動的寧王妃即便在深宮也從沒肯閑着坐過一炷香以上,更別提這種枯燥乏味的議事時候。
她肯耐心坐着,一來是為了逼自己好好學習,加緊熟悉政務,二來也是為了皇甫弋南。今日之事令她幡然“悔悟”,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不該那麽無法無天,至少在有些場合,該給他的面子還是得給。他都肯為了自己纡尊降貴,她偶爾委屈一下好像也沒什麽。
或許皇甫弋南不會知道,對于極其信奉平等觀念且争強好勝從不肯服輸從不肯低頭的江家大小姐而言,這樣的“委屈”有多不容易。正如江憑闌雖然明白卻很難真正想象出,對于連被別的女人碰着衣袖都要扯掉一截的金尊玉貴的寧王而言,這樣大庭廣衆之下有失身份的寵溺是多難得。
……
三日後,皇甫宮金銮殿迎來了寧王歸京以來第一次明槍火炮開戰的朝議。
事實上,自寧王歸京後,早朝回回都是硝煙彌漫,但從前時候使的都是暗箭,今日卻是動了真刀子。一衆皇子重臣再也顧不得面子,顧不得陛下,顧不得權衡,于大殿之上你來我往争了個面紅耳赤,頗有些潑婦罵街的架勢。
這一切,因為一個女子。
聽聞那女子得知此事後當即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後合,就差栽進對面人懷裏去。又聽聞那女子聽完朝議結果後當即決定要親自下廚做飯給全府人吃,原因很簡單卻也很令人費解:“哎呀這輩子可能當不了家庭主婦了,趁陛下還沒宣我入宮,讓我過把瘾吧。”
事情還得從早朝第一項議程說起。神武帝近日裏不大有精神頭,龍顏憔悴,因為一樁牽涉到南國以及西厥的煩心事:嶺北又亂了。
嶺北原是南國前朝微生屬地,四年前暴動時,微生末帝聽從太子微生璟之言舍棄嶺北,皇甫當即将其納入北國版圖。當時朝中也并非沒有異聲,很顯然,嶺北是塊燙手山芋,微生丢了是因為他們自認拿不住,可于皇甫而言,要拿住并吃下這山芋,一樣也不容易。如今微生亡國,而大昭建國不足兩月,政權尚未穩定,南國動蕩不安,連帶地處南北兩國邊境的嶺北省也亂了起來。嶺北一亂,西厥又開始趁勢毛手毛腳,鼓動其獨立出皇甫版圖。
勢頭已經起了些時日,陛下卻秘而不宣,直至今日才拿出來令衆臣決議想法子。法子當然不是沒有,只是幾位重臣皇子一個個陳述完,都被陛下挑出了刺來,甚至連寧王的主意都被駁了回去。
滿殿死寂裏響起一個聲音。
“陛下,臣以為,有一個人的主意,或可一聽。”
彼時神武帝揉着眉心擺擺手,漫不經心問了一句“誰”,衆人也都那麽漫不經心地一聽,卻聽見一道雷,生生劈在了頭頂。
那平日裏并不受倚重的東閣大學士說了一個名字:“寧王妃。”
朝議便是從一句起開炮的,反應最大的并不是陛下,而是太子:“胡鬧!一介後宮女子,何以幹涉我朝政事?大學士可是想不出應對之法,這才以此說笑來搪塞?”
“殿下,請容老臣将話說完。”
“陛下,兒臣以為此等荒唐之言不聽也罷。”
“大學士請講。”
這一句“大學士請講”,聽得人人颔首暗暗蹙眉,有人悄悄去看寧王,依稀發覺他的臉色也不大好看。
“陛下可還記得,寧王殿下冠禮當日,寧王妃于文選之時所言?”
“朕記得。”
“在場諸位皆有識之士,敢問太子殿下,在此之前,您可曾聽聞‘懷柔’二字國策,可曾找出厥人猖狂至此的真正源頭,又可曾看清微生末帝于西厥政務上失在何處?”
太子被問得一噎,滿朝皇子重臣文武百官也是一噎,前者是氣得愣住,後者則是被大學士這一番驚世駭俗之言震住。這一記臉,打得妙啊,這一記臉,可不止是打在太子一人臉上啊。朝堂之上固然有明眼人,卻也的确不乏遠不如寧王妃有政見的。
答案如何一點也不重要,因為這個問題,太子不能接。他若答“我當然清楚”,無異于在被人質問“您與寧王妃誰更厲害”的時候回答了“當然是我”,他貴為太子,安邦輔國,清楚這些是理所應當,絕無顯擺的道理,更何況,剛才他還說人家是“一介後宮女子”,如今又怎好意思真與寧王妃較個高下?至于答“不清楚”?他有臉說,大家也沒臉聽。
人人心裏凜然,看不出來,素來為人低調的東閣大學士竟也有如此犀利如此一鳴驚人的一面。只是……大學士究竟只是借此事單純暗諷太子,還是當真有意推舉寧王妃?
衆人或驚或愣或疑,都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大學士鄭啓卻已在繼續:“寧王妃之政見,臣不敢疑,在場諸位想必亦不敢疑。更何況,諸位心中也都清楚,當日文選,事關嶺北終局一問,王妃本該有更好的答案。”他頓了頓,看向上座神武帝,“王妃識大體,知進退,以後宮女子身份自居,不敢僭越,因而不答。可陛下,您當真不想聽聽嗎?”
神武帝眉心一跳。
“事關江山社稷,事關皇甫多年來一塊心病,在場諸位,你們當真不想聽聽嗎?”
他這一問高聲吶喊,聽得衆人心中也都是一跳。
他問完了,氣得臉色發青的太子一句話說不出,倒是太子一派一位文系官員恭敬出列道:“陛下,臣以為,大學士之言一半有理,一半荒唐。”
“說說看。”
“寧王妃遠見卓識不假,但寧王妃是寧王妃,亦是鐵打的事實。”
他這話說得繞,衆人卻都聽明白了,政見是對的,身份卻是錯的。
“江山社稷固然要緊,可這後宮不幹政的規矩卻也不能壞,文選說到底是嬉鬧,怎可與朝堂相提并論?政論放在朝堂,那便是國事,諸位聽一聽不要緊,陛下聽一聽也不要緊,可此事若是傳了出去,世人該如何想,南國大昭,西面厥人,又該如何想?豈不笑我皇甫朝中無人,皇子大臣無能,竟要依靠一介後宮女子?”
最是好面子的神武帝點點頭,似乎覺得很有道理。
大學士“呵呵”笑了兩聲,“依尚書大人所言,默守陳規是榮,知人善用反為恥?”
吏部尚書眼神一冷,“大學士切莫以偏概全,斷章取義。”
“看來,尚書大人也贊同本官,認為默守陳規是錯,知人善用才是對?”
“你……”他氣得兩撇胡須倒豎,“咬文嚼字,不可理喻!”
“咬文嚼字的是本官無疑,然不可理喻的卻是尚書大人您了。”鄭啓笑得紅光滿面,“您左一句‘一介後宮女子’,右一句‘後宮不得幹政’,說白了,不就是怕壞了禮數規矩?那咱們便不壞規矩,按規矩辦事。”
衆人一驚,按規矩辦事,豈不要令寧王妃入仕?
趁衆人這一驚,鄭啓已經轉向神武帝,“陛下,臣原本的意思是,單純聽一聽王妃政見,莫要往大處扯。這‘聽一聽’有許多法子,不必令王妃上朝,譬如,由寧王殿下代為轉達也未嘗不可,屆時諸位睜只眼閉只眼便是了。可聽了尚書大人之言,臣忽然也覺此法略有不妥。一來,世上無不透風之牆,此事傳出去,的确有傷皇家顏面。二來,規矩壞了便是壞了,如此做法,實屬裝聾作啞自欺欺人,不當大家之風。三來,倘若陛下當真采納了王妃政見,那麽,事成,這封賞該給誰,不成,這處罰又該給誰?總不至于賞也寧王,罰也寧王吧?”
神武帝默然半晌後含笑點了點頭,“大學士說得有理。”
誰都知道那半晌默然裏,神武帝在想什麽。哪位皇子背後沒有幕僚?別說是皇子了,就連大臣們的府邸中都藏着幕僚,而那些幕僚的身份,小到掃地小厮,大到枕邊人,誰都有可能。幕僚們出的主意,賞也好,罰也罷,自然都算在他們自己頭上,哪裏能分得清楚,哪裏會去分清楚?寧王妃給寧王吹吹枕邊風獻獻計,別說陛下可能不會知道,即便知道也是裝聾作啞,自然賞也寧王,罰也寧王。
可是有些東西,做起來是一回事,說出來卻又是另一回事,不擺到明面上來是一個說法,擺到明面上來又是另一個說法。
衆人無不皺眉嘆息,這大學士也太耿直了吧。如此耿直,如此含沙射影,陛下竟也耐着性子不怒?
一直微微含笑聽着的四皇子偏頭看了看自家六弟,一個眼神交流過後站了出來,“大學士胸懷磊落,光風霁月,倒令我佩服。那麽,依您所言,此事當如何?”
鄭啓拱手相應,語不驚人死不休,“臣以為,當令寧王妃入仕。”
四皇子皺皺眉,随即又笑,“大學士莫不是說笑?”
“名正則言順,言順則事成,臣絕無說笑之意。”
“好一個名正言順!”好歹緩過來的太子上前邁一大步,激憤道,“本宮倒想請教請教大學士,王妃既為王妃,何以入仕?王妃出身民間,上無官銜,下不參科舉,亦不符舉孝廉規制,如何名正,如何言順?”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說這話的是一直未曾發表意見的六皇子。
“好,好……”他以為事關寧王,一直與自己争鋒相對的六弟會收斂些,此刻當真被氣得不輕,哆嗦道,“那你說,你來說。”
“縱觀我朝歷史,也并非無此先例也,開國□□皇手下曾有良将一名,以女子之身為□□打下半壁江山,乃我朝版圖之奠基人也。而這位奠基人,初不過秀女出身。”
衆人聞言目光灼灼,略有些神往地竊竊道:“天奉将軍!”
“然也。”這回說話的是大學士鄭啓,“先有開國□□皇時秀女出身的天奉将軍,後有順義帝時以世家小姐身份走上仕途的蔡女相,又有嘉正帝時女扮男裝參科舉奪榜眼的裴女官。縱觀我朝歷史,隔代必出巾帼英傑,且人人都是被破格選用。敢問太子殿下,敢問諸位,寧王妃入仕,有何不可?”
他一番話擲地有聲,有理有據字字珠玑,聽得人不服也得服。話音落,四面死寂,衆人已經不再思考寧王妃究竟是否将要入仕,而開始思忖起,寧王妃入仕後于朝中各派勢力而言的利弊得失。
四皇子總是打圓場的人,見不得此間沉默,再度出列道:“大學士之言慷慨激昂,令人心生敬仰。只是……還有一個問題。您先前所說那三位巾帼英傑,入仕皆有契機可尋,可眼下總不能将九弟冠禮之上的文選作為寧王妃入仕的門檻,如此,怕是太過兒戲,難服衆口。”
“是啊,是啊。”一衆臣子跟着應聲。
“臣以為,這不是問題。冠禮文選當不得契機,嶺北一事如何不能?”
沉默了半天的神武帝似乎來了興趣,“大學士的意思是……”
“嶺北一事正待商議決策,諸位手中既無良方,便由寧王妃草拟一份決案,來日呈于朝議之上,由衆臣定奪。”
神武帝眼睛一亮,剛要開口又看向從頭至尾未說過一句話,甚至連頭都沒有擡一下的皇甫弋南,“瞧朕這記性,與你們商議了半日,倒是忘了問寧王意見。”
江憑闌聽到這裏的時候猛拍桌子狂笑:“皇甫弋南你也有存在感這麽低的時候哈哈哈哈哈好可憐啊哈哈哈哈哈……”當然,她沒能順利“哈”完,被對面人甩了塊糕點堵住了嘴,噎得滿眼淚花,可憐兮兮問,“那後來呢,你怎麽答神武帝的?”
神武帝問完,皇甫弋南含笑擡頭看他,卻一字未答。鄭啓見狀冷哼一聲,“依老臣看,寧王殿下似乎不願王妃入仕為陛下謀事。這就奇了,入仕歸入仕,寧王妃仍是寧王妃,殿下在猶豫什麽?莫不是要獨攬這英傑,一手收歸囊中?”
此言一出,四面震驚。東閣大學士今日了不得啊,氣死了太子不夠,還要将寧王也給得罪了。飯可以亂吃,話卻不能亂講,這最後一句,不就等于在質問寧王殿下對陛下是否存有二心嗎?
神武帝臉色變了變,見皇甫弋南仍是沒有反應,只得幹笑,“大學士此話言重了,寧王妃入仕一事,确實是應征得弋南同意的。弋南若覺得不妥,此事也便作罷了吧。”
“兒臣之所以猶豫,确實是因存有私心。”皇甫弋南淡淡一句,四面衆臣愕然瞪眼,“兒臣以為,朝堂之上提及私事略有不妥,然今日卻須得給陛下及衆臣一個解釋,還望諸位海涵。”
衆人一頭霧水,只得點頭示意海涵他。
“兒臣久病纏身,一直不得子嗣,原是想歸京後便将此事提上日程的。”
他說得含蓄,衆人卻已恍然大悟,恍然大悟的同時也笑得暧昧。哦,原來寧王是在急孩子的事,也對啊,寧王妃一旦入仕,一時半會定然是沒法給他生孩子的。
江憑闌聽到這裏噴了一桌子的茶水,惆悵感慨道:“丢臉丢到了太平洋,這下全世界都該知道寧王‘不行’了。”
對此,對面那人笑得相當平靜,“我也可以現在馬上立刻讓你知道,寧王到底行不行。”
☆、答卷
江憑闌整個人往後一縮,拿了布巾探出只手去擦桌子上的水漬以此向某些快要發作的人示好,一邊幹笑着轉移話題,“讓我猜猜寧王殿下最後是怎麽圓的。”
皇甫弋南見她識時務,臉色好看了些,示意她講。
她清了清嗓,一本正經模仿着他的表情和語氣:“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王妃是王妃,亦是陛下的臣民,能得陛下賞識,替皇甫謀事,此為王妃之幸,亦乃兒臣之幸也。兒臣絕無藏私之膽,更無藏私之理。”
他愣了愣,随即笑起來,“若非知道不可能,還道你今日也上了早朝。”
“知王爺者,莫若王妃是也。”她笑得一臉賊樣,“皇甫弋南,你可要小心。”
“小心什麽?”
“小心有朝一日你我為敵,你擁有一個這樣了解自己的對手。”
“彼此彼此。”
看起來并不懼怕一語成谶的兩人在對望裏一個笑得心懷鬼胎,一個笑得淡漠坦然。半晌後皇甫弋南輕輕敲了敲桌子,提醒道:“該交卷了。”
江憑闌輕輕“啊”一聲,這才記起,方才她讓皇甫弋南一字一句将今日朝議內容講與她聽時,他提了個條件,要求她交一份聽後感。皇甫弋南自然不會有此閑心,所謂“聽後感”,說白了是想看看她的政治頭腦。
他瞥她一眼,“若是答不出,過幾日也不必去朝堂上丢我的人。”
她一個白眼還回去,清了清嗓:“這還不簡單。”
皇甫弋南笑了笑,比了個“請”的手勢,慢吞吞給自己斟茶。
“今日朝議的源頭其實在于神武帝。一國之主,要想将一個人牢牢掌控在手裏,最直接的方式,男者,令其為官,女者,納入後宮。你捷足先登,令神武帝想要的人,哦,也就是我,成了他的兒媳。咱們素來好面子的陛下自然不會跟兒子搶老婆,更何況他表面上還得裝得與你關系十分融洽密切不是?所以納入後宮也就行不通了,令我入仕便成了能夠繞過你的手,掌控我的唯一方式,”她笑了笑,補充一句,“當然,這方式是有風險的。”
皇甫弋南靜靜聽着,在她講到“跟兒子搶老婆”一句時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不知為何覺得這粗俗的說法反倒比“王妃”之類文绉绉的詞更令人心生愉悅。
江憑闌一邊思考一邊闡述,自然沒注意到他這些小動作,頓了一頓後繼續道:“所以,今日的朝議是神武帝安排的,早在冠禮文選之時,他便已為今日埋好了伏筆。東閣大學士無疑是安插在朝議裏最重要的一環,其實,也是唯一的一環。一個大學士便足夠令接下來的事順利發生。太子性急,又視你為眼中釘,一旦聽見‘寧王妃’三個字,第一反應便是不願令我坐大以鞏固和增強你的勢力,所以他必然第一個提出反對。太子提出反對,太子一派的官員自然會跟上,至于他們的說辭,無非就是那句冠冕堂皇的‘後宮不得幹政’。這時候,大學士便可以趁勢抓住話柄,提出令我入仕的說法。”
他點點頭,遞給她一杯茶。
她正說得口渴,順手接過就喝,根本沒注意那茶盞不是自己的。
“接下來的事就更容易了,引經據典,以古演今,憑大學士口才,縱是黑的也能說成白的,更何況他還有幫手。幫手不是神武帝找的,卻是在他料想之中的。相比遇事不動腦的太子,老四與老六顯然聰明得多,沒猜錯的話,壽宴過後,這兩人已經由死對頭變成了合作關系,沆瀣一氣要來對付你。他們想得深,看得出寧王妃入仕這件事對于寧王很可能是弊大于利,所以不僅不阻攔,反而唱了個雙簧引導了事态的順利發展。他們認為,官場險惡,一旦我淌了這渾水,輕則你得分神顧着我,重則我犯錯一并連累你。不過,他們有他們的自信,我卻也有我的,江憑闌豈是任人宰割的魚肉?”
“你最吸引人的,怕就是這女霸王似的性子。”
她彎彎眼睛,“殿下過獎。”
“還有一人。”
“吏部尚書?”江憑闌笑得篤定,“東閣大學士為內閣元老之一,是六位大學士中最不受倚重的一人,但那只是衆人以為而已。實際上,他才是六名元老當中最得陛下信任之人,所以今日這事才交給了他。可惜咱們的陛下千算萬算都沒算到,這位為人低調盡職盡忠的老臣,其實是你的人。至于那位吏部尚書,與東閣大學士同理,表面上為太子一派文臣,其實也是你的暗樁,今日正是奔着跟大學士唱雙簧去的。”她狡黠一笑,“我說得沒錯吧?”
他點頭,“七七八八。”
“還有個附加分。”
皇甫弋南挑眉。
“咱們的寧王殿下今日為何會如此表現呢?”她不看他臉色,自顧自答,“照理說,你應該是最不希望我入仕的人。倘若我們夫妻感情是真,那麽你必然不願我以身涉險入官場,倘若是假,你也不會允許我攪動風雲,我成,則踩在你頭上,我敗,則你跟着一起倒黴。所以不論是哪種情況,你總歸是受害者。為了表現出受害者的姿态,你先是沉默,而後又作出為大學士之言所迫之态,不得不找借口給陛下和衆臣一個看似合理的解釋。這缜密心計,這恰如其分的演技,成功騙過了包括衆皇子和陛下在內的所有人。”
皇甫弋南笑笑,似乎并不為自己的心思被拆穿而不忿,取過手邊一疊公文,“拿去看了,夜裏來我書房拟草案。”
江憑闌點點頭抱着大疊東西退出去,腳尖一勾替他将書房門帶上。屏風後有護衛笑嘻嘻走出來,“主上,依我看,王妃這回卻是想錯了。”
皇甫弋南瞟了窗外走遠的人一眼,收回目光道:“那麽你想得對?”
“我猜主上朝議時并未作戲,您是真想要個孩子。”
“多嘴。”他不置可否淡淡一句,手指一彈,一封文書自桌案一頭到了另一頭,“連同謝禮一道送到喻府去。”
……
午後,豪情壯志揚言要給全府上下做飯的江憑闌最終傻在了後廚。太多了,真是太多了,原來一個寧王府有這麽多人,一頓要吃這麽多飯?真的只是想做個“飯”而已的江憑闌郁卒地想,她可能的确不适合做家庭主婦,至少不是寧王府的家庭主婦,這麽多米,得淘到什麽時候去?
廚娘大嬸笑眯眯看着她,“您去歇着吧,這裏我們來就是了。”
“不行,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執拗的寧王妃蹲下來,手一拎“嘩啦啦”朝米堆裏倒了一大桶水,然後開始挽袖子。
忙活着的小厮們立即停手看她,寧王妃體格不大,力氣倒是驚人啊。
後廚的下人們事先得了令,不管寧王妃是把鍋砸了還是把水灑了都不用攔她,當作沒看見就行,于是也便不争不搶,随她去了。
幾十斤米淘了近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後,江憑闌長籲一口氣,潇灑站起,打了個響指,“搞定!”
偌大一個後廚人人側目去看被寧王妃“搞定”的米,然後他們的眼睛大了,嘴大了,頭也大了。
好米,好白的米,好白好亮好顆粒分明的米!
江憑闌似乎沒感覺到他們異樣的目光,十分利落地揩了揩汗,自顧自咕哝:“哎呀,用不慣古代的淘米工具只得手洗,還費了我不少內力,這回可算幹淨了吧。”
滿堂的人齊齊一栽。
當晚,寧王府全府上下吃到了寧王妃親自淘的米。
人人感激涕零,熱淚盈眶。
聽說這每一粒米都被寧王妃金尊玉貴的手搓洗過。
聽說寧王妃為了搓洗這些米耗費了一身的功力,以至淘完以後大汗淋漓。
所以他們一顆一顆地聞,一粒一粒地嘗,雖然這被洗脫皮了的米已經吃不出飯的味道,只剩下滿滿當當的主仆情誼。
沒人敢告訴寧王妃,其實米不用淘那麽幹淨的……反正殿下也不知道怎麽淘米,而且殿下今日好像有別的吃食,只要他們不說,這個善意的謊言就一輩子不會被揭穿。
說起來,這個事情也怪不得咱們的江大小姐。她絕非嬌滴滴的大家閨秀,但問題是,現代所學皆是生存手段,在野外倒是能輕輕松松打只野兔,支個燒烤架,可在絕對安全的家裏,自有保姆阿姨們伺候,她整日泡在訓練場裏,連廚都沒下過,更不要說淘米了。
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到底該怎麽淘米的江憑闌此刻正得意洋洋坐在皇甫弋南書房裏拟嶺北一事的草案。
兩人面對面坐,中間桌案上擺了一只空碗,是江憑闌做完全府人的飯後,在廚娘大嬸的一步步指導下熬的燕窩粥。當然,現在已經沒有粥了。
“不用太感動,是給阿遷做的,有多就給你盛一碗。”這是她端着粥進門時的說辭。
彼時皇甫弋南平靜含笑接受,“托他的福。”然後一勺一勺慢條斯理喝完了。
江憑闌不是什麽小女人,當然不會問他好不好喝,也根本不在乎到底好不好喝,不好喝就不喝,反正又不是特地給他做的,可皇甫弋南卻不問自答:“是甜的。”
她愣了愣,不太明白這是褒是貶,停筆解釋道:“阿遷有傷吃不了甜的,你這碗另外加了糖,手一抖好像撒多了些,太甜了?”
他擱下勺子思索了一會,然後答:“沒有,剛好。”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不就是甜不甜的問題,有必要思考那麽久才答嗎?
“字歪了。”他提醒道。
江憑闌将目光從他臉上收回,低頭去看,頗有些疲倦地按了按太陽穴,籲出一口氣,憤憤撕掉了第十七張紙,一邊做甩手運動一邊抱怨,“幹嘛給我個文官當?手都快抽筋了,改日得讓阿六給我弄支鋼筆來。”她說罷又搖着頭嘆氣,“古代這條件好像也做不出鋼筆啊。”
“鋼筆?”皇甫弋南素來不大會去問她嘴裏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這回卻不知怎麽難得有興趣,“質硬的筆?”
她點點頭,一邊比劃,“筆頭筆身都是金屬,筆管中空,內裝墨水。我們那裏一般不用毛筆寫字,要不是爺爺喜歡古玩字畫,逼着我學過一些,恐怕連握着都是難事。”
他瞥了瞥滿地廢紙上的字,“從前倒是沒在意,這麽一看确實醜了些。”
她白他一眼,朝他一推紙筆,“要不然你當我槍手。”
“欺君之罪,我可不陪王妃。”
“那就只好丢你的臉啦。”她一臉的無所謂,重新拿起筆開始寫字,不知是真累了還是故意,這回歪歪扭扭更醜了些。
他似乎嘆了一聲,從筆架子上重新取了支筆站起來繞到她身後遞過去:“這是硬毫,興許好寫些。”
她不置可否地接過,忽覺手背一涼,随即渾身僵了僵。
皇甫弋南站在她身後,左手搭在桌案上,右手順勢繞過她的人握住了她執筆的手,将她整個當頭罩住.并且由于她此刻是坐着的,他只得低伏在她身上,當然,沒有壓着她,留了一道縫。
她渾身一僵倒換得他一愣,他一愣她就立刻發現自己反應過度了,自以為一本正經地問:“你手怎麽這麽冷,凍着我了。”
他偏了頭含笑答:“一直這麽冷,冬天時候也沒聽你怨。”
他的頭就偏在她肩上,唇離她耳後不過幾公分,出口笑意連帶熱氣一起噴在她耳垂位置,不僅很癢,而且很熱。已經反應過度一次的江憑闌哪裏還敢再有什麽大動作,若無其事放輕松,若無其事提起筆。
“小指往裏收些,”身後那人也若無其事地手把手教着,“指腹放松,提,鈎,頓,再來一次……收筆慢了,再來……不對,再來……你怎麽越寫越醜?”
“還不是你……”怒氣騰騰脫口而出的人驀然停住,不往下說了。
江憑闌的內心在咆哮。
你丫的自己來試試!試試有個人在你耳邊一直吹熱氣而你要心無旁骛專心致志地練書法!
想到這裏她又默默嘆息一聲,這對他有什麽難的?定力不凡的寧王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