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是美人坐懷也不會亂的。

可是自己的耳朵到底為什麽這麽燙這麽癢啊?江憑闌開始翻白眼思考,她的耳垂是很薄的,一看就沒福氣的那種,或許是血管離表層皮膚太近,所以才會産生體溫變化?

相當無辜的寧王相當無辜地看了她泛紅的耳根子一眼,相當無辜地繼續笑,“我怎麽?”

想通了科學道理的人正欲一本正經跟他解釋皮膚、血管與體溫的問題,忽然聽見敲門聲。

“進。”皇甫弋南淡淡一字,與此同時有人輕聲推門而入往裏走來。

江憑闌大約知道是每日準時送藥來的南燭,以為皇甫弋南會跟以往一樣讓她将藥擱在外邊,卻不想他今日什麽都沒說,也沒阻止南燭進到這滿屋子公文機密的內室。正奇怪,耳垂一涼又一熱,饒是素來雷打不動的她也驚呼了一聲。

從天岩塔塔頂那麽高的地方墜落都一聲不吭的人在這聲驚呼過後察覺自己又反應過度了,可這回她沒能冷靜下來,腦子裏、耳朵裏、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齊齊炸開,震得她渾身一麻。

剛才,就在南燭推門而入的一剎,皇甫弋南頭一偏,含住了她的耳垂。明明只是輕輕巧巧一個半含的動作,也沒用什麽力,她卻如遭雷劈,石化在了凳子上。

人是石化了,心卻跳得歡暢,一剎間似有風飒飒過境,卷起迤逦春意,将人從裏到外溫柔包裹在滟滟水波裏。

她勉強維持運轉的大腦裏想着兩件事。第一,南燭又不是旁人,這時候需要作什麽戲?第二,小時候家裏養過狗,她抱着玩的時候也會被舔耳朵,可是眼下這感覺怎麽跟印象中……好像不太一樣?

皇甫弋南聽不見她心裏那些煞風景的聲音,所以即便她渾身硬得像跟石柱一樣他也很滿意,搭在桌案的那只手順勢一滑便落到了她腰間,卻不意兩人都随着這動作顫了顫。一個顫在膽戰,膽戰那只手落到哪裏,哪裏便騰起一陣熱意,一個顫在心驚,心驚那曲線纖細至不堪一握,盈盈間仿佛一用力便要折斷。

身後傳來極低一聲“啊”,似乎是誰在暗暗倒吸冷氣。江憑闌迅速靈魂歸位,也不管自己半個耳垂還在皇甫弋南嘴裏,手一撐就要站起來。他早知她會如此,在扯疼她前便主動撤退,卻不知是不甘心還是惡作劇,于撤退的同時又下了劑猛藥——舌尖一卷一吮。

江憑闌站起的半個身子險些一軟又癱回去,手扶着桌案堪堪穩住,她怒目回頭,餘光裏看見拐角處煙粉色衣袂匆匆掠走,剛要大罵出口卻被一根食指堵住了唇。

他于一捧笑意裏比出個口型:“冷靜。”

冷靜?江憑闌無聲呵呵一笑,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少年軍師

Advertisement

廣袤無際的天塹草原,隔絕世外的寧靜裏也暗藏着隔絕世外的硝煙,從來不是鐵板一塊的西厥正被一雙神來之手暗暗分化,粉碎,重組。

軍帳裏,一名西厥士兵以不大流利的漢文一頓一頓朝默立在沙盤前的人彙報軍情。

那是一名奇怪的漢人,約莫兩月前,彼時西厥內部戰事剛起,他孤身造訪高原,被士兵們用刀架着脖子送進了王帳。誰也沒在意,以為不過一場殺戮而已。卻不想一個時辰後,他安然無恙從王帳裏走了出來,他們的王以長刀指天,向所有人宣布,這是王族的新任軍師,叫衛玦。

漢人的名字他們聽着不順耳,但這長刀指天的動作卻無人不曉其真意。那是王族起誓時才會有的手勢,在這個手勢下說的話,便是不破的金言。所有人因此恭敬伏地高呼,不敢有半刻遲疑。

自此,西厥戰事由這位漢人軍師全權接管,兩月來,他連續鎮壓了四個部族的動亂,令王族大喜,被士兵們奉為“天賜的軍師”。不論哪裏,有他在的地方就有勝利。王因此愛重他,就連王的小公主也對他仰慕有加。

“達克賴爾族,士兵,到了山中腹地,包圍察德爾,成功。衛軍師,我們?”

往日華袍盡褪,一身布衣打扮的人擡起眼來,狡黠一笑,豎起一根食指以最簡單的漢文道:“點兵,要一百騎士。”他負手望了望遠處起伏山脈,眼中似有流火一閃,驚得那士兵慌忙低下頭去。

“得令!”

他聞言彎了彎眼睛笑起來,仿佛方才那一剎戾氣不過是人錯看,“懶了這麽久,也該活動活動筋骨了,可別到時候打不過未婚妻。”

那士兵領了軍令下去,奇怪地思考着“未婚妻”究竟是個什麽東西。這兩月來,他已經聽過這個詞不下兩百次,卻始終不得其意。諸如“快點打,打完了回去讀未婚妻的回信”,以及“入春了,不知未婚妻有沒有想我”之類的等等。他隐約覺着那是個人,軍師姓“衛”,“未婚妻”也姓“衛”,或許是軍師的親人。可有時聽着卻又覺着那可能是樣值錢的寶貝,衛軍師說起這個“未婚妻”時的表情,就跟他們看見那數百年逢一霎盛開的月華花一樣。

不過,無論如何,這一定是個很好的詞,因為衛軍師每每提及這三個字都是笑着的,而每次只要他一笑,他們的士兵就能獲得勝利。

……

甫京早朝,束發戴帽一身官服的女子立于金銮殿中,平靜含笑陳述着自書草案一文,“……如此,多不過兩年,嶺北必成鐵板一塊,再無分崩之期。”

語畢,滿堂死寂。在那樣的死寂裏,神武帝微微震動地俯視她,滿朝文武官員們不可思議地用眼角悄悄瞟她,太子握緊了拳頭青筋暴起,四皇子不置可否一笑,六皇子的站位離她最近,他偏過頭,對她眨了眨眼睛。

江憑闌接收到這有點友善又有點暧昧的目光,回了個同樣友善同樣暧昧的笑容過去。這笑容的內容是:老婆都紅杏出牆了,還有空給你弟妹抛媚眼?先管管自己頭頂那片茂盛草原吧。

六皇子當然沒看懂,似乎很滿意這一副在他看來十分小女人的表情,往前頭王袍金冠之人的背脊深深看了一眼。皇甫弋南似有所覺,卻并不回首,從江憑闌的角度看去,隐約望見他唇角帶笑,當然,是森涼的笑,可以凍死人的那種。

她低低咳了一聲。

江憑闌的無意低咳倒教衆人都回過神來,神武帝面色已恢複如常,卻不先發表意見,反問衆臣:“諸位覺得,這草案如何?”

幾位列于殿前的重臣互望一眼,似乎統一了意見,其中一人大步上前拱手道:“臣以為,這草案實屬異想天開,荒謬。”

說話的人正是內閣首輔,這“荒謬”二字略含譏諷,神武帝似乎渾然不覺,繼續問:“何以見得?”

“回禀陛下,歷時近一年的西厥內亂如今正被王族慢慢收束,眼看便要平息,而一旦內亂平息,厥人也便騰出了手,再逢嶺北契機,何來坐視之理?此時放棄嶺北,豈不等于将我皇甫江山拱手讓人?”他笑笑,回頭看了江憑闌一眼,“當然,王妃的初衷是好的,畢竟一介女子,在政見上略有缺陷也是人之常情。”

江憑闌是素來不喜歡講廢話的,因而也不繞彎子,朝那內閣首輔拱了拱手笑道:“首輔大人似乎根本、完全、一點也沒聽明白這草案的意思。”

他僵硬着回過身來,或許是驚于她說話的直接,一雙眼霎時瞪成了核桃大,卻又聽那女子緩緩道:“當然,大人的初衷是好的,畢竟一介文臣,在兵法上略有缺陷也是人之常情。”

似乎有誰想笑,卻又在笑出聲的一剎死死憋住,化作一聲怪吟。

“你……”他臉色一白,一時竟怒至無聲。

“還是由我向大人再作一番解釋吧。”江憑闌現在的身份很尴尬,說是女官吧,還在審核階段,說是王妃吧,也不好參與朝議,因此只好以“我”自稱,“有言道,逼則反兵,走則減勢。緊随勿迫,累其氣力,消其鬥志,散而後擒,兵不血刃。需,有孚,光。”

衆人雖不清楚這話出處,卻隐約聽出其中道理,幾位武将頗為贊同地點起頭來。

她看了看一臉懵住的內閣首輔,補充道:“簡而言之,就是欲擒故縱。”她一頓,給他留出三個數的思考時間,“這草案從頭至尾未提‘放棄’一詞,雖不知大人是從何解讀之,卻想來是誤會了我的意思。嶺北一省地大物博,囊括十三府,下轄七十六縣,且不提舍棄之後,南國大昭及西面厥人是否會趁此機會滲入我朝疆域,便是為了個“錢”字,也舍不得,不該舍,您說是不是?”

衆人呼吸沒由來地一緊,不愧是寧王妃,這驚世駭俗的措辭倒跟素來雷厲的寧王殿下像得很。

她一笑,轉身朝向神武帝,“欲擒故縱絕非放棄,想來陛下是明白的。”

神武帝含了笑慈眉善目道:“朕明白,此事是于大人誤會,只是王妃這草案也确有令朕不解之處。欲擒故縱之法固然有理,真正實施起來卻也存有風險,未必能如王妃所言,令嶺北就此歸順我朝。”

陛下一番話說得中肯,看起來誰也不偏,于文章緩過勁來,立即跟上道:“臣正是此意,王妃若要令陛下與臣等信服這草案,還請輔以證之。”

江憑闌将目光重新轉向他,“我想問大人三個問題。”

“王妃請講。”

“一,嶺北一亂再亂,若要根治,已不是和談能夠解決的問題,是也不是?”

“是。”

“二,嶺北屬我朝疆域,那裏的每一寸土地皆住着我皇甫臣民,為政者當以民為本,絕不該也絕不能将手中刀刃朝向自己的臣民,是也不是?”

于文章的額間漸漸冒出細汗來,硬着頭皮繼續答,“是。”

“三,那麽,除卻暫舍嶺北,令其自亂,引誘西厥與大昭的勢力滲透其中,再以武力征服之,沒有更好的辦法,是也不是?”

“是……”他額間細汗愈加密集,不過短短一會功夫竟如雨下,然而畢竟是久經官場的老臣,雖為江憑闌異常迫人的氣勢所逼,卻也不放棄退卻,“然雖如此,卻不得為之,臣也問王妃一個問題。”

“于大人請講。”

“您說為政者不當手刃臣民,然暫舍嶺北,在嶺北臣民看來,一樣是被抛棄。這柄刀,舉或不舉,不過是表面功夫。嶺北自亂,西厥、大昭滲入,百姓必然陷于水火,且不論此舉是否有違天道,有背德治,即便日後再度收複嶺北,陛下也已失了民心。失卻民心,如何真正令嶺北歸順?”

這番話說出了道理也說出了大義,一呼百應,衆臣立即點頭稱“是”,反對的聲音連珠炮彈般朝江憑闌轟了過去。

“王妃口口聲聲以民為本,卻是說的一套,做的另一套,敢問王妃,您可當真是在為陛下出謀劃策?”這是居心叵測的。

“以史為鑒,民生怨道素來是為政者失政之根本所在,還請王妃周慮之。”這是講道理的。

“令嶺北百姓無故陷入水火,臣第一個反對!”這是大義凜然的。

“臣也反對!”

“臣亦如此。”

江憑闌立于金銮殿正中,一直很平靜,平靜地接受這些反對的聲音,平靜地目視前方,平靜到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待耳邊亂潮漸漸退去,神武帝向她投來詢問的目光,她擡起眼,對上座一笑。

……

郁蔥的山坳裏,一隊百人騎士高踞馬上待命。“轟隆隆”三聲驚天爆破響過後,當先一騎,他們那位嫌甲胄太重不舒服而只穿了薄薄一層單衣的軍師潇灑豎起兩根手指,往前一指:“兒郎們,殺進去,一個不留!耳朵最多的,賞十斤大肉!”

“肉——!”

幾乎是一剎,馬蹄過草沙揚,習慣将號令最後一字作為吶喊詞的西厥騎兵們流水般奔瀉,一百人生生戰出一萬人的氣勢。馬是絕世名馬,騎士們更是自三歲起便能禦馬馳騁,與中原人不同,他們是真正的戰士,活着只為了縱情厮殺。哪裏有酒肉,哪裏就有血火,哪裏就有他們。

那少年軍師亦縱馬其間,長風卷過他翻飛衣袂掠起陣陣碧影驚鴻,一瞥是皓齒明眸,又一瞥是珠玉肌膚,再一瞥則是那深深眉眼,敞亮得一如這三萬裏天地間迤逦潋滟春景。天地在他眼底倒映,他卻在天地裏翩然熠熠,耀得人眩暈。

一路回馬穿槍,收割人命,以流血為榮的騎士們一人提了一串耳朵,于争搶中高聲歡呼。對他們來說,那些耳朵不是鮮活的生命,不過換取酒肉的籌碼而已。

一場一邊倒的厮殺過後,他們的少年軍師高踞馬上,平靜俯視這一地的鮮血屍體,半晌後對他們笑了笑。

這一笑,換得他們更加縱情的高呼,學着中原人那一套說辭吶喊:“衛軍師萬歲——!大肉萬歲——!”

沒有人知道,那少年第一次目睹這些于他們而言再平常不過的殺戮時曾白了臉,回營帳吐了個七葷八素。

縱自小習武,卻畢竟是金尊玉貴天之驕子,微生王朝十餘年來堅持主和幾無戰事,他也因此從未親歷過戰場。況且厥人之暴虐又豈是常人能想象,彼時他傷勢未愈,加之不習慣高原氣候和水土,身體狀況本就不佳,只得在那樣滿地近乎血肉模糊的慘象裏堪堪忍受住,也如此刻這般,對他的将士們一笑。

當然,兩個月足夠他習慣這裏的一切,習慣戰場,習慣他原本不喜歡的殺戮,所以今日這一笑,發自真心。然而這一笑過後,他神色一變,快速道:“少了一個。”與此同時,山坳後邊“轟”一聲爆破響。

這一刻分明沒有號令,所有人卻都跟着微生玦齊齊撥轉馬頭。少了一個人,王族士兵視敵人性命如草芥,卻不抛棄任何一名兄弟。

山坳後邊是一條狹窄的峽縫,一次只夠一人一馬過,微生玦剛才當先撥轉馬頭,因而此時行在最前邊。身後騎兵們雖知不該令軍師身先士卒,卻也顧不得争搶,那樣只會添亂。他們得到密報,察德爾族的士兵不知得了哪裏的支援,在這山澗之中埋下了火藥。據密報,火藥只有一批,分三次爆破,方才他們在進入之前已經聽見三聲,此刻卻為何還有?

一衆騎兵策馬跟上,正疑問這第四聲爆破從何而來,忽見他們的軍師縱身自馬上躍起,朝前頭谷地大力撲去。他半空裏身姿翩然若驚鴻,看在體格健碩的厥人眼裏便如斷線風筝,仿佛下一瞬便要墜落,有人急切大呼:“衛軍師——!”

那少年比起他們分明瘦弱得多,卻擁有一身近乎強大的內力,人在半空還顧得及回答他們,“馬太慢——!”

身後再熟知馬性不過的大漢們險些一個個從馬上栽下來。

微生玦卻是真的嫌馬太慢,這不是一般的火藥,三次爆破一次猛于一次,到得最後一次,足以将這山澗炸平,到時,不僅是那少了的一人,身後的九十九人一樣活不了,他必須趕在第三次爆破前掐斷火藥引線。

此時距離第一次爆破已過去約莫七個數的時間,微生玦人在半空,忽如鷹般掠下,找準那漫天塵芥裏屬于己方弟兄的身影,橫臂一格一抓。與此同時,那騎兵腳下立刻炸開了花。他低呼一聲,不為自己險些喪命,卻是為那匹與自己相伴多年的被炸得血肉橫飛的馬,和不惜此身趕來救他的衛軍師。

微生玦抓到人便朝外大力一抛,那騎兵立即炮彈般倒飛了出去,準确落入峽縫,被身後弟兄們接住。

“小心——!”他落地之時不驚不暈,卻最先喊出這麽一句,急得連稱呼都來不及加。

“一,二,三。”

漫天都是煙塵草芥,他們看不見軍師的身影,卻聽見這樣一個平靜的聲音。

他在數數。

爆破在即,他在死地,平靜數數。

“四,五,六。”他們忽然跟着他一起數起來。

“七!”這一聲是微生玦。

“八!”這一聲是他們。

九。

煙塵漸漸褪去,一人自谷地盡頭破霧而來,手一揚,一撮斷線飛散,半隐半現間,他們看見他閑閑整了整衣襟,撣了撣衣袖,平靜卻兇狠道:“差一個數小命就沒了,這群狼崽子,下回別被我逮到。”

衆人皆是一愣,一愣過後卻是喜極高呼:“衛軍師萬歲——!”

☆、舌戰群儒

金銮殿裏那女子的一笑,看得人人心中皆是一陣驚顫。驚的是,草案被駁斥至此,寧王妃無功不說,怕是還要被有心人利用安上一樁罪,她怎麽還能笑得出來?顫的是,那一笑如此坦蕩,明明是一個仰望的姿态,卻讓人如見碧空海潮之闊大,不摻雜半分畏懼退縮。那樣篤定至世間一切恍若盡在其手的笑,他們是見過的,就在此前每一日的早朝,寧王的臉上。

江憑闌一笑過後便斂了神色,走到一位大臣面前,近乎厲聲道:“何為說一套做一套?是嘴裏喊着民生疾苦卻依舊縱容部下四處搜刮民脂民膏,是口口聲聲為陛下出謀劃策卻将才智用于抨擊朝臣打壓同僚,是一字一句的家國裏滿腹滿心的自己!”

她說這含沙射影的話時,衆人都當她不過氣極發洩信口胡言,卻不料短短幾日後,寧王忽然奏了這大臣一本,以貪污受賄罪對其提出彈劾,證據确鑿無疑,陛下大怒,當即削其官職,将之打入甫京大牢。至此,但凡做過虧心事的都沒敢再在早朝時對寧王妃出言不遜半分。

當然,這是後話了。

江憑闌并不等對方有反應,直接轉身再看另一人,态度稍稍和緩些,“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僅是您,在場諸位皆懂得這個道理。但我想問您一句,在您心中,‘民’是什麽?暴民是‘民’嗎?天牢裏那些犯了罪的死囚是‘民’嗎?企圖謀逆敗壞皇權正統之人,是‘民’嗎?”

她一連數問,并不給對方喘息的時間,然而這回碰上的卻也絕非庸人。那年輕的臣子含笑聽着,默了一默後平靜道:“是。暴民是民,天牢裏犯了罪的死囚亦是民,企圖謀逆敗壞皇權正統之人,還是民。”

“沒錯。”她眼中露出贊賞之意,“天下蒼生,黎民百姓,無論善惡皆為民。為政者固然以民為本,可犯了錯的民,難道不該受罰嗎?”她稍稍一頓,确定每個人都在心裏默默給出“該”的答案後才繼續,“嶺北為何會亂?因為有人在其中作亂。有人不甘安于現狀,仗着他嶺北地大物博又處于兩國邊界,企圖争取到更多的權利,更好的權益,企圖做大。有人妄想以戰亂致富,發場戰争財。有人不服我皇甫統治,希望令嶺北回歸南國懷抱。這些人,這些大逆不道的賊人,該不該罰?”

無人能說“不該”,卻也無人敢第一個站出來說“該”,四下沉默裏,還是那先前被江憑闌提問“何為民”的都禦史站了出來,“自然該罰。”

“那麽,暫舍嶺北,便是對他們的懲罰。暫舍嶺北,大昭、西厥的力量将同時朝裏滲透,時間一久,他們自然會明白,牆頭草不是那麽好當的,自然會念起皇甫的好,甚至主動來求和。至于那些身處水火中的無辜百姓,”她笑了笑,轉向另一個人,“您第一個反對?”

那人似乎沒想到方才群臣反對那麽混亂的情況下,她還能一一記住誰說了什麽話,一時愣了愣,點點頭。

“嶺北有無辜百姓,別處便沒有嗎?”她冷笑一聲,“嶺北動亂,殃及的可不止是一個嶺北省。若不及時舍棄嶺北,封鎖戰線,假以時日,輕則流民四竄,重則戰火蔓延,到時,将有更多百姓無辜受害,這麽淺顯的道理,您不會不明白吧?”

“這……”

“還有,百姓是無辜的,我們的将士便該死嗎?為了鎮壓嶺北動亂,為了鋪平更多後續災事,将會有多少将士在自己同胞的手裏平白犧牲,這筆賬,您算過嗎?”

“這……”

他這啊這的說不出話,江憑闌瞥他一眼,人已走開,轉到另一個方向,“既然犧牲是必然的,那麽為政者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損失與犧牲縮減到最少,您說是嗎?”

那是先前跟着反對的一名大臣,聞言吓得趕緊點頭,生怕她再多說出什麽為難自己的話。

她腳步一移,“延熹七年,南方大澇,您曾向陛下提議封鎖南部三省,以避免災後瘟疫蔓延。”她笑了笑,卻是笑裏藏刀,“我想,今日這草案可不及您當年三分魄力。”

她再轉,這回态度溫和,“延熹十八年,嶺北納入我皇甫版圖之前,您曾于朝堂之上力谏陛下徐圖緩進,切不可操之過急。我想,或許早在那時,您便已預計到今日禍患。而自那一日谏言被朝臣一致否決後,您一直致力于嶺北政事,意圖在事發之前尋出解決之法。方才,您并未對我的草案提出反對,是因為,其實您也是這麽想的,是嗎?”

衆人心裏齊齊“咯噔”一下。這咯噔,是再一次對這女子心生畏懼,或者說,也是對寧王心生畏懼。寧王離京歸隐山林十七年之久,一朝回朝,對于皇甫政務竟像是從未離開過一般熟悉。哪一年發生了什麽事,甚至是哪一日的早朝誰與誰有過怎樣的對話,他都能毫不費力信手拈來,對朝中皇子各派各系的勢力也是了如指掌。他對他們、對皇甫的熟悉,甚至超過他們自己。

被江憑闌問到的人是個年過百半的老臣,雖上了年紀,卻是紅光滿面硬朗模樣,聽聞這問話,面上微有震動之色,乃至眼眶也泛了紅,險些激動得要跪下身去,卻被江憑闌一個手勢适時扶住。

他這才驚覺自己失态,平靜好一會才高聲道:“王妃——明鑒!”

當年以一己之力舌戰群儒卻最終落敗以至貶官的老臣,多年來執拗堅持找尋根治嶺北之法,屢屢谏言,一片苦心卻始終不得陛下與同僚理解。今日寧王妃這一番話,已經不僅僅是知遇之恩,而是在替他正名啊!

她彎彎眼睛以示寬慰,那老臣忽然羞愧難當道:“臣與王妃所想确實無異,然首輔大人所言卻也句句是真,舍嶺北易,得民心難,臣思來想去多年,始終不得兩全之法,因而……因而也無顏向陛下提議。”

“那便由我替少卿大人解惑,還請陛下允許我陳述這草案的附文。”

神武帝似是微微一愣,“朕記得,王妃昨日呈上的草案中并無附文。”

江憑闌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昨日遞交草案後,我左思右想,總覺得缺了些什麽,于是連夜另拟了一份附文。”她從寬袖中取出一份文書,颔首的同時雙手恭敬奉上,“附文在這裏,還望陛下諒解。”

衆臣心底凜然。能一氣呵成拟出如此雷厲萬鈞之草案的人,豈會當真落了什麽?這是根據群臣可能會有的反應,做好了兩手準備來的,想必在她另一只袖中,還藏着另一封備用文書。

她這一句諒解是示意自己一介女子初涉朝堂處事不周,神武帝自然是要諒解的,不僅諒解,還十分和藹笑了笑,“無妨,呈上來吧。”

立即有掌事公公上前來,将文書從江憑闌手中取走,呈給了上座。神武帝翻開文書的同時,江憑闌也開始陳述,“得民心之法,不在皇甫,而在大昭與西厥。”

神武帝的眼睛忽然一亮。

“追溯南國前朝歷史,微生末帝惠文在位期間,堅持以文治國,以懷柔之術禦敵,西厥與中原因此停戰近二十年,即便在嶺北暴動之時,雙方也并未真正走到刀劍相向的局面。西厥藩王一面接受着封賞,接受着金銀與爵位,卻一面得寸進尺步步緊逼,可以想見,倘若微生不亡,要不了幾年,西厥便将徹底脫離中原掌控,獨立出南國版圖。可惜,微生亡了。”

她心尖一痛,似是思及什麽人事,掩在寬袖中的手指不自覺微微蜷起,面上神情卻仍是淡漠,“微生亡國,大昭新帝心性暴戾,絕不會再對西厥如此縱容,眼下沒有動作,不過是因為政權新立,尚未能站穩腳跟罷了。西厥藩王很清楚這一點,卻也沒有作出反應,原因很簡單,西厥內部部族林立,多年來始終困擾着王族,如今內亂爆發,□□乏術。”她頓了頓,露出略含狡黠的笑意,“正如首輔大人所言,嶺北一旦顯出異常,貪婪的西厥藩王豈能不争?而我要說的是,西厥要争,大昭亦不可能坐視!那麽,便讓他們争!不僅讓他們争,還要幫他們争!”

四下嘩然,這女子真是敢想!

有人提出異議,“西厥內亂正逐步被王族收束,到時确有可能騰出手來染指嶺北,可王妃也說了,大昭政權未穩,新帝要想站穩腳跟,可不像解決西厥內亂這般容易。您要如何保證這個‘不可能坐視’?”

她笑了笑,并不說話,只是看向神武帝的眼睛。微生是如何亡國的,如今的大昭又滲透了多少皇甫的勢力,這其中來去究竟,別人或許不清楚,老皇帝還能不知道麽?

果不其然,這問題輪不着江憑闌來答。

“這一點,朕倒是可以保證。”

提問的那位臣子立即惶恐低頭,衆人心底霎時了然。微生亡國的蹊跷,有點眼力見的都看得出來,如今陛下這麽一句,可以說等同于告訴衆人,微生亡國确實與皇甫有關,如今的大昭恐怕只是個傀儡政權。這麽一想,心中便更覺凜然,聯想起壽宴時寧王獻上的沙畫表演,人人皆是倒抽一口冷氣。

“在場諸位皆是能臣,應當很清楚西厥缺什麽,大昭顧慮什麽,如此,這個‘怎麽幫’也就不必我多言了。而既然有了大昭與西厥頭破血流的相争,那麽‘舍嶺北’這個‘舍’字,也便入不到百姓眼中了。”

她這話說得隐晦,其實就是在告訴陛下,讓他暗中攢動西厥和大昭,表面上則作戲給百姓看。這個法子絕不道德,但說到底,為政者能有幾個決策是道德的?倘若神武帝有道德,倘若他們這些做臣子的也一味固守道德,那皇甫又怎可能會有今日的鼎盛?

當好人,講道德?出門左拐百裏恩遠寺不謝。

起初那些反對的聲音,口口聲聲說的都是“為民”,其實根本沒有幾人真是這樣想的。他們之中,一小部分是為了反對她的草案阻止她入仕,更大一部分則是跟內閣首輔一樣,害怕守不住民心最終丢了嶺北。既然如今寧王妃有良策控制大昭,攢動西厥,那麽他們的顧慮也就少了大半。

“附文內獻上良策三計,望陛下細察之,另還有至關重要一環。”

神武帝正不能移目地看着文書,聽聞此言才擡起頭來。

“須良将一名,駐守嶺北。”

上座之人目光一閃。

“嶺北不可當真無人,以免變故來時無力收束,卻也不可留有大将,令西厥與大昭起疑。因此朝廷需要的這名良将,有些特殊,須有大才,能在關鍵時刻主導嶺北戰事走向,安撫民心,卻又不能是品級過高的武将官員,也就是說,最好在正五品守備官之下。”

衆人忍不住皺眉,嶺北會亂到什麽地步誰也無法預計,這位所謂良将,擺明了就是犧牲品,即便做得好,很可能也讨不着什麽功勞,而若稍有不慎,不僅自己性命難保,還可能拖家帶口一起遭殃。

這等差事,誰願意接?更何況,縱觀朝野,真有大才者又豈會官列五品之下?

神武帝沉吟半晌道:“衆卿心中可有人選?”

衆人面面相觑。

“偌大一個皇甫王朝,還怕找不出一名合适的人選?依臣看,草案可行,只待臣等為陛下覓得良将。”這是真心贊同草案的。

“王妃所言确是良策,只是這良将要求特殊,實是難擇,如此一來,草案仍是無法行得通。”這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還要最後努力一把駁掉草案的。

“依臣所見,王妃文武雙全,智慧過人,倒是不二人選。”這是內心懷恨,被江憑闌氣得腦子進水,不怕死的。

神武帝神色一斂,難得有了怒意,“胡鬧!”

那說話的人臉色一變,驚覺失言。

沉默背對衆臣半天的寧王殿下卻還不忘補他個一刀,閑閑回身朝那方向淡淡一笑,“本王倒覺得,劉參将智勇雙全,天縱英才,雖官從三品,卻也不妨為國家大義受點委屈降那麽一二三四級,前往嶺北擔此重任。”

江憑闌輕輕“嘶”了一聲,想笑又不敢笑,一擡眼正撞上皇甫弋南的目光,掩在袖中的手一動,悄悄朝他豎了個大拇指。

離得最近的六皇子低低咳了兩聲,似乎對這兩人朝堂之上衆目睽睽之下公然眉來眼去傳情很有意見。

這驚心動魄的早朝也便那麽散了。衆人望望當空的日頭算了算時辰,都覺有些疲倦,自從寧王歸京,朝議總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如今又多了個寧王妃,可不知将來得怎生鬧騰。什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