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可以,餓死了學院概不負責。自以為團結友愛,願意互幫互助的,可以,被發現了,你幫助的那個人須受的罰,全算在你頭上。自以為受不了這規矩想退學走人的,可以,只要你認為……”她頓了頓,平靜一笑,“死了比活着舒服。”

☆、早跑

滿堂的人,臉色霎時都黯了下去,很多張臉甚至顯出灰敗的死色來。死了比活着舒服嗎?對他們而言,或許是的。在這個世上,多數人都懼怕死亡,但最令人懼怕的其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等待死亡的過程。

他們很清楚,江憑闌的話不是危言聳聽。

養賢院與睿明院不同,後者自皇甫開國以來便建立、存在、發展,是正統的書院,選拔的方式也相當正規:三年一度的科舉或偶有破格的舉賢。養賢院卻是在延熹四年才經由神武帝一卷聖旨成立,明面上與睿明院齊平,可不論是院內官職還是運作方式都與其截然不同,低了不止一個檔次,選拔手段更是堪稱奇葩:招生時間不限,一年四季白天黑夜随時,招生範圍也不限,男女老少皆可,報名入學者只須展示個人才藝絕技,由官員進行初步篩選後上報陛下,再由陛下指定重臣進行二次篩選,最終确定是否合格。

這樣一種看起來有些玩笑的選拔手段,令養賢院多年來背負着“養閑”的名聲,而這個書院自成立以來也确實未出過什麽人傑,曾有不止一位大臣皇子不止一次上奏請求取締養賢院,卻始終不得陛下首肯。可以說,書院茍延殘喘至今完全是神武帝的專斷。

神武帝處事十分注重權衡與圓滑,唯獨在此事上有自己的計較,聰明點的也便看出來一些端倪,猜測這個書院可能是在募集為皇室效力的特殊人才,院內不是不出人傑,只是所出人傑都被安排了秘密任務,只在暗處行動。

上書失敗的次數多了,漸漸也就沒有人提出反對了,衆人都覺得,大小不過一個書院,也不費多少人力錢財,管它有用還是無用,留着便留着吧,以皇甫國庫財力,養一幫閑人又有什麽難的。

世人都當那幫白吃白喝的學生是走了運,非院內人士不會知道,這個書院進來不難,出去卻不容易。不是沒有人感覺到書院的華而不實想要離開,他們也的确都離開了,或呈報上書或偷跑出去,只不過無一例外在離開不久後傳出了死訊,并且無一例外死于或平常或離奇的意外。

次數一多,便是傻子也看出了究竟,想活命的都不敢再提“走”字。至于活着出去的法子,不是沒有,六年前,也就是延熹十五年,書院內曾舉辦了一次大選,有幾位優秀的學生得到陛下賞識,風風光光從書院畢業。但這樣的大選不是時時都有,書院成立至今,也不過是在延熹八年與十五年有過那麽兩次。

沒有人知道下一次是何時,這裏的人,大多在等待中消磨了意志,曾經身懷絕技滿腔熱血,如今得過且過混混日子,反正書院沒什麽正經課程,也不強迫學生做什麽,除了上頭的人對學生們不大客氣外,只要他們不企圖逃走,就能白吃白喝一輩子,也算無憂。

那些關于“死”的傳言,從未真正擺到明面上來過,可如今,這位新任掌院卻毫不忌諱地告訴他們,不想幹,那就死。

那一日過後,書院迎來了“新氣象”。

掌院大人日日天剛亮就出現在書院門口,親自唱歌喊大家起床,又親自領着全院性別年齡參差不齊的學生們早跑。掌院大人領跑時嘴裏咬着個竹哨子吹着疑似“一,二,一”的音調,所有人不僅要跑圈,還必須一邊跑一邊跟着竹哨子的指示喊出諸如“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四”這樣節奏的口號。

衆人叫苦連天。有人試過直接反抗,可螞蟻拗不過大象腿,那沒有用,而掌院大人說到做到,當真不聽話就不管飯,不信邪的那幾個差一點點就被餓出了命來。也有人試過使小聰明用計,可掌院大人似乎有神通,不管是苦肉計還是空城計還是連環計都能被她一眼識破,至于被識破後的下場之慘,實在令人不堪回憶。

從前的養賢院不是沒有過掌院大人,只是歷任掌院都跟如今的理事大人作風一樣,不教授課業,不将學生放在眼裏,不給他們好臉色看,但同樣的,他們也獲得了不受管教不受束縛的權利,睡覺睡到自然醒,只要不出書院愛上哪去上哪去。從來沒有哪位掌院哪位大人如同江憑闌一般,以這樣心狠手辣的方式折磨他們的身體和心理,這些散漫慣了的人無一不在心底裏與口頭上作着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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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是來讀書的,這破書院不教書也就算了,現在還他娘的體罰學生!”

“也忒不人道,咱們大老爺們就罷了,那些個如花似玉的黃花大閨女和上了年紀的婦人哪裏受得了?”

“去他娘的,累死大爺了,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江憑闌利用掌院的職權強壓下一切反抗的聲音,看着那一個個氣喘籲籲拖着步子累得半死不活似乎随時都要一翻白眼閉過氣去的大姑娘們,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殘忍,回王府後忍不住跟皇甫弋南感慨:“我這雙辣手真是摧得一捧好花啊,你說我這樣每天被人罵會不會折壽?”

皇甫弋南對那些被摧殘的花不感興趣,只淡淡看她一眼,牛頭不對馬嘴道:“再瘦一點我就上奏建議取締書院早跑制度。”

正式接管書院之前,江憑闌按規制六日一朝。早朝短則一個時辰,長不過兩個時辰,之後除了去書院轉轉便無事,因而也算清閑。可自從早跑制度開始後,她便以書院工作為由向神武帝告假,暫不參與早朝,卻每天都比上朝的皇甫弋南起得還早,常常一忙就忙到大晌午,有時連午飯都顧不及吃。

她身體底子好,如此折騰雖不至于得病,卻也不可能一點都不瘦,表面上倒是看不大出來,不過眼尖如皇甫弋南,總歸是能發現的。

她于是聞言笑呵呵不說話,自第二天開始每餐默默多吃半碗飯。

半個月後,學生們依舊叫苦連天,但叫苦的同時,他們也發現了這位大人與往任掌院以及其他大官們的不同:她并非不将他們當人看。

折磨确實是折磨,可正如她所言,他們的安全由她全權負責,那麽慘無人道的訓練下,竟然沒有一位學生出過事。

第一天早跑時,一半以上的學生都出現不适應,她一邊帶隊跑一邊觀察每個人的步調,看到哪個學生症狀不對便立即喊停,令其單獨減慢速度。最慢的那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半跑半走花了整整兩個時辰,她居然也耐心地陪跑到最後。

第二日起,七十二名學生被分成六組,每組跑步的速度都不同,跑前集體做“準備運動”,跑後再分組進行“拉伸恢複運動”,她那套奇怪的法子很管用,不論訓練強度如何,始終沒有人病倒,多數人反倒因此精神了不少。

天氣漸漸熱了,半個月來也有暈過那麽幾個體質實在不行的,掌院每次都是親自處理突發狀況,親自施救,救完後因各人情況各異,有的繼續跑,有的休息一日。學生當中,抱怨之餘也漸漸出現了一部分不同的聲音。

“我看這早跑也不全是壞事,這幾年腰板時不時便酸軟無力,跑了半個月居然好了許多。”

“我這身子骨好像也有些起色,只不過回回跑完後都困得很,要是能多給睡會多好!”

“辰時的風倒吹得人舒暢得很,能少跑些就更好了……”

當然,認識到晨跑好處的畢竟是少部分本就有武功底子或者身子骨相對硬朗些的人,對于那些文弱的書生以及嬌弱的大姑娘和婦人來說,這還是一項殘酷的體罰,因此多數人的心思仍舊是奔着取消這制度去的。

前後折騰了半個月,大家也算看出來了,除了掌院承諾的七十二人連續一月不犯錯,沒有別的法子擺脫這個噩夢,于是在幾名“開路先鋒”的攢動下,衆人開始齊心朝這個目标進發。

第一次破功是累計三日的時候,有個小夥子半夜偷酒喝,第二日沒能起得來,因力氣大被衆人稱為“大力叔”的中年大漢當即将那小子綁起來揍了一頓。第二次破功是在重新計數到七日的時候,有位姑娘因為月事休息了幾日,懶散一段時間後便提不起勁來,死活沒跑足圈數。“大力叔”不好打女人,便請一位被稱作“神嘴嬸”的婦人軟硬兼施去找那姑娘談了話。小姑娘臉皮薄,本就對此心懷愧疚,自打那次之後每天咬牙堅持。

就這樣過了段時日,又經歷了三次令衆人痛恨謾罵的破功,很快便到了六月下旬。至此,早跑制度已經實施了兩月有餘。

北國五月末旬入夏,到了六月裏,天氣越來越熱,自打計數板上的數字進入到二十之後,學生們的熱情也是越來越高漲,衆人見面時打招呼的問候語已經變成了:“嘿,今天你看牌子了嗎?”

一天之中最高興的時候,莫過于晨跑結束後掌院大人當着衆人的面笑眯眯将特制計數牌翻過一張布的那刻,不論男女老少,都在那一瞬間抛卻禮數束縛齊齊擊掌歡呼。

計數到二十九的時候,掌院大人鼓勵道:“兔崽子們争點氣啊,只剩一天了,可別出什麽岔子,為了你們兩個多月沒上早朝,陛下都想死我了。”

衆人齊齊翻個大白眼,心道不是陛下想死你了,是你好久沒去朝堂耍威風心癢了吧。

江憑闌卻是當真很着急,眼看着他們一次次破功,她也曾一度暗暗後悔自己定的要求太高,也曾忍不住要放點水,最終卻還是本着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一絲不茍地計算着時間,耐着心思告了兩個多月的早朝假。

這兩個多月來,皇甫弋南得了空就會跟她大致梳理一遍近期朝議內容,但也正因如此,好幾次她都非常懊惱自己當時不在場,常常眉飛色舞拍案大喊:“鄭大學士也忒可愛了吧!”又或者是咬牙切齒:“天殺的,沈纥舟這奸人!”

朝議最有意思的內容大多圍繞太子展開。太子禁足東宮那一月裏,衆皇子将注意力從皇甫弋南身上轉移回了鬥太子大業,趁着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時不時就搞出點事情來意圖扳倒他。

太子當然不是那麽容易扳倒的,畢竟朝裏還有人家的樁子在,可茬子累積得多了,本就名望很一般的太子在衆臣與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便更一落千丈。待他自東宮回朝,那些從前徘徊于他與六皇子間的牆頭草們齊齊倒向了六皇子,除卻自己那一派中相對穩固的勢力,幾乎已經沒什麽人願意好好聽他的政論。

江憑闌一面很同情,卻又一面沒心沒肺抱着肚子笑得前仰合後。

“原本倒是不必着急動太子,拿他吊一吊老六也未嘗不是好事,可誰叫他是衆皇子裏最容易撺掇又最有充分動機指使暗殺的,為了咱們的喻小公爺,只得提前犧牲了他。”

皇甫弋南最近一直很牛頭不對馬嘴,總是抓出些奇怪的重點來,“你說誰的喻小公爺?”

“呵呵呵……咱們的啊,你的不就是我的嘛。”她也似摸準了寧王殿下的套路,先親昵賠笑,再轉移話題,轉移的話題還必須是跟他息息相關的,可以體現出她對他無微不至的關心的,“太子已是具空殼,要不了多久便得廢舊立新,老皇帝必然不會立你,到時你作何打算?”

“廢舊是定然的,立新卻未必。”他分明看出她的“詭計”卻也不拆穿,就那麽順着她的意思講,“他最喜制衡之術,多年來樂此不疲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們窩裏鬥,太子那一角倒了,衆皇子定将狼撲而上,如此,不正合他意?”

“你的意思是,虛懸太子之位,引得衆皇子來争個頭破血流?”她原本只是随口一句,這麽一聽倒是真有了興趣,“多年制衡,你的出現已經令朝中平穩牽制的局面出現偏移,如今再廢太子,必然引起軒然大波……”她激動得搓着手兩眼放光,“有意思啊,咱們再去添把火吧?”

挂在窗沿的蝙蝠人李大護衛腳踝一松險些掉下來。

正常人的下一句不應該是“那可怎麽辦”嗎?真是個……與衆不同的女子啊。

☆、盛夏梅子湯

這與衆不同的女子每晚都在書房兩眼放光地跟她家王爺讨論明天讓誰倒黴後天讓誰死,第二天起床又精神抖擻地跑去折磨她手底下那幫學生,下午回來就開始照顧喻妃和江世遷兩位病號,将日子過得十分圓滿充實,以至于下人們都覺得,王妃似乎比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殿下更加操勞。

七月初一,也就是早跑計數的最後一日,江憑闌起得比皇甫弋南還早,天沒亮就到了書院,四處排查異況力求不出意外,解脫這幫學生也解脫了她。打着哈欠頂着黑眼圈的李護衛和商丫鬟也有些興奮,王妃解脫了,他們也就解脫了。

整個書院的學生奇跡般地不需要掌院唱歌催起就整整齊齊一個不落穿戴好來了大堂,掌院大人十分滿意,領着幹勁十足的大家夥繞着書院跑了十圈。老天沒有當真在最後一日給所有人來個迎頭痛擊令大家功虧一篑,最後的結果是,掌院信守承諾,宣布早跑制度從此取消。

一衆學生高興得就差蹦到天上去。

江憑闌心滿意足出了書院,伸了個懶腰,一左一右兩只手順勢往商陸和李乘風肩上一搭,神秘兮兮道:“你們知道嗎?科學研究表明,一個習慣的養成只需要二十一日。”

兩人懵住,自覺越發跟不上王妃的跳躍性思維了,愣了一愣後齊齊道:“所以呢?”

“所以,你們以為早跑就這麽取消了?”她賊兮兮一笑,明晃晃的白牙在紅豔豔的雙唇間一閃,緋色的官服襯得整個人越發明豔,“等着吧,很快就會有人因為沒了早跑夜不能寝,日不能食,渾身難受得發癢,然後自願請求恢複早跑制度。”

商陸和李乘風“咕咚”一聲咽下好大一口口水,回頭望了一眼書院的大門,露出相當同情的眼神。

事實證明,掌院大人永遠是明智的。三日後,大力叔在辰時明媚的陽光裏偶遇了偷偷摸摸開門出來的神嘴嬸,兩人一愣過後有些尴尬地相視一笑。

“呵呵呵……你也睡不着啊。”

“是啊,我起來……鍛煉鍛煉。”

這事一傳十,十傳百,自那日起,辰時偷偷摸摸開門出來的學生越來越多,到了後來,大家也幹脆不偷偷摸摸了。

“他娘的,每天到點就睡不着,只得窩在床上翻白眼,都快悶死老子了!”

“原本想着這制度都取消了還出來早跑挺他娘犯賤的,想不到你們都犯賤!”

“嗚嗚嗚……我這小腿都跑出肌肉來了,可咋就是停不下來啊……”

當然,這是後話了。

當日,明智的掌院大人說完那番明智的話以後突然明智地覺得哪裏不大對勁。大夏天大中午的,為何感覺有點冷?

這念頭一轉,她擱在李乘風肩頭的手肘和李乘風被她手肘擱住的肩頭忽然齊齊僵住。

李乘風不敢撇頭去看,保持目視前方的僵直狀态,“王……王妃,您有沒有發現……東向十丈位置好像有個什麽東西?”

江憑闌也沒動,保持平視,努力辨認了一下眼睛餘光裏出現的那坨東西,“沒錯,兩點鐘方向,四十米開外,一頂黑色的轎子。”

“轎沿雕赤螭紋,轎簾分三層鋪陳,您也覺得十分眼熟是嗎?”

“是的,何止眼熟。”

商陸看看兩人,又望望那頭的轎子,十分理直氣壯道:“不就是殿下的車駕嘛!”

“王妃救我……”李乘風已經快要哭了。

“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我試試。”她僵硬的表情松動了一下,随即大笑起來,手肘順勢一滑,一掌拍在李乘風肩上,“哎呀我的那個親娘喂,你肩上好大一只蟲子啊!”

李乘風、商陸:“……”

江憑闌給他使個“保重”的神色,一“馬”當先朝轎子奔過去了。她飛快掀簾,一屁股坐進去,穩穩落臀于皇甫弋南對面,喋喋不休道:“哎呀好熱的天你怎麽有空來接我啊咦這茶是給我準備的嗎殿下就是心細知道我會口渴呵呵呵那我就不客氣了啊……”

她說罷“咕咚咕咚”開始狂喝水,力求不給臉很黑的皇甫弋南質問她青天白日不守禮數随随便便把手搭在男子肩上的事,誰想對面人食指在轎中小幾案上一敲,已将她手中喝空了的杯盞隔空奪了去,杯盞落于幾案,于此同時幾案下陷,“啪嗒”一聲不見,兩人之間的隔閡消失,他傾身向前,一手按住了她肩後的轎壁。

轎咚?

江憑闌打個了嗝,被吓的。

皇甫弋南卻只是定定瞧着她,看起來并沒有下一步動作的打算,江憑闌一面打着馬虎眼,以一種“今天天氣不錯”的神情笑呵呵回看他,一面悄悄探出手去摸索。幾案底座有個小機關她是知道的,将那木質按鈕按下去後,幾案便會縮入車底不見,若想令其再回到上頭來,就得打開另一個搭扣。

她在這邊旁若無人地摸,他也不阻止,就那麽靜靜瞧着。片刻後“咔嗒”一聲響,幾案上翻,與此同時皇甫弋南疾步後撤,一瞬退到對面轎壁邊緣,撣了撣肩頭那肉眼根本瞧不出的灰塵淡淡道:“好一着謀殺親夫。”

“親夫有眼,還有好身手,哪至于被這小小機關暗算?”她笑嘻嘻低頭看幾案,這一瞧卻一愣,“咦,哪來的冰鑒?”

皇甫弋南目不斜視,亦不低頭,“不知。”

“這天下還有你寧王不知的事?”她翻個白眼,擡手就去開冰鑒,四個搭扣接連開啓發出“啪嗒啪嗒”的響動,剔透而清亮,令人恍惚間有種拆禮物的錯覺。

冰鑒相當于簡易冰箱,也算是古人的偉大發明,江憑闌雖在現代時略有耳聞,卻是頭一回見到實物。畢竟她前些日子還曾聽說,在北地,這種奢侈的享受非王公貴族不能有,且還得是身份格外上檔次的那種王公貴族。

盒蓋四翻而啓,赫然便見一白瓷盅擺在裏頭,瓷盅沿上紋路秀致,一筆一劃皆非凡品,她不翻盅蓋卻先嗅,随即驚喜道:“酸梅湯?”

皇甫弋南低頭瞥了一眼,皺了皺眉,淡淡道:“這些人真是越發不正經,有這時辰花心思讨好王府女主人,倒不如多讀些書。”

江憑闌一面覺着皇甫弋南那些手下真是越來越可愛了,一面笑嘻嘻去開盅蓋,拿起擱在一邊的湯匙勺了一口喝,大贊道:“酸甜适度,關鍵是裏頭的冰融得剛好,一分不差,入口即化。”她将頭朝向車簾外,“觀天啊,你這時辰掐得真準。”

外頭李觀天羞澀一笑,“王妃過獎。”說完卻在心底暗嘆,他又不是那駕車第一把手的李乘風,這一路為了主上吩咐的這個“掐得準”,緊趕慢趕地趕來,汗都險些流幹。

江憑闌低了頭不再說話,彎着嘴角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湯。

有人在裝傻充愣,她知道,可有些東西,不揭穿比揭穿要好。

她将酸梅湯喝盡,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疑惑問對面人,“怎麽不讓車走?”

皇甫弋南一直靜靜瞧着她,聽她問也沒立即答,又瞧了一會才道:“我不回王府,一會你還是坐乘風的馬車。”

她“哦”一聲,提了官服下擺就預備下車,又聽他道:“我要去趟昭京。”

江憑闌一愣,坐了回來,重複道:“昭京?你說南國的那個昭京?前微生皇城的那個昭京?”

她一連三問倒将皇甫弋南惹笑,“怎麽,去不得?”

“愛去去,”她白他一眼,“可你怎麽說得跟去趟超市一樣輕松……山高路遠的,這個節骨眼能有什麽事非得親自跑一趟?”

他沒說話,向上一指。

“神武帝指派你去的?”她愈加不解,“你一手翻覆微生政權,如今布在大昭的暗樁多半都是聽命于你,而非受他掌控,他不會不清楚這一點,怎敢允許你再回昭京?”

“一方面,他好奇我的勢力究竟分布于何處,微生覆滅之前,他因有所顧忌不敢出手,如今這一路必将派人随行監視。另一方面,嶺北暴動欲起,他很清楚,若非我親自出面,是煽動不了大昭出兵的。”

她點點頭,“嶺北動亂不溫不火地延續了這麽些時日,确實該到爆發點了,如今皇甫勢力漸漸退出嶺南,正是大昭與西厥出手的最好時機,只是……”她皺了皺眉,“大昭由你掌控,西厥那邊呢?”

皇甫弋南笑了笑,“你覺得呢?”

……

西厥高原之上,白金王帳之內,正有人手舉銀角杯,朝上座遙遙一敬,“王上客氣,這慶功宴,還替我謝過諸位大人。”

說話人語畢仰頭将酒一飲而盡,灼人烈酒入肺腑,他不過淡淡一笑。歷時近五月,他以一人之力指揮千軍,初步平定了西厥內部經久不愈的亂子,早已令王族中人頗為忌憚。所謂慶功宴,不過是想探個虛實,與他一來二去打個照面罷了,要說善意,自然是不會有的。西厥雖不同于中原,可但凡有權利的地方便有權謀,這裏的王族之争同樣不比南國與北國緩和多少。

對面一頭烏發編得秀麗的姑娘看他一眼,親自遞了果子過去,“衛軍師,酒傷身,還是吃這個。”

微生玦擡手接過,含笑道:“多謝公主好意。”

上座的西厥藩王烏舍納看一眼兩人,沉默一會道:“格桑,你先出去,父王有話同衛軍師講。”

她雖有留戀卻也不違拗,起身行禮道:“是的,父王。”

微生玦一面笑吟吟吃着手中果子,一面贊,“中原倒是不産如此香甜的果子。”

“我西厥也不産如此狡猾的軍師。”烏舍納一指微生玦,“說吧,你的條件。”

“條件?”微生玦驚訝反問,“我替王上平定戰事,不談條件。”

“但你一定有想要得到的東西,”他頓了頓,“微生三殿下。”

微生玦笑了笑,也不指正這個稱呼,“我所想要無非複國,這一點,在我來西厥的第一日您便知曉。”

“你們中原有句俗語叫‘明人不說暗話’,本王便也不繞彎子,直說了。如今戰事了結,人心平定,你是我西厥功臣,理應有所封賞,但本王曉得,你要的并非這些虛名。而我西厥內亂由來已久,不是幾場戰事能輕易根治,行兵打仗,治标不治本,至于‘本’,還在于‘政’,因此,本王要的也不止是眼下這些。”

微生玦不置可否,伸手示意他繼續。

“你我之合作還遠不到頭,本王不欲以封賞打發你,你要什麽,大可提出。”

“王上果真是爽快之人。”

“既如此,你也不必再賣關子試探本王,本王的誠意,白紙黑字,早已寫入你我二人的契約裏。”

微生玦搖搖頭提醒道:“契約并非是你我二人的,而是整個西厥與未來微生的。”

“是!”大笑起來,“你們中原人就是喜歡咬文嚼字!現在可以說了吧,你究竟想要什麽?”

微生玦斂了笑意,晃了晃手中酒盞,将銀角杯微微傾倒,以酒液作畫,在案幾上繪出一幅版圖來,“我想要……”他伸手一指,“這裏。”

西厥王眉心一跳。

……

江憑闌的眉心也是一跳,“你的意思是……”

“這一點,自嶺北草案拟定之始便毫無疑問。”皇甫弋南語聲淡淡,“微生玦很聰明,有意控制了收束西厥的腳步,為的就是恰到好處出手嶺北。沒猜錯的話,我煽動大昭之日,也将是他領兵出西厥之時。”

江憑闌忽然默了默。

“你不用太感動。”皇甫弋南瞥她一眼便知她在思忖什麽,“此舉并非為了配合你,嶺北這地界是他複國必須打通的路子,不過剛巧一舉兩得罷了。”

她點點頭,似乎松了一小口氣,“你此去昭京少說也要一月有餘,我留在甫京有什麽能幫襯的?”

“你不出岔子就是對我的幫襯。”

“依我看,神武帝對我的命可比對你的着緊,你還是好好擔心自己吧。”

“有勞王妃挂心,”他淡淡一句,“王妃若有閑心,倒是可以替本王多會會我那幾位不讓人省心的兄長。”

“那是自然。”她狡黠一笑,“許久不見,他們怕是也想我了。”

皇甫弋南搖頭笑笑,似乎也習慣了江憑闌說話沒個忌諱,伸手替她将官服的領口理了理,“除卻我留在你身邊的人手,別輕信他人,也別貿然行事,無論任何異動,待我回甫京再議,如若當真緊急你就看着辦,不過,安全第一。”

她白他一眼,“知道了,婆媽。我江憑闌是成大事者,哪能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竄。”

“知道就好。”他默了默,忽然道,“江世遷的傷勢如何了?”

“卧床近四月,斷骨也都恢複得差不多了,再過幾日大約就能下床。”

她答完蹙了蹙眉。王府裏都是皇甫弋南的人,江世遷便是掉了根頭發他也能知道,何必問她?

這疑惑的念頭一閃而過,還未及深想,便聽對面人道:“回去吧,後廚留了燒雞給你。”

☆、暗殺

黑楠木鑲漢白玉的富麗馬車辘辘行駛在午後的街巷,淡金色紗簾分三層鋪陳,隐約可透過窗牖看見車內人秀致的輪廓,驚鴻一瞥間攝人心魂。

然而也當真只是一瞥,一瞥過後,無人再敢側目。

那是寧王府女眷的馬車。位高權重、如日中天的寧王不是這些街市百姓可以随意仰望觊觎的,當然,他家那位王妃也是。

馬車轉過幾道街口,漸漸駛入無人之地,車內忽然傳出一個清淡的女聲:“真是要了命,上月初七是那位六皇子,說什麽七夕佳節要辦個酒宴聚聚,熱鬧熱鬧,如今這月十三是那位十一皇子的長子滿月,又要辦個酒宴聚聚,熱鬧熱鬧。這天都熱成這樣了,還鬧個什麽勁?皇甫弋南也真會挑日子,偏巧讓他溜掉了兩場宴,可苦了我!”

簾外驅車人一面吹着口哨,聽見這麽一大段絮絮叨叨的抱怨,嬉皮笑臉道:“王妃,您苦歸苦,可不能怪罪主上。主上是奉聖命出的京,要怪就怪那十一皇子的兒子出生得不是時候!”

“聽你這語氣,倒還要讓人家孕婦憋着,晚幾日才生産?”

“有何不可?”

江憑闌被逗笑,看着安安靜靜侍坐在旁的商陸道:“全甫京就數他寧王的下屬最有膽量。”

商陸也笑,“可不是嘛!”

別說甫京,縱觀天下,大約只有皇甫弋南的下屬敢怪人家皇家的子嗣出生得不是時候,也只有皇甫弋南的那位王妃敢對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不驚不怒一笑置之了。

馬車行至城北十一皇子府停下,賀禮已于前幾日差人送了去,江憑闌一行便輕裝從簡地進了府。皇帝是不會親臨這種小酒宴的,在場之人中論身份地位,最尊貴的自然是代表親王出席的王妃,她因此也便得到了最高禮遇。

那十一皇子是個嘴巴甜的,一口一個“九嫂”叫得江憑闌十分開心。晚宴結束出府時,商陸悄悄附到她耳邊道:“憑闌,看你今日興致不錯,可不像上回七夕那般給衆皇子們擺臉色看。”

江憑闌在宴席上稍稍喝了幾盞清酒,兩頰微微有些泛紅,笑起來的時候更顯柔和,倒有點小女人的姿态。她輕巧跨過門檻,與親身相送的十一皇子颔首行了個禮以示告辭,走出幾步後側頭低聲道:“七夕宴時我以女官身份列席,自然要嚴肅些,如今卻是作為女眷,擺臉色給誰看?況且人家十一人不錯,成年的皇子中也就數他最淡泊,最不愛争名奪利。”

商陸一笑,繼續跟她咬耳朵,“而且動作快得很,方一成年便納妃,方一納妃便得子,殿下分明比這位還年長一歲,卻在香火事上落後了一大截。”

江憑闌止了步子,擡手就是一記敲在商陸腦袋上,“他愛跟誰生跟誰生去,我又沒攔着,我看着那些個姓張的姓顏的小姐都不錯,哦,還有,他不是跟那位姜氏一直暗中有往來的嘛,幹脆也搶了來得了。”

商陸剛要笑她這話裏的酸味,忽然斂了神色噤了聲,退到她身後垂下頭去。

江憑闌也看見了路盡頭的來人,嘀咕一句“說曹操曹操到”就迎了上去,雖是還離得很遠,卻當先打了招呼:“六哥,六嫂,真是巧。”

對面男子似乎有些醉意,雙眼微微迷離,行路時三步一歪,連帶一身暗紅色長袍也于夜色裏翻飛,倒形似只振翅之蝶。他眯了眯眼,認出是江憑闌後立時笑起來,“九弟媳可真會說笑,方才還在同桌宴席上,此刻遇見又有什麽巧?”

兩人都一改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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