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裏對彼此的稱呼,不再中規中矩地一口一個“殿下”、“王妃”或“大人”,親親昵昵寒暄來寒暄去,絲毫沒有顧忌到站在男子身邊的那位夫人,哦,就是“曹操”姜柔荑了。
江憑闌覺得,她的臉色着實難看得很好看。
好不容易等兩人絮叨完,各自分開,過不一會,兩輛馬車卻又并駕碰上了。
這回是皇甫赫先掀了簾子打招呼,“喝了些酒都糊塗了,忘了九弟的府邸與我那府邸有段路恰好同行。”
江憑闌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也掀了一角的簾子,恍然大悟般點點頭,“緣分天注定。”說罷還吩咐自家驅車人,“乘風,你慢些,我好與六皇子閑聊幾句。”
于是……這兩人又難舍難分地聊在了一起,從方才酒席上一味菜肴聊到上回七夕宴時十三皇子文采斐然的賦詩,從雍和殿門口那玲珑雅致的流泉白玉雕聊到再過兩日的中秋團圓佳節。
車馬辘辘,兩人正聊得歡暢,平白裏卻忽有劍氣撲面而來,其氣勁之強,竟似是要将車簾轉瞬絞碎!皇甫赫與江憑闌剎那住口,與此同時齊齊一掌拍向對方馬車。
兩輛并駕的馬車倏爾相離數丈遠,氣勁自兩車間穿過,攜起滿地的沙塵,一路朝後去,遠遠聽見“轟”的一聲,不知是哪家人的門板被震了個四分五裂。
數十名黑衣人自道路盡頭持劍殺近,李乘風眼神一縮,回頭看了江憑闌一眼,只見她搖了搖頭,示意按兵不動。
皇甫赫似乎有些氣惱又有些好笑,“九弟媳,跟了你這風雲人物出門真是不太平。”
江憑闌笑了笑,“可不曉得這殺手是沖我來,還是沖六哥您。”說罷招呼李乘風,“劍。”
皇甫赫看她要親自出馬似乎愣了愣,“九弟如此寶貝弟媳,竟未替你配備個護衛隊?”
她不動聲色拂了拂袖,人已當先出了馬車,“護衛隊倒是有的,只是出門走得急,忘帶了,六哥您呢?”
“真巧,”他也提劍出來,“我也忘了。”
兩人相視一笑後各自瞥開目光,同時作了個側身防禦的動作躲過逼近面門的劍鋒,又同時拔劍朝對面來人下腹橫切而去,再同時将受襲之人一腳踹開。
這并非默契,而是強手在最短時間內作出的最好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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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弟媳好武藝!”
“彼此彼此!”
江憑闌今日為赴宴穿了一身絲緞裙,涼快倒是涼快,卻不适合打架,活動了一會筋骨,她嫌這衣裙礙事,趁脫戰之際幹脆提起裙擺在腰間系了個繩結,這邊剛系完,腹背都來了敵人,一個上行劍,一個下行劍,竟将她圍了個死。
皇甫赫目光一閃疾步後撤,不去擋劍,反倒将江憑闌大力一扯,扯出了包圍圈。那兩人出劍時角度刁鑽計算精妙,哪裏想得到這樣還能讓人逃掉,一看眼前只剩了同伴的面門大驚失色,正要齊齊收劍,卻反倒向對面更大力地猛砍了過去。
哦,他們一人被踹了一屁股。要問踹者何人?自然江憑闌和皇甫赫。
“多謝六哥相救!”
“舉手之勞!”
實際上,這十名黑衣劍客并不如何具有威脅性。最開始奇襲馬車的妙至巅峰的劍氣是十人十劍合一所致,因而才具有如此強大的絕殺之力,他們雖彼此之間默契十足,卻如陣法一般,一旦破了個缺口便再無用處。
江憑闌本身就是近身搏鬥的高手,又得了洗髓丹,加之這幾月以來勤學習武,眼下一打十也不在話下,她佯裝受襲,不過是想看看皇甫赫的反應。
兩人很快聯手将十名劍客拿下,九死一傷,正想将那活口留下問話,卻快不過對方早有準備,咬破嘴裏暗藏的毒便自盡了。對此,兩人都不意外。對方既然敢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刺殺,便不會留下任何把柄,這些人都是死士。
江憑闌看也不看遍地屍體,信步走回,斜睨了皇甫赫一眼,再開口時稱呼已不如先前親昵,“來者何人,殿下可有頭緒?”
他搖了搖頭,一場厮殺過後似是解了醉意,沉聲道:“想取我或王妃性命者,又怎是輕易數得明白的?不過,天子腳下如此張狂,怕也就是那幾位了。”
江憑闌不動聲色一笑,暗暗想着他口中“那幾位”的意思,回道:“殿下莫不如好好回想回想,方才酒宴之上可有可疑之跡。”
“王妃亦是。”
皇甫赫話音剛落,馬車裏有人掀簾探頭出來,急聲道:“殿下可有受傷?”
說話人正是一直掩身于馬車內的姜柔荑,方才江憑闌看皇甫赫身邊沒有會武的随從,便以眼神示意李乘風,讓他留在原地護衛六皇子妃。
向來很懂得憐香惜玉的人朝裏望了一眼,剛要含笑開口,忽見她面色一變,“殿下小心!”
江憑闌驀然回首,與此同時,姜柔荑自車內大力撲出,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個旋身落到了皇甫赫身後,将他死死護住。
一支箭破空而至,直向姜柔荑背心而去,千鈞一發之際,江憑闌只來得及擡腿一腳大力踹向兩人,“嚓”一聲響後又是“奪”一聲,那原本致命的箭擦過姜柔荑的臉頰,釘在了馬車板子上,箭尾嵌入木縫時尚在晃動,可以想見出箭之大力。
姜柔荑慘呼一聲,捂着臉滾落在石板地,“血……血……我的臉……我的臉!”
皇甫赫眉頭蹙得很緊,低低罵了句什麽,将人打橫抱起,看一眼江憑闌,“多謝王妃相救。”說罷彎着身子一腳踏入車內,“回府,快!”
車夫大力揚鞭,江憑闌立在原地目送馬車走遠,又擡頭望了望遠處空無一人的樓閣,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
“王妃,”李乘風走上前來,素來嬉皮笑臉的人此刻神情肅穆,“您怎麽看?”
江憑闌默了默,負着手反問道:“姜柔荑和皇甫弋南暗中往來,皇甫赫一直知曉,并且不止一次派人跟蹤查探,卻始終沒有戳穿,你覺得這是為何?”
“因為懷疑。”他答得果斷,“主上一面透露給六皇子自己與姜氏往來的訊息,卻又一面教給姜氏消除六皇子疑慮的辦法,以将這種懷疑控制在巧妙的平衡之下,令六皇子無論如何也猜不透。”
“那麽你告訴我,為何需要這種懷疑?”
“姜氏如今看似孑然一身實則不然,其父曾任朝中右相,後雖被廢,家族沒落,可背後盤根錯節的勢力卻還頑固,這也是姜氏得以從側妃爬上正室的原因,六皇子想要得到姜家背後的勢力支持。主上并不打算太快鏟除這些勢力,卻也不能任由六皇子拿下它,故布施疑陣,令其懷疑姜氏對自己的忠誠。一旦懷疑的種子埋下,六皇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全心信任姜氏,包括她背後的勢力。”
“如果你是姜氏,你選擇忠誠于誰?”
“忠誠于權勢。”李乘風“嘿嘿”一笑,“如今朝中風向很明顯,何況她對主上有舊情。”
江憑闌不置可否一笑,再問:“那麽如果你是六皇子,你選擇如何看清姜氏?”
“您的意思是……”李乘風眼神一亮,“方才那些人,是六皇子自己布置的?”
她提了提手中劍,轉頭朝馬車走去,一面道:“第一,十一皇子長子的滿月宴,衆皇子齊聚,又有我‘恰巧’與他同行,究竟是誰要對誰下殺手,還真是一時難有頭緒。第二,我的護衛隊就在周圍,皇甫赫很清楚,正如我也清楚他的護衛隊就在周圍一樣。但我們彼此之間本就對立,盡管遇敵,不到萬不得已卻并不願讓自己暗地裏的實力落到對方眼中,因此,在确信能夠自保的情況下,我們選擇親自出馬也合情合理。綜上,在姜柔荑看來,這是一場來勢洶洶指向不明的暗殺,其中的纰漏,也就是最後那一支箭,是礙于我的存在,不能令他們的護衛隊現身所導致的意外,她不會懷疑到皇甫赫的頭上。”她笑了笑,示意李乘風驅車回府,“即便要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和證據。”
“如此情境之下,但凡有一絲猶豫都會落入六皇子眼中,但姜氏卻做得很到位,連我這旁觀者都看不出破綻。”李乘風有些疑惑,“會不會……她是心甘情願擋那一箭的?”
“你是在懷疑你們家主上的魅力嗎?”
“屬下不敢!”
“演技這東西嘛,多作作戲也便純熟了,我若沒猜錯,皇甫弋南一定提醒過她,遇此情境當如何應變。”
“那倘若王妃沒有出手,哦不,沒有出腳呢?”
“以皇甫赫的身手,隔空禦支箭有何難?即便沒有我,那一箭也斷不會令姜柔荑送命的。”她“呵呵”一笑,生出幾分邪氣來,“我踢那一腳也是為了姜柔荑好,像她這樣的女子,最珍視便是自己的容貌,如今為了皇甫赫連臉都不要了,這疑慮可不得打消好大一半嘛。”
商陸“咕咚”一聲咽下口水,神色很有些怯怯,剛想贊賞她家王妃膽大心狠,忽然臉色一變,從懷中一把掏出八卦盤來。她一瞬不瞬盯着手中卦象,眉頭漸漸蹙起,喃喃道:“天神之力……是千氏!”
江憑闌出口冷靜,“位置。”
“東南向十二裏地……”商陸霍然擡首,“寧王府!”
☆、甫京兵變夜
商陸出身知微閣,乃商家嫡系子女,雖因微生亡國的變故被逐出閣,卻畢竟是天命所定的閣主。江憑闌作為現代人,一開始自然不信那些邪乎的東西,但她手裏那個八卦盤确有神奇之處,連科學也無法解釋得通。當初普陽城相遇,她留下商陸,便是猜到了她有辦法查探微生一脈的動向,誰知後來又有驚喜,她竟還能通過那個寶貝八卦盤感知到千氏族人所在。
這是自山神廟與千氏力敵一戰後,八卦盤第一次顯出端倪。
江憑闌迅速作出判斷,沉聲道:“依山神廟那夜所見,千氏族人對你們商家似是有所顧忌,如若當面,你有法子牽制住他嗎?”
商陸神色慌張,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資歷尚淺,關于千氏一族也只略有耳聞,上回也不知是怎麽瞎貓碰上了死耗子……”
“無論如何,盡你所能。”她短短八字打斷商陸,還未等對面人應聲便偏頭道,“乘風,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去,确保喻妃安危。”
李乘風聞言大力揚鞭,馬車立時飛似的馳出,轉瞬行過數幾十丈,驅車之人似有不解,于獵獵狂風中轉頭道:“主上已将喻妃娘娘安置妥當,王府中理應無所可圖。”
“不,他花費幾月心力培養了一個足可以假亂真的喻妃,可這一招卻只能防敵一次,路還很長,不到萬不得已,假喻妃絕不能洩露身份。”她說完便陷入了沉思,半晌霍然擡頭,眼中似有流火一閃而過。
商陸本就哆嗦得厲害,此刻被她這神色吓得不輕,連忙急聲問:“怎麽了,有什麽不對?”
“皇甫赫要試探姜柔荑不假,千氏族人可能對喻妃不利也不假,可這兩件事撞在一起未免也太巧了些。更何況……皇甫弋南再有兩日便該到甫京了。”她蹙起眉,“乘風,你帶着商陸回府,我要出城。”
“可是王妃……”
“別廢話。”她一聲哨響,也不管馬車還在疾馳中便翻身而出,借着慣性一躍騎上聽見哨響呼嘯而來的馬,遠遠留下一句,“替我請兩個早朝假!”
……
距離甫京三百裏的縣城山道,一行千人儀仗護衛隊靜悄悄停在關隘口,似乎在等待什麽,細細看去才覺出其中詭異之處。一千人形成了一個碩大的包圍圈,圈子的正中,烏墨錦袍之人高踞馬上,長風卷起他的衣袂,一股濃烈的血腥氣霎時醞散。雲破霧開,将圓的月露出一角,清淺月光攀上那人血水浸染的衣衫,像一幅詭異的潑墨山水畫。
更遠處,蜿蜒的山道上鋪滿了鮮血淋漓的屍體,也不知歷經了一場怎樣殘酷的厮殺。
弓/弩手們單膝跪地,将手中弓拉成滿月,對準了那最後一個活口,也是此行的最後目标。不曉得為何,即便他已是單槍匹馬強弩之末,即便他已被團團包圍插翅難飛,他們的額角仍因緊張而滲出細密的汗珠來。
太可怕了,實在太可怕了。
這分明是一次精妙到足可令對方猝不及防的行動,可對方卻在那個雨夜以八十親衛護持開道,生生殺出一條血路來,吊了他們整個隊伍三天三夜,途經一百二十裏,還将他們三千弟兄殺得只剩了小半。要不是臨時調來了軍用兵械,恐怕還要讓人越過城關逃回甫京去。
眼下……好歹只差最後一步了。
四下靜默,聽得見很遠的水田裏傳來的聒噪蛙鳴。馬上人朝甫京的方向望了一眼,這一眼望得極深極遠,似穿雲撥霧而去,一眼過後,他緩緩回頭,閉目。
下一瞬,三百箭矢齊發,馬上人連悶哼都沒有一聲,慢慢自馬背翻落。
萬劍穿心,無幸存之理,靠得最近的劊子手大步上前,将屍體翻過來探了探鼻息,嘴角剛要扯出笑意,忽然眼神一縮。
他近乎顫抖地将指尖探到屍體頸下輕輕碾了碾,一張易容順勢脫落。
一聲驚天怒吼剎那間震蕩山野:“皇,甫,弋,南——!”
距離縣城山道百八十裏的密林裏,月光照不見的深處,有兩匹馬正并駕疾馳,馬蹄踏過處草伏塵揚。
“主上,對方切斷了我們與甫京的聯絡。”
“多久。”
“整座京城如今已是一灘死水,何時恢複通信,須看陛下何時平亂,最快也得等後半夜。”
“來不及,我只給你們一個時辰,務必找到王妃,确保她的安全。”
“屬下盡力。”
“狗急跳牆,背水一戰,倒是低估了他。”
“依屬下愚見,光憑太子一人還難以掀起如此風浪,可是四皇子與六皇子亦參與其中?”
他嘴角微微彎起,笑意森冷似利刃,“何止啊……”
……
半個時辰前。
皇甫宮的禁鐘在沉寂了二十餘年後終于響起了它的第一聲長鳴,如雄獅覺醒一剎的驚天嘶吼,震蕩得整座甫京城都陷入了極度的恐慌。
于睡夢中被驚醒的百姓們躲在家中不敢出門,小心翼翼扒着窗沿,只見外頭鐵蹄揚沙,舉目四望盡是熊熊火把,不知是誰聽見了什麽要命的話,又不要命地喊了聲“太子造反啦”,于是也就丢了性命。
血濺窗紗,自那一聲慘叫起人人噤聲,婦人們緊緊抱着懷中嬰兒,用力捂住那一張張欲待啼哭的小嘴。
延熹二十一年八月十三,皇甫出了歷史上第一位起兵造反的太子,這一夜,史稱“甫京兵變夜”。
與整座甫京城裏衆人的惶恐驚懼不同,九寰宮裏絲竹管弦歌舞升平,裏頭的人似是一點也沒聽見外邊響動。
老太監連滾帶爬地闖了進去,連帽子都吓得歪了一半,“陛下——!陛下不好啦,大事不好啦!太子反啦,帶兵封了整座甫京城,便是只鳥也飛不出去啦!眼下正要打進宮裏頭吶——!”
“哦?”神武帝眼睛一眯,将樂姬遞到嘴邊的葡萄含入口,品了品味道後偏頭對那女子笑了笑,“真甜。”
老太監氣喘籲籲,瞪着眼看不大明白,半晌後才聽那人緩緩道:“朕的孩子們……都長大了啊。”
他扶着帽沿擡起一點頭來,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看,陛下确實是一幅很高興的樣子。還有,那句“孩子們”是什麽意思?造反的是太子殿下一人,哪裏來的“們”?
禁鐘響起的那一刻,江憑闌還在城中,盡管她在感覺到不對勁的第一時間跳了車策了馬一路揚鞭疾奔,卻仍是沒能在甫京城被徹底封鎖前趕到城門。
那一身礙事的絲緞裙早已被褪去。甫京居,大不易,出門在外,她的身上總常備三樣東西:內裏貼身穿着的一身夜行衣,大腿內側綁着的一柄匕首,靴子裏藏着的一把槍。
一身黑衣勁裝的女子“籲”一聲勒住馬,回首朝皇甫宮的方向望去。
兵甲與火把彙成的流水朝那裏狂湧而去,如無數條細蛇同時擺尾,那些浸透了毒液的芯子一吐一吐,看起來妖冶而危險。
可是啊,她知道,真正的毒蛇不在這裏,而在那座宮殿裏。
他盤踞深宮,靜默地觀賞着今夜的一切,他絕無驚慌也絕無意外,甚至一定在笑。
江憑闌深吸了一口氣,為這座巍峨的城池裏與自己無法共存的敵人們。
甫京……遠比她看見的還危險得多。
她翻身下馬,拔出匕首一刀紮在馬屁股上,馬受了痛立刻長嘶而去,很快驚動了臨街的一隊兵馬。
“何人夜奔,追!”
江憑闌側耳辨了辨聲,換了個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轉瞬隐沒在黑夜裏。
太子有異動是從三個月前開始的。約莫四個月前,太子因襲擊喻家馬隊一事被削俸祿半年并罰禁足東宮一月,這一月間落井下石的臣子們實在太多,多到連江憑闌都覺得他實在太慘了,以至當他“刑滿釋放”,幾乎要成了光杆太子。
狗急了還得跳牆,更何況還是個地位不一般的人,所以這位行事素來沖動不大用腦的太子,在窩囊了那麽多年後決定謀逆了。
起始,他的動作很小,因為勢力單薄也實在大不起來,後來不知怎麽慢慢作出點樣子來了,這才吸引了江憑闌和皇甫弋南的注意。可就在約莫一月前,那些暗流卻又悄悄退去,仿佛從來不曾洶湧過一般藏匿起來。
那時的皇甫弋南在三千儀仗護衛隊的簇擁下,作為皇甫的使臣,奉聖命以賀新皇為名趕赴昭京。表面看去是風光無限的,但實際上,三千儀仗護衛隊裏只有他八十親衛,其餘的全都是老皇帝派去監視他的人。要在那樣的情況下一面順利撺掇大昭往嶺北派兵,一面保住他留在南國的暗樁和勢力,再一面關注甫京各方勢力的動向,實在壓力重重。
盡管他在得到消息時也生出過懷疑,以書信提醒江憑闌留意太子那邊的動靜,可無奈這場陰謀裏參與的敵人太多,布置得太過精妙,待他看清真相形勢要往甫京傳信,三千儀仗護衛隊忽然變節,對他們的“主人”舉起了屠刀。
雖說是早有預料,以金蟬之法脫了身,卻也在一番折騰後錯過了與甫京聯絡的時機。
皇甫弋南這邊分/身乏術,而江憑闌畢竟流落異世不足一年,參與皇甫朝政更是僅有四月餘,要跟那些自小在官場權謀裏摸爬滾打的皇子們鬥還是嫩了些。更何況,正如皇甫弋南所言,如此風浪,何止是太子一人掀起的?參與的人太多,每個人都存了一箭數雕之心,防不勝防。
但江憑闌此刻沒心思計算那些一箭數雕。神武帝坐山觀虎鬥的目的何在,四、六皇子為什麽暗地裏支持太子起兵,又能在平定叛亂後得到什麽,十一皇子是否也參與了今夜的陰謀……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暫時不想理會,她唯一能确信的也是最至關緊要的一點是:皇甫弋南有危險。
她面臨的困難也很清晰:她要出甫京,整座皇城卻被太子的兵馬徹底封死了,而她不可能坐等叛亂平息,因為所有參與到此事中的皇子以及九寰宮裏的那位一定會不惜任何代價拖延時間,隔絕皇甫弋南與甫京的聯絡。
江憑闌暗暗匍匐在房檐,遠遠望見一隊奔來的百人兵馬,深吸一口氣,計算了一番後縱身躍下,悄無聲息地跟在了隊尾。
流水般的兵馬隊尾忽然多了一條形如鬼魅的影子,隊伍奔過一處轉角,她在最後那一人即将拐過去之前雷霆般擡手,匕首寒光一閃,那人似有所覺,即将回頭。
忽然有一雙手将她往回大力一拽,拽進了一道窄巷,與此同時捂住了她的嘴。她皺了皺眉,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常年訓練令她的身體在意識之前先一步作出防衛的動作,她将手肘往後一推,腳踝一提勾住身後人,腰背猛一用力就要給他來個過肩摔。身後人卻幾乎與她同步動作,她推肘他擋死,她勾腳踝他滑步而過,她腰背用力他锢住她的肩頭。
江憑闌忽然不動了,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恍惚是很多很多年前,她半夜睡不着,纏着那人非要去練武場裏過招。月光如水,将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鋪在水泥地上,他們貼得那麽緊密,緊密到沒有一絲縫隙,卻毫無旖旎。
七歲的女孩跟着十四歲的少年認真地學功夫。
“你的手肘呢?”
“這樣?”
“對,然後是腳踝。”
“這樣?”
“沒錯,腰背用力,摔我。”
“那你落地的時候當心啊!”
“放心。”
“咦,怎麽這麽輕松就摔過去了,阿遷,你是不是讓着我了?”
“小姐,我沒有。”
“你說謊,你不許讓着我!再來!”
一晃很多年,她始終是那個執拗地指責他故意讓着自己的少女,而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他沒有。
可是有些謊言總歸是要被揭穿的,就像現在,她用盡全力摔他,他卻紋絲不動。
江世遷知道她認出了自己,手上也便不再用力,輕輕放開她後作了個噓聲的動作。江憑闌從最初的驚訝裏回過神來,是啊,他總有辦法找到她的,不論是從前,還是如今飄零異世。
只是今夜江世遷的現身,卻讓江憑闌略有些生氣。
她一路北上入皇甫,甘願被神武帝牽制,淌這莫名其妙的渾水,都是為了救出他,帶他平安離開這裏,所以這半年來,她命令他安心養傷,其餘事一律不得過問,也不允許他再像以前那樣形影不離護衛她。
他花了整整兩月有餘才終于戒掉那些可怕的令人産生依賴性的止痛藥湯,不再一天到晚昏睡,有了說話的精神。約莫一個月前,他渾身上下的傷口和斷骨才勉強愈合恢複,得以下床。三天前,他才徹底脫離輪椅和拐杖,能夠自如行走。不過安分了三天,他就違背了她的命令。
此時已行至深巷,四面沒有兵馬,江憑闌狠狠一拳揍在前面人的腰窩,卻因為這個動作明顯感覺到他在異世這場禍事後的消瘦,她皺了皺眉,欲待沖出口的質問變成了詢問,低聲道:“你來幹什麽?”
江世遷回過頭來,表情一如往常古板而呆愣,似乎有些奇怪她問出這個問題的必要性,不假思索道:“保護小姐。”
人都來了,眼下指責也沒用,她白了他一眼,“回去再罰你。”
他極順從地點頭,就好像從前的每一次那樣答:“是,小姐。”
“剛才攔着我做什麽?”
“混入軍中借機出城是行不通的,我來的時候察看過了,城門那裏連自己人都不放行,除非太子親臨。”
江憑闌也不奇怪他為何會知道她想做什麽,有一種默契經年累月深入骨髓,不是身在其中的人無法想象。
她默了默,“那還有一個法子,只不過沒有根據,是我瞎猜的,不知行不行。”
“什麽法子?”
“沈纥舟。”
☆、真假金羽令
不得不承認,勝利往往不屬于那些循規蹈矩的人,反倒天馬行空處方有奇跡生。兩刻鐘後,當江憑闌無聲無息潛入尚書府,找到一個老熟人時,連她都對自己的智慧嘆為觀止。
不過,有些事情的确不是那麽難猜的。
大半年前,她初來異世,客居杏城沈府時曾遭沈千金暗算,當時還以假身份作僞的皇甫弋南安排了一出戲,令其玩火***。當夜,沈老爺被殺害,沈府密道被炸毀,她和皇甫弋南九死一生,要不是這位沈千金在他們面前推演了一遍密道機關,可能當真小命不保。後來在普陽城天岩塔,因沈纥舟使詐,她與微生玦、皇甫弋南又遭爆炸危機,千鈞一發時聯想到沈府密道裏的機關,以相同的法子解了圍。
将兩件事擺在一起,不難得出一個結論,沈纥舟與杏城沈家一定有極其密切的關系。相應的,沈纥舟也在後來猜測出喻南的真實身份,所以自打皇甫弋南歸京,這個掩人耳目多年,屬于四皇子幕僚的假身份就消失了。
江憑闌将閃着寒光的刀鋒抵在一張吓得慘白的臉上,很親切地同這位老熟人打了個招呼:“沈千金,好久不見啊。”
沈書慈半倚在床榻邊咬着牙,渾身都在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吓的,默了半晌冷冷道:“賤人,你不會活着出去的。”
一旁的侍女似是害怕江憑闌一氣之下會毀了自家主子的容貌,提醒道:“小姐!”
沈書慈勉力偏了偏頭,“阿蘭,去叫人。”
侍女阿蘭看了一眼立在房門邊的男子,為難地咬緊了下唇。
“你是在給自己壯膽還是真傻?”江憑闌笑了笑,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喬裝,“沒有人知道我來了,我現在是尚書府的府兵,奉命保護沈小姐的安危。太子起兵造反,諸臣被急诏入宮,沈大人不在府中,外頭兵馬生亂,随時可能危及您的性命。聽聞沈尚書府內藏密道,可通往甫京城外,還請小姐帶路,我将護送小姐離開。”
“什麽密道?我不知道!”
江憑闌無聲一笑,倘若不是在說到“密道”二字時,那位叫阿蘭的侍女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她倒真有可能覺得自己猜錯了。
“看來,小姐不曉得的東西,有人曉得。”江憑闌話未說完便暴起,對面人似早有預料,立刻疾步後撤,卻快不過她橫臂一抓。
阿蘭還想再躲,攀上攥着自己衣襟的那只手就要去錯江憑闌的骨。
江憑闌立刻松手,屈膝一頂,撞向對面人小腹。
沈書慈在看到那一招錯骨手時面露驚色,“阿蘭,你怎會我們沈家的功夫?”
阿蘭被江憑闌那一腳踹得頭暈眼花,悶哼一聲癱軟在地,似乎沒有力氣回答自家小姐的問題。
“我們也是老朋友了,阿蘭姑娘。”江憑闌笑笑,晃了晃手中刀子,“想來你也是惜命之人,帶個路吧,就像當初在沈府那樣。”
她擡起頭來,抹去唇角的血漬,緩緩道:“好……”
江憑闌滿意地拎起地上的人,轉頭看向目瞪口呆的沈書慈,“我警告你,最好乖乖待在房裏哪也別去,什麽也別說。你應該清楚沈纥舟是什麽人,也應該清楚密道的要緊,別自尋死路。”
“砰”一聲,沈書慈絕望地癱軟下去,仿佛什麽力氣也沒有了。
……
“就是這裏,”阿蘭看一眼江憑闌和跟在她身後的江世遷,“出入密道的法子只有沈纥舟知道,我無能為力。”
江憑闌看了看眼前其貌不揚的祠堂,随意挪了塊軟墊坐下,挺悠哉的樣子,“事在人為嘛,等你的好消息。”
她的臉上顯出幾分不易察覺的陰鸷之色,卻很快恢複平靜,回身對着幾尊靈位拜了三拜,看了看一旁的劍架,擡手拔劍出鞘。十幾座靈牌霎時下陷,她緩步上前,推倒其中幾座。
祠堂後方隐隐有動靜傳來,江憑闌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識時務者為俊傑,多謝。”
阿蘭靜默不語,剛要跟上兩人,卻被江憑闌伸手按住,“我以為,阿蘭姑娘要比密道裏頭的機關危險。”
“王妃此話何意?”
“別妄想借機關除掉我,一旦我死在這裏,沈纥舟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殺你滅口。”
她的臉色白了白,最終道:“我明白了。”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阿蘭姑娘,有緣再見,不必相送。”
江憑闌和江世遷走進密道,隐約聽見外頭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大約是阿蘭在善後,将祠堂布置成外人闖入的模樣,她笑笑,點着了一個火折子。
“這人不簡單,比那沈書慈聰明得多。”她自顧自說着,江世遷照例沉默,只稍稍走快幾步,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後。
“你放心,沈纥舟任刑部尚書不過六、七個年頭,天子腳下挖地道,膽子是夠肥,卻不可能布置得像杏城沈府那樣精妙。你看這些石壁,還是粗制濫造的樣子,不會有什麽太要命的機關。”
“小心為上。”江世遷淡淡解釋。
正如江憑闌所言,密道內并未布置繁複的機關,兩人因此一路順利,不過還是在出口遇到了意料之中的困難。江憑闌拿匕首敲了敲緊閉的石門,“厚度三十公分左右,格洛克26有沒有可能打穿?”
江世遷搖了搖頭,“太厚了,貫穿力得大過JS9沖/鋒槍才行。”
她皺了皺眉,歪着腦袋敲着光禿禿的連盞壁燈都沒有的石牆,盡管尚未有思路,卻直覺沒道理走到這裏還得回頭。
火光明明滅滅,江世遷沉默察看四周,過了一會忽然道:“石壁有些潮濕。”
“附近有水源?”江憑闌立刻接話,“南郊和西郊都有河,依照尚書府的位置看,地道不大可能通到城南,那麽應該就是西郊的涴水了。”
她話剛說完,忽然與江世遷不約而同擡頭朝密道頂望去,又異口同聲道:“壁頂。”
江世遷立刻蹲下,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