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她踩着他的背上去,江憑闌剛要擡腳,又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停住了,“不行,你傷剛好,我蹲着,你來。”
“不礙,”江世遷不肯起,“你撐不住的。”
她皺了皺眉,覺得自己确實不一定能以這種姿勢承受住一個大男人的體重,只得道:“那你忍着點。”
這地道的壁頂并不是很高,以江世遷的身高伸長手臂将将碰着,但因為須得硬鑿開,這樣不方便使力,只得一人蹲着一人借高。
江憑闌擔心他如此負重撐不了多久,也知道自己耽誤不起太多時間,攥着匕首死命用力,然而匕首雖利卻實在太小,不可能将整塊壁頂直接翻開,只能“有學問”地慢慢鑿。
“十點鐘方向,五十公分。”
江世遷雙臂扣緊她的小腿,小心挪動一步。
“七點鐘方向,二十公分。”
“兩點鐘方向,三十公分。”
地道裏雖陰涼,外頭卻畢竟是夏夜,不過一會功夫,蹲着的和鑿着的都已大汗淋漓。江憑闌松了松匕首又再度握緊,沉聲道:“準備。”
“好。”
他話音剛落,她利落揮刀,閃電般砍入事先鑿出的凹槽,這一刀使了內力,匕首沒入石板一半,她死命一拉。
“嘩”一聲大響,蓋過石頭甭裂的聲音,大片洪流剎那間湧來,雖然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河水的湍急程度仍舊超過預期,即便是會水的江憑闌也被激流沖得只覺天地傾倒,別說東南西北,就連上下都分不清了。
更重要的是,她根本無法呼吸。
要問會武之人與不會武之人在溺水時有什麽不同,答案是,沒有不同。溺水之人的下意識動作一定是手腳并用掙紮,江憑闌也是這樣,她知道密道頂沒有全部被鑿開,此時只要能夠到殘壁,就能穩住身形。
亂揮一氣之下,剛快觸到石板邊緣,她心中一喜,卻被激流大力一卷,整個人就跟蕩秋千似的蕩了出去。
Advertisement
這種感覺驚人的熟悉,穿越那天她割斷繩索墜海,也是被浪頭一打吸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她有一瞬晃神,這是要穿回去了嗎?下一瞬又一個激靈,穿回去了……那皇甫弋南怎麽辦?
她的神智清醒了一半,順着水流朝斜上方勉力劃水。幸虧如今不是在海裏,方才河水湍急完全是因為在密閉空間突然鑿出了個洞所致,眼下脫離了那一圈漩渦,已經能控制住身形。
江憑闌憋着口氣朝上劃,兩聲“嘩”同時響起,她一偏頭,正見江世遷也浮出了水面,與此同時近處傳來一聲低喝:“什麽人?”
她扭頭,喲呵,很好,很巧,河岸邊密密麻麻都是火把和人頭。
确實不該盲目理想,雖然出了城,可城外也有軍隊。
思慮和猶豫不過一瞬,一瞬過後,江憑闌雙手高舉過頭,谄媚道:“軍爺饒命,小的們奉太子殿下之命涉水出城,前來禀報重要軍情。”
那軍爺顯然不信,長/槍就點在江憑闌心口,“既奉太子之命,何須冒險涉水?凡私自出城者,格殺勿論,來人!”
“慢着。”
他聞聲看向泡在河水裏的江世遷,剛要挑眉,忽然瞪大了眼。
江憑闌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微微愣了愣。
“金羽令在此,妄動者,就地處置。”
那軍爺将信将疑地瞅了一眼,“來人,驗令!”
江世遷手掌一合便将羽令捂了個嚴實,肅然道:“見金羽令如見太子,諸位非但不行禮,反倒如此對待我二人?”
興許是江世遷這語氣低沉得瘆人,又興許是擔心羽令是真得罪了太子,原本理直氣壯的人聲勢一下子減弱了一半。他心裏也很奇怪,對方分明渾身濕透泡在水裏狼狽得很,又是個仰視他的姿态,他卻覺得自己矮了人家好幾分。
“特殊時期,還望二人諒解,來人,請他們上岸。”
兩人借着長/槍之力游上岸去,虧得江憑闌之前假扮尚書府府兵時已經換了男裝,此刻滿面河泥也看不清容貌,她低咳幾聲,粗着嗓子道:“這位軍爺,您運氣好,等着升官發財吧。”
對面人顯然很高興,卻仍強自壓抑那份喜悅,故作嚴肅道:“還請驗令。”
江世遷坦然将金羽令雙手奉上,一旁有人恭敬接過。
金羽令乃皇室第二人的身份象征,以極北苦寒之地胤龍山巅一種名為血玉狼的獸類的牙骨制成,這種獸類珍稀難得,要想取其牙骨更是難如登天。而檢驗羽令真假的方法很簡單,用火燒一下,如若現出血色精芒便是真。
接過羽令的人雙手高舉,将手中物件湊近了火把,三寸,兩寸,一寸……四面從未見過金羽令的士兵皆屏息凝神盯着,似乎對傳說中的異象頗感興趣。
江憑闌手心全是汗,偏頭看了看江世遷,只見他微微颔了颔首,然後一把拽過她就朝草坡下滾去。
身後霎時人聲鼎沸。
江世遷這一滾極為兇猛,大有一去不回之勢。兩人在急速滾落中各自騰出手來甩出一條繩索,繩索另一頭的鐵鈎立刻牢牢抓進泥地裏,兩人齊齊一拽繩索,借力下滑到底,而後收繩,起身,狂奔,動作契合得如出一轍。
這種逃亡的場景對他們而言并不陌生,現代那世演練了太多次也實戰了不少,在這種速度與配合下,即便身後是沖/鋒槍也未必有多大威脅。
這一奔奔出老遠,江憑闌氣喘籲籲地停下來,有些奇怪地望着身後的方向,“怎麽沒人追來?”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滾落草坡的一瞬,身後鼎沸的人聲并不是在高喊“抓住他們”,而是在震撼金羽令遇火之時閃耀出的精芒。
那樣炙烈的血色精芒驚豔了每一雙目睹它的眼睛,持令的小兵愣頭愣腦地看着他的主将,“令是真的,他們跑什麽?”
☆、圍山
一朝回到解放前,用雙腿做着機械運動的江憑闌在體力不支前遇到了前來接應的人,獲得良駒一匹。
得知皇甫弋南這些下屬居然因為主上勒令一個時辰之內必須找到她并确保她的安全而籌備出了驚天動地的攻城計劃後,她賞了他們一人一記板栗,怒道:“你們當這京城是銀行,說搶就能搶?”
不知銀行為何物的李觀天一臉懵懂。
知道銀行為何物的江世遷愣了愣,心道就算是銀行,其實也不是說搶就能搶的……
盡管罵了他們一個狗血淋頭,江憑闌卻是打心底裏佩服這些人的。
今夜的甫京城在神武帝的有意縱容下當真成了一只鐵籠,皇甫弋南布置在附近的這批手下人數不過二十有餘,要想突破數萬叛軍的強硬封鎖可以說難如登天。而李觀天一行的計劃是,以雷火彈制造出鄰省地方軍支援京城的聲勢,調虎離山,強行沖開一道口子。
這樣做的後果自然是慘痛的,但對他們來說,只要有一個人能活着進城,被惡意切斷的聯絡就能恢複。
想清楚來龍去脈後,江憑闌忍不住再罵了他們一通,“豬腦子,知不知道今夜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們?一旦計劃實施,別說你們幾人性命不保,光這樁事就夠那群老狐貍做好幾篇大文章,到時你們主子要收拾的爛攤子可得翻了天去。”
“王妃,可這計劃也是主上同意了的。”
“哦,”言辭犀利的寧王妃毫不留情道,“那他也是個豬腦子。”
“主上不也是為了王妃您嘛。”
“多事,管我做什麽,不知道今夜所有布置全都是沖他一個人去的?”
遠在百裏外的皇甫弋南打了個噴嚏。
“王妃,就目前得到的消息來看,主上暫時是安全的,屬下勸您還是留在京城附近靜觀其變。”
“既然下了血本,就不可能是三千儀仗護衛隊那麽簡單,他們還有後手。更何況照你所說,八十親衛無一幸存,皇甫弋南為隐藏行蹤又不可能帶太多人在身邊,總歸暗箭難防。即便是十之一二的幾率我也得去,畢竟九寰宮裏那位,比起想他死,更想我活着。”她森涼一笑,大力揚鞭,“駕!”
李觀天撇了撇嘴跟上,覺得王妃這種單槍匹馬赴險的做法跟被定義為“豬腦子”的主上并無二致。
……
一夜又一日,八月十四黃昏。甫京城南行六十裏,荒山薄暮。
半山腰,磨刀霍霍的江憑闌目光灼灼地盯着山頂,啃了一口李觀天遞來的新鮮野果,又感慨了一會自己穿越以來與各種或橫看成嶺或側看成峰的山的緣分,吩咐道,“等天黑,好辦事。”
“王妃放心,都按您說的布置好了。”李觀天也目光灼灼地朝上望了一眼,對于江憑闌提議的圍山計劃,從最初的瞠目結舌到最後心悅誠服。
他們自甫京城一路朝南行,于昨晚後半夜失去了皇甫弋南的消息,李觀天不得不因此佩服江憑闌的遠見。在那之後,他們一行二十餘親衛跟着王妃馬不停蹄南行趕往消息最後一次傳出的地點,聿城,卻在半途剛巧遇見了儀仗護衛隊剩餘的一千人馬。
人多有人多的好處,卻也有人多的壞處。一千人的隊伍太顯眼,所以在江憑闌發現這支隊伍的時候,他們還絲毫沒有意識到江憑闌的存在。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跟着他們。”當江憑闌下達如是指令時,李觀天心疼了一下被比作“蟬”的自家主子,然後照做了。這一路過來并沒有看到任何記號,主子的情況約莫是不大樂觀的,與其盲目找尋,不如跟着這些殺手,即便沒能找到主子,除掉他們也是替主子解決了一大威脅。
這支隊伍在黃昏時分上了薄暮山,完全沒有料想到自己已經落入了一個天/衣無縫的包圍圈,盡管這個包圍圈,實際上只有區區二十餘人。
而這場以二十四人對陣上千人的力量懸殊的戰鬥,盡管并非出自正規軍隊,也因其秘密性并未落入世人眼中,卻令陰謀的策劃者們齊齊打了個寒噤。
很多年以後,當他們攤開大陸版圖,看見那狂瀾般席卷而來的獵獵旌旗,總會回想起今夜這一場近乎失卻人性的圍殺。
世事變遷,英傑崛起,從來不會毫無預設與根據。
當然,這是後話了。
當夜,殺手們在搜山無果後正準備原路返回,忽聽一清麗女聲自山腰口傳來:“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下山來,留下買命財!”
哪來的山匪?
一時間人人瞠目,正欲一笑置之,忽聽四面八方齊齊響起了“轟隆隆”的聲響,目之所及盡是火光和煙塵。
反應快的大喊:“是雷彈子!”
反應更快的大叫:“山被炸開了,山石擋死了我們的回路!”
上千人霎時亂成一鍋粥。
眼尖的趕緊往沒開炸的地方跑,卻不想跑到一半就有雷彈子砸在腳下,整個人活生生被炸得四分五裂。
也有僥幸找到生路往下疾奔的,可上頭沒逃出來的那些人正在揮劍劈石清路,哪管得了下面有沒有人,于是底下的就被山石砸成了肉泥。
運氣好點的清出了一條道,跑到了半山腰,大喜之下看也不看朝前狂奔,卻被樹與樹之間勒緊的細鐵絲割下了腦袋。
機智點的發現了鐵絲表面的反光,一路繞行,卻不想腳下還有張大網,網一扯便帶倒了他們一片人,人挨着人嘩啦啦往坡下滾去,愣是被鋪在下邊的尖刺紮成了篩子。
實在有幸逃過重重機關的,剛要長出一口氣,卻見山腳下已是十面埋伏,下來一個殺一個,下來一雙殺一雙。
整座薄暮山瞬間陷入了火海,濃煙四起,火舌翻卷,痛哭哀嚎不絕。
炸山劈石,縱火燒林,眨眼收割上千性命,那似乎不是人,而是來自地獄的使者。
“小姐,沒留活口,我們受傷十一人,都還有行動力。”
替江憑闌整束了一幹親衛的江世遷策馬而來,一旁最擅察言觀色的李觀天看着一動不動回望薄暮山的江憑闌似有所覺,問:“王妃,您可信殺孽?”
江憑闌回過神來,火光裏,她的臉微微泛白,因此更顯得唇瓣豔麗飽滿,似要滴出血來,半晌後,她緩慢卻清晰地答:“我若信,就活不到今天。”
江世遷抓着缰繩,忽然擡頭看向前頭馬上那個纖細卻挺拔的身影。
沒有人比他更懂這句話的意思。
七歲那年,她躲在衣櫃裏,眼睜睜看着母親被世仇虐殺,咬着牙不讓自己發出一聲嗚咽,卻還是被不死心的對方發現。衣櫃門被打開的那一瞬,她拿起用以防身的槍狠狠打穿了對方的胸膛,殺了第一個人。
從此後,她苦練功夫,在一次次被迫的逃亡裏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更多的鮮血。在那個看似和平安寧的社會,在那個殺人須判刑、法律至上的時代,她因身份特殊,本就是其中的異數。為了生存,她不可能在敵人面前婦人之仁菩薩心腸,但這不代表她就是個十惡不赦的人。
恰恰相反,她曾為了避免殃及游樂園裏無辜的孩子,不惜性命跳過山車拆彈,又在電視臺新聞記者聞訊趕來前及時脫身離去。她在逃命時不到萬不得已絕不下狠手,很多次因此惹禍上身。一時疏忽害死幫裏一名弟兄的那天,她跪在野地裏哭了整整一夜,被家裏人找到時狼狽得只剩了半條命。
命運致使她成為那樣一個矛盾的人,令她能夠處變不驚,冷靜而果斷地算計出最快最好的方法,收割敵人的性命,卻又對每一條生命的流逝報以嘆息和愧色,以至今夜,她的雙目最終還是在漫天火光裏失去了原本的神采。
她不信殺孽,卻比誰都更珍視生命。
許久後,她拉了拉缰繩撥轉馬頭,似乎恢複了精神氣,問李觀天:“儀仗護衛隊是皇家指派,這些人身手雖不差,卻還是缺了點頭腦,不像是‘那位’的水準啊。”
“屬下也覺得奇怪,但凡有點頭腦之人,如此圍剿行動時必要在山腳留人接應,可這些人卻一股腦全上去了。”
“皇甫弋南分明不在山中,定是他使了詐,才将人引到此處的。”她笑了笑,笑到一半臉色卻變了變,“不對。”
李觀天一愣,剛想問哪裏不對,忽然反應過來,一聲低喝示意親衛們朝江憑闌圍攏去。
與此同時,山道另一邊的草坡上無聲站起數幾十道黑影,連帶手中刀刃也是塗黑了的,為的是避免刀面在夜裏反光被人發現。
這才是真正厲害的殺手。
他們被包圍了。
在場所有人一剎間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要殺皇甫弋南的人不止一個,那麽殺手自然也不止一批。儀仗護衛隊由神武帝指派,變節自然是機密,在他人看來,那支隊伍應該是保護皇甫弋南的。
所以,當皇甫弋南發現有另一批殺手出現時,便設計令他們與儀仗護衛隊相遇,意圖借這批殺手除掉那剩餘的一千人。巧的是,江憑闌也遇到了這支隊伍,雖不确定皇甫弋南是否當真被圍困山中,卻起了殺心,決定解決這個遲早要來的禍患。
如此一來,原本埋伏在四周的殺手們便決定靜觀其變,這一觀,他們觀到了江憑闌天馬行空卻很有效用的殺人方法,也觀到了她的真實身份,以及護衛隊變節的真相。
江憑闌苦笑一下,是她大意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蟬逃了,黃雀卻遇到了老虎。
她松開缰繩丢掉劍,高舉雙手,看向對方的領頭人,示意自己并無惡意,“你們已經失去目标的蹤跡,即便殺了我也讨不着好,我願意做誘餌跟你們走,但你必須保證,不動這裏的任何一個人。”
乒呤乓啷一陣響,包括江世遷在內的二十四名親衛齊齊棄劍繳械以示誠意,沒有一人對王妃的決定産生異議。
對面領頭人似乎沒想到她肯如此合作,在一左一右兩名手下的護持下打馬緩緩上前,眼底充滿警惕和疑慮。
倘若萍水相逢,他興許并不會将這女子放在眼裏,但他方才親眼目睹她燒山、殺人,以二十四人對陣上千人,大獲全勝。眼下又得知了她的真實身份,想起那些關于寧王妃的傳言,便愈加不由地要對她每一個舉動都加以十分的思考。
江憑闌繼續平靜道:“我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以不遠千裏相救,但這并不代表我将他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識時務者為俊傑,我還不想死。”
對面人眼底狐疑漸去,卻還是不大放心地看了一圈,眼睛掃過那一張張親衛的臉,然而他們個個神色平靜,面無表情,實在瞧不出什麽名堂。
“這些人都是我的親衛,你大可放心。”
那人眉梢一挑,顯然聽懂了江憑闌的意思。她是在告訴他,這些人聽命于她,而不是皇甫弋南。這話也确實值得相信,這樣一個精明能幹又思慮周密的女子,怎可能将自己的生死交給他人?而倘若這些親衛是皇甫弋南的人,又怎可能在聽見她方才那番言論時毫無所動?
看來,傳言裏伉俪情深的寧王夫婦也不過如此。
他本就因失去了皇甫弋南的蹤跡而束手無策,又見江憑闌當真有配合的意思,最終還是打消了疑慮,拱手道,“如此,有勞。”
他的确已經顧慮很深,小心甚極,但論起心計來,殺手怎能拼得過謀略家?所以,當他最終被江憑闌一劍斃命,只能暗恨自己還是輕敵了。
都說不要命的人可怕,然而這世上最令人畏懼的并不是不怕死的莽夫,而是怕死的智者。有一種人,他們擁有千軍萬馬當前沖鋒陷陣殺敵的膽識和氣魄,卻也同樣可以在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脅時屈膝低頭。
真正的王者絕不桀骜,恰恰相反,他們能屈能伸,能進能退,他們甘于俯首塵埃,只靜靜等待塵埃落定那一刻,将嗜血的刀刃刺入敵人的胸口。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江憑闌将沒入他胸口的劍利落拔出,身子一偏躲過鮮血濺射的軌跡,然後轉頭看向匆匆趕來的江世遷和李觀天。
“小姐,您怎麽樣?”
“王妃,您怎麽樣?”
她搖搖頭,拭去刀面上淋漓的血跡,“都是別人的血,我們的人呢?”
“死十三人,另有兩人重傷,恐怕無法繼續行走。”
江憑闌阖上眼,“九十三條性命,這個仇,遲早會報。先給重傷的兩人治傷,活着的,一個也不能少。”
李觀天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愕,似乎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言論。然而眼前的這個女子,她的語氣那樣堅決,堅決到令他無法出聲提醒她,他們是主上的親衛,身家性命皆歸主上所有,存在只為了犧牲,他們的死,不需要報仇,更沒有什麽“一個也不能少”的道理。
四下靜默裏忽聞馬蹄聲震,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卻因其速度快至極致而顯得那般震耳欲聾。
李觀天的心砰砰直跳,緊張地看向江憑闌,見她也微微蹙起了眉。
“這個時候來這裏的會是誰?如若是敵,我們恐怕已無力應對。”他側耳去辨,聽着那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不對,只有一個人。”
江憑闌亦聽出了究竟,霍然回首朝山道盡頭望去。
她從未見過那樣快的速度,好似那人策的不是馬,而是風。她眯起眼,看見馬上人被長風卷起的衣袂,看見他在滿山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滅的面容,看見他在那樣瘋狂的速度裏信手勒缰翻身而下,看見他停在自己跟前咫尺處,似乎想開口說什麽,又最終什麽也沒說,就那麽靜靜看着她。
她忽然鼻子一酸,攥緊拳頭就朝對面人胸口重重捶去,“豬腦子!”
☆、一石三鳥計
來人似乎有些心緒不寧,不妨她忽然動手,生生受了這一拳,低低咳了起來。
江憑闌這下倒是愣住了,心想剛才那一拳看着兇猛其實也不過雷聲大雨點小,落在他胸口根本沒幾分力道,而他自從被狂藥以半生功力救回性命以後,已經很長時間不見這麽弱不禁風的樣子,自己倒真快忘了他還是朵“嬌花”。
“你受傷了?”她直覺不對,瞅着他不大好看的臉色,擡手就要去把他脈。
皇甫弋南一直掩着嘴的那只手忽然放下來攔住了她,“沒有,被你氣的。”
李觀天眼觀鼻鼻觀心,覺得自家主上氣得相當有道理,自己辛辛苦苦設的局讓他們給攪了不說,發覺薄暮山動靜有異,明明已經脫身了的人又急急忙忙趕回來,一路奔波勞碌,結果還被王妃罵了一句“豬腦子”。
江憑闌摸了摸鼻子,似乎難得有些不好意思,“這個事情是我大意了,害得他們跟着我出生入死的。”
李觀天不能不說有點感動。王妃那麽牛氣沖天的一個人居然也有肯這樣低頭的一天,而且字裏行間都是對他們幾個的愧疚,他一抹眼角,霎時間意氣風發,大義凜然道:“王妃千萬別這麽說,要不是您,我們早在甫京城便丢了性命。主上,這事怪不得王妃,是我們幾個疏忽了。”
皇甫弋南扭過頭來輕飄飄看他一眼,“回去領罰。”然後又轉頭向江憑闌,語氣仍舊是淡淡的,“倒不算過失,那批後來的殺手不大好對付,原本也未必會上當,你趁機将那一千人斬草除根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
李觀天有點傻眼,“那屬下還要去領罰嗎?”
皇甫弋南臉一黑,大有“我是在安慰王妃不是安慰你你再插一句嘴就領雙倍罰”的意思,吓得李觀天立刻不敢再動,繼續眼觀鼻鼻觀心站好。
江憑闌瞧着李觀天那憋屈樣覺得好笑,不妨皇甫弋南突然攥起她的手看了看,眉頭皺得厲害,“一手的血,也不曉得擦擦。”
“這不是剛殺完人嘛,劍都還沒來得及回鞘。”她故作輕松地争辯一句,并不想揭穿其實皇甫弋南自己也是渾身血泥的狼狽模樣。她感覺得到他手心很涼,是不屬于這樣燥熱的夏夜的涼,這個溫度讓她恍惚間想起山神廟裏那個雨夜,她忽然覺得背脊發冷,忍不住問,“你真沒事?”
他看一眼一直默立在不遠處的江世遷,淡淡道,“連日奔波,犯了老毛病罷了,先離開這裏,回頭再說。”
皇甫弋南看了一眼現場情況也便大致明白了江憑闌是如何脫困的。先詐降,然後誘騙對方在此守株待兔。薄暮山共有三道口子,對方不确定他會從哪個方向來,勢必要分散人手,而江憑闌等的就是對方守備不集中,好将他們逐個擊破。
計策雖妙,對方卻也非庸人,看看親衛們的傷亡情況便能猜到薄暮山在歷經一場大火後又見證了怎樣慘烈的厮殺,江憑闌雖然隐瞞不說,他也看得出她受了好幾處劍傷,身體狀況并不理想。
他很快制定出四條歸京路線,令八名親衛分頭行動,還是老計策,使詐迷惑敵人的視線。江憑闌态度強硬,決意要跟皇甫弋南待在一起,理由她沒明說,但李觀天等人心裏都清楚,神武帝不知為何十分着緊王妃的性命,上回在山神廟便是這樣救了主上,如今讓王妃這個護身符跟着自家主子倒也安了他們的心。
在江憑闌的堅持下,重傷的兩名親衛被匆忙處理了傷勢,送到附近安全的地方暫且避一避風頭,而江世遷被勒令留在那裏照顧他們。這一點是江憑闌的私心,江世遷其實并未受多大的傷,完全具備行動力,但敵人的目标是皇甫弋南,她不想他跟着自己冒險,留在這裏反倒不會有事。
自薄暮山到甫京尚有六十裏腳程,皇甫弋南帶着江憑闌連夜趕了二十裏山路,在天亮前入了聿城,找了間客棧處理她的傷勢,順帶休整休整。
說是休整,其實江憑闌壓根沒睡着,雖是裹了傷也上了藥,可連日奔波加上精神高度緊張令她腰酸背痛,一躺下來渾身就跟散了架似的,哪裏都難受,根本無法入眠。
皇甫弋南為了讓她安心睡一會,跟護衛似的看着門。她覺得自己反正也睡不着,就想把這個寶貴的機會讓給他,兩人為此推脫來推脫去,最後幹脆一起躺下閉目養神,只是誰也沒敢真睡過去。
江憑闌閉着眼睛嘆了口氣,又覺得有些好笑,“堂堂金尊玉貴的寧王夫婦居然淪落至此,跟落水狗似的連覺也不敢睡。”
皇甫弋南臉色蒼白,氣勢卻明顯不弱,回道:“那是你。”
“哦,看來甫京城的事你也曉得了,确實落了個水,那沈纥舟太不要臉,挖地道就挖吧,非挖到河裏去。出水的時候河邊密密麻麻都是人,要不是有個僞造的金羽令,借機上了岸,泡在水裏還真一時難逃。”
“金羽令?”皇甫弋南的語氣難得有些訝異,睜開眼偏頭看她,“哪來的?”
江憑闌倒被問得一愣,也睜眼回看他,“不是你府上的人交給阿遷的嗎?”
他回過頭去,神情有些淡漠,默了一默後道:“我沒有。”
“沒有?”
“金羽令本就是稀罕物件,要僞造一個模樣差不多的也不容易,況且一經火燒便會露餡,我沒費那心思。”
“那就怪了……自涴水出逃後拼命趕路,倒也确實忘了這事,回頭我再問問阿遷。”她咕哝着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又睜開,“王府無事吧?”
“無事。”
江憑闌總覺得千氏出現在王府不會那麽簡單,此刻聽說王府無事,腦海裏忽而閃過一個念頭,然而實在身心俱疲,那念頭又好似電光石火,抓也抓不住,便只得随它去了,反笑道:“看來果真是調虎離山,老六弄了個暗殺的戲碼拖住我的腳步,千氏又假襲王府吸引我的注意,我有那麽厲害嗎?就這麽怕我壞他們的事?”
皇甫弋南似乎想說什麽,看着她臉上笑意卻又将到嘴邊的話收了回去,轉而道:“可不是?單騎破重圍,彈指殺千人,詐降誘敵手,這等能耐,便是我也有些忌憚。還要多謝王妃救命恩情了。”
江憑闌知道,其實皇甫弋南未必需要她救,他說這話為的是不辜負她這一路冒險和奔波。就好像皇甫弋南也清楚,即便沒有他,她也該能在甫京城裏自保,卻還是不嫌事多地命手下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她。
兩人在別處總做着別人借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做的事,卻獨獨在面對彼此的安危時,小心得過了頭。
“這回動靜鬧得那麽大,究竟牽扯了多少人?”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似乎懶得答,“你還能想不明白?”
“這兩天,哦不,是這一個多月來,燒了我好多腦細胞,你來了,我就不想再動腦了。”
他的臉色依舊不好看,聲音也很疲憊,眼底卻隐隐浮出笑意來,好似将這屋子都照亮,“你是嫌我走得太久了?”
她剜他一眼,“少臭美。”
“那你先回去,容我在外頭多避幾日災。”
江憑闌愣了一會才發覺自己是被他下了套,“皇甫弋南,你休想讓我一個人回去收拾爛攤子!”
“倒真是很大的爛攤子,但也是不容錯過的良機,待歸京後看看能不能反将一軍,總不能太便宜了他們。”
“他們?”
皇甫弋南終于良心發現似的解釋起來,“太子意圖謀逆,可以他一人之能卻絕不會做出如此成績,有兩個人在幫他。”
“是看似最不可能也最沒有理由這樣做的兩個人,”江憑闌笑得森涼,“老四和老六。”
“沒錯。要說老四的動作,牽涉甚早,還記得當初沈家人在杏城私藏的火藥嗎?”
她恍然,“當時我就覺得奇怪了,這個時代雖然發明了火藥,應用卻還不廣泛,倘若真是到了連江湖名門都能随随便便弄到大量火藥的地步,那這大陸的版圖起碼還能再往北、往西延伸半個中國。”
“中國?”
“哦,”她一時口快,也沒顧忌到皇甫弋南是聽不懂的,解釋道,“就是再延伸一個半皇甫的大小。”
“确實。”他點點頭,“而現實是,正規的軍用火藥由皇室嚴密把控,并且還不到普及的程度。沈家私藏的那批火藥,其實是老四預備拿來陷害太子謀逆的,而我當時以‘喻南’這個身份作為他的幕僚,也負責過其中部分事宜。”
“我忽然記起冠禮那日曾在罪囚名單上見過的那位申氏,似乎是老六的人,犯了私販火藥的重罪,是不是也跟這事有關?”
“沒錯。”他眼底露出贊賞之意,“沈府那批火藥被你我二人搗毀後,陷害太子的計策自然打了水漂,老四發了飙,命沈纥舟徹查此事,我就使了些手段将禍水引到了老六那裏。老四一面決意報複,一面也擔心陰謀敗露,便将這樁事情推給了申氏。”
“這申氏可算當了個冤大頭,還有老六,誰不知申氏是他的人,想必經那一事過後,神武帝也對他留了個心眼。”她想明白前因後果以後忍不住感慨,“你倒是下了好大一盤棋,雖遠在南國,卻以幕僚身份參與皇甫朝政,攪亂了一池子的水,将他們窩裏弄得雞飛蛋打的,不知老四得知真相時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