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了。
她一腳踹開蹲在兩人中間的呂仲永,朝後撤退幾步,抵住了皇甫弋南的後背,與此同時,皇甫弋南微微偏頭,好似完全料準她心中所想,“突圍。”
☆、命懸一線
話音剛落,窄道兩頭忽然同時響起極其細微的“咔嗒”一聲,這聲音呂仲永不會認得,江憑闌也并不熟悉,皇甫弋南卻在第一時間作出反應,“趴下!”
他說話時的語氣素來淡漠,這一聲難得帶了些波瀾,江憑闌想也不想立刻帶着呂仲永伏倒,與此同時兩枚金針自兩頭激射而來,皇甫弋南一個後仰躲過,卻并不停下,迅速探手朝虛空一握,将兩枚金針隔空“握”住。
金針浮空,他手腕發力,無聲将它們化為齑粉。
金色粉末随風簌簌落下,有幾縷飄到了江憑闌的後背,掀起一陣火辣辣的疼。她霎時愕然,這東西在被碾碎後落到她身上,還隔了衣物,卻已令她如此灼心,如若在完好之時入肉,該是怎樣的後果?
她很快明白過來先前聽見的“咔嗒”聲是什麽,那是經過改裝後小型機/弩,以金針代替弓/箭,設計絕妙,足夠致命。
果然,那些江湖人不過是拖延時間和迷惑人的幌子。
有這種機/弩在,窄道很快變成了收割人命的地獄。江憑闌立刻明白了眼下處境的危險,拽起趴倒在地上的人便要殺出去,卻不料這一拽拽了個空,皇甫弋南先她一步拎起了呂仲永的衣領朝窄道盡處掠去。
她霍然回首,卻被皇甫弋南周身強大的氣勁接連逼退三步,而在那一頭,一溜前來阻止他們突圍的高壯大漢“乒乒乓乓”倒在了地上。
一個熟悉到令人耳朵生繭的聲音響起,含着三分驚懼七分喜,那書呆子爆了他人生的第一句粗口:“哇!我他娘的居然飛起來啦!”
江憑闌自然看懂了皇甫弋南此舉的意思,卻忍不住在原地躊躇了幾步。窄道兩邊都有人,為了避免将後背落給敵人,最好的突圍方法就是分頭殺出去,再在前面岔路口彙合,然而他們一邊面臨着機弩的威脅,一邊還要保護呂仲永那草包,皇甫弋南主動搶過這個爛攤子,不必說,是為了減輕她的負累。
她這邊正猶豫,前頭大漢卻低喝着朝她沖了過來,無奈之下之得咬咬牙殺了出去。她手起刀落,再沒有半分仁慈,刀刀抹喉,擊擊致命,眼睛眨也不眨連殺十二人,一步沖出窄道。
與此同時,極其細微的“咔嗒”一聲響,一枚金針直沖她面門而來!
這才是真正可畏的劊子手,先前一擊不中,卻并不急着再來,而是安靜潛伏,等候最佳時機。然而江憑闌也絕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對敵人而言,她沖出窄道那一步是最佳擊殺時間,那麽同樣的,對她而言,那也是将金針一舉摧毀的最好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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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邁出那一步時便知道對方要下手,幾乎是同時,她一腳踢飛地上一具屍體,準确無誤朝着金針射來的軌跡。
下一瞬,她霍然睜大了眼睛。
金針遇着屍身直穿而過,穿過後卻并不停止,仍向着她的方向來,她疾步後撤,一邊拎起腳下另一具屍體朝對面抛擲而去。
金針再遇屍身,再猛穿而過,盡管速度被大大緩沖,卻仍頑固地向着她的方向。
她頭皮發麻,不斷抛出屍體,不斷後撤,動作快得只剩了一抹殘影。手腳脫力之際,那金針終于在一次又一次的貫穿後變得極細極小,化成齑粉留在了第五具屍體體內。
這幾乎劃時代的可怕武器。
江憑闌立在原地大口喘息,從金針射出到連砸五具屍體,看似很久,其實不過短短幾個數的時間,而她也在這短短幾個數的時間裏用盡了渾身的氣力,以至待她再一次邁開腿時,竟腳下一軟栽在了地上。
這一栽,她順勢回頭看去,長籲出一口氣。
她之所以選擇用這種方法對付金針,一來,本以為一具屍體便夠解決,未曾想到需要耗費這麽大氣力,二來,她不能單純躲開,因為無法确定身後的皇甫弋南是否撤走。
此刻回頭這一眼,她看見身後空蕩,除了屍體什麽也沒有,而埋伏在遠處的那名機/弩手倒在地上,看來他們應該已經全身而退。
江憑闌咬咬牙勉力站起,剛要撤離,忽然瞥見對頭的機/弩手似乎也倒在了地上。她心生疑惑,匆匆掠去察看,發現這人是自殺,而他手裏巴掌大小的精巧機/弩一分為二,顯然已被摧毀。
如此可怕的武器,想來幕後人也不願它落入他人手中。而每架機/弩只有兩枚金針,兩擊不中,操弩人完成不了任務,左右都是死,便選擇了自殺。
這麽說來,身後那名機/弩手很可能也是自殺,那麽在他死前,一定也射出了第二枚金針。想明白這些,她渾身一個激靈,朝岔路口狂奔而去。
一路疾奔,超越平生最快,她體內氣息狂湧,那股由洗髓丹凝聚起來的氣勁總是在危急關頭令她沖破自身的屏障,此刻這個速度,竟已能及上皇甫弋南與微生玦這等高手的一大半。然而她卻覺得還是不夠快,強烈的不安令她的心砰砰直跳,快要跳出嗓子眼去。
所有的急迫在拐過一道彎子看見那人的背影時終于消散無蹤,她倏爾停步,長籲出一口氣的同時感覺後背淋淋漓漓的汗。
皇甫弋南聽見響動回過身來,看見她安然無恙,似乎也松了口氣。
“這天殺的機/弩好厲害……”她說到一半忽然住了口,像被誰點了大穴似的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的視線越過呂仲永落在皇甫弋南的肩頭,用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聲音顫抖着喃喃,“皇甫弋南你……”
她依舊沒能說完,因三丈之外,那人忽然直直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呂仲永呆滞回頭看向皇甫弋南,“你說什麽?啊……牛小弟你怎麽了?”
他尚未反應過來,便見眼前一道黑影閃過,下一瞬江憑闌已經奔到跟前,及時扶住了暈厥倒地的人,然後她仰起臉,以近乎逼問的語氣看着他道,“呂仲永,你給我解釋解釋?”
呂仲永尚處在懵懂狀态,一低頭看見皇甫弋南右肩插着一枚極細的金針,吓得臉都白了,“他他他……我我我……這這這……!”
金針長三寸,并未完全沒入皇甫弋南的右肩,約有三分之二留在外邊,針緣沒有滲出血,然而那一圈衣料的顏色卻有變,像是燒焦了。再仔細看去,那金針似乎正以極慢極慢的速度在一點點深入他的體內。江憑闌大睜着眼,手一顫移向他的右肩,卻被呂仲永大聲喝住,“住手!”他伸手攔住她,“我知道了,我知道他剛才說什麽了!他說,他說……讓她別碰……”
江憑闌渾身一震,腦海中忽有畫面連閃。
他聽見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回過頭,看見她的第一眼,霎時安心而松懈的神色。
他血色全無的唇,在暈厥前一剎嗫嚅出一句什麽。
那時她沒看清,現在卻曉得了。他強撐了這麽久,非要親眼看見她安好才肯暈去,暈去前一剎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她可能一時沖動替他拔針受傷。
“不碰怎麽辦?”她這一句喝問近乎粗暴,眼看着金針還在慢慢沒入,擡手就要去拔針,卻忽然看見皇甫弋南的嘴動了動。
她停下動作俯身去聽。
“別……碰,沒用……別碰……”
“皇甫弋南?”她試探着問,“皇甫弋南你醒了?”
“別碰……”
呂仲永一手替他把脈一手去翻他眼睑,“沒有,他沒醒,只是夢語。”
江憑闌忽然覺得喉嚨幹澀,整個人都似要着起火來。究竟要有多強大的意念,才能讓人在昏睡時仍舊想着暈厥前一刻憂心的事?他連做夢都在說謊,騙她就算拔了也沒有用。
太陽沒入地平線,空氣裏的燥熱卻一分未減,一陣風吹過,攜來河泥腥澀的味道。呂仲永眼看着江憑闌不再試圖去拔針,剛松了一口去,卻突然感覺有水滴答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一愣,下雨了嗎?
剛想問江憑闌是不是也淋到了雨,他張開的嘴卻合不上了。他驚訝地望見那個一路兇惡至極,得理不饒人,不得理也不饒人的女子拼命仰着臉,似乎想要阻止眼淚從眼眶裏溢出來,卻還是功虧一篑。
不知過了多久,她用手背胡亂抹了抹臉,再出口時已恢複了冷靜,“呂仲永,我給你一炷香的時間,找來一把剪子,一卷棉紗,一捆柴。”她深吸一口氣,呂仲永還當她是要威脅自己如果做不到就提頭來見,卻聽她緩緩道,“拜托了。”
他覺得這一句滿含懇切的“拜托”抵得上十句“提頭來見”,心中一動,立時連滾帶爬地跑了,跑出一路隐約聽見身後有人破口大罵:“皇甫弋南你這個豬腦子!”
他腳步一滞,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牛小妹叫牛小弟什麽?
……
皇甫弋南一直沒醒,江憑闌扛着人找了塊一人高半人寬的山石掩身,等來了幸不辱命的呂仲永,一面吩咐他生火一面拿起了剪子。她先前沖動之下确實打算用手拔針,然而冷靜過後想了想,卻覺得皇甫弋南的阻止不無道理,且不說那樣會對她造成多大的傷害,她可能根本無法忍受金針觸手時灼心的疼痛,而拔針本就需要果斷,一旦她猶豫縮回,便是白白犧牲。
想到這裏她又不免驚出一身冷汗,自己一向懂得先思而後行,卻還是在這種生死關頭亂了方寸……他的生死關頭。
江憑闌剛拿着剪子蹲下來,便見皇甫弋南睜開了眼,素來熠熠的眼眸暗得沒有一絲神采,卻仍舊是靜的,她忽然發現,她很不喜歡他這樣靜靜看着她不說話的樣子。
她苦笑一下,“你倒醒得很是時候。”
皇甫弋南看一眼她手中的剪子,似乎沒什麽氣力開口,卻還是拼出完整的話來,“你要替我拔針,我總歸是要醒的……倒不如自己先醒。”
她故作輕松地白他一眼,“我技術很好的,不會疼醒你。以前有次給人取子彈,那子彈卡在他小腹位置,足有一寸深,還不是給我折騰好了。”
他虛弱地笑笑,不問也曉得她在說誰,“真是不解風情……這時候提江世遷,你不怕我醋暈?”
忙着生火的呂仲永回過頭來,奇怪地看了兩人一眼,看了一會自顧自點了點頭,也對,既然牛姓是假,那麽兄妹身份也必然是假的了。
江憑闌見他回頭,生怕他又開始喋喋不休,趕緊打住了他,“生你的火去。”然後将皇甫弋南稍稍扶起一些,讓他靠在山石邊,接過他方才的話茬,“你要是敢死,我保你在九泉之下渾身都被醋酸腐蝕幹淨。”
“還真是惡毒。”他低咳幾聲,“可能要讓你失望了,中針時封了筋脈,傷不到要害。”
“行了,廢話晚點說,已經耽擱一會了,我給你拔針。”
皇甫弋南伸手攔住她,“等會,你先把面具摘了。”
她愣了愣,看一眼蹲在一旁目光灼灼盯着兩人的呂仲永,雖然身份是暴露了,不過她這麽美,為什麽要給這個書呆子看?
“摘了,聽話。”他仍舊笑得虛弱,“這張臉太醜,拔針又很疼,我受不住的。”
江憑闌第一次聽皇甫弋南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略帶懇求,又有些孩子氣,跟撒嬌似的。她只覺得無法拒絕,擡手就去掀易容,可手指觸及面具之時卻忽然無端痙攣了一下,她停下動作,“等給你拔完針再摘。”
“那我就暈過去了。”
“那就等你醒來再摘。”
他默了默,最終道:“憑闌,如果沒看這一眼,我會醒不來的。”
她忽然仰頭吸了吸鼻子。
有些話是不能說破的,一路走來,他們習慣隔着層紗面對彼此,盡管能朦朦胧胧看見對方眼底灼灼之意,卻無人敢将這層紗揭開。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倘若揭開了,她如何能一心一意搞垮皇甫,如何能帶着江世遷走得安生,又如何能面對于自己有大恩的微生玦?更何況,她一直明白,他心思很深,顧慮很重,他對她,沒有一刻全心全意的坦誠。
所以他們總是将違心之言挂在嘴邊,就像此刻,他不能說自己是怕醒不來所以才想看她最後一眼,她也不能說只要他肯醒來就讓他看個夠看一輩子。
默了半晌,她還是在皇甫弋南平靜卻執拗的眼神裏摘了易容,然後咬着牙瞪他,“這下夠美了吧?”
呂仲永一屁股栽到地上,盯着她的臉搶答,“夠夠夠……夠了!”
皇甫弋南根本懶得看他,目光從眼前人的眉落到她的眼,落到她的鼻尖,再落到她的唇,那目光分明很輕,卻因實在太細致,令人如被刀子镌刻,半晌他笑了笑,“嗯,夠了。”
夠了,即便他醒不來,這一眼也夠了。
江憑闌從不知道有人的目光能那麽灼熱,熱到她直想一腳踹掉那堆用以趨避猛獸的柴火,她挽起袖子,罵罵咧咧,“大男人婆婆媽媽,不就拔個針,還跟董存瑞炸碉堡似的。”說罷塞了一團棉紗到皇甫弋南嘴裏,又示意呂仲永扶好他,提着剪子一頭紮了上去。
☆、以命相護
她提着剪子一頭紮了過去,從呂仲永的角度看,她眼神淩厲,起手穩健,落刀果決,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躊躇。剪子夾住金針那一瞬,她想也不想大力一拔,與此同時皇甫弋南難忍地悶哼一聲,饒是那般堅毅之人也沒能撐得住,直直暈了過去。
江憑闌借着剪子将金針碾入泥地裏,看了一眼刀刃處的缺口。刀刃觸針不過短短幾個數的時間,已經被腐蝕出一道很深的裂痕,這是真正鐵打的剪子,都熬不過金針的毒辣,何況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血肉?
“啪”一聲,她手中的剪子掉到了地上。
“牛小妹,你的手……”
她垂頭看一眼,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無法控制地在顫。十幾年,十幾年過去了,她殺第一個人的時候也曾這樣脫力過,從那以後,她麻木到忘記害怕是什麽,從未再有拿不穩武器的一日。可就是剛才,她好像忽然回到了那個狹小暗黑的空間,眼睜睜看見敵人朝她的方向走來,那樣絕望,那樣恐懼。
她知道她在害怕什麽。
她于一身冷汗裏回過神來,咽下一口腥甜,沒有人知道,方才拔針時她為了做到最快最好,狠狠咬了自己的舌頭。
“皇甫弋南……”她嗫嚅着去探他手心,探他鼻息,探他脈搏,機械地重複着一個個動作,“活着……活着就好。”
一旁的呂仲永看得心裏五味雜陳,伸手去替皇甫弋南把脈,“內息混亂,心率極弱……”他皺着眉想了想,“咦?”
江憑闌擡起頭,以眼神示意詢問。
“他體內為何有如此多的淤毒?”
救命要緊,此刻也顧不得避諱,江憑闌只得坦誠道:“他自四歲起便服毒,毒素種類繁雜,一直難以清除,這金針可也有毒?”
呂仲永張大嘴愣了半晌,在江憑闌的注視下飛快搖了搖頭,“都是陳年積垢,沒有新毒,應該與金針無關,讓我看看他的傷口。”
“怎麽樣?”
“從窄道走出時我感覺到他周身有一股極強大的罡風,金針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刺入他右肩的。因了那一股氣勁,針雖刺入卻未穿透,加之他及時自封筋脈,這才保住了性命。然而金針終歸有一半溶在了他體內,從傷口來看,他右肩這一片的骨血都被腐蝕了。”
她看着他肩頭那個拇指大小的黑洞皺了皺眉,“你的意思是,這傷口沒有血流出,是因為這一塊肌肉群都壞死了?”
“應該……應該是的。這傷口不能以一般方法處置,我先用藥草清理表面,然後我們得盡快送他回甫京,何家老先生想必會有辦法的。”
江憑闌看着埋頭搗弄背簍的呂仲永,“你行不行?”
“牛小妹,這種時候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我要不替他清理,他可能撐不過一炷香。”
她點點頭,盯住了呂仲永,“好,他的生死就交到你手裏了。”
正在找藥草的人一愣,覺得她這語氣似乎哪裏不對,一擡頭,忽然發現四周冒出數幾十個影影幢幢的黑影,他吓得一哆嗦,剛要發問,卻見江憑闌站了起來。
她站起來,手中長劍倏爾出鞘,風将她的發髻吹得搖搖欲墜,而她身姿挺拔,似矗立于帝都城牆上的那面“皇”字旌旗,越是大風,便越是獵獵不倒。
她笑起來,眸中似有流光淌過,一字一頓道:“近我三尺者,死。”
四面殺手立刻蜂擁而至,她長劍一挽,沖在最前面的那人忽覺脖子一涼,下一瞬便不可抑制地倒了下去。身後呂仲永抹了一把濺灑在他臉上的滾燙的血,翻了翻白眼似乎要作嘔。
“搗你的藥!”江憑闌手中長劍不停,還來得及分神罵他。
呂仲永猛點頭,嘴裏不停念:“白及,虎杖,降香,赤芍……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刀光劍影,血濺五步,江憑闌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将近她三尺之人性命盡數收割。三名殺手齊齊朝她撲來,她一腳踢開一個,一手架住一個,另一只手反手一插,劍直直穿透那人咽喉後去勢不停,再刺向他身後另一人。
她将劍一把拔出,也不避開濺射的熱血,一刻不停又割下一人的腦袋。頭顱噴湧着鮮血滾落在地,她看也不看将它一腳踢起,砸向另一邊朝他沖來的人。
這些毫無血性的殺手在死前都有一瞬錯愕,這女子……何以比他們還殘暴弑殺。
呂仲永搗完了藥,拼命晃着腦袋似要将那些刀劍入肉之聲從耳邊揮散開去,滿頭大汗裏,他全神貫注盯着皇甫弋南的傷口,一點一點小心清理。
時間忽然變得很漫長,漫長到像是永遠也不會結束。這傷口非同尋常,藥草不能深入內裏,只能在淺表稍作處理,因此是個極其細致的活。他屏息凝神,強迫自己忘記身後的厮殺,只專注于眼前的傷口。
一顆頭顱飛射而來,就落在他的腳邊,他的手下意識要顫抖,卻在最後一刻死死穩住。
半晌,他終于清理完畢,以棉紗将傷口小心翼翼包裹一層,替皇甫弋南拉上衣襟。做完這些,他給昏睡中的人把了把脈,盡管內息仍舊混亂,但脈象卻穩了不少。
他長出一口氣,只覺救死扶傷多年,當數今夜最難。
正慶幸,忽聞身後有異響,他猛一回頭,便見江憑闌支着劍跪倒在地,有兩名殺手朝她直直砍了過去。
“牛小妹!”他大驚之下吶喊出聲,卻見江憑闌又踉跄着站了起來,提劍大力橫掃而去,一劍兩命,那兩人生生被斬斷了腰,眼見着自己的雙腿飛了出去,連痛呼都不能。
“好了沒!”她大喝一聲,提劍再上。
“好了!穩了,穩了!”呂仲永大聲答,“牛小妹,你小心啊!”
這一批殺手足有上百人,且身手在先前那些江湖人之上,江憑闌一連殺了三十好幾,早已是強弩之末,眼見又是兩人朝她猛撲過來,她揮劍殺一人,腕間一軟,長劍脫手,還有一人越過他就朝皇甫弋南猛沖過去。
“住手——!”呂仲永大喊一聲,自己也不知為何,竟不怕死地張開雙臂擋在了皇甫弋南面前。
與此同時,江憑闌左手探入長靴,巴掌大小的槍抛擲而出,她猛一回身,左手扣動扳機,對準了那人的後腦勺。
一聲清脆的“啪”,那人手中長劍忽然落地,整個人朝前平平倒下。汁水和鮮血濺了呂仲永一頭一臉,他卻震驚得連作嘔都忘了。這是什麽武器,何以隔着那麽遠的距離置人于死地?
江憑闌拾起劍,重新支着身子站了起來,“你很榮幸,成為我穿越以來槍殺的第一人。”她左手拿槍,右手執劍,長身而立,看向周圍那一圈明顯愣住的人,“還有誰,想試試爆頭的滋味?”
她的氣力早已所剩無幾,身上大大小小都是劍傷,新傷疊在舊傷上,滲出淋漓的血來,此刻還能屹立不倒,甚至出言挑釁,完全是靠着一腔意志。然而意志力再強也有極限,很快,她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眼前霎時變得人影幢幢,一個殺手變成了兩個殺手,但她不晃腦袋,也不眯眼,始終目光如隼地盯住他們。
她很清楚,這些人只是暫時被槍的威力震懾住,而一旦她顯出疲憊之态,他們會立刻蜂擁而上。
她的身後有他,她不能倒下。
沉默對峙不過一會,這些人很快重振士氣,再一次舉刀向江憑闌沖來。她拼盡全力提劍上前,頭也不回地喊,“帶他走!”
身後傻愣的呂仲永聽見這一句大驚,“不行!牛小妹,你會死的!”
“你不走,我們就會一起死!”
“牛小妹,你……你堅持住,我……我幫你一起殺!”他說着就去撿地上的劍,“你放心,這裏……這裏掉了好多劍!我砸死他們!”
“住嘴!”江憑闌被他蠢得清醒了幾分,揮劍抹了一人的喉嚨,“我是寧王妃,我以皇室的權威命令你,馬上帶他走,否則我就将你滿門抄斬!”
呂仲永耳邊嗡嗡回響着“寧王妃”三個字,嘴裏不停地嗫嚅着“滿門抄斬”一詞,最終咬了咬牙,将皇甫弋南扶了起來。
“等他醒來,你告訴他!”江憑闌拼着最後一點力氣邊殺邊喊,“我死後會回到我的家鄉,過我的大小姐生活,他要是敢記挂我,盼着我再到這鬼地方來,我就罵得他每天打噴嚏,打到死為止!”
呂仲永不再應聲,微微偏頭看了看自己背上的人,他的呼吸很孱弱,眉頭緊緊蹙起,似乎想要努力醒來。
“走啊!”江憑闌朝後大喊一聲,随即回頭一劍砍下對面人手臂,“你們這些不要命的瘋子,有膽量就都給我一起上!”
呂仲永聽着身後越來越遠的厮殺聲,不知為何竟覺鼻子發酸,心底悲涼,腳下步子卻越走越快,甚至小跑起來,他一面跑一面喃喃,也不知在給自己鼓勁還是在給皇甫弋南鼓勁,“殿下,殿下您不能有事!這是王妃拿命換來的……對,王妃不會白白犧牲,殿下,您堅持住!”
漫天星辰璀璨,似乎預示着明天将是好天氣,然而有太多生命,它們注定等不到明天。這一夜是八月十五,這一夜有人阖家團圓,有人卻在拿命殺一條血路,搏一場相護,誓以死別成全一生裏最完滿的月色,要那人記住。
這一夜的月色沒有被載入史冊,也似乎并不特別,然而有些細節當時不會在意,事後回想起來卻忽然有了了悟。
很多年以後,有人推開窗柩,舉杯對着天邊的圓月遙遙一敬,笑問:“月又圓了,如今你可還願拿命護我?”
當然,這是後話了。
……
八月十五的星辰曾過有一瞬的黯然。
以一人之力将數幾十人阻在三尺之外的女子還在浴血拼殺,她的眼皮沾滿了鮮血,以至快要看不清敵人的動作,然而她沒有時間去擦,所有的動作都像機械一般,上前,出劍,提砍,上前,出劍,提砍……她殺到麻木,殺到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哪腳在哪。
即便在那樣的情況下,她仍舊清醒地數着數。三百個數,只要呂仲永夠聰明,足以帶着皇甫弋南避到安全的地方。
“二百九十七。”
“二百九十八。”
“二百九十九。”
“咣”一聲響,她踉跄跪倒,手中長劍落地,再沒有任何氣力掙紮。
“天殺的……”十幾道劍光凜凜閃爍,渾身被血水浸透的女子嘆了一口氣,“下輩子絕對不要是這麽難看的死法……”
話音剛落,劍光紛至,她閉上眼,卻忽然感覺四周風聲靜了靜。
她霍然睜眼,這一眼看去,跟前的殺手們竟像被人點了穴似的齊齊杵在了原地,定格出一張張猙獰可怖的面目。
不,不止是殺手,世間萬物,從天上閃爍的星辰,到飄在空中的落葉,再到耳邊的風,所有一切都在這一瞬間靜止。
靜止只是一瞬,下一瞬,有什麽力量破空而來,帶着粉碎一切的張力,将這些面目可憎之人一招撂倒。
沒有鮮血,沒有掙紮,一剎死絕。
江憑闌半張着嘴擡頭望去,夜空盡處,有人似神祇般披星踏月而來,淺銀色衣袂掠過丘壑,掠過山河,似要拂去這世間一切流血、殺戮。
然而不是見過的人不會曉得,那個人,他本就是世上最冷血的殺戮者。
千氏。
她大睜着眼,似乎又有了氣力,支着身子站了起來,于滿地屍身裏仰頭看向朝自己走近的人,清晰道:“救我,還是殺他?”
對面人停了下來,負手而立,沉默不答。
她神色異常堅定,再問,“救我,還是殺他?”
對面人似乎蹙了蹙眉。
她不松口,繼續,“救我,還是殺他?”
他終于肯答,不含情感地緩緩吐出兩個字,“救你。”
江憑闌點點頭,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對面人一步邁近扶穩她,三丈距離于他不過咫尺,他垂眼看着懷中浴血的人,看着自己的衣衫被染出大片大片的鮮紅,始終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許久之後,他才終于将她輕輕背起,動作熟練得好似曾經做過無數次。
山風吹過,吹碎一句宛如夢呓般的呢喃:“何苦……”
☆、表白
江憑闌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奇怪的是,夢裏沒有皇甫弋南,也沒有她自己,她看見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孤零零地立在夜色中,她看不清那孩子的臉,卻覺得他是那樣孤單,以至讓她禁不住落下淚來。
她簌簌睜眼,感覺眼角微微有些潮濕,忽然聽見一個驚喜的聲音。
“啊呀,牛小妹你可算醒啦!”
她霍然偏頭,這一偏便看見呂仲永青黑的眼圈和胡渣,然後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看向對面,那裏,有人正倚着一個玉枕,穿着幹淨整潔的白色裏衣,一動不動含笑望着她。
“牛小妹,你可算是吓死我們啦!前天夜裏你被人送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是血,連臉上都是,吓得我都不敢認!我跟你說,你這個傷啊……”
她強自忍耐,怒目瞪他,“閉嘴,出去,我數三下,三,二……”
呂仲永唰一下就搶出了門,自己走了還不忘趕走門口那一群護主心切的家夥,“哎呀,走了走了,散了散了。”
商陸、阿六、十七、李乘風、李觀天齊齊瞪他一眼不予理會,繼續貓着腰聽牆角,卻忽然聽見房裏頭傳來一男一女的異口同聲:“再聽就戳聾你們。”
五人立刻作鳥獸散,走廊盡頭默然立着的夕霧看一眼幾人動作,轉身也下了樓。
江憑闌早在呂仲永沖出房門那刻就下了床,盡管離對床不過寥寥一丈距離,渾身的酸痛卻令她舉步維艱,她走到一半皺着眉“嘶”了一聲,疼得彎下腰去。皇甫弋南驚了驚,似乎預備下床扶她,然而掀被的動作做到一半卻也停了停。她扶着桌沿直起身來,望着他眼底痛苦的神色笑得不能自已,然而這一笑,卻又牽扯到了身上數處劍傷,疼得她更加龇牙咧嘴。
兩人一個笑得歡暢,一個笑得無聲。
叱咤風雲的寧王夫婦,竟落了個連床也下不了的狼狽境地。
“你別動,”江憑闌伸手在虛空一按,止住他的動作,“還是我來吧。”她一步一挪,好不容易折騰到皇甫弋南床邊,一坐下去卻感覺屁股都要疼裂了,“屁股上沒傷啊,怎麽這麽疼,皇甫弋南,你摔我了嗎?”
他笑笑,知道她大難不死劫後餘生心裏高興卻不願明說,怕顯得太矯情,只好開開玩笑讓他一起樂樂。他伸出一只手,将她輕輕往懷裏拉了拉,“看你一連睡了一日兩夜,摔不醒你。”
她第一次如此順從,沒有阻止這些親昵的動作,耳廓恰好抵在皇甫弋南的心口,聽着那一聲聲恢複了人氣的心跳覺得從未有過的安心。這一次劫難不同于上回在山神廟,彼時皇甫弋南尚有下屬在側,她又總覺得這個人很厲害,不會那麽輕易死,所以慌亂歸慌亂,心底卻有一種莫名的篤定。而這一回,她與他一同被逼向絕路,當真是九死一生,如今再回想起當日種種,只要錯了毫厘,他們二人都不可能活着坐在這裏。
她在他懷裏悠悠舒出一口氣,“都說死生之外無大事,我看也是。”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擁着她的那只手輕輕蹭過她的後背,又蹭向她的肩膀,再蹭向她的手臂,指下凹凸,一處一處都是被棉紗包紮過的痕跡,他手勢輕柔卻絕無旖旎,像是想要用這種方法将她為他受的苦楚都熨帖抹平。
最擅長煞風景的人難得配合,什麽也沒說。他的手心還是涼的,盡管性命暫且無憂,她卻也知道,他的身子又回到了大半年前,動辄便要咳嗽,永遠是蒼白虛弱的樣子,好像輕輕捶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