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拳都能讓他緩不過來。
四下久久靜默,久到江憑闌險些要在皇甫弋南的懷裏睡着,他才忽然開口叫她,“憑闌。”
“嗯?”她揉揉眼皮子,有些奇怪自己怎麽剛睡了那麽久又困了。
“從來沒有過。”
她一愣,不大明白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是在說什麽,只聽他頓了頓又繼續道:“從來沒有一個人,根本不必要,卻心甘情願為我做到如此。”
她默了默,似乎聽出他話裏淡淡寂寥。這世上肯為了他做到這一步的或許很多,就像他那些因為他一句話就慷慨赴死的下屬,可是盡管他們毫無怨言,卻始終不是與他平起平坐的身份,他們之間隔着巍巍金令,隔着主與仆的鴻溝。說到底,他沒有過能夠與他患難與共,甚至為了他不惜拼命的朋友。
這種寂寥,她又何嘗不懂。他們都是行走在黑夜裏的孤旅人,習慣了形單影只也習慣了艱辛苦楚,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就不期許光亮,不期許有人與他們并肩。
“會有的,就像那個差點替你擋了一刀的書呆子。”她突然道,“今天是我和他,明天還會有別人。這個世上總是好人多,那些你真心相待的人,也會以同樣的真心回報你。雖然像我這樣滿手血腥的人不适合說這種看起來天真爛漫的話,可是有時候,我是願意去相信的。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只要有恨就有愛,或許有人為了恨而活着,但我卻不希望他被恨蒙蔽了雙眼,以至于再看不見別的。”
皇甫弋南的眸光忽而黯然又忽而亮起,良久後道:“我不管別人如何,這種事在你身上只允許發生這一次。”
她笑起來,“我可沒那麽傻,前夜熱血上頭罷了,誰天天為了你拼命啊。”
他知道她向來愛臉皮,喜歡說反話,卻也不想戳穿她,默了默忽然問:“憑闌,你相信我嗎?”
她有些不明所以,從他懷裏爬起來,卻見他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認真,那種認真……就好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寶。她在那樣的認真裏收回了原本欲脫口而出的玩笑話,認真反問他:“信你什麽?”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裏。”
她一愣,似乎仍是沒太懂他的意思。
他卻也似乎沒有想要得到她的答案,自顧自道:“我絕不是你口中所說這世上絕大多數的那種好人,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去回報所有全心全意對待我的人。所謂‘仁者無敵’,我從來不信,那些成功的仁者不是因為他們仁慈,而是他們得時勢眷顧,幸運太過。像我這樣的人,做不了仁者,那條路太長了,我連自己是否活着走到那裏都不能保證,又如何保證在這過程中不傷害到誰?或者說,在我眼裏那不是傷害,而叫利用。該算計時便狠狠算計,該舍棄時便決然舍棄,我是這樣的人。就像我對呂仲永,那不是菩薩善心,他是河下知府的嫡子,他對我有價值,所以我才救他。而也許有一天,當他再一次面臨困境時,我會選擇袖手旁觀,甚至推他一把,我不會記得他曾經想要為我擋刀子。”
江憑闌一直默默聽着,她的神色很平靜,然而蜷起的手指卻死死攥着被角,一會攥緊一會又松開,許久後才垂着眼緩緩開口:“我知道,我從來都知道。”
Advertisement
“但是,有一個人是不一樣的。”
她霍然擡頭。
“她也許不會陪我走完那條路,也許會成為我的絆腳石,甚至也許有一天,當他人或者她自己,拿她的性命來威脅我時,我除了投降……別無選擇。因為她在這裏,”他的食指點在自己的心口,“實在是一個……很要命的位置。”
她睫毛輕輕一顫,看向他的食指。
“所以,在那條路的盡頭,一定有她的位子,也只有她的位子,不管她來或不來,那個位子永遠都在。”
嘗膽卧薪,含垢忍辱,苦心孤詣,霸業皇圖,三萬裏江河血流如注,九千尺懸塔白骨成山,然而他說,在那裏,有她的位子。
待他君臨天下之時,只要她願意,她就是他的皇後。
一陣不合時宜的敲門聲響起,兩人同時撇過頭去,聽見李乘風在門外焦急道:“主上,金銮殿裏傳來消息,陛下有旨,命王妃即刻進宮。”
江憑闌看了看皇甫弋南,眼神中略帶詢問。
他低低咳了幾聲,“聖旨昨日便來過了,替你擋了。”
他一句“替你擋了”說得輕松,江憑闌卻知道這不是結婚喝喜酒,說擋便能擋的。她懵了懵,忽然自覺形象偉岸高大威猛,畢竟整個皇甫大概也就她一個敢因為睡覺不赴旨了吧?
“宣我不宣你,怎麽個意思?”
“我回京的消息還封鎖着,整個甫京都道我的儀仗因故延誤,要明日才到。這時候宣你進宮,無非是在處理些麻煩,我已将事情交代給乘風,你在去的路上将那些奏折密報都看一看,有什麽不明白的就問他。”
她點點頭,剛要起身又坐了回去,“你什麽時候醒的,哪來的時間安排這些?”
他笑了笑,“呂仲永将我一路背回京城,半途裏遇上了乘風和被救回來的你,那之後不久我便醒了。要是讓他将我背到城門口,可指不定得出什麽亂子。”
“千氏将我交給了李乘風?”她愣了愣,總覺得這事說不出的怪異,一時卻也得不出答案,“那行,我先去宮裏走一趟,你好好休息。”她說着便起身穿起早便準備在一旁的官服,剛要走,忽然被皇甫弋南叫住。
“憑闌。”
她回過頭來。
“你很聰明,但有些事情你看不到,我須得提醒你。”他頓了頓,以手掩着嘴咳了幾聲,“千氏為何要在八月十三出現在寧王府,又如何能在八月十五救得你,你好好思量。”
江憑闌緩緩眨了眨眼,最終什麽也沒說,點了點頭走了。
皇甫弋南盯着那扇阖上的門出神半晌,過了一會道:“觀天,請何老來替我治傷吧。”
……
江憑闌早知自己不在寧王府,不過倒是出了門才曉得,原來兩人住在何家。
馬車裏準備了熱菜熱飯,江憑闌一邊翻文書一邊狼吞虎咽,幸虧記性好,看一眼便不會忘,她一目十行,将厚厚一疊半人高的卷軸全看完了,把那上頭的內容跟飯菜一起消化在了肚子裏。
其實也不過離京數幾日,然而八月十三太子謀逆案卻令朝中變了天,就是那麽短短幾日裏,神武帝以雷霆手腕清洗掉了近三分之一的臣子,其中又有三分之一乃正三品及以上的官員,可謂是來了場大換血。有人失勢,相對的也便有人得勢,不僅是衆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位子突然空缺,衆皇子之間的角逐也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起來,那些平日裏悄悄湧動的暗流遇到了這一潑滾燙的火,霎時沸騰起來。
風卷着雲,雲卷着風,整個皇甫波詭雲谲,而九寰宮裏那位的心思,更是讓人捉摸不透。
江憑闌一步一步緩緩走進金銮殿,只覺得這座素來沒有血肉的皇宮又冷了些。
金銮殿裏很熱鬧,江憑闌進來時用餘光瞄了瞄,幾位皇子該到的一個也沒少。她行了禮,不可避免地牽動了傷處,以至起來時稍稍有些不穩,臉色也隐隐發白。神武帝似乎很有些緊張,“朕聽聞江大人抱病數日,身子可好些了?”
這金銮殿不是皇室女眷可以踏入的,而江憑闌今日是以女官身份受宣,神武帝自然如朝議時那樣稱她為“江大人”。江憑闌離京數日,早朝自然缺了席,李乘風替她做了善後,請的是個病假。
她微微斂了神色,“承蒙陛下/體恤,微臣已無大礙。”
“如此,朕便安心了,江大人若是出了什麽岔子,朕倒不知該如何與寧王交代。”說罷便笑起來,他這一笑,滿堂皇子重臣也都跟着笑了笑,只有默默立在旁側的十一皇子皺了皺眉。
寧王妃臉色發白,說話時明顯中氣不足,看起來似乎得了重病,這滿堂可真都是睜眼瞎。想到這裏,他的臉色也白了白。
“陛下言重了。”江憑闌微微颔首,看上去恭敬而順從。
“朕急召你入宮,是為查一件案子,沈大人,你問吧。”
沈纥舟應了,轉身對江憑闌笑了笑,“江大人抱病幾日,朝中生了不少事,想必您也聽說了,廢太子皇甫嘉和于八月十三夜起兵謀反,同夜,四殿下與六殿下奉聖命出兵平反,将其逮捕入獄。兩日前,八月十五,廢太子自盡于獄中,留下血書一封。字字悔過,稱自己起兵謀逆乃受人挑唆,一步走錯,恨不當初,唯以死謝罪。”
江憑闌細細聽着,時不時點幾下頭,聽到最後皺了皺眉,很有些不解,“那麽沈大人想要問什麽呢?”
“廢太子皇甫嘉和所留血書之上,‘受人挑唆’一詞不免令人驚心,然血書卻又未曾指明是受何人挑唆,陛下召集我等調查此事,不知江大人可有何頭緒?”
江憑闌無聲一笑。
☆、金銮案
“沈大人,您這刑部的大牢該補補了吧?天字號牢獄,朝廷一等要犯,竟說自盡便自盡了,這可比廢太子的血書更令人驚心啊!”她笑了笑,“不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偶有失職也可諒解。”
上座神武帝不勝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指着沈纥舟,“沈大人,此事确是你刑部失職,晚些時候領了罰再下去。”
“臣謹遵聖命。”
沈纥舟借着四皇子的名頭,在朝中勢頭很大,也很得陛下恩寵,即便刑部出了這種岔子,在座的也沒幾個敢當面指責,畢竟不值當為了一個死去的廢太子得罪活着的大紅人。不過,別人不敢說的話,不代表她江憑闌不敢說,盡管說了也未必讨着什麽實質性的結果,但她心裏舒坦。皇甫弋南離京這一月多來,她一直按他交代的韬光養晦,為人低調不曾“搞事”,只将書院管好,可如今一想到他肩上的傷,一想到那夜種種驚心險象環生,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将沈纥舟手撕成八塊。
江憑闌笑了笑,“沈大人,您方才問下官頭緒,下官實在沒有頭緒,您沈大人都查不明的案子,下官一介小小四品掌院又如何能想得通透?”
“興許是本官未曾問明白,”他也回她一笑,“實際上,這案子已查了一半,本官心中也有了人選,今日需要江大人替本官證實一件事。”
“哦?沈大人請講。”
“八月十三日夜,廢太子起兵謀逆前,十一殿下長子滿月宴上,本官曾與江大人有過幾面之緣,當時江大人身體康健,并未有恙,忽然抱病,當真只是巧合?”
江憑闌作恍然大悟狀,“原來您是問這事?下官若說是巧合,豈不顯得太巧?想來沈大人與陛下都是不會相信的。可下官若說不是巧合,卻也無力舉證。”
神武帝一伸手,“江大人但說無妨。”
“回禀陛下,八月十三日夜,臣與六殿下自十一殿下府邸同行回府,途中曾遭暗殺。此事,不知六殿下可有上奏陛下?”
神武帝眉心一跳,“老六,出了那麽大的事為何不同朕說?”
皇甫赫上前一步,“回禀父皇,當夜兒臣與江大人遇襲不久,京城便出了亂子,朝中亦忙作一團,兒臣見父皇整日憂心謀逆案,便未曾拿此事打攪父皇。”
“事關當朝皇子性命,豈能用‘打攪’二字?你和江大人可有受傷?還有,可曾查明是誰人指使?”
“承蒙父皇關心,兒臣與江大人皆無恙,只是尚且未能揪出刺客的幕後主使人。”
神武帝點點頭,又看向江憑闌,“既然如此,江大人所言暗殺一事與沈大人所問又有何關聯?”
“回禀陛下,臣回府不久便出了岔子,只覺渾身無力,頭昏腦漲,當時還道是先前遇襲時勞碌了身子所致,便早早睡下了,以至後來甫京城中鬧得如此沸沸揚揚都毫無所覺。第二日,臣直覺不對便請了朝假,又請來郎中瞧了瞧,那郎中說,臣是誤食了毒物。”
她這話一出,四面震驚,十一皇子霍然擡頭。
“中毒之事非同小可,江大人為何也同老六一樣隐瞞不報?可別說你也是為了不叨擾朕。”
她搖搖頭,“臣早年曾被毒蛇咬傷,當時雖保了性命,卻也落了些病根,平常倒是無事,然只要稍稍一碰毒,哪怕是食料中偶有的不幹淨之物,旁人吃了無礙,臣卻是要遭殃的。因此,臣只當這回是個意外,況且确實并未聽聞誰人與臣一樣中了毒的。”
四面幾位大臣面面相觑,有幾個已經冒出冷汗來。
“原本臣不覺得此事有何要緊,但方才沈大人那麽一問,臣倒忽然想起一樁事。當日,臣以女眷身份與諸皇子妃位列同席,曾與六皇子妃談論起席間飲食,臣記得,說到一碗羹湯時,皇妃笑稱,那裏頭有一味食料叫芫荽,六殿下是最不能忍這氣味的。臣想,六殿下一定未曾碰那碗羹湯,而臣卻是喜歡芫荽的,因此将它喝完了。”
她說這話說得隐晦,在場那些老謀深算的狐貍卻聽出了究竟。一名大臣左思右想覺得不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陛下,臣有要事急奏。”
“張大人請說。”
那人匍匐在地,神色惶恐,“其實……其實江大人所言中毒之症,臣也是有過的。”
他話音剛落,另一名大臣連滾帶爬上前來,“啓禀陛下,臣亦有過此症。”
“啓禀陛下,臣亦如此。”
“啓禀父皇,兒臣亦是。”
在場多是參加了滿月宴的人,也多是喝過那碗羹湯的,先前一個個閉口不談,眼下卻全都冒了出來。
“陛下,臣當夜正是因為身體不适,才未能及時調集骁騎營兵馬支援皇宮。”
“陛下,臣亦是因為身體不适,才令小人有了可乘之機,将水龍局全面封鎖,致使火勢蔓延。”
“陛下,臣懷疑,當日那碗羹湯有問題,目的正是為了遲鈍臣等在兵變之時的反應,而對方見六殿下未喝下羹湯,這才使出刺殺之下策!”
這個“對方”指的是誰,在場之人心知肚明。十一皇子臉色發白,渾身的骨節都在顫,卻始終靜默不語。
“胡鬧!”神武帝大怒,手指着底下人,“你們一個個可都還将朕放在眼裏?事前不奏,這時候倒懂得嚷嚷!”
“陛下息怒!”江憑闌一個大拜下去,“還請陛下聽臣一言。”
“你說。”
“滿月宴當日,朝中所有成年皇子,除去因替陛下接見地方官員未能出席的四殿下以及奉聖命出京未歸的九殿下外皆赴了宴,朝中重臣亦大多在場,假設羹湯确有問題,那麽這就是一樁謀害衆皇子與重臣的驚天大案,敢問,誰人有此膽量?因此,即便有誰真要在羹湯裏做手腳,也必然不會落下可供人查證的把柄。諸位大人與幾位皇子雖在當夜感覺到不适,并因此錯過了最佳防禦時間,令廢太子僥幸攻入皇宮,放火燒城,但那些不适之症卻在第二日消失無蹤,即便請了郎中來也未能瞧出什麽,只道是疲累所致。敢問諸位,下官所言可是?”
“江大人所言極是,臣在此之前,甚至都不曉得自己曾中過毒。”
“臣亦如此。”
“兒臣亦是。”
“陛下,”江憑闌在衆人表完态後再度開口,“倘若不是臣這身子尤為受不得毒物,想必真相絕不會在今日浮出水面。雖不知沈大人是從何處得知,但臣确是能查明此案的唯一人選,還請陛下命禦醫與三法司即刻入殿,臣願配合調查。”
神武帝微微愣了愣,似乎有些猶豫,“江大人身份特殊,如此,怕是要委屈你了。”
“能替陛下分憂,即便赴湯蹈火,臣亦在所不辭。”
……
金銮殿裏的案子從清早查到晌午,江憑闌本就重傷未愈,實是被折騰得身心俱疲,一回到馬車裏便睡了過去,再醒來天都黑了,看見商陸侍候在她房裏,才知自己已到了寧王府。
“憑闌,你醒了。”
她點點頭從床上坐起,透過琉璃牆望了望隔壁。
商陸立刻心領神會,“殿下在書房。”
“勞碌命,剛從鬼門關回來就折騰自己,”她皺皺眉,“他一直在書房?”
“你在馬車裏睡着了,李乘風那小子哪敢叫醒你,是殿下背你進房的,在這坐了一會後就去書房了。”
江憑闌點點頭,點完又覺得不對,“背”這個姿勢,怎麽着也會壓着他的肩啊,“他的傷不要緊了?”
“這就不知道了,不過殿下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晚飯也沒用,還交代了任何人不得打攪。”她說完又像是想起來什麽,“哦,對了,呂先生在府裏呢!”
“呂先生?”江憑闌笑出聲來,“那就是個書呆子。”
“可是我覺着這位先生不一般,你睡着的時候他來過房裏,應該是殿下吩咐的,替你施了針灸之術。”
江憑闌這下倒有些意外。先前她一直覺着犯困,去金銮殿的路上才得知是皇甫弋南做了手腳,目的是為了讓她能夠騙過禦醫,僞裝出早年落下病根以及中毒的跡象。她當然沒有被蛇咬過,也在看見六皇子不碰那羹湯時心生警惕,未曾喝過一口。不過,她一直以為這手腳是何老的手筆,倒不曉得原是呂仲永,用的還是針灸這種在當世比較厲害的醫術。
“想不到這呆子還有兩手。”她咕哝一句,“他在哪?我去跟他道個謝。”
“呂先生說想參觀王府,下人們就帶着他去了,眼下也不知走到何處了,可要差人去請他來?”
“不麻煩了,我去找他,順帶走走。”
江憑闌穿了衣服出了門,問了下人才知呂仲永在夜游王府後餓了,自顧自跑去了後廚。她無奈搖頭,朝後廚方向走去,心想皇甫弋南沒吃晚飯,剛好也給他搗騰點吃的去。
遠遠就聞着了桂花糕的香氣,她走進去,正瞧見呂仲永跟賊似的在啃糕點,看見她來險些吓得手一滑掉了半塊。
“牛牛牛……啊不,王……王妃。”
“我記得你好像說過,夏日不宜吃糕點,容易漲肚。”
他被問得噎住,一張臉漲得通紅,咳了半天才算好,不好意思地答道:“确實不宜,不過稍微吃些沒那麽嚴重的。那天我是……我是故意不吃的,我爹說出門在外不能接受陌生人的吃食。”
“那你現在怎得不怕我們毒死你了?”
“牛……啊王妃,咱們都是同生共死過的關系了,您不會害我的。”
“看你這別扭勁,愛喊什麽就愛什麽,不用叫我王妃。”她白他一眼,“不過也別跟我套近乎,同生共死?我跟你很熟嗎?”
“咱這還能叫不熟?”呂仲永笑呵呵的樣子,“你看,這寧王府是你的家,我與你要是不熟,又怎好意思在這裏大搖大擺參觀,還跑來後廚吃桂花糕呢?哎,不過不是我說啊,這寧王府可真大,起碼得有八個呂府那麽寬敞!還有還有,這裏景致也好,”他朝遠處指指,“那裏的回廊,冬天下起雪來一定很美吧?”
江憑闌回頭看了看,似乎在想象什麽,“也許吧,我還沒有在這裏過過冬。”
呂仲永又一指,“那還有那邊,那邊的池子……”
江憑闌實在懶得聽他啰嗦,也早就在他的話唠攻勢下将道謝的事抛到了九霄雲外,打斷他道:“這盤桂花糕你沒拿手碰過吧?”
“沒有,沒有!”他立即舉三根手指作發誓狀,“我很愛幹淨的。”
“那我給皇甫弋南送去。”她說罷端起盤子就走,卻忽然被呂仲永叫住。
“等等等等,你說給誰送去?”
她回過頭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有什麽問題嗎?”
呂仲永大瞪着眼,似乎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趕緊閉上嘴巴,搖頭。
江憑闌卻是個直覺向來敏銳的,走回來擱下糕點,“老實交代。”
“牛小妹,如果你不知道,那我就不能說。”
“如果我知道,還用你說?”
“這是……這是為人醫者要堅守的道德底線!”
“哦?”她也不知從哪掏出把锃亮锃亮的刀子,在呂仲永面前晃了晃,“道德重要,還是命重要?不如你選一個。”
呂仲永死命往後仰,生怕那刀子戳着自己,“牛……牛小妹,咱有話好好說,你一個女孩子,不能這麽粗暴。你若總是這樣,将來生了孩子,那孩子會跟着你學壞的,你就算不為了你自己考慮,你也得為了你孩子的将來着想啊!”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我只想讓你在道德和命之間選一個,”她刀子一側,“三,二……”
“命!”呂仲永死死閉着眼睛,自我安慰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牛小妹與牛小弟伉俪情深,恩山義海,告訴她應該不算違背醫德……沒錯,不算!”
“別廢話,快說。”
“是……是這樣的。”呂仲永咽了咽口水,确認四周沒有別人,才輕聲道,“殿下長年服毒,味覺早就壞了,吃甜的是苦,吃苦的是甜,你拿這麽甜的桂花糕給他,豈不是要他的命嗎?”
江憑闌手一顫,“咣當”一聲,刀子落到了地上。
☆、缱绻
“長年服毒,味覺壞損,吃甜的是苦,吃苦的是甜?”江憑闌愣愣看着同樣愣愣的呂仲永,重複了一遍,又重複了一遍。
呂仲永見江憑闌一臉遇了鬼的模樣,覺得自己似乎說了什麽不得了的話,可說都說了也沒法收回,只得硬着頭皮應了一聲,“不止甜和苦,鹹淡酸辣也是,殿下這樣已經……已經很多年了。這說病也不能算病……”
江憑闌已經聽不大清呂仲永在說什麽了,她只是麻木地站在那裏看着他的嘴不停蠕動,而心思卻越過了他,落在很遠的地方。
認識皇甫弋南以來,幾乎從未見他與人同食。他的一日三餐都由南燭單獨準備,她一直以為是他金尊玉貴,不屑與那些身份低微之人吃同樣的東西,甚至還埋怨過他,讓她成天一個人孤零零地對着一大桌子菜。
可即便是那樣,他卻對她有過不止一次的例外。
杏城比武招親過後,他與微生玦在沈府養傷,她邀請他去吃火鍋宴,他不曾拒絕。
一路北上入皇甫,她以“不吃東西傷怎麽會好”這樣的理由逼着他一日三餐頓頓不落,他白米飯就湯,一口一口咽下。
第一天住進寧王府的時候,他問她要不要一起用飯,她卻挂心着阿遷的傷勢對他說了“不”。
還是那一天,她有意捉弄,将一只雞腿塞進他的嘴裏,并勒令他“不許吐”,他皺着眉艱難吃完,問她:“好吃?”
冠禮當日,她在席上剝好了一顆荔枝,剛想吃卻被他一偏頭含進了嘴裏,他品了很久,說:“好像是酸的。”
入仕那會,她有日一時興起親手熬了鍋燕窩粥,大部分給了阿遷,留了一小碗給他,他含笑吃完,然後說:“是甜的。”她有些奇怪,問他是不是糖撒多了,他卻答:“沒有,剛好。”
……
十個月,她認識他近十個月,也幾乎與他朝夕相處了近十個月。那麽明顯,那麽明顯,她為什麽從來看不見?
耳邊仿佛響起沈府密道裏,他似詢問更似嘆息的聲音:“江憑闌,你對誰都這麽有情有義嗎?”
彼時她笑得氣死人不償命,答:“是啊,除了你。”
是他當真藏得太好,還是她總将情義慷慨贈與他人,卻獨獨漏了他一個?
書房裏的油燈燃得很旺,偶有風吹過,明明滅滅的光投在宣紙上,照見那裏的墨跡,有些別扭的一筆一劃。聽見敲門聲,桌案邊的人擱下筆,擡頭看了一眼,随後将宣紙收起,壓在一疊公文下邊,“進來吧。”
“我騰不出手,你來一下。”
他搖着頭站起來,似乎有些無奈以自己的身份還要做替人開門的活計,打開門卻見江憑闌端着一堆碗碟,忙得就差連嘴都用上了,而這門在外邊不是一推就能開的,也難怪她說騰不出手。
他愣了愣,還在端詳她手裏的菜色,卻聽她氣沖沖道:“皇甫弋南你有沒有眼力見,還不快幫我端進去?”
他挑了挑眉,見只有一副碗筷,“我好像說過書房裏不準帶進這些,你吃完了再來。”
“誰說這是給我吃的了?”她白他一眼,将兩盤菜遞到他垂着的右手邊,示意他接着。
皇甫弋南低頭看一眼,猶豫一會還是妥協了,用左手接過後轉身朝裏走去。先前心急忙慌的人卻沒有馬上進門,一直杵在那裏望着他的背影。
果然啊,只要用了心,即便他藏得再好,她還是能發現的。
她端了那麽多東西來,騰不出手也不喊下人幫忙,只是為了驗證那個一直埋在心底的,有些可怕的猜想。
在何府,他抱她的時候,用了靠床裏側的那只手,看起來有些別扭。
聽商陸說,他是背着她回房的,而不是打橫抱着。
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下午,打發了所有侍候的下人,連李乘風也吃了閉門羹。
……
半晌,江憑闌深吸一口氣走進去,将書房門緊緊阖上,“皇甫弋南,你的右手……”
他渾身一僵,遲遲沒有回過頭來,也遲遲沒有答。
江憑闌只覺鼻子發酸,好似再不能隐忍克制,那些他不願意讓人知曉的,藏掖在心底的秘密,或是陳舊了的,或是新鮮的……她忽然走上前去,手指慢慢穿過了他的臂彎。
皇甫弋南一顫。
她的手緩緩滑過他身上柔軟的綢緞,摩挲着那些以金絲線勾勒而成的紋繡,然後一點點在他身前合攏,繞成一個難解的結。
這個素來以女兒身行男兒事,永遠驕傲永遠理智的女子,第一次懂得擁抱,懂得愛懂得痛,懂得他也懂得自己。
這天夜裏,皇甫弋南吃到了人生第一盤炒苦瓜,是江憑闌生平第一次炒的苦瓜。江憑闌炒完嘗了一口,苦得喝了大半碗白水才勉強忍住,而皇甫弋南在某人灼灼的目光裏吃完整盤苦瓜後喝了三大碗白水:被甜的。
那碗明明很甜卻苦不堪言的燕窩粥,他是含笑喝的。
這盤明明很苦卻甜得發膩的炒苦瓜,他是皺着眉吃的。
人生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別人覺得苦的東西,你或許甘之如饴,別人覺得你該哭,你卻偏偏從眼角笑到了眼尾。
冷與暖,總是只有自己知曉。
一生裏嘗過太多種滋味,酸甜苦辣,到最後卻只能記得最鮮明的那一種。
一生裏聽過太多話,大部分聽了也就忘了,可很多年過去了,當他輾轉反側不成眠,卻總是記起這一夜。
這一夜,她第一次主動抱着他,将臉頰輕輕貼在他的後背,悶悶地說:“什麽時候能好?會好的對吧?何老一定會有辦法的……如果真的好不了,我來當你的右手吧。”
如果真的好不了,我來當你的右手吧。
輕描淡寫的一句,誰又能想到,這個堅韌到有些固執的女子,從此後,永遠站在了他的右側。
……
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皇甫歷史上幾件改變未來政局走向和王朝命運的大事多發生在這一年的秋冬,只是高瞻遠矚真知灼見的畢竟是少數,當時的人還反将它們作為茶餘飯後的笑話談資。
先說太子謀逆案。
廢太子皇甫嘉和苦心籌謀數月,于八月十三與兵部尚書韋玄徳合力策反京軍三大營中神機一營,發動兵變。其夜,大火燒城,甫京淪陷,叛軍兵鋒直指皇宮,廢太子率兵殺至九寰宮,意圖逼迫神武帝退位,與四皇子所率禁衛軍正面交鋒,六皇子率京軍三大營中沖鋒一營趕至九寰宮救駕,協同四皇子合圍,将廢太子拿下。
兵變至此徹底失敗,然謀逆案卻還遠遠不到了結時候。三法司奉聖命清查涉案人員,朝中近三分之一官員被罷免,其中又有三分之一遭抄家問斬之禍。血腥氣彌漫了整座甫京城,整整一月,刑臺上的磨刀石未曾得一日停歇。
對此,寧王府裏有女子淡淡評價:“一個失勢的太子哪能拉攏這麽多官員,老皇帝這一着清算夠狠,趁機将看不順眼的統統滅了,想必老四和老六手底下也折損了不少暗樁,咱們的人呢?”
某人似乎很滿意她口中的“咱們”一詞,耐心解釋:“難免殃及池魚,主心骨尚在便不礙事。”
繼太子謀逆案後,又一樁金銮案将多年來淡泊名利的十一皇子拖下了深淵。盡管十一皇子拒不認罪,還是被三法司以涉嫌太子謀逆案為名羁押入獄。這個案中案接連審了近三月,甚至在太子謀逆案清查完畢後仍未有結果,十一月初七,吃盡牢獄苦頭的十一皇子被無罪釋放,對此,三法司的說辭是:證據不足。
刑部雖沒少做濫用刑罰的事,可證據不足,當事人又是天家皇子,自然不能草菅人命,加之陛下态度模糊,似乎也不忍心自己的兒子日日受折磨,無奈之下只得放人。然而就在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