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百回合,江憑闌,卒

都以為十一皇子沉冤昭雪之時,陛下卻又未下達明文旨意,甚至也沒有給出任何賞賜以作補償,衆人都看不太懂老皇帝的心思,不過,唏噓幾日也便忘了。

皇室子弟,起起落落是常事,除了當事人,誰又能真正體會其中苦楚。

十一月初七,受了三月酷刑的十一皇子從牢獄裏走出,烏黑的風帽遮住了他瘦削的臉廓,然而當守獄人看見那一雙眼睛時,卻明顯感覺到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三月前,這個男人被羁押來時目光沉靜,即便枷鎖在身也難掩其眉間清逸。可三月後,當那人滿身傷痕從囚籠裏走出,他的目光不再是一潭純淨的水,在那裏,湧動着足可包裹這世間一切血火的詭谲。

年邁的守獄人心砰砰砰地跳起來,這樣的人他見得太多了,這些人,他們進去的時候還是只兔子,出來以後卻成了猛虎。這座牢獄是多麽神奇的地方啊,有些人或許原本永不會為權位所誘,成為欲望的奴隸,但這裏,卻能改變他們。

從今日起,皇甫又少了一位淡泊寡欲的皇子嗎?

但願是他……看錯了吧。

皇甫逸自黑暗盡處緩緩步出,一位太監模樣的人侍應在前頭,見他來了便跟了上去,“寧王殿下為您準備的車駕就在前邊,您若想清楚了,便坐上去,若沒有,便走過去。殿下的意思,一切随您心意。”

他沒有答,忽然擡起頭來望向天際,那裏風很大,以至雲起雲湧,險些要迷了人的眼。

半晌他笑了笑,淡淡道:“冬天來了,還是車裏暖和。”他将視線自天際收回,朝停在前頭的馬車走去,他的步子那樣慢,卻因為慢而顯得格外堅定,堅定到似乎這一步踏出便永不會再回頭一樣。

在太子謀逆案之後接踵而至的除了金銮案,還有一樁謀刺案。八月十八,寧王儀仗歸京,神武帝命四皇子攜宮廷禁軍開道相迎,卻迎到了重傷浴血的寧王。

寧王乃是奉聖命以皇甫使臣身份出使大昭,卻在歸途遇刺,此事傳開,朝中霎時一片嘩然,衆臣聯名上書懇請陛下務必查明真相,稱大昭欺人太甚雲雲。三法司因太子謀逆案忙得焦頭爛額,六皇子見勢主動請纓,願協同三法司共審此案,卻有朝臣提出異議,稱論法務與外交,還是四皇子更适合擔此大任。兩邊争來吵去,最後素來行事中庸的東閣大學士提議,莫不如令四、六皇子共同協助三司。

據說,聖命下來後,寧王府書房裏傳來女子豪放的笑聲,“這也太好笑了吧?皇甫弋南,你這場戲可真是演得太值了!這下好了,兩位兇手一起查案,你說究竟是老四踩了老六的玉冠,還是老六把老四給摁死呢?”

三法司主審,當朝皇子協查,這樁謀刺案很快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了南面大昭和西面西厥。大昭新帝表示很無辜:人是在皇甫境內遇刺的,關我什麽事?西厥某位軍師表示很看好:皇甫那幾位皇子鬥蟋蟀似的鬥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鬥死了一個,又蹭蹭蹭冒出好幾個,這王朝遲早要玩完。

四皇子與六皇子不愧為朝中英傑,在三法司忙于太子謀逆案無暇他顧之時以雷霆手段出擊,不出一月便查出了眉目,只是這“眉目”有些奇怪,四皇子查出的是“眉”,六皇子查出的卻是“目”。

六皇子一口咬定兇手是大昭,理由無非是遇刺的時機恰逢儀仗歸京,至于證據倒也是有搜羅來那麽幾條的,卻不大夠看。不過不夠看沒關系啊,大部分朝臣都認為大昭政權新立很好欺負,巴不得起些沖突,好趁機端平南國,這也是他們願意為寧王“出頭”,聯名上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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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四皇子卻稱寧王儀仗內出了奸細,兇手在皇甫內部。此言一出,還沒指名道姓便一石激起千層浪。很顯然,即便四皇子說的是實話,朝臣們,包括陛下也都不願将案情導向這個方向,剛出了一個起兵造反的太子,難道還要再來個謀殺當朝親王的皇子?皇室後裔腐敗至此,可不丢了皇甫的顏面,讓世人笑話?

案情至此陷入僵局,又過一月,六皇子無力再有更多舉證,四皇子卻從薄暮山大火裏查出了些究竟。三法司裏頭,刑部是其中一司,而明眼人都知道刑部尚書沈纥舟是四皇子的人。正當衆人以為刑部将不顧皇家顏面揪出兇手之時,這滔天大浪卻說平就平了。

據傳,那日,陛下召請四皇子入宮,父子倆促膝長談足足兩個時辰有餘,然後這案情便驚天逆轉,朝着六皇子的方向走了。

還是十一月初,謀刺案“水落石出”,鑿鑿證據皆指向一個結果,行刺寧王的竟是嶺北督撫。十一月末旬,嶺北督撫以罪囚身份被押送入京,經三法司連審半月後招供,幕後指使正是大昭新帝。

消息一出,舉世震驚,大昭朝中群臣激憤,紛紛上奏新帝要求出兵讨伐嶺北,拒不認這莫須有之罪名。

至此,皇甫朝中的有識之士們才算真正明白了,半年多前金銮殿上舌戰群儒的寧王妃何以能夠信誓旦旦說出那樣的話。

“得民心之法,不在皇甫,而在大昭與西厥……嶺北一旦顯出異常,貪婪的西厥藩王豈能不争?而我要說的是,西厥要争,大昭亦不可能坐視!那麽,便讓他們争!不僅讓他們争,還要幫他們争!”

好一個“讓他們争”!好一個“幫他們争”!寧王奉聖命出使大昭,表面上是代表皇甫恭賀新帝登基,承認大昭政權,實則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着驚天謀刺案,竟将嶺北省推上了風口浪尖。

如此手筆,如此心計,可謂令人膽寒。

黑雲壓城,這一日,無數人擡頭望向風起雲湧的天際,喃喃出同一個聲音:“江山……亂矣!”

☆、年關

三樁牽涉到皇室宗族的大案落幕,神武帝龍顏大悅,該罰的也罰了,該殺的也殺了,年關将至,是時候大行封賞了。

四皇子與六皇子在太子謀逆案中替朝廷平反叛軍,功不可沒,後又齊齊上交兵符,足可見其心昭昭,加之二人協同三法司破獲了寧王遇刺案,再記大功一件。神武帝下旨,由六皇子正式掌管京軍三大營中神機一營,表面上是希望其接手廢太子留下的爛攤子,将神機營整頓重振,可實際上嘛,誰看不出來,老皇帝這是在下放兵權了。

正當衆人唏噓不已,暗地裏悄悄向六皇子道賀之時,又一卷聖旨來了,四皇子德才兼備,卓爾不凡,被正式冊封為輔國德懿親王。

這道聖旨一下,又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朝中上下霎時嘩然,還沒來得及給六皇子道賀的官員大臣們齊齊噤聲,轉頭跟四皇子道喜去了。

衆所周知,神武帝在位期間久未立親王,卻在這一年裏接連冊封了兩位,且兩位親王都被冠以“輔國”之名。輔國本是太子的事,如今太子之位空懸,卻出了兩位比肩的輔國親王,這局勢……真是令人越發看不分明了。

有心人忽然記起寧王遇刺案陷入僵局之時,神武帝召請四皇子入宮一事,細細想來,案情就是從那一日起出現轉折的,莫不是神武帝以親王之位與自己的兒子做了個交易?

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大約也只有父子倆人知曉了。

接連兩位皇子被大肆封賞,衆人都等着瞧寧王這回能撈着什麽,可這位以使臣身份出使大昭,險些身死歸途的輔國永寧親王卻并未如諸臣料想的那般發紅發紫,老皇帝倒是客客氣氣賞了不少金銀財帛給寧王府,卻只字不提“權”。反而是先前以涉嫌太子謀逆案入獄卻被無罪釋放的十一皇子,似乎終于被陛下給記起要給些補償。不過,這補償驚掉了無數人的下巴,老皇帝一出手,竟給了他京軍三大營中沖鋒一營的掌管權。

京軍三大營,骁騎、神機、沖鋒,其中骁騎營人數居首,直轄于陛下與兵部;神機營兵械力量居首,先前由太子與兵部共同掌管,如今因兵部尚書被革職處斬,暫為六皇子麾下;沖鋒營戰力居首,雖名義上一般直轄于陛下與兵部,卻常在特殊時期移交給當朝皇子,正如甫京兵變夜被授予兵符的六皇子一樣。

可如今朝中紛亂平息,并未有何“特殊”的跡象,老皇帝忽然将沖鋒營給了十一皇子,是怎麽個心思?

當局者迷在局中,西厥灼灼關注着皇甫朝中動向的某軍師卻看了個通透。

接到密報時,天青錦袍之人端坐案前,笑得狡黠,“皇甫那位老皇帝倒是老謀深算,太子謀逆,世人皆當該收束兵權,他卻反其道而行。”

侍應在旁的女子的不解,“何故下放兵權?”

“是為制衡。”微生玦朝椅背懶懶一靠,“網若織得太緊太密,是要勒着裏頭的鳥兒的,一旦鳥兒們的性命受到了威脅,便會不顧一切撕咬、沖破這張網,廢太子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因此,對于皇甫而言,兵權這東西,與其收束不如放縱。而放縱也須得有方法,分撥給老四、老六、十一這注定水火不相容的三人,豈不正好?”

對朝堂争鬥向來不願費心力研究也确實沒什麽天賦的人繼續皺眉,“老四和老六為了對付寧王沆瀣一氣,似乎不是您說的水火不相容的關系,而十一皇子是素來不參與朝争的。”

“錯,”他笑起來,“你漏算了一個人。”

“您是說寧王?”

微生玦點點頭,“你可是覺得,這回三位皇子皆得了勢,而獨獨他大敗了一場?”每每說起寧王,他的眼中總帶着棋逢對手的快意,“你太小看皇甫弋南了,偏偏他才是這裏頭最大的贏家。”

柳瓷愕然。

“四月前他在歸京途中遇伏,吃了個大虧,怎能不想法子讨回來?寧王遇刺案,其意有二。其一,拉開大昭出兵嶺北的序幕。其二,離間老四和老六的合作。”

“您的意思是,這二人在此案中的分歧已令他們的合作走向破裂?”

“欽差儀仗裏的殺手是老六安排的,他為自保自然得主動請纓參與查案。而老四安排的殺手卻是江湖人士,不會給自己留下把柄,他因此心生歹意,想将老六給揪出來。盡管最後,老皇帝為大昭能夠順利出兵嶺北,以親王之位與老四做了筆交易,令案子朝着有利于老六的方向走了,可兩人間的嫌隙卻已經生了。別看他們表面還是風風光光,和和睦睦的樣子,這兩人已經沒有同心協力對付皇甫弋南的可能了。”

柳瓷默了默,似乎在消化這番話,半晌感慨道:“寧王好心計!”

“不僅如此,還有十一皇子。”微生玦篤定地笑笑,“你可知他為何會入獄?”

“應是遭人誣陷。”

“誰?”

“從金銮殿那場鬧劇看,似乎是憑闌?我可不記得她落過什麽病根,況且,以她那好腦子哪那麽容易中毒?”

微生玦笑着搖搖頭,“恰恰相反,憑闌沒有誣陷他,而是在救他。”

柳瓷一愣,“主子,你們聰明人的心思可真不是我等江湖兒女能看穿的,您還是給我解釋解釋吧。”

“縱觀皇甫皇室,太子死了,老二早夭,老三年輕時行兵打仗落了殘疾,早就退出朝野,撇開這三人,如今還餘八名成年皇子。”他将面前沙盤上各色旗幟排列組合,“真正有實力、有可能坐上那個位子的有三人,老四德王、老六、老九寧王。老五與老八擁護老四,老七與老十跟随老六,獨獨十一淡泊寡欲,保持中立。太子倒臺,奪嫡之争愈演愈烈,而老四與老六卻都争取不到十一的支持。”

“得不到,便毀掉!”柳瓷恍然。

“沒錯,寧王尚且光杆,因此,寧可毀掉十一也絕不能令他為寧王所用,亦或者,讓他成為第四個競争者。所以,誣陷十一的正是缺席了滿月宴的老四,毒是他下的。”

“那憑闌和寧王是如何救出十一皇子的呢?”

“将計就計,先順着老四的陷阱去,再在外頭替十一皇子銷毀所有不利于他的罪證,順帶在三法司裏做些手腳。三法司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可不止是他沈纥舟的天下。”微生玦說到這裏眯了眯眼,“當然,以皇甫弋南的能力,原本也可以不讓十一皇子遭這份牢獄罪的。”

“三月牢獄折磨足夠改變一個人的心志,哪怕十一皇子再淡泊寡欲,再不願參與朝争,也不可能對誣陷自己之人無絲毫憤恨。讓他遭了罪,再救他,如此,他便能為寧王所用。”柳瓷深吸一口氣,“寧王向來心狠手辣,可憑闌卻是嘴硬心軟的,這回竟沒阻止他。”

“成大事者本就容不得心慈手軟,何況憑闌與那十一皇子也是非親非故。”他說到這裏似是想起什麽,“距離皇甫弋南遇刺也過去四月了,憑闌的傷該好了吧。”

柳瓷默了默,“說起這個,正要跟您講件奇怪的事。”

“嗯?”

“寧王府守備森嚴,我們的人難以打進內部,只得從太醫院院判何大人府邸入手。我将收集來的密報仔細翻了翻,發現何家每三日便有一輛馬車來回寧王府,車跡行蹤隐秘,一連四月,風雨無阻。”

“你的意思是……寧王府有人病了?”他蹙了蹙眉,“憑闌當初所受都是劍傷,沒道理這麽久還不痊愈,也絕對沒有三日醫治一次的必要。”

“會不會是喻妃病情惡化?”

他搖搖頭,“以我對皇甫弋南的了解,他不會将喻妃留在王府,那裏頭住着的八成是個幌子。”他霍然擡眼,“這麽說來……難道是皇甫弋南?”

……

十二月二十三,小年夜。

寧王府後堂回廊裏,女子伸長腿靠坐在廊下,垂眼看着一縷細雪被風卷進來打着旋兒落在鞋尖,她擡手微微籠了籠身上的雪色狐皮大裘。

這是今冬的第三場雪了。北國的冬天比南國冷許多,可即便如此,她卻總愛自顧自坐在這個回廊裏吃冷風。

四月前,呂仲永第一次來王府時曾無意問起,說這回廊到了冬天一定很美吧,她當時嫌他啰嗦随口答了句“也許”,真到了冬天卻不知怎麽想起要來這裏看看。初來時覺得也不過如此,直到有一回霁夜和皇甫弋南來過,忽然就發現這回廊挺耐看的,當然,除了風大這點不太好以外。

穿越一年多,她幾乎一刻不停地面臨危險,見招拆招忙得無暇他顧,即便在寧王府住了數月也從未真正将這裏當作家,因此呂仲永說的那些景致,她竟是從未注意過。可不知為何,自四月前的某一天起,她忽然就有了賞景的興致,也漸漸覺得王府的一草一木都好看了起來。

盡管心裏還是有很多想不通的問題,也隐隐覺得風雨欲來,她卻不太願去深究,不願去想等她有了自保的能力是否仍要堅守初衷帶着江世遷離開這裏,也不願去想當有一日皇甫弋南和微生玦為敵,她該如何。

有一次她指着自己問商陸:“我這樣算消極避世嗎?”

商陸答:“算不算消極避世我不曉得,我只知道,當人們不得不作出抉擇的時候,無論多難都一定會有一個答案,而之所以有人得不到答案,是因為必須抉擇的那一天尚未到來。既然如此,不問前路,只管前行,不正是智慧的活法嗎?”

她一面鄙視商陸“拍馬屁”,一面卻又覺得這十六歲的小姑娘說得有點道理。

就這樣一晃四月過去,這段時間她每三日便來這回廊一次,一坐便是一個時辰,時不時擡頭瞄幾眼南向亮着燈的卧房,看燈熄了就噔噔噔跑回去,爬上某人的床。

哦,別誤會,江大小姐只是去照顧病患而已。

四月前那枚金針令皇甫弋南的右臂自肩膀至手指全然失去了知覺和行動力,當然,這事普天之下只三人知曉,一個是她,一個是何家老太爺何溫灼,還有一個是嶺北河下知府的嫡子,眼下何溫灼的“學徒”呂仲永。

何老為此想盡了辦法,用他的話說,那真是“愁得白發都要黑了”,卻仍不見起色,最後還是呂仲永一連閉門苦心鑽研七日後頂着兩只青黑的眼圈激動地跑來了說:“有了,有了,我想到了!”

呂仲永與何老來同皇甫弋南商讨病情時,江憑闌也跟着聽了幾耳朵,按她一個現代人的理解,病因是金針入體,化成了無數細小的粉末,腐蝕血骨的同時也堵塞了神經。粉末流動奇快,盡管皇甫弋南及時自封筋脈,還是在那麽短短一瞬裏蔓延到了整只手臂。

而呂仲永的法子是,雙管齊下,一面以藥物逐漸消融堵塞在筋脈裏的粉末,一面以類似針灸術的療法将那些堵塞物分次拔除。

江憑闌聽見這“物理療法”的時候吓了一跳,這時代雖有了麻藥,功效卻最多只有現代麻醉劑的五、六分之一,且對人損傷很大。以皇甫弋南的身體底子是絕對不适合長期用麻藥的,而如若強行拔除,豈不要人的命?

皇甫弋南聽完倒是一臉平靜,并在呂仲永再三強調“如果受不住可以只用藥”的時候堅持選擇成效更快的第二種方法。

第一回醫治的時候,被“趕”出門外的江憑闌蹲在牆角偷聽,第二天早上護衛就發現殿下卧房門口的那面牆花了,看起來是被人用指甲摳的。

後來呂仲永告訴/江憑闌,皇甫弋南知道她在門口,所以一直隐忍不作聲,她聽見的那幾聲都是他實在沒熬住才悶哼出來的。

江憑闌知道以後再也不敢偷聽,每次呂仲永來的時候都找借口避開,假裝去府裏看風景,看風景卻也選了能看見卧房的位置。她幫不上什麽忙,只能遠遠望着,吃吃冷風一個人靜靜。

療法并沒有呂仲永一開始設想的那麽順利,在不用麻藥的情況下,即便一個人的意志力再強,一次能夠承受的痛感也有限,所以只得一點一點慢慢來。幸而效果還是有的,前幾日,皇甫弋南的右肩終于能感覺到冷暖刺激了。按呂仲永的計算,整只手臂将從肩膀開始往下慢慢變“活”,至于痊愈的時間還說不好,少則再過大半年,多則再有一兩年。

江憑闌曾問他會不會留下後遺症,呂仲永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還是說了實話:“即便康複,殿下的右手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樣靈活了,不過殿下心志堅毅,多費些功夫習武,假以時日,還是有希望徹底痊愈的。

……

江憑闌坐在長廊裏算了算時辰,覺得早該過了,卻還是不見卧房的燈滅,只得繼續吃冷風,吃着吃着就聽見一個聲音:“下雪了不曉得?”

☆、大順王朝

江憑闌聽見這聲音一愣,随即唰一下站起來,噔噔噔朝回廊盡處跑去,“你不在床上躺着,出來做什麽?”

“拿着。”皇甫弋南将左手心的傘遞給她,伸手替她将落在發間的幾縷細雪掃去。

江憑闌微微低眼去看他垂在身側的右手,每回針灸完,那只手都是又冷又僵,偏偏他自己還毫無知覺。

她将傘擱在一邊,習慣性地去拉他的手,一碰到他指尖才發現自己的手因為在這回廊待了太久也冷得很,趕緊低頭朝手心呵氣,将自己搓熱了才去捂他。

皇甫弋南眼底含笑,幾乎是第一千次在心底默默感慨,其實生了病也挺好,雖然在外頭為掩人耳目很辛苦,可卻将某人的母性情懷激發得淋漓盡致,不僅提供日常捂手服務,還有三天一次的“侍寝”,以至讓他一度懷疑自己是受虐狂,總期待着呂仲永來給他紮幾針。

江憑闌渾然不覺眼前人的旖旎心思轉過了幾道彎,專心致志搓着手,搓着搓着就搓到了床上。

哦,別誤會,江大小姐只是嫌外邊太冷了。

不過,到了床上就沒她什麽事了,因為皇甫弋南說床上的事由他說了算。

哦,也別誤會,只是要求江憑闌必須睡裏側而已。

偏偏這床構造不巧,江憑闌睡了裏側,旁邊就是皇甫弋南那只近日來變得分外靈活的左手,所以時不時就會被揩一點油,不過也不是什麽特別過分的油,就是牽一牽摟一摟,不能更多了。

關于這一點,江憑闌暗暗覺得是有原因的。皇甫弋南的味覺有問題,所以食欲不好,而不重口腹之欲的人,某方面的欲望也比較低。

也不知當強自忍耐了一個又一個夜晚的皇甫弋南曉得這個無稽的“江氏欲論”以後會哭還是會笑。

蓋棉被純聊天的兩人聊的內容通常也很正經,無非就是朝堂的陰謀陽謀。江憑闌偶爾也會說起現代的生活,皇甫弋南從未問過她究竟從哪裏來,雖然有些東西聽不大懂卻也不覺得有多不可思議,接受能力強大得令人瞠目。

江憑闌永遠記得,有天夜裏,她興致勃勃地跟他講起氫彈的作用原理,他居然點點頭道:“這麽算來,這東西的威力該是你上回說的原/子彈的千倍?”

她只能咽了咽口水,“不是我說,像你這種智商,再過一千年搞不好就是那種原/子彈之父之類的人物。”

他卻瞥了瞥她,“不用一千年,我覺得我再過一兩年就該當爹了。”

江憑闌只好假裝聽不懂地望天。

不過這天,兩人夜聊的話題比較沉重。

江憑闌和皇甫弋南有一點很像,兩人有心事睡不着的時候都不會跟多動症似的翻來覆去,前者通常選擇睜大眼望床頂,後者習慣閉目養神。

這樣的時候多了,也便有了默契,都能曉得對方究竟睡沒睡着。所以當睜大眼望床頂的江憑闌感覺到皇甫弋南不過是在閉目養神而已時,忽然開口道:“再過幾日就是年三十了。”

她的眼睜得很大,眼底卻無絲毫年節将近的喜色,也無尋常人家對守歲的期待,反倒語氣隐隐擔憂。

“用不着操心這個。”皇甫弋南果然沒睡着,雖然沒睜眼,聽聲音卻是很清醒的樣子,“除夕宮宴罷了,我還應付得來。”

“話雖如此,不去豈不更好?”

皇甫弋南睜開眼來。他知道她在擔心什麽,以他的身份,平日裏很少有需要用到兩只手的場合,即便偶爾須行大禮,也能借着寬袖以左手支撐右手完成。但除夕宮宴觥籌交錯,知曉內情的四皇子和沈纥舟必然不會放棄這個試探他的絕佳機會。

“不能不去。”他淡淡道,“你也知道,朝争愈演愈烈,我早已不是孑然一身。先前閉門養傷那一月,若不是你在朝堂的雷霆行事,那些人怕早要有舌根嚼。”

她一時默然,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駁。

時至今日,奪嫡已不是一人之事,誰都無法再輕易後退,即便你不走,也有人在身後推着你前進。每一位皇子都擁有隸屬于自己的盤根錯節的勢力,皇甫弋南亦是如此。正如歷史上著名的劉邦集團、李世民集團,偌大一個寧王集團就像一座擎天大廈,因為高,所以危險。

皇甫弋南遇刺後,神武帝下旨令他安心養傷,兩月內不必入宮也不必上朝。表面上看起來是父親對兒子的關心,可在寧王集團的眼裏卻成了巨大的威脅。他畢竟曾離京十數年,根基自然不如其他兩位皇子來得穩固,如今又恰逢政局動蕩,他一日不回朝,那些官員大臣就一日難安。

所以盡管他傷成那樣,仍只休息了一月便匆匆回朝主持大局。而在那一月裏,說是休息,他更多的時間卻花在了左手上。所有由右手完成的事,通通去習慣用左手替代,包括寫出與原先分毫不差的字。

江憑闌沉默許久,嘆了一口氣,“你手底下那些官員還是不全然信任我,不過也難怪,女人在政治上的地位總歸拼不過男人的,現代都是如此,更別說在這裏。”

皇甫弋南似乎有些意外從她口中聽見這樣消極的話,側了個身面朝她,“我養傷那一月你已經做得很好,甚至鋒芒太過,都快逼急了老六。你的能力其實他們早便瞧見了,只不過如你所說,這個時代,有些觀念太根深蒂固,要讓那些迂腐的老一輩承認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年輕到可以當他們孫女的女人,不是那麽快的。”

她偏頭奇怪地看着他,“是不是我最近給你灌輸那些男女平等的先進思想灌輸多了?你真是越發不像個古代人了。”

他笑了笑,并不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快了,嶺北的火就要着起來了,到時,他們再不願意也是要服你的。”

江憑闌點點頭,又皺了皺眉,“我還擔心一件事。”

“是呂仲永吧。”皇甫弋南不問便知。

“這書呆子小聰明倒有,可很多時候卻是一根筋。先前我試探過他,問他怎麽看嶺北督撫刺殺你的事情,他說,上天雖有好生之德,但那種壞人卻是死不足惜的。我猜他根本想不到,嶺北出了一個刺殺當朝親王的督撫,是要危急整個嶺北省的。”她眉頭蹙得更厲害,“原先倒不必太在意他,只要我們按河下知府的意思保護好他這個嫡子也就算仁至義盡了,可他現在卻是……倘若有一天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會不會對你不利?”

“我記得,你從前不是這麽婆媽的。”皇甫弋南笑着攬過她,嘴裏說着損人的話,卻分明心情好得很,“這天下能對我不利的人有幾個?或許你算一個?”

她愣了愣,推開他的同時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說正經的,你的右手可還在呂仲永手裏。”

“大不了便不要這只手,只要我的命還在自己手裏就夠了。”

他語氣淡漠,聽在江憑闌耳裏如被針刺,她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三思過後,往他懷裏鑽了鑽,以示自己對剛才推開他的悔意。

皇甫弋南輕笑一聲,手一揮隔空熄了燭。

睡覺。

……

年三十的除夕宮宴,來的基本都是些老面孔,當然,江憑闌也發現,這些老面孔裏少了一個很重要的人,徐皇後。

太子謀逆案落定不久,這位徐皇後身為太子的養母,很聰明地避開了風口浪尖,選擇明哲保身,稱失為人母,願靜候陛下發落。相比皇甫歷史上其他幾位帝王,神武帝算是個不好女色的,但他素來欣賞識時務的女人,因此也不至于遷怒徐皇後。不過,這位年輕的皇後自認有愧皇甫,有愧陛下,請求前往皇廟吃齋念佛,為皇甫祈福。

神武帝眼見徐皇後有這份心便也應了,可憐的十六皇子不過十歲年紀便與生母分離,大過年的也見不着面。

江憑闌望了望空置的鳳位,對身旁人悄悄道:“其實女人有時候也是很厲害的,尤其是後宮裏的那些。”

皇甫弋南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麽。徐皇後看似境遇不佳,卻為此獲得了神武帝的賞識和信任,甚至替自己的兒子登上那個位子争取到了一線希望,用江憑闌的話來講:這一波,不虧。

“學着點。”他皮笑肉不笑淡淡道。

江憑闌愣了愣,大過年的也不想傷某人自尊,笑笑道:“我要是哪天坐了那個位子,第一件事就是廢後宮。”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不置可否,卻先問:“為何?”

“省錢。”她答得一本正經,“養那麽多女人豈不浪費國家資源?”

“沒事。”他也一本正經,“所有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你說過的。”

“那要是不需要用到錢就能解決,何樂不為?”

“我若非要用錢解決呢?”

“哎?”打死不肯承認廢後宮真正原因的某人繼續嘴硬,“誰說是由你解決了?南面還有大昭,西面還有西厥呢,他們那裏都有這個位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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