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這一場年節宮宴依舊是大肆操辦,絲竹管弦,歌舞升平,似乎無人記得這幾月以來朝中是如何動蕩,更無人記得這些天帝都的刑臺上究竟流了多少血。衆人只看得見,雍和殿的首座并列坐了兩位親王,至于廢太子?恐怕連他長什麽樣都忘了吧。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正當江憑闌感慨世事無常,去年這個時候喝的還是杏城的杏酒,今年卻喝了皇宮的佳釀之時,一聲奏報打斷了她的思路,當然,也打斷了在場所有人臉上的笑意。

這種場合本不該出現奏報,但來人稱軍情十萬火急,不得不報,于是那一封書函就這麽當着雍和殿所有人的面呈到了神武帝的面前。

神武帝看罷臉色微變,擱下書函後顯然無心續宴,不久便說了些場面話提前離場了,順便也“帶走”了幾個人,正是平日裏受到神武帝倚重的幾位內閣大臣,兩位輔國親王以及……江憑闌。

有點眼力見的一看這幾人身份便知,嶺北出事了。

誠如衆人所想,嶺北出事了。大昭于大年三十清早發布檄文,洋洋灑灑三千好幾,字字珠玑句句犀利,揭嶺北之罪大惡極,皇甫之欺人太甚,稱不讨伐之難平衆憤。話說得很慷慨很激昂很動人,簡而言之就是,大昭說,他們要出兵嶺北了。

這一點自然是在皇甫意料中的,而意外在于書函裏的另一則消息。就在大昭發布檄文後幾個時辰,西厥單方面宣布正式獨立出大昭版圖,自立為國,國號“順”,自此,厥人将拒不接受“西”字作稱。

西厥的意思很明顯:我偏要選擇這個時候獨立,你大昭有本事就一邊讨伐皇甫一邊讨伐我吧。

大昭和西厥,誰都沒想讓皇甫過個好年。

神武帝召集內閣大臣與兩位親王以及草案的拟作人江掌院連夜商議對策,待主意定下時天已大亮。

站了一夜累得腰酸背痛終于回到王府的江掌院兼寧王妃嘆了口氣,“氣死我了,睡了一覺西厥就成了大順,微生玦這是要搞事啊!”

某人聞言瞥了瞥她,眼中的意思很明顯:現在該曉得那小子不是什麽好貨色了吧?

“不過會找茬的人聰明。”她笑得一臉賊兮兮,玩笑道,“這小子這麽牛,看來皇甫不要我的時候我還能去投奔大順。”

皇甫弋南聞言笑了笑,笑意森冷得令人忍不住抱臂自暖。

大順嗎?過幾天就滅了它。

“阿嚏!”遠在高原的某軍師打了個噴嚏,頗有些委屈地揉了揉鼻子,“憑闌是不是罵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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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不是我說,換做是我我也罵你,大過年的給整了這麽一出,我猜憑闌鐵定一夜沒睡。”

“怪我嗎?”微生玦繼續無辜,看向另一邊,“柳暗你說,她們女人心眼怎麽這麽小?”

老實人柳暗艱難地撓了撓頭,無法在主子和女人之間作出抉擇,只好将禍水東引,“主子,我看這事都怪大昭,誰叫他們大年三十發檄文?”

“你說的對,我也想過個好年,可大昭不讓啊。”他頗有些不甘地咂咂嘴,“好不容易清閑了幾月,給西厥王,哦不,是給大順皇帝陛下整頓了一下家務事,又得上戰場了。”

一旁專心致志刻着木雕的微生瓊聞言擡起頭來,“哥哥預備何日出兵?”

“待大昭大軍打入嶺北,就在邊境演出戲,安排成昭軍有意來犯的模樣,然後咱們也發個檄文,好好聲讨一番,接着就順理成章打過去。”

柳暗聞言大退一步,似有所預感,“主子,誰來寫這檄文?”

微生玦伸了個懶腰,寬慰似的拍拍他的肩,“這種咬文嚼字的事自然得漢人來做,難不成要你主子我親自寫?你和阿瓷商量商量,看你們筆頭功夫也不太好,笨鳥先飛,慢慢琢磨起來吧。記得,拒絕模仿,千萬寫出咱們自己的風格!”

老實人加“妻”管嚴的柳暗悲痛地哀嚎了一聲。

—————(第二卷完)—————

☆、江山亂

西厥獨立,天下三分。

當後世的史官翻開這一卷華美而沉重的書簡,他們清晰地看見,自大順王朝成立起,天下大勢便如東去流水一往無前,人傑輩出,群英荟萃,神來之手操縱其間,智慧者将整個矞洲大陸的版圖一次又一次打碎、分裂、重組,最終締造出一個新的時代。

這片土地,正在向死而生。

皇甫延熹二十二年,嶺北戰事起。

正月,大昭以讨伐為名出師嶺北,陳兵十萬于省邊境,将整個嶺北圍困成了死地。

皇甫年前方才平息內亂,國內政局動蕩,人心不齊,大顯疲态。嶺北常年生亂,早便成為朝廷的一塊心病,大昭又來勢洶洶,神武帝自覺無力收束,一時兩難。

二月初,新生政權大順橫插一腳,以大昭犯其邊境為由,發布讨伐檄文,将鐵蹄踩向了嶺北的昭軍。

嶺北督撫之位因寧王遇刺案空懸已久,嶺北至今群龍無首,全省百姓在兩軍夾擊下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二月中旬,朝廷作出決斷,提拔嶺北河下知府為新任督撫,掌管地方軍政。

素來愛民如子的呂正立即征調四萬地方軍,全力抵禦外敵。

甫京寧王府裏有人飛快地翻閱着一封封奏報,眉頭緊蹙,她手中的筆蘸了墨卻遲遲不落,直到墨收幹仍毫無所覺。

這一月多來,她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嶺北的局勢在照着草案的計劃慢慢去往有利于朝廷的方向。去年四月,金銮殿上拿“民”字作借口阻止她入仕的群臣如今正高枕無憂坐等收網,可當日以一人之力舌戰群儒令草案通過的她卻日日灼心如遭淩遲。

她曾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太平盛世,崇尚和平,痛惡殺戮,一朝穿越亂世,一步步艱難生存,一步步擁有權力,可當她在朝堂之上翻雲覆雨,卻有人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戰争比她想象的更殘酷,眼看着奏報上一行行血紅的數字,她生平第一次對自己所做的決定産生懷疑。

從上位者與當權者的角度來看,這個決定無疑是明智的。嶺北就好比亂臣賊子,多年來不服從朝廷統治,意圖獨立,甚至當起了牆頭草,南國、北國兩邊倒。在這樣一個尚且不能說高度文明的時代,不使用武力是絕對無法根治和解決這個問題的,然而武力卻又殃及了太多無辜。

皇甫弋南永遠不會忘記,戰事剛起不久,一天深夜,江憑闌接到嶺北來的密報,忽然跑到他房裏叫醒他,跟他說:“我們是不是錯了……我們是不是做錯了?”

她一遍又一遍重複着這句話,他點了燭才發現,她赤着腳,雙眼通紅,淚流滿面。

他震驚之餘只能将她緊緊抱在懷裏,告訴她:“錯的是這個亂世,錯的是這個亂世裏的當權者,不是你。有些東西已經腐朽了,你在用你的方式将它徹底搗碎,過程雖不免有血火、有犧牲,為的卻是終有一日的和平盛世。”

起初為了安慰江憑闌說出這番話時,連他自己都覺得冠冕堂皇。她或許是超脫于這個時代的女子,可他呢?他奪嫡、争權,從來只為了複仇,天下蒼生如何,黎民百姓如何,他沒有在乎過,這樣的他與如今的當權者又有何二致?

可就是那一天,素來冷血冷情的他生平第一次為了自己眼裏不相幹的人徹夜不眠,第一次走出上位者的視野,将先前翻過的厚厚一疊奏報又重新看了一遍。

天亮一刻,皇甫弋南嘆息一聲,發出一封嘔盡心血的密報,召集散落在各處的人手,以私軍秘密支援嶺北,不殺敵,只盡可能保護身在戰亂中的百姓。

“自由平等”、“以人為本”、“依法治國”,彼時的江憑闌不會曉得,自己無意間說出口的這些屬于現代人的先進思想,就像一點鮮豔的墨跡滴入了一杯水,雖然在當時看不大出來,可慢慢地,這杯水卻變了顏色。

而當那人終有一日坐上那個位子,這杯水的顏色也将輻射到整片大地,改變一個時代的命運。

皇甫弋南派出暗樁秘密支援嶺北不久,一封以龍紋火漆圖印的信到了寧王府,江憑闌看了以後驚得險些從椅子上掉下來。

密信來自微生玦,內容很簡短,不過寥寥幾筆,信紙還透着兵甲的腥氣,想必是在紛飛戰火裏寫的,大意是讓她安心坐鎮甫京,将嶺北的百姓交給他。

江憑闌不傻,知道自己深夜找皇甫弋南發的瘋不會傳到前線去,微生玦更沒道理會曉得,仔細分析了幾日來的軍情也就猜到了皇甫弋南為她做的那些事。

她感激之餘卻沒有主動挑明,只是默默望着嶺北的方向,許久在心底道出一句:謝謝你們,令我不至于成為歷史的罪人。

皇甫弋南與微生玦配合着作戲,嶺北表面依舊硝煙彌漫,實際傷亡卻大大減少,以至不知內情的神武帝大驚,“這嶺北的新任督撫是誰舉薦的,何以如此大才?”

“回禀陛下,新任督撫乃原先河下知府呂正,是吏部尚書大人率先提議,再經由東閣大學士及幾位大臣附議的,此人治下河下府素來是嶺北經濟繁榮之地,本就是有能之士。此次戰亂,呂督撫妥善統籌軍政之餘,還呼籲各府官員慷慨解囊,拿出私財救濟流民,頗有成效。”

有善心且愛民如子的官員當然是少數,否則嶺北也不至于年年鬧獨立。嶺北十三府中真正願意散盡家財的大小官員其實不過寥寥那麽兩、三位,至于其他?問問皇甫弋南和微生玦手裏的刀子吧。

當然,朝廷是不曉得這些的,所以将功績都砸給了呂正一人。一時之間,這位新任的嶺北督撫博得了不少良臣的賞識。

三月末,嶺北戰事陷入僵局,地方軍節節敗退,大順與大昭互不相讓,朝廷下令封鎖嶺北全境,以避免流民外竄,戰火蔓延。

五年前,嶺北尚且是南國領土,一朝暴動,南國将它視為棄子,丢給了北國。而五年後的今天,嶺北的命運似乎遇上了輪回。

不明真相的百姓還在水火裏掙紮,不知是哪裏最先傳出了求救的呼號,漸漸地,從民到官,這聲音如同浪潮一般席卷了嶺北十三府,一直傳到朝廷的耳朵裏。

江憑闌深知令嶺北徹底歸順朝廷的最佳時機還未到,可熬了幾天實在等不住,戰事多一日,傷亡就要多上數倍。

四月初,她執筆上書,言辭铮铮,聯合朝中幾位信得過的官員,請求陛下派兵支援,神武帝将奏折壓了箱底,示意再等等。

江憑闌咬着牙從朝堂歸來,把神武帝他全家罵了整整十八遍。可憐的皇甫弋南無故遭殃,咳得臉都泛紅了還得一邊勸她“氣急傷身”。

四月末旬,朝廷終于有了實質性的動作,派遣大将一員率三萬精兵趕赴嶺北,同時征調臨省地方軍以配合戰事。

這位“大将”,出自十八年前聲名顯赫的将門喻家,他的名字叫喻衍。

有些路子是早便鋪好了的,有人張了網,待後來者往裏跳,結局從一開始就沒有懸念。自延熹二十一年四月的馬隊遇襲事件起,有心者一路鋪墊,整整一年,當事發之時,喻衍順理成章成了神武帝心目中率兵出征的最好人選。

正如草案所言,嶺北戰事須有大才之良将一名,以免變故來時無力收束,可這名良将卻不能是朝中品級過高的大員,以至令西厥和大昭疑心,或迫于壓力過早退兵。

選擇喻衍,原因有三。

其一,他不曾入仕,自然尚無品級。其二,他當得起“大才”二字。喻衍年紀雖小,不過剛滿二十,卻自幼在邊關長大,黃沙為伴,十數年戎馬生涯,令其堪比朝中資歷最老的武将們,甚至,他對厥人的了解還遠勝過那些人。

其三則是神武帝的私心。他絕不會容許喻家東山再起,在他眼裏,喻衍的死不過時間問題,至于怎麽死則是方式問題,那麽最好就是,将這個人所有的價值都利用揮霍完了,再讓他死。而這一年來,喻衍一直閉門養傷,安分守己,礙于皇甫弋南的勢頭,即便他身為一國之君也不可能毫無理由判處一個人死刑。現在,機會來了。無論嶺北戰事成與敗,只要喻衍出了甫京,他就能找到一百個令其不得不死的理由。

前線戰事膠着,五月的一天,嶺北的大門忽被皇甫朝廷的鐵騎轟然踩倒,大昭與大順驚訝回望,卻似看見了一個笑話。

歷經幾月戰事折損,目前駐紮在嶺北境內的大昭軍隊尚存四萬,另有十萬援軍即将趕到。而大順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衛元帥,初起時帶着區區三萬精騎深入淺出,殺得大昭十萬大軍叫苦連天,目前亦尚有兩萬生力軍存餘。

這裏有兩萬戰力驚人的大順軍加上即将擴充至十四萬的大昭軍,皇甫卻只派了三萬精兵前來,且領兵之人竟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這不是笑話是什麽?

大昭那邊,鎮國大将軍武丘平仰天長笑三百聲,“皇甫不過裝出一副愛民如子的樣子,作作戲哄哄人罷了,三萬兵馬能做什麽?一個沒有功勳甚至連戰績都是零的毛頭小子又能做什麽?嶺北必将回歸我大昭版圖!”

大順那邊,微生玦挑燈夜戰,長眉蹙起,吩咐身旁人,“皇甫弋南的表弟?查!務必查清此人底細,萬萬不可小觑。另外,休戰半月,讓武丘平那傻子先去會會他。”

武丘平見大順主動休戰也便消停了幾日,畢竟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道理還是懂的,可幾日過後,這邊十萬援軍都到了卻還是不見那位此前攻城略池來勢洶洶的衛元帥有任何動作,他不可避免地有些急了。

就在微生玦笑着跟下屬說“不出三日必有一戰”的第二天,武丘平提槍上陣,主動出擊,向駐守于嶺北南境敕平關待命的皇甫軍隊發起進攻。

血染關隘,這一場戰中戰持續了整整三日三夜,皇甫九千精軍對陣大昭五萬兵馬,最終以兩千傷亡大勝,而大昭那邊,只剩一千殘軍護送将軍狼狽回奔。

這一戰,在皇甫歷史上被稱為“敕平關大捷”。領導此戰的主将喻衍一舉成名,以刁鑽精妙的防守戰術震動朝野,一時間,所有人都想起了十八年前曾烜赫一時的将門喻家。百年名門,一朝沒落,沉寂十餘年之久,卻仍後繼有人。那個三歲時被遣送至關外,此後如同皇九子寧王一樣消失在世人眼中的孩子,竟是天生将才!

神武帝收到戰報眉心一跳,沉默許久後問身邊的掌事公公,“天福,有一匹很難駕馭的狼,朕曾決意将它殺掉,可這匹狼實在太勇猛,有了它,朕這位子便能坐得更牢靠些,你說,朕可要想個法子将它馴服?”

“陛下一國之主,生殺予奪皆在手中,即便是狼又有何懼?不妨一試吧。”

這一日,神武帝徹夜未眠,從刑部調來多年前的舊案翻看了許久,那只骨節分明的手緩緩敲擊在案幾上,發出“咚咚”的聲響,如命運的巨輪悄悄轉動。

延熹二十二年五月,三國戰事正式打響。敕平關一役了,喻衍尚不及清點兵力傷損便率領五千精兵急急回撤。他收到了來自甫京寧王府的密報,密報裏說,順軍将領生性狡猾,不會給他喘息的時間,不出兩日必要發起進攻。

他分析了沙盤,得出結論,對方的目标将是河下。

五千精兵連夜翻越三座大山,卻不向着嶺北河下去,而是繞過河下,意圖從隔壁尚原秘密奇襲。

可聰明人卻能想到一塊去,天意有時就是愛戲弄人,喻衍這邊剛入尚原,便遇到了懷着同樣心思的五千大順精騎,領兵人正是那個傳聞裏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僅僅數月便一手平定西厥多年內戰的十九歲少年,衛玦。

青紅兩色旗幟獵獵狂舞,兩位将領于夜色中勒馬望向對面,眼底都浮現出棋逢對手的笑意。

正面相遇,避無可避,唯一戰爾。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三階段,戰争卷由本章起正式拉開序幕。在此有個抱歉聲明,因作者君本學期在國外留學交換,雜七雜八的事情堆得飛起,暫時有點負荷不起日更4500字的擔子,因而決定将第三卷的內容由日更改為隔日更,字數不變。如有上榜則随榜。作為強迫症患者,堅持了兩個多月風雨無阻的日更,實在很不想就此拉慢節奏,但也希望小天使們能體諒作者君身居國外學習,不可能成天宅在宿舍碼字的現實。在此向所有追文的小天使們深鞠躬!

☆、赴嶺北

與敕平關戰事不同,尚原一役只持續了短短大半夜,兩位當世的将才相遇,并未如同世人所想的那樣“天雷勾地火”,并且後世大部分人是完全不清楚那一役具體經過的,因為史書裏的記載實在只有寥寥數筆,似乎是史官在做記錄時有什麽難言之隐。

這事不怪史官,史官覺得,應該怪那位從不按常理出牌的衛元帥。

當夜,兩軍正面相遇,迅速開火,約莫兩個時辰後,大順軍損四百,皇甫兵折一千。正當大順軍人士氣大振之時,他們的衛元帥卻忽然宣布停戰,不僅宣布停戰,他們還聽見他說:“兒郎們,對面那個雜碎好生讨厭,本帥先去會會他,你們原地待命,稍安勿躁!”

數千人就這樣眼睜睜看着自家那位連甲胄都不穿的元帥打着馬兒優哉游哉上前去了。

那一夜,星辰璀璨,大順軍人的眼底倒映了一個單薄的天青色身影,眼看着他越走越遠,一個個都将嘴長成了雞蛋大。

衛元帥還是軍師的時候就喜歡身先士卒,如今更是“千軍當前我獨行”,此等氣魄,當世少有,不禁令這些原本瞧不起漢人的西厥爺們瞠目。

那邊的皇甫軍隊似乎也愣住,随行的副将上前來,“喻将軍,這?”

年輕的将軍神情肅穆,如臨大敵,“聽聞此人極為狡猾,莫不是有詐?”

有詐,的确有詐,一名小兵急匆匆奔來,“喻将軍,大順将領單槍匹馬前來,請求與您和談。他說……”

喻衍眉頭一皺,“說什麽?原話。”

“他……他說,”那小兵一張臉皺得像失水的茄子,似乎遇着什麽難以啓齒的事,咬了咬牙才道,“他說他是寧王殿下的拜把兄弟,您就就就就就是他的表表表表表哥……方才多有得罪,望您海涵,還請您上前一敘。”

自幼長在馬背上的将軍身子一晃險些一個跟頭從馬上栽下來。

大順的元帥自稱寧王的拜把兄弟?這是在坑喻衍還是在坑皇甫弋南?

“喻将軍?”那小兵小心瞅了瞅喻衍的臉色,生怕自己因出言不遜被軍法處置,可那衛玦的原話确實是這樣啊,“您看此事當如何?”

“傳令下去,命衆将士原地休整,我去與他談一談。”

“喻将軍,恐來者不善,您可要帶些人馬前去?”

“他大順元帥單槍匹馬到了我軍陣前,我卻連上前都不敢,豈不失我皇甫顏面?”他說罷便不再猶豫,獨自打着馬兒去了。

喻衍策馬行至陣前時,正見微生玦皺着眉在撣衣裳,似乎是袖口沾了什麽髒東西,令他頗有些不愉快。他并不知道對面人的真實身份,因而感到奇怪,這位比自己還年幼一歲的少年元帥究竟是何方神聖,何以大敵當前如此氣定神閑,還有心思拂衣?

微生玦明明曉得他已到跟前,卻沒有立即招呼,忙完了才擡起頭,“是喻将軍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有失遠迎?這是在他的軍陣前,他身後不到三十丈的地方,四千精兵嚴陣以待,随時準備暴起,而對方卻稱自己有失遠迎?

喻衍在心中失笑,卻因恪守禮訓絲毫不表露出來,拱了拱手道:“衛元帥,久仰了。”

微生玦一手勒着缰繩,一手随意擱在身前,“想來喻将軍身後的将士們連日應戰也累了,咱們就開門見山,我想借河下一用。”

喻衍皺眉,“衛元帥口中這‘借’字如何講?”

“取而有還謂之‘借’,我希望大順占領河下,少則兩月,多不過三月,待時機成熟便歸還皇甫。”

微生玦在大順的位份遠高于喻衍在皇甫,因而盡管他心底已起了怒意,語氣仍舊恭敬,“我以為,國土疆域,一城一池皆非兒戲,更何況,我又該如何相信您口中的‘借’字?”

微生玦知道對方其實想表達的是:你說借就借?我怎麽知道你借了會不會還?

他沉默一會,覺得如果此時跟自己談判的人是皇甫弋南,必然可以少費些口舌,喻衍雖擅長領兵打仗,尤其精于防禦戰,卻還是缺了些智謀心計。

“我想問将軍幾個問題。”他笑了笑,絲毫不在意自己問出的話會令對方如何咋舌,“敕平關留了多少皇甫軍駐守?兩千?嶺北東境安了幾個營?二十?”

喻衍霍然擡頭。

“北境看似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一旦敵軍自臨省川黎找到突破口便會導致嶺北全線崩潰,且危及皇甫內陸,不得不防,所以那裏才是你皇甫軍主力駐紮之地。多少兵力?一萬?”微生玦繼續平靜含笑,“神武帝派遣的兵馬有限,先前征調的臨省地方軍不知出了什麽差錯遲遲沒有回音,人數成了皇甫軍的致命傷,無論如何布置總會有個防禦缺口。西境雖險,敵軍卻以為皇甫必然将寶押在那裏,以重兵把守,因而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你将缺口安在那裏。那裏又有多少人馬?五小隊斥候兵?”

喻衍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竟驚至無聲。

“喻将軍,我的問題問完了,現在,您可以相信我了嗎?”

他信,他不得不信。

盡管不知微生玦是如何曉得這些軍情機密,可不論他是智慧天縱還是另有暗渠,結果卻是一樣的。既然清楚了皇甫的兵力布置,明白了缺口在何處,就不必選擇河下作為突破,大可在皇甫與大昭交戰之時悄悄繞到嶺北西境,那樣,別說是嶺北,連皇甫內陸都打得進去。

可他沒有。

微生玦見喻衍似乎還在思索,笑了笑,“我明白您的顧慮,河下失守,且不論如何與神武帝交代,單就是您身後這些将士們也未必理解您的作法。但我以為,相比過程,世人看重的是結果,以您的能力不會想不到更好的戰術。”他只稍稍提點,并不說透,話鋒一轉,“您也看見了,方才那一戰。若您堅持不配合,衛玦亦不懼與您一戰到底。”

他說到最後一句時收了笑意,眼底倏爾一亮,灼灼如金光迸射,顯出勢在必得之意來。

喻衍默了默,最終朝他拱了拱手,随即轉身打馬離去。

他将後背留給敵軍首領,是為示意接受和談。

這樁和談名為“談”,卻從一開始就沒有商量的餘地。微生玦首先開火應戰,令喻衍及整個皇甫軍隊看見兩相實力對比,再以誠動人,坦然承認自己醉翁之意不在酒,使得喻衍放下戒心,最後才給了最有力的一巴掌。

是的,說白了,衛玦不懼與他一戰到底。倘若他拒絕,那麽結果就是令身後那些将士白白犧牲,河下一樣會被大順占領。

他挺直的背脊如一杆長槍巍然聳立,心底卻暗暗生出寒意來。衛玦,那不止是一位驚才絕豔的軍事名将,他還是一位足夠智慧的謀略家。

只是……這位少年元帥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

甫京寧王府,延遲幾個時辰接到密報的女子眉心一跳,擡頭道:“果然遇上了,也不知眼下如何了。”

對面人淺酌一口杯盞裏的茶水,說的卻是與軍情無關的話,“雨季來得早了些,今年的君山似乎不如往年。”

江憑闌聽得一愣,心道就你那颠三倒四的味覺也不知喝進去的茶品出來的是個什麽味道,翻翻白眼,“不愛喝給我喝。”說罷提壺往茶盞裏一頓猛倒,沒有一絲絲身為女子的優雅。

皇甫弋南搖了搖頭,不免生出暴殄天物之感,卻也不阻止,趁她倒茶之際拿過她手邊的奏報看了起來。

他這寧王也是越來越沒地位了,自嶺北開戰,尤其是近一月來,凡有奏報都是江憑闌先看,看完了還不給他過目,手一揮直接批個“閱”,然後大肆發表意見。通常他都是一頭霧水聽完,忍無可忍奪過奏報看一遍再回想一下她剛才說了什麽,才算明白過來。

李乘風為此常常偷偷抹眼淚,他覺得自己的主子變了,瞧把王妃寵的,這都要上天去了。

江憑闌一邊囫囵喝茶一邊瞅着對面人,想從他臉色變化裏看出個究竟,可皇甫弋南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平靜得像一張紙。

“無妨。”他感覺到她有些迫切的目光,擡起頭來,“擔心完嶺北的百姓又開始擔心這兩人,你預備何時消停?”

“我這不是怕兩虎相争必有一傷嘛,傷了喻衍自然對你不好,傷了微生玦……”她拖長尾音,似乎在思考,終于想到标準答案,“誰來替你鉗制大昭和神武帝呢?”

皇甫弋南也不反駁她後面半句,淡淡道:“微生玦是聰明人,在不必要硬碰硬的時候至多只是試探敵軍實力,不會當真玉石俱焚。而為将者最該懂得将兵力損耗降到最低,喻衍雖無他那般狡猾心計,卻也明白行兵打仗的忌諱。”

她皺了皺眉,覺得皇甫弋南這番話似乎印證了自己心底留存已久的一個猜想,“欲拿下嶺北,河下是一個突破口,你說不必要硬碰硬,意思是微生玦根本就沒想要嶺北。”

他笑笑,“他若意在嶺北,至于跟武丘平周旋那麽久?”

江憑闌飲下一口茶,眯了眯眼望向南方。

周旋,消耗,鉗制……微生玦要的從來不是嶺北,而是大昭。

……

尚原一役,兩軍将領的和談自然是秘密,衆人能瞧見的就是皇甫敗給了大順。而關于這一役的傷亡,單從數字上看似乎是大順所向披靡略勝一籌,仔細一分析卻也不盡然。且不論是誰的軍隊單兵作戰能力更強,大順這五千人是在休戰大半月,養精蓄銳後優哉游哉出發的,而皇甫這五千人卻是在歷經敕平關一役後馬不停蹄趕來的,在體力上首先就遠遠落後于大順。倘若兩軍都保持在最佳狀态,那麽戰役的結果其實很難講。

河下失守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朝廷,朝堂之上又是一片血雨腥風,問題的症結并不是丢了河下,而是武官們皆認為尚原一役的兵損有貓膩,這個傷亡之下,喻衍不該輕易退卻。質疑的聲音如同浪潮,霎時炸開了整個金銮殿,有人大膽懷疑,喻衍得了大順的好處,這是在賣國,更大膽些的,甚至提起了那樁諱莫如深的喻門舊案。

相比那些居心叵測或不知內情的官員們,神武帝稍稍平靜一些,盡管他也對喻衍有懷疑,卻畢竟知道衛玦的真實身份,因而有別的考量。

陛下未在喻衍是否賣國一事上明确表态便散了朝,留了內閣大臣入內殿密議。

江憑闌和皇甫弋南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出了同樣的譏嘲。

如兩人所想,嶺北出了微生玦這樣一個變數,神武帝必然不會再照原計劃作壁上觀,此番商議,正是要再指派一名能有力的皇子大臣趕赴前線,倒不是公開率兵,而是秘密出使,以把控嶺北動向。

人選從四皇子到六皇子到九皇子到十一皇子輪了個遍,然而每位皇子都遭到了一部分反對的聲音,例如十一皇子尚年輕,缺乏政治經驗,四皇子身為輔國親王理應坐鎮朝中,等等。

最後,這擔子落到了嶺北草案的原作,江掌院的身上。

第二日,寧王府裏,李乘風與李觀天正打賭陛下是選自家男主子還是女主子,忽然聽見一個高亢嘹亮的女聲:“乘風,觀天!本宮要微服出巡一趟,你倆自薦一下,誰跟我一塊走?”

兩人齊齊色變,下一瞬。

“他!”

“他!”

江憑闌眯眼一笑,“老規矩,石頭剪刀布。”

“石頭,剪刀,布!”

李乘風大笑,李觀天哭暈。

“贏的人跟我走,乘風,來,咱們出發。”

一陣靜默後,寧王府裏響起殺豬般的哀嚎:“主上!王妃她整我!”

随即傳來一個平靜而低沉的聲音:“不願意?那麽本王親自來整你如何?”

“……”

李乘風一手抹眼淚一手揚鞭,迎着五月末日漸燥熱的風委屈地昂起頭,老天,這日子真真沒法過了!

☆、誘敵

從甫京到嶺北,快馬加鞭十二日,六月上旬,江憑闌三人走進了戰火紛飛的尚原府,兩位随從正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李乘風和怎麽攔也攔不住的江世遷。

商陸原本也想跟來,被江憑闌以“身嬌體弱礙手礙腳”的理由拒絕了,而江世遷提出同行的時候,這理由自然不再管用。江憑闌看在他傷勢痊愈了的份上也便随他,畢竟兩人自小一起長大,習慣了相互照應。只是有一點她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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