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終想不通,神武帝就這樣放她出了甫京,還允許她帶走了江世遷,就不怕兩人趁機落跑一去不回嗎?
不過,她嘆一口氣,如今的自己還真是不會一去不回的。
江憑闌一路隐蔽行蹤,來嶺北的事只通知了喻衍,因而入尚原府還頗費了一番心力。喻衍一見到風塵仆仆的三人立刻安排了兩頂營帳,并跟江憑闌彙報了最新軍情,不過大部分都是她在路上便知道的。
河下失守後,整個嶺北十三府被瓜分成了好幾塊,三國勢力盤踞其間,皇甫與大昭參半,而大順則一屁股穩穩坐在了嶺北的經濟、政治、地理中心,無意參與其他紛争。目前江憑闌走進的這座尚原府正是河下的鄰居,也是皇甫軍隊作戰的臨時後方。
喻衍講完大致情況後朝江憑闌拱了拱手,“江大人有何見教?”
“我沒意見,你的戰術是對的。”江憑闌站在主帳沙盤前,擡頭看喻衍,“中心失守,自然要從四面包抄,因此最重要的便是坐穩了四角的這幾個府,然後在确保重要關口不丢的情況下适當放水,讓大昭自以為是地打到中心去,與大順互相消耗,而我們,坐等收網。”她說完似想到什麽,“哦,對了,我此次來嶺北是機密,朝中大部分人都不知情,你不必稱呼我為‘大人’,也不必跟将士們特意介紹我,有人問起,就說我是朝廷派來協助你的副将。”
喻衍點頭,張了張嘴似乎有話想說,躊躇一會還是選擇了沉默。江憑闌卻将他的神情看在了眼裏,“擔心家裏?”
他不免驚異于江憑闌的洞察力,一愣過後點了點頭,羞愧道:“出征本該心無旁骛,然而陛下的動作卻實在令我擔憂。”
河下失守不久,他得到密信,說陛下請了喻老夫人,也就是他的母親進宮,之後美其名曰“派人送老夫人回府”,實則卻将整個喻府嚴密監視了起來。喻家已無男丁,只有寥寥幾位上了年紀的婦人,一旦有什麽變故,他身在嶺北根本救援不及。
“不,這是好事。”江憑闌面無表情果斷道,“陛下這麽做,無非是懷疑你對朝廷的忠心,可你要知道,他原本是連懷疑這一步都省了,打算直接找個借口判你死刑的。如今之所以拿喻老夫人鉗制你,是因為他開始考慮是否要任用你了。放心吧,他暫時還不會動喻家,況且甫京還有寧王坐鎮。”
喻衍似乎有些訝異,半張着嘴,“此話當真?”
江憑闌被他這模樣逗笑,“自家人騙你做什麽?”
他這才恍惚記起她的另一個身份,“表嫂說笑了。”
江憑闌女扮男裝,以副将身份在軍中住下,因為是朝廷派來的人,士兵們對她也算恭敬,平日裏不大會去打擾她,而她也很有身為“男人”的自覺,時刻保持高冷形象,一般只在高層将領議事時才開口說話。
不過,不說話不代表不走動,江憑闌的走動頻率是很高的,除了睡覺很少窩在營帳裏,理由很簡單,她在觀察。
喻衍手底下這些将士是由神武帝全權指派,別說高層裏沒有一個是他的心腹,就連下邊也沒有一個是他的親兵,而他身份敏感,又是首次領兵出征,即便挂着“将軍”的名號也必然一路遭受非議。江憑闌甚至聽說,在敕平關大捷之前,喻衍每下一個指令都會出現反對的聲音,幸而一場以少勝多堪稱奇跡的防禦戰令他樹立了威信,情況終于慢慢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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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從最近幾日的議事情況來看,不少将領對于尚原一役的撤軍結果還是存在不滿,江憑闌思忖着,雖說解決這些矛盾是喻衍成長和鍛煉的機會,但畢竟神武帝有心掣肘他,憑他一人,要對付這些在官場油來滑去的老頭似乎還是有些困難。既然她剛巧來了前線,能幫一把則幫一把。
正思忖着辦法,這機會說來就來了,江憑闌在接到密報時不禁感慨自己穿越以來做過最明智的決定就是當初留了武丘平一條命,以至每每遇到困境,總能利用這個人來解決自己的麻煩。
大順為了消耗大昭的軍力甘為靶子,占據河下,吸引戰火,而皇甫有意放水讓大昭打進河下,預備坐收漁翁之利。武丘平會上當是必然,不過,江憑闌沒想到的是,這蠢貨眼看着就要打進河下去了,卻半途改道來了尚原。
她懵了一懵後忽然明白了,霎時大笑起來。
滿屋子的高層将領面面相觑,不大理解,尚原府是皇甫軍隊的臨時後方,而由于兵力限制,這裏并未留多少防禦力量,眼下超過己方數幾倍的大昭軍就要打過來了,這位副将在樂呵些什麽?
江憑闌自知笑得有些過分了,立馬斂了神色,清了清嗓,“情況對我們很不利,還請諸位将領迅速商議出對策。”
滿屋子的人除了喻衍,臉齊齊一黑,露出嫌惡的神色。
這種廢話還用得着你說?
他們實在想不通,朝廷怎麽派了這麽個人物過來,且不說跟喻将軍一樣是個年輕後生,這些時日以來,每每議事此人都是個花瓶擺設,不但毫無見解,連問及其意見,也永遠只有兩個字:“挺好。”
喻衍的手心漸漸冒出汗來,領兵打仗時他不知“懼”為何物,可每當置身這種勾心鬥角的場合卻總是膽戰心驚得很,老覺得這些人下一瞬就要吵起來打一架,可事實證明,他們從來都是笑眯眯結尾的。
果不其然,那些人臉上嫌惡的神色很快收斂,轉頭商議起了對策。
江憑闌笑嘻嘻地聽着,時不時點點頭,大半個時辰後,這些人商量出了三種調軍方案和兩種防禦戰術,詢問她與喻衍的意見。
她難得說了句不一樣的話,“挺好,但不是最好的,喻将軍以為呢?”
喻衍似乎這才從壓抑的氛圍中解脫出來,找回了場子,“江副将說的是,我以為,諸位将領的見解确有可供參考之處,卻不是最好的。”
被兩位年紀輕輕的小輩輕言否定,幾位将領互相瞅幾眼,顯然有些不滿。
江憑闌不動聲色彎着嘴角,很滿意他們的不滿,給喻衍一個鼓勵的眼神,示意他講。
喻衍略一颔首,“諸位将領的提議,有效利用了尚原一帶平原廣袤的特殊地形,不失精妙。然而我以為,這些都是後備方案,最好的辦法是……不戰。”
“不戰?”年紀最長的趙姓老将重複道,“大昭軍來勢洶洶,難保是看出了我們欲待坐享漁翁之利的計謀,此番才會繞道,如何能避開這一戰?”
“正因大昭軍來勢洶洶,一路沖鋒,意圖将我尚原一網打盡,盲目進攻之下更顧不得深思熟慮。設一個陷阱,”他手一揚指向沙盤上一面青色的大順旗幟,“将他們引往河下。”
“理論可行,真做起來卻恐怕不容易。”另一名稍年輕的崔姓将領接話。
“風險是一定會有的。”江憑闌上前來,笑道,“但我與大昭這位将軍是‘老朋友’了,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此番可不是識破了我們的計謀,而是報複。敕平關一役令他險些丢了腦袋,大昭皇帝逼他逼得很緊。熱血上頭的人,最容易利用。”
幾位将領面面相觑,此前從未聽說軍中有什麽很厲害的江姓将領,這位毫無名望的年輕副将與大昭開國大将軍是“老朋友”?
江憑闌并不介意他們不信任的眼神,只淡淡道:“所以,我支持喻将軍的提議。”
喻衍畢竟是神武帝欽定的将軍,這些高層将領可以對他的方案提出建議,或者出言反駁,卻不能當真越位做決定下命令,眼見代表朝廷的江憑闌也同意了,只得點了點頭示意姑且一試。
那趙姓老将神情肅穆,“希望喻将軍不會再令我們失望。”
兩日後,大昭的鐵蹄叩開了尚原府的大門,皇甫軍隊在稍許抵抗後佯裝不敵,退守百裏。一隊三千人騎兵朝着河下的方向一路後撤,一直深入到廣袤的星海平原,而這隊騎兵的領頭人,正是江憑闌。
喻衍不是沒有阻止過她,陛下給她的任務是把控大順高層的動向,而非帶兵。對此,江憑闌的意思是:“別人我不放心。”
她不是逞孤勇,而是真的不放心。喻衍作為主将必須留守尚原,一方面安撫人心,另一方面确保三千騎兵的退路不會被斬斷,那麽帶兵誘敵的任務自然得交給別人。可如今軍中高層将領普遍對喻衍不服,并且絕不是打心底裏認同這個計劃,讓他們來做這最關鍵的一環,她如何能放心?
誘敵深入,靠的不僅是智慧,更重要的是勇氣和信任。這些人不相信喻衍,自然也不相信這個計劃的可行性,他們畢竟不是死士,一旦稍稍出現變故,第一反應必然是半途撤退。
這個計劃,做得好,可令喻衍從此大振軍威,做得不好,且不說他将永遠無法在皇甫擡起頭來,還會影響到嶺北的大局。因此,江憑闌勢在必行。
三千騎兵連馳一日夜,越過廣袤的星海平原,到得河下府岳川城門前,兩名臂力驚人的馬上□□手一人一支火箭射向城垛。
守城人見狀欲回報,被第三支箭射穿了喉嚨。
不出一個時辰,在皇甫軍隊的強勢合圍下,這座地處河下府邊緣的縣城終未能幸免于城破。三千騎兵迅速占領岳川,清理現場,靜候大昭軍隊的到來。
昭軍一路深入平原追擊,其間好幾次被調虎離山,險些走錯了道,錯失皇甫軍蹤跡,武丘平因此更加深信這支騎兵有秘密任務,命兩萬步兵留守後方,自己則帶着一萬精騎揮兵直上。
然而這一追,七拐八彎追到了河下岳川,武丘平不能不說是有點傻眼的,傻眼之餘,他立刻作出決斷,排兵布陣。不論那三千騎兵是否在城中,攻城總歸是沒錯的,城門一破,見了皇甫打皇甫,見了大順打大順,萬一兩軍在裏頭交戰,自己還能撿個大便宜。上回之所以大敗敕平關,除卻對方确實戰術精妙之外,還與他為了試探敵軍實力帶了大量民兵有很大關系,而這一回他身後是戰力充沛的主力軍,佛擋殺佛,神擋殺神。
果不其然,攻城令一下,一萬大昭軍橫掃,城中守軍立時慌亂。漫天箭矢射向城垛,不出一炷香便大破城門。
武丘平“哈哈”一笑,手一揮攻入城中。
他不知道的是,岳川的守備早已空了,方才不過是三百騎兵做的一場戲。當一萬大軍盡數沒入岳川,地平線上顯出一線黑影,獵獵旌旗鮮豔張揚,萬裏晴空下無端映出蒼涼血色。
當先一匹高頭大馬上,一人忽然躍下,默默站定,良久後朝着岳川城門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她身後,兩千七百名騎兵齊齊無聲翻身下馬,與她做了同樣的動作。
這一鞠躬,為犧牲的三百将士。
然後她再不猶豫,一躍上馬,打出一個手勢,聲音平穩而冷靜,“撤。”
騎兵并不适合攻城,方才經歷一戰難免體力大減,然而他們撤退的速度卻比來時快上數倍。誘敵成功,為避免敵軍發現上當後轉頭追擊,他們離開得越快越好,這是在搏命。
江憑闌策馬行在整個軍隊靠前三分之一的位置,眉頭緊蹙。沒猜錯的話,他們很快就要遇到麻煩了,只是……希望不是最差的那一種結果。
她與喻衍商議的誘敵計劃以及整個誘敵路線都是絕對機密,不可能洩露,但剛才攻打岳川時她卻分明發現了不對勁。
岳川雖不是大昭軍首選的進攻位置,卻地處河下邊緣,又與尚原只隔了一個毫無遮擋的星海平原,大順沒道理放空這座城。可剛才那一場攻城戰裏,他們遭遇到的抵抗很少,以至全軍沒有任何傷亡,這說明岳川根本沒有派重兵把守。沒有重兵把守,卻令他們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攻破城門,那麽,對方早就知道他們要來,這是在故意拖延時間。
何故拖延時間?因為在回程裏,有什麽在等着他們。
黃昏,跨越了大半個星海平原的騎兵隊終于知道等待他們的麻煩是什麽了。前方,兩萬大昭軍一字排開,死死擋住了他們的退路。
正是江憑闌心中所想,最差的結果。
她見狀勒馬,苦笑搖頭,低聲喃喃:“微生玦,你個不讓人省心的,這是要搞事啊!”
☆、身先士卒
不過一瞬,江憑闌便想明白了前因後果。大順早就猜到皇甫會采取誘敵計劃,将原本意圖攻打尚原的大昭軍引到河下,雖然接手了這個爛攤子,卻也不願皇甫坐收漁翁之利,因此還給他們一個爛攤子。
這個爛攤子正是原本留守在後方的兩萬大昭步兵,想必是大順想了什麽法子誘他們來此,堵住了皇甫騎兵的後路,至于喻衍那邊,一定也被什麽牽制了。
而如此大膽敢想的手筆,除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微生玦,還能有誰?
離星海平原三座城之遙的山平野,一頂白金大帳內傳來朗朗笑聲,士兵在外默立三個數的時間,“大帥,岳川城來的急報。”
“傳。”
士兵聞聲入內,快步将急報呈上,随即靜候一旁。
“你倆看看,我說什麽來着,不出一炷香消息必到。”微生玦看柳暗、柳瓷一眼,笑着翻開密報,忽然蹙了蹙眉,又蹙了蹙眉,最後神情一寸寸冷了下去。
“怎麽了,主子?”
微生玦沒答,擡頭看向靜候在旁的士兵,“急報傳出的時辰。”
“回禀大帥,午時過半。”
他霍然站起,“兩軍位置。”
“回禀大帥,不出意外,半個時辰前兩軍已在星海平原中段相遇。”
那士兵見微生玦站起,立時伏倒在地,答完卻覺得整個營帳內的氣氛異常古怪,壓抑得他快喘不過氣來。四下靜默裏,他的額間沁出細密的汗珠,小心翼翼擡眼一看,他們的大帥神情難得肅穆,那雙撐在案幾上的手,每一寸骨節都似在顫抖。
半晌,他聽見微生玦沉聲道:“你先下去。”
他飛似的行禮退下,生怕晚了一步就要小命不保。
“阿瓷,”微生玦仍舊保持微微傾身的姿勢,手扶在案幾邊,緊緊盯着那封急報,“你上次回報寧王府守衛有異動是何時?”
柳瓷不妨他忽然問起這個,回想了一下,“五月末旬。”
“五月末旬……”他重複一遍,“那麽尚原皇甫軍營的守衛異動呢?”
“六月上旬。”
“傳令下去,”微生玦只覺得喉嚨發幹,如火在燒,飛快道,“立即撤兵。”
柳瓷皺了皺眉,只覺得自家主子很不對勁,“撤哪裏的兵,河下還是尚原?”
“尚原。不允許任何人有任何遲疑,現在,立刻,馬上撤兵!有意見的,提頭來問!”
她被吓着,似乎很久不見微生玦動怒,趕緊給柳暗使個眼色,示意他出去傳令。
“但願,但願一切都還來得及。”
“主子,阿瓷鬥膽問一句,出什麽事了?”
微生玦臉色發白,雙目也空洞失神,“帶領皇甫三千騎兵誘敵深入的人……是憑闌。”
柳瓷霍然擡頭。
……
一望無際的星海平原,兩軍對峙已超過一炷香的時辰,誰也沒有先動。
很顯然,大昭這位将領不似沖動魯莽的武丘平,他深知對方是訓練有素的騎兵,而自己這邊卻是戰力中等的步兵,因此即便占據絕對的人數優勢也不敢盲目上前。況且他很清楚,武丘平手裏那一萬精騎已算是大昭騎兵裏的中堅力量,這位以三千人吊着一萬人一路穿越星海平原的将領絕非庸者。而致使他來到這裏的那封密報來路也蹊跷得很,他雖然來了,卻還是擔心有詐。
江憑闌平靜高踞馬上,始終一言不發,周身騎兵在她左右前後四翼自發排列,形成一個難以輕易沖破的軍陣。
皇甫朝廷欽點的三萬軍隊之所以堪稱“精兵”,不僅僅因為他們配備了精良的武器,擁有絕對合格的單兵作戰能力,更因為他們是高素養的軍人。
高素養的軍人,懂得沉默,懂得服從,懂得先思後動,懂得保衛主将。
這一點令江憑闌感到慶幸。神武帝雖不願耗損太多兵力在嶺北戰事上,甚至故意拖延了征調臨省地方軍的腳步,卻沒有在這三萬人的配置裏放水。尤其是這三千人的騎兵隊,這裏的每一個士兵都是她通過這段時間的觀察親自挑選,比起那幾個明争暗鬥的高層将領更令她放心。
不過,這場仗還是避無可避。
她秘密來到嶺北,微生玦自然不會知悉內情,而她也壓根沒打算讓他知道。兩人政治立場不同,即便生死之交也絕不能拿軍情機密開玩笑。更何況,微生玦若知曉她來了,豈不得兩頭為難?
真要為難,她一人便夠了。所以她不後悔今日撞上這兩萬昭軍,微生比她想象得更優秀,這是值得高興的事。
兩相對峙,長久沉默裏,江憑闌身側一左一右兩名騎兵都朝她看了一眼,似乎有詢問的意思。兩人正是混在騎兵隊裏一路護持而來的李乘風和江世遷,他們不願江憑闌以身犯險,卻深知她的性子,攔不住她,只能跟來保護她。
江憑闌感覺到兩人的目光,沉聲道:“再等等。”
李乘風小聲提醒,“再等天就黑了。”
“我知道。”
她知道再等下去天會黑,到時候雙方的作戰難度都會提高,然而最佳的進攻時機卻還沒到。更何況,盡管在兵種上她的騎兵占據了絕對的優勢,可從人數上看,要取勝還是顯得太無稽,她的戰術是拖延時間,等候援軍。
她相信喻衍會在第一時間意識到問題關鍵所在,盡快擺脫麻煩趕來,她與這些士兵,不會成為皇甫的棄子。
又過一炷香,隐隐可見對面軍隊中出現了小範圍的騷動,似乎是有人耐不住了。江憑闌看了看自己這邊,所有的士兵呼吸平穩面色沉靜,一聲不吭嚴陣以待,沒有絲毫不耐。
她忽然笑了笑,高聲問:“将士們,告訴我!敕平關一役,大昭兵損多少?”
兩千七百名騎兵慷慨激昂,氣勢驚人,齊聲答:“四萬九!”
“将士們,再告訴我!敕平關開戰時,你們在哪裏?”
“敕平關!”
兩問兩答,似狼奔虎嘯排山倒海,穿過星海平原的細草,越過白霧茫茫的雲層,尖嘯着紮入對面兩萬大昭軍人的心底。
一剎間,所有人無聲一顫。
兩萬對三千,他們竟然感到害怕?
江憑闌收了笑意,打壓敵人振作士氣不必長篇大論,這兩問兩答,足夠了。
“将士們!星海平原大捷,等着你們!”她揚起手,露出一小截白皙纖細的手腕,朝前大力一揮,“戰!”
“戰——!”
兩千七百個聲音齊發,沒有任何人遲疑。黑色一線軍陣如長蛇擺尾,朝對面兩萬大軍呼嘯而去。
昭軍人人震驚,他們怎麽也想不到,一場兩萬對三千的戰役,竟被對方搶占了進攻的先機。不,應該說,在這之前,他們根本不覺得對方會主動發起進攻。即便仗着兵種優勢又如何?螞蟻尚能咬死大象,畏縮防守興許還死得慢一些,如此進攻豈不無異于飛蛾撲火?
大昭這邊不過是一時的愣神,對面沖鋒兵們已殺至陣前,而在他們的後方,有一個聲音冷靜響起。
“一小隊,二小隊,正面突擊!”
“三小隊,左前,分列掩護!”
“五小隊,右後,防守!”
“四小隊,六小隊,回撤!”
“一列弓/弩手,準備,放!”
“二列弓/弩手,目标右前方障礙,掃!”
在這個聲音的指揮下,騎兵們靈活機動的優勢被發揮到了極限。昭軍人人心底凜然,這看似自殺式的沖撞竟是有章法的進攻!不過眨幾次眼的功夫,己方最前面的軍陣已被沖散,無數個缺口暴露出來。
大昭将領孫徹也被這迅猛的進攻驚了一驚,慌亂之中急急下令收束陣形。
“一至三小隊,目标敵軍左翼,沖鋒!四至七小隊,目标敵軍右翼,突擊!八至十二小隊,掩護戰友!”
孫徹剛收束的軍陣立即被這不要命的沖鋒方式給擊垮,只得趕鴨子似的大喊:“不許退!上去!通通上前去!”
鐵蹄過處血濺三尺,沖鋒的将士們所向披靡,長/槍一點便是一串血肉白骨,哀恸聲霎時傳遍了整個大昭軍隊。
“攔住他們,飯桶!”
“攔不住啊,将軍!”
“十三小隊,十四小隊,補缺左前陣線!十五小隊,目标敵軍右翼漏網之魚!”
“弓/弩手,列隊,目标敵軍正面,準備,放!”
“第二波,準備,放!”
“第三波,準備,放!”
無數箭矢入肉之聲響起,來自地獄的血火和泥沼将死人掩埋,活人吞噬,不過轉瞬的功夫昭軍傷亡便達三千之多,步兵們四散逃逸,潰不成軍。
孫徹策馬上前,手中長刀大力一揮斬下一人頭顱,怒喝:“臨陣脫逃者,軍法處置!”說罷又是接連幾刀,“列盾陣!”
一大排巨型刀盾豎起,生生阻止了前邊士兵退卻的腳步。眼見退路被截斷,他們只得咬咬牙回頭朝騎兵們沖過去,橫豎一死,拼了罷!
身後是必死之局,而上前尚有一搏的可能,沒有人再撤退,步兵們大喝着沖鋒,甚至有勇者以血肉之軀迎上鐵蹄,去砍敵軍的馬腿。
尖銳的馬嘶響起,鐵蹄揚起又落下,生生将活人踩碎成肉泥,卻還有人不斷沖上前去。不知是哪裏傳來了轟然一聲響,伴随着士兵喜悅的大喝。
一匹馬被砍斷了腿,騎兵從上頭跌落,迅速被長刀取了腦袋。
昭軍霎時士氣大振,看見這一幕的士兵們紛紛效仿,即便數十條性命才能換來一擊命中,依舊有一聲高過一聲的吶喊:“砍斷他們的馬腿!”
掌握了正确的應戰方法,昭軍的步調漸漸齊整起來,江憑闌眼看着不斷有騎兵摔落,眉頭微微蹙起。
他們是騎兵,他們身下的馬,就是他們的生命。
沉默一會,她拔劍出鞘,“十六至二十一小隊,跟我沖!”
兩千騎兵愕然回首,便見他們的主将一個鞭子沖到了陣前,将自己暴露在了敵軍的視線裏。
李乘風氣得一咬牙,主上果真高瞻遠矚,他說王妃絕不會安分待在軍營,王妃就親自上戰場了,他說王妃一旦上了戰場絕不會安分留在後方大本營,王妃就沖到陣前去了。
他迅速揚起手在半空中打了個手勢,立即有百餘騎兵有秩序地湧上前來,替江憑闌清掃威脅。
這些人不是皇甫軍,而是寧王安插在軍中專門保護寧王妃的親衛。
江憑闌一眼看出不對,此刻卻也沒空理會,帶着數幾十騎兵就沖了上去。她手中刀光一閃,一劍斬三人,劍尖一挑串起三顆頭顱,朝前大力一擲,“殺!”
四面不論己方還是敵軍都倒抽一口冷氣,好手法,好氣魄!
騎兵們被打壓的士氣迅速回升,主将身先士卒,他們沒有臉畏縮!
江憑闌一劍斬三人後停也不停,朝敵軍陣中俯沖而去,快如閃電,而在她的身後,騎兵們流水般分列,形成一個巨大的鳥翼,所經之處沒有活人。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橫掃千軍。
只要他們夠快夠狠,就不會被敵軍抓到間隙砍去馬腿。
李乘風和江世遷一左一右策馬行在離江憑闌最近的位置一路護持,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因為誰都清楚,這種時候勸江憑闌撤退根本不管用,有時間廢口舌,不如替她多殺幾個人。
江憑闌一路厮殺,一面朝身後打出手勢,後方待命的騎兵目光緊緊盯着那只手,随時等待無聲的軍令。
一波又一波騎兵不斷沖出,不斷補缺死去的将士留下的空位,然後再不斷死去。
孫徹眼見着己方每犧牲十餘人才有可能取敵軍一人腦袋,不免面露憂色,倘若對方決意同歸于盡,那麽自己手裏這兩萬人當真有可能全軍覆沒。敵軍的領袖,實乃人中龍鳳。
想到這裏,他忽然眼前一亮。
人中龍鳳嗎?那便讓他做不了人罷!
曾以卓絕箭術名震微生的大将倏爾越過陣前,彎弓搭箭,直指敵軍首領,弓成滿月。幾個動作前後不過一瞬,他眯眼,發力,箭射出!
箭矢破空,卷起一道淩厲的勁風,向江憑闌面門而去。
江世遷和李乘風霍然擡頭!
箭勢淩厲,非刀兵能阻,唯以血肉。
兩人做了一個相同的動作:上前。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兩人于孫徹挽弓時察覺不對,可從挽弓到射箭不過一剎,箭來也不過一剎,電光石火間,李乘風人還在馬上,忽然一扯缰繩側倒出去,連人帶馬生生傾斜了六十度角,半橫在江憑闌身前。
“乘風”之名,本就取自他卓絕的駕車之術,如此馬上側倒還得保持平衡,對一般人而言難如登天,可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皺。
與此同時,江世遷一把拉過江憑闌,帶着她整個人朝後一仰。
下一瞬,“哧”一聲箭矢入肉。
“乘風!”江憑闌堪堪穩住身形,低喝一聲。
“去他娘的!”李乘風吃痛嚎叫,“還是支重箭!疼死老子了!”
箭矢穿透他左肩,翻出淋漓血肉來,隐隐可見白骨森森。江憑闌被他這一句大罵惹得哭笑不得,怒道:“回去治傷!”
他“嘶嘶”吸着氣,手一揚掰斷露在外邊的一半箭尾,“死不了,不治!”
“這是軍令!”江憑闌一面揮劍殺敵,一面怒喊,“你想回甫京挑大糞嗎?”
“好好好我去……”李乘風疼得龇牙咧嘴,心裏盤算着主上會給他什麽嘉獎,嘴上卻罵罵咧咧,“倒黴,真倒黴!我就知道跟來嶺北準沒好事!”
見李乘風一路白着臉罵罵咧咧回去了,江憑闌面色一凜望向對面,正瞧見一擊不中的孫徹很惜命地迅速回身撤退。
她“呵呵”一笑,看向身邊補缺李乘風空位的一名親衛,迅速道:“目标敵軍首領,給你一箭,幾成把握?”
那親衛目測一番距離,“對方後撤太快,根本不可能!”
她目光一沉,“三十七小隊,跟我突圍!”
☆、一箭驚世
江世遷一聽便知她要做什麽,迅速出手阻攔,“危險,不可!”
“沒有選擇!援軍遲遲不到,孫徹不死,最多只能拼個同歸于盡,所有人都得死在這裏!”她果斷揚手,就要一鞭子下去,卻忽然被一個堅決的聲音打斷。
“我來!”江世遷沉聲阻止,“信我。”
她驀然回首,還沒來得及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忽見江世遷擡手一刀猛紮向身下馬屁股,馬吃了痛長嘶而去,閃電般奔向對面敵軍。他人在馬上疾馳,手一揚拎起大昭一名□□手,奪過他手裏的□□。
“阿遷!”江憑闌大睜着眼,看着那個決絕遠去的身影,自己也不知為何要喊出他的名字。他奔出太遠,根本不會聽見。
那匹馬逆着敵軍人潮一路往前,濺射起無數黃泥塵土,所經之處人仰了一片又一片,稍微站得遠些的都瞠目到忘了阻止。
他要做什麽,瘋了嗎?
直到最後一刻前,所有人都以為那人瘋了。
然而最後一刻,無人不忘記手裏的動作。刀架在敵人脖子上的,忘了砍下去,即将被鐵蹄殃及的,忘了躲避。
那人絕塵而去,沖至陣中,忽然自馬上躍起,一個倒翻騰空。他人分明在空中,卻似踏雲攜霧般站了定,手中弓/弩一揚,無絲毫間隙停頓,一觸即發。
箭是輕箭,風是逆風,如此距離必要半途夭折,然而那箭矢卻似被神力掌控,全然不減力度與速度,一路如鷹般俯沖直下。
恍惚間似嗅見地獄裏死亡的氣息,一路疾奔後撤之人驀然回首。
然而還沒等這個動作做完,箭矢到,從他後頸刺入,再從他喉嚨口穿出。他的頭扭在一個詭異的角度,永遠失去了擺正的可能。
百步之外,橫空來箭。
一箭斃命,一箭驚世。
在那一剎裏,沒有人意識到誰死了,他們仰着臉,朝着同一個方向,眼眸裏倒映那人翩然身姿,從頭到腳如被神祇滌蕩。震驚到無以複加,無數人張大了嘴巴,直到吃進嘴裏的沙塵致使自己透不過氣來才拼命低頭咳嗽。
不論大昭皇甫,幾乎人人都忘了腳下是戰場。
射出那一箭的當真是……人?
很久以後,一個聲音打破四下靜默,“敵軍首領已死,将士們,殺!”
所有人在剎那間重新活了過來,清一色的鐵騎蜂擁而上,其勢洶洶,銳不可當。
大昭步兵們瘋了似的四散逃竄,幾位副将拼了命扯嗓喊也無法挽回潰退的形勢。沒有人不惜命,這場戰役本就打得慘烈,如今主将已死,誰還有勇氣送命?
那驚世一箭,終于擊垮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線。對面的敵軍根本就不是人,他們是殺神!
整個星海平原血光四濺,戰火紛飛,而那個冷靜喊“殺”的女子卻靜止在了原地。她沒忘記這裏是戰場,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