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忘記自己是首領,她冷靜下令,找準時機進攻,以确保戰役的最終勝利。
可她也是人。
她是人,她有感情,她也會出神。
她不知該如何形容那一剎心底的震驚,好似一個雷生生劈在頭頂,又或者有誰在她耳邊敲響了一記驚天鐘鳴。
自小一起長大,朝夕相處幾乎從未分離的人,他身手如何,她再清楚不過。即便他傷愈以來一直勤學習武,可有些東西不是一天兩天可以練就的。
她穿越以來所見,馬術以李乘風稱首,輕功以微生玦與皇甫弋南堪絕。可即便是他們三個加起來,也不可能完成方才那一整出動作,更何況,還得加上足夠豔絕天下的箭術。
士兵們的驚訝是有理由的,連她這樣見過皇甫弋南飛仙般來去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議,更何況是他們?
那淩空一箭,當真不是常人可為。
可是阿遷……告訴我,為何你可以做到?你怎麽能夠做到?
她的目光越過無數攢動的人頭,看向敵軍陣中那個手起刀落有條不紊突圍的人。他不需要突圍,以他那一箭的身手,根本不需要用這樣的方式突圍。她太了解他了,他之所以在那裏近乎麻木地殺敵,而沒有第一時間回來,是因為自知答不出她的問題。
是這樣嗎,阿遷?
是這樣吧,阿遷。
夕陽沒入地平線,天色暗了下來,她雙目空洞失神,木然高踞馬上,忽然覺得六月的風有些冷。
潰散的昭軍四處逃竄,慌不擇路,皇甫騎兵乘勝追擊,一路收割敵人性命。江憑闌命隊伍往尚原方向去,順手能殺的便殺了,至于那些漏網之魚,不必追。他們是逃兵,是大昭的叛徒,自有大昭軍法處置。
三千騎兵雖只餘一千二,凱旋的氣勢卻絲毫不減,星海平原一役将這些本就出類拔萃的士兵們磨砺得更加優秀,鐵蹄過處,燥熱的風亦為之凜冽。
寂寂夜色裏,忽聞馬蹄聲響,江憑闌迅速勒馬,豎掌示意軍隊停止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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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踏,踏踏,這響動聽來不下兩千。星海平原接近尚原的地方,迎面來了一隊兩千人的精銳騎兵?她眯起眼,靜靜等待對方現身。
夜色裏,一線烏墨沖破地平線,同樣的裝束,同樣的速度。
江憑闌嘴角一彎,“将士們,我們沒有被放棄。”
盡管,他們已經不需要援軍。
兩千騎兵風一樣越過地平線,朝江憑闌所在呼嘯而來,到得他們跟前驀然停住。喻衍眼底的震驚久久未褪,一動不動緊緊盯住笑意盈盈的江憑闌,神色恍如見鬼。
她知道他在震驚什麽,他震驚這支騎兵隊還能活着,不僅活着,還安然到了這裏。
她一扯缰繩,撥轉馬頭,面朝身後的騎兵,“将士們!告訴你們的将軍,今日星海平原一役,你們殺了多少敵人?”
一千兩百個聲音齊整響起,“一萬七!”
喻衍渾身一震。他身旁趙姓老将“咕咚”一聲翻身下馬,一個頭磕下去,“末将救駕來遲,還請寧王妃贖罪!”
江憑闌僵了僵,在場三千兩百名騎兵都僵了僵。
她緩緩回身,垂眼看了看伏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擡的人,又看了看神色尴尬而為難的喻衍。
喻衍瞧出她眼中詢問意思,似乎有些難以開口,默了半晌只得跟着翻身下馬,跪伏在了地上,“王妃贖罪!”
這個“王妃贖罪”的意思跟前頭那人不同,他是在說,原諒他洩露了她的身份。
喻衍身後兩千騎兵一愣之下迅速翻身下馬,将軍都跪了,他們本就沒有再待在馬上的資格,更何況,如果他們沒聽錯的話,這位年輕的副将竟是女扮男裝的寧王妃?怪不得總覺得他唇紅齒白,個子嬌小,透着那麽些女氣。還有,副将姓江,寧王妃江掌院也姓江,沒錯,是了。
這些人震驚之餘也便跪了,可卻還有一些人震驚到忘記下馬。
被江憑闌精挑細選出來的這一千兩百名士兵傻瞪着眼,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大敵當前身先士卒,與他們生死與共的首領,竟是個女子?這位親身領兵誘敵深入,一路精妙布置陷阱,軍事才能堪稱絕豔的副将,竟是那傳聞裏彈指間攪動朝堂風雲的寧王妃,江掌院?
她卓絕的劍法,她驚豔的戰術,她果斷冷靜的聲音,她氣吞日月的架勢,她為犧牲的三百将士彎下的素來筆挺的腰杆。
這樣一個人,竟是個女子?這樣一個人,竟是皇室之尊?
不知是誰終于反應過來,“撲通”一聲從馬上翻落,似感動更似欽佩,後撤一步,單膝跪下,朝江憑闌行了一個禮。其餘人一個個跟着翻落,一個個跟着屈膝行禮。
誰都沒有說話,沉默是他們的選擇,可與在場所有人不同,他們行的不是面見皇室的禮,而是最高等級的軍禮。
江憑闌微微錯愕,偏過頭那一瞬只覺鼻子一酸,頭腦發熱。
這些跟着她出生入死的士兵,他們不當她是王妃,不因為她的身份而感到畏懼,他們是真心的接納她,肯定她,甘願服從于她。
她眨了眨眼,撥轉馬頭,腰杆筆挺,“我不是軍人,不該受此軍禮,但諸位将士的這份心意,江憑闌永生不會忘記。”說罷,她翻身下馬,朝他們深深一鞠躬。
這一夜星辰寥寥,然而每一雙倒映了那一鞠躬的眼睛裏都似有光芒閃爍,一點一點将整個星海平原照亮。
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原燎于星星之火。喻衍悄悄擡起頭,忽然明白了這個女子究竟為何能夠帶着區區三千騎兵一路誘敵深入,又一路厮殺凱旋。對于一支軍隊而言,他們的戰鬥力能發揮到幾成,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的忠誠度。一顆絕對忠誠的心,敵得過萬馬千軍。
江憑闌回過身來,看向地上的人,目光一沉,“本官奉聖命秘密出使嶺北,喻衍,你洩露軍情機密,該當何罪?”
他微微颔首,神情肅穆,“任憑江大人處置。”
“回尚原軍營等候發落,撤軍!”
兩隊騎兵合整為一疾馳而去,連夜穿越星海平原,天初初亮時方至尚原。隊伍剛入尚原地界,便見迎面有一騎飛快馳來,士兵翻身下馬行了個軍禮,抱拳道:“喻将軍,昨夜三更,大順一萬兵馬去而複返,眼下仍在城郊,沒有撤退的跡象。”
喻衍眉心一跳,還未來得及問明情況便被江憑闌打斷,“領兵人是誰?”
那不知內情的士兵有些奇怪這位副将竟搶在将軍前頭插話,見喻衍沒什麽反應便答了,“回禀江副将,是大順衛玦。”
江憑闌驚得身子一晃,忽然厲喝,“讓開!”說罷猛一揚鞭。
那士兵吓得一個哆嗦滾落在地,見江副将越過的鐵蹄沒踩着自己,剛松了一口氣,卻又聽一聲低喝,“讓開!”
喻衍及他身後三千餘騎兵風一樣跟着江憑闌去了。
那士兵慌忙讓行,驚魂未定地看了看自己完好的手和腳,在騎兵隊席卷而過後木着臉喘着粗氣,“這都是怎麽了?”
江憑闌一路疾馳,身後騎兵隊有條不紊跟緊,她身下馬跨過城門,再穿城而過,一直到郊外樹林。
一萬大順兵馬就在那裏。她驀然勒馬,身後騎兵跟着停下,無數鐵蹄揚起又落下,紛飛塵土幾乎要遮沒了她的眼。
一陣風吹過,吹散滿目煙塵,視線漸漸清晰,她眯起的眼緩緩睜開,緩緩看向對面。
三十丈開外,林子盡頭,天青錦袍之人高踞馬上,身在整個大順軍隊的最前方,一瞬不瞬凝望着她的方向。
她握着缰繩的手微微顫抖,眼眶一熱忽然就要湧出淚來。
不用猜也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微生玦設了局,令她的騎兵隊在回程中與大昭兩萬步兵來了一場遭遇戰,而為了使兩邊盡可能相互消耗,他又派出一萬兵馬來了尚原,阻撓喻衍支援的腳步。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局,無論哪邊失利對大順都是好事,可微生玦卻不知從何得知帶領三千騎兵隊誘敵深入的人是她,所以毫不猶豫抛棄到手的戰果撤兵。撤兵後他又不放心,于是連夜趕來這裏,并非意圖再戰一場,只是想親眼看到她平安無事歸來。
為了看她一眼,領着一萬兵馬來回敵軍大本營,也只有他微生玦做得出來。
分離近一年半,他在西厥運籌帷幄,她在皇甫步步驚心,五百多個日夜,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他們分不出神來思念對方,因為随時都可能面臨危險,甚至面臨死亡。
如今,他們相見了,隔着一片林子,隔着數萬兵馬,隔着對立的政治立場,相見了。
江憑闌忽然覺得時間其實沒有那麽漫長,這一眼望去,恍惚間又似看見他明眸皓齒,珠玉肌膚,斜飛似劍的眉,還有笑起來時露出的一口白牙。
恍惚又是那一年冬夜初遇,他望着冷得發抖的她,出言調笑:“姑娘,看你衣物單薄,曲線玲珑,可要借我披氅一用?”
又或者是普陽城天岩塔,他為了救她重傷,卻還怕她擔心,故意開玩笑:“五髒六腑都震碎了,你多給我抱會,興許能好。”
隔着一片林子如何,隔着數萬兵馬如何,隔着對立的政治立場又如何?
看似天涯,其實咫尺。
她忽然笑起來,笑得那樣由衷,笑得那樣燦烈。
微生玦也彎了彎嘴角,随即揚起手,向她比了一個朝上的大拇指。
她“噗嗤”一下笑出聲,絲毫不介意身後那些騎兵看她奇怪的眼神,也揚起手,還了他一個朝上的大拇指。
兩邊的軍隊都悄悄出現了小範圍的騷動,人人不解,這個“朝上的大拇指”是個什麽意思,難道說……大順要和皇甫正式開戰了?
據說後來,這一幕細節傳之甚遠,而關于真相的說法也越來越多。有人說,大順元帥解釋,這個手勢的意思是“和平休戰”。也有人說,皇甫寧王妃表示,這個手勢的意思是“放你一馬”。
當然,這是後話了。
微生玦緩緩擱下手,扯了一把缰繩似乎要撥轉馬頭,動作做到一半卻又停住,重新看向了江憑闌。
江憑闌眼見着他不肯走,又擔心尚原軍營裏那些不安分的高層将領前來請戰,要求與大順打一場,只得高聲喊:“久聞衛元帥大名,今日一見果真風流倜傥,一表人才!”說完就在心裏默念:都誇你帥了,能不能走了?
微生玦聞言朗聲一笑,“謬贊謬贊!在下也曾聽聞,你皇甫軍中多儀表堂堂之将才,今日一見才知名不虛傳!”
她翻一個白眼,繼續軟磨硬泡,“衛元帥,您站了一宿不累?天亮了,該回去吃早食了。”說完又在心裏默念:都關心你肚子餓不餓了,能不能走了?
微生玦摸了摸肚子,“閣下所言是極!來日吃飽了,再與你皇甫好好戰上一戰!衆将士聽令,即刻撤軍!”
他說罷便撥轉馬頭,心情很好地走了,一年多不見,憑闌真是越發會說話了,他很滿意。
皇甫騎兵愣愣望着駐紮了大半夜的一萬兵馬灰溜溜撤退的身影,都有些瞠目。
事後,有人将當日大順衛元帥與寧王妃的對話做了個記錄,并廣招軍中謀士參與探讨,誓要分析出,寧王妃是如何以短短兩句話斥退大順鐵蹄的,這一言一語間又究竟隐藏了怎樣的智慧。
他們不知道的是,那位令敵軍望而生畏聞風喪膽的少年元帥在打馬離開後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番筋骨,苦着臉對身旁人感慨道:“帶了一萬小弟,苦苦等了大半夜,這丫頭如今排場可真大,看一眼都不容易,哎!”
☆、鋪路
江憑闌的真實身份不出一炷香便傳遍了整個尚原軍營,其三言兩語斥退大順軍隊的佳話一時間也為衆人啧啧稱奇。
然而衆星捧月裏的那個“月”卻似乎絲毫不為所動,自城郊策馬回營臉色便陰沉得可怕。前些日子始終低調處事的江副将忽然召集了所有高層将領議事,一衆人擠在一頂小小的營帳裏,眼觀鼻鼻觀心,吓得大氣不敢出。不少人垂着眼暗暗慶幸,幸虧是将對這位後生的不滿悄悄放在了心裏,沒說出來得罪了貴人。
江憑闌不作聲,食指在案幾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目光也有一掃沒一掃地掠過面前一張張惶恐的臉,沉默半晌才緩緩道:“諸位将領可知,陛下何故派我出使嶺北?”
人人都在心底悄悄抹一把汗,這等問題,他們這些微末之人如何敢答?答錯了,那是妄自揣測聖意,答對了,就得被懷疑知悉軍情機密。
沒人敢答,江憑闌也根本沒想聽他們的答案,她笑笑,“沒記錯的話,陛下是命我全權負責嶺北戰事的。”
她将“全權”兩字咬得重了些,在場都是明白人,知道這是上位者下令前先放的一把火,那趙姓副将立即站出來,“末将等自當唯您馬首是瞻。”
其餘人包括喻衍,聞言都低下頭去,示意服從。
江憑闌點點頭,“那好。喻将軍,你洩露陛下密旨,将我身份公之于衆,可知是何等重罪?”
喻衍神色平靜,“末将自知罪該萬死。”
“你要不要死還不是我能決定的,”她說着攤開信紙,執筆蘸墨,“我将即刻傳信京城,請陛下定奪此事。在此之前,為避免擾亂軍心,暫不革除你的職務。”
“謝大人開恩。”
江憑闌慢悠悠寫着字,營帳裏除了喻衍外的幾名副将低着眼瞅來瞅去,似乎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
半晌,她将信寫完,以火漆封好,轉頭吩咐一旁的士兵立即送往甫京,回過頭繼續道:“昨夜三更,大順軍隊去而複返,駐紮城郊,未曾踏入我尚原府半分,我卻聽聞,我軍竟與大順發生了小規模的沖突,崔副将?”
她說到最後才點名,那崔姓副将分明驚了一驚,立即跪倒,“是末将失職,管束不當。”
“管束不當?”她冷笑一聲,“我皇甫軍何時能夠不得軍令肆意行動了?”
“末将……末将确實有交代他們,如有異動,先發制人,可是……”
“不必可是,軍紀裏沒有可是。整個尚原府不過區區數千兵力,還不具備先發制人的資格,若非大順自有考量,今晨退了兵,你可知将會造成怎樣的後果?”
“末将……知罪。”
“既知罪,下去領罰,一百軍棍。”
他霍然擡頭,擡到一半卻又死命停住,“是,大人。”
營帳裏的氣氛霎時涼到了極點,人人心底發顫,生怕下一個遭殃的就是自己。江憑闌也确實在思考還有沒有該罰的人,想了半天也沒想到,忽然道:“趙副将。”
那趙姓副将是個上了年紀的,聽見這話兩腿一抖,還不知是何事便先跪倒了,“末将……在!”
“你率領騎兵隊連夜趕赴星海平原,救皇甫軍與我于水火,當記大功一件,方才給陛下的書信裏,我已順帶提過此事,你便安心等着受賞吧。”
那趙姓副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謝大人恩典,謝大人恩典!”
江憑闌伸了個懶腰,“好了,沒事了,都下去吧。晚些時候還須商議軍情,不必來我這裏,去喻将軍營帳。”
營帳裏的人走了個幹淨,方才被派去送信的士兵跑來回報,稱已令人将事辦妥。江憑闌頗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點點頭示意他下去,那士兵卻半晌沒有動作,一張嘴一開一合似乎想說些什麽。
她有些奇怪地擡起頭來,“怎麽?”
那士兵咬咬牙,似是下了什麽決心,“大人,卑職有話要說。”
“嗯?”她似有些意外,“你說。”
“大人,卑職覺得,您有理由知曉喻将軍為何洩露陛下密旨。”
江憑闌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您離開尚原不久大順軍隊便到了,喻将軍一面率軍應戰,一面派斥候往星海平原的方向查探。斥候兵回來報告了兩萬大昭軍的去向,喻将軍猜到大順陰謀,命營中騎兵隊火速趕去營救。但其他幾位副将都不同意,他們說,您這支騎兵隊誘敵深入,本就是有去無回,何必再搭一支隊伍的性命?當時的情況,喻将軍必須親自坐鎮指揮應戰大順,因此分身乏術,直到大順忽然退兵,他才得以從前線回來。然而幾位副将還是堅決不同意,稱大順退兵事有蹊跷,請求将軍務必留在尚原。他無奈之下只得說明您的身份,幾位副将得知後驚得再不敢怠慢,喻将軍這才得以趕往星海平原。”
江憑闌一直毫無波瀾地聽着,時不時點點頭。
那小兵說完奇怪地皺了皺眉,“大人?”
“你說的,我知道了。”她笑了笑,“你今年多大,叫什麽名字?”
他更加奇怪,卻還是畢恭畢敬地答:“我今年十七,叫白冉。”
“白冉,”她說着站起來,見他似乎要跪下去,擡手阻止道,“站好。”
“是!”年輕的士兵立刻站成了标準的軍姿。
“白冉,你要知道,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不能依靠眼睛和耳朵去判斷的,你看見的未必就是真相,聽見的也不全然可信。”
他眨了眨眼,有些無辜,“大人,您不信我說的?”
“不,我信,你說的這些我一開始就知道。”
“那您怎麽還……”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住,想起江憑闌剛才告訴自己的道理,恍然道,“我明白了,大人。”
“既然如此就回去吧。”她笑起來,“你很勇敢,也很聰明,記得一定保護好自己。”
白冉點點頭,似乎對她這後半句一知半解,想不通便皺着眉退下了。
幾日後,寧王妃神秘現身嶺北,率領一支三千人騎兵隊誘敵深入,取得星海平原大捷的消息立即傳遍了整個甫京。沒錯,是整個甫京,從朝廷到民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百姓們無一不啧啧稱道,大贊寧王妃乃巾帼英雄,棟梁之才。
又過幾日,朝議時,十一皇子皇甫逸一本奏折,請求彈劾江掌院,理由是,越權掌兵,謀逆之嫌。一石激起千層浪,朝中忽然現出無數個聲音附議。
神武帝思量許久,最終下旨,命江掌院即日回京,不得再插手嶺北戰事,同時令十一皇子率兵趕赴前線。
短短幾日,皇甫朝中風雲變幻,身在其中之人無不感慨世事無常,同時,也有很大一部分人很期待看見不可一世的寧王妃吃癟。
被無數人日日念叨的寧王妃正吹着七月的風,優哉游哉望着山野的風景。光是看風景還不夠,她時不時便要求停下來走走看看,一時興起還會繞到城裏頭,走街串巷買買路邊小吃。
李乘風苦着張臉埋怨,她卻理直氣壯,“你傷沒好,我這不是照顧你嘛,讓你有時間多休息休息。”
是嗎?光榮負傷的李乘風看看自己手裏拎着的一堆“零食”搖了搖頭,又看向同樣兩手滿滿的江世遷,感慨道:“您再這麽吃下去,主上會養不起您的。”
江憑闌瞪他一眼,“我打了場仗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多吃點怎麽了?”
李乘風霎時不說話了。其實他也知道,軍營生活凄苦,連他這護衛都吃不慣住不慣,更別說王妃。她一開始隐瞞身份,吃的用的都是普通待遇,盡管從來不提苦,可李乘風也瞧得出來,她簡直是三日瘦一圈,星海平原一役更是将她折騰得臉都發黃,好幾日才緩過來。
聖命沒提要王妃何日到甫京,她便鑽了空子,出發倒是“即日”就出發了,卻刻意放慢步調,想來為的是讓自己胖回來,好不讓主上責罵。
江憑闌體恤李乘風有傷在身,後半段山路太過崎岖,便讓江世遷駕車,李乘風因此很有些受寵若驚。不過,素來伶俐的人也瞧出了一絲絲不對勁。王妃與她這位青梅竹馬的護衛……似乎自青海平原一役便沒再說過話了。雖然這位江姓護衛原本也幾乎不開口,可如今,王妃看他的眼神總帶着些許疏遠的意味,而他看王妃的眼神也透着股說不出的無奈。
江憑闌一路磨磨蹭蹭,原本快馬加鞭十餘日能到的路程,愣是被她拖長了一半有餘,到得甫京時已臨近八月。
寧王府卧房裏,頭戴松花綠書生帽的人一點點卷着手中的針灸囊袋,神色恹恹。自從牛小妹離京,整個寧王府便死氣沉沉的,他每每來到這裏都覺得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皇甫弋南額間鋪了滿滿一層細密的汗,臉色蒼白,卻還是照舊一聲不吭,沉默良久後平靜道:“辛苦呂先生。”
呂仲永擺擺手示意不辛苦,“殿下別急,就快了,少則四月,多則半年,您的手指便能動了。”
他一副有聽沒聽的樣子,默了半晌才點點頭。
呂仲永向來是個憋不住話的,當初嶺北戰事剛起,他雖知自己不是朝中官員,不當過問太多,卻總纏着江憑闌打聽前線情況,得知河下失守時更是急得險些要将整座王府給拆了,眼下見皇甫弋南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實在沒能忍住,問道:“殿下,您可是有別的心事?”
皇甫弋南面無表情枕着玉枕,半倚着床欄,靜得像一座石雕,似乎全然沒有聽見這一問。以往每次針灸完,他都會說一句“下去吧”,這回卻沒有,呂仲永因此也不敢動,就那麽一直傻站着。
很久以後,他忽然偏過頭,銳利的目光遠遠逼射而來,驚得呂仲永手裏藥箱“砰”一聲落到地上。
“呂先生,我想,有些事你有必要知曉。”
皇甫弋南的眼神太恐怖,呂仲永連藥箱也不敢撿,愣了一愣後飛快點頭,“殿下您說。”
“你可知令尊為何忽然答應你學醫的請求?”
他皺了皺眉,歪着頭答:“想來是仲永心誠,終是感動了他老人家。”
皇甫弋南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因為令尊高瞻遠矚,早便預料嶺北将亂,這才将你送來甫京,以免你遭受牽連。”
呂仲永瞪着眼張着嘴半天,回想起離家前父母奇怪的叮囑,面上神色連連變幻,倏爾黯然倏爾恍然,“難怪……難怪!只是……殿下如何知曉?如此說來,家父家母可有危險?”
“你希望他們有危險嗎?”
他一愣,堅決搖頭。
“嶺北督撫這位子不好坐,待戰事一了,全省必然要面臨官員調遷,甚至是大換血,而身為龍頭的令尊,必然首當其沖。令尊玲珑心思,自然早便清楚這一點,之所以肯心甘情願淌這趟渾水,是因為我與他做了一筆交易,用你的性命換他接手嶺北督撫的位子。”
呂仲永将這話反複消化了好幾遍,才終于聽明白,霎時大退一步,驚道:“殿下您……您以仲永性命威脅家父!”
“對。”他語聲淡淡,無絲毫愧疚之意,“當初救你,也是因為你是河下知府的嫡子,對我有利用價值。我要的是一個能夠全力配合我的嶺北督撫,令尊很合适,既有名望也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兒子的命在我手中。”
呂仲永駭然,一張雪白的臉漲得通紅,也不知是吓的還是氣的,喘着氣說不出話來。他狠狠瞪着皇甫弋南,忽然覺得任何言語在這樣的人面前都是徒勞,不管自己說什麽都顯得太無力,生殺予奪,從來都是上位者的權利。
“殿下,您救過我,仲永的命,您若想要只管拿去。”他咬着牙,臉色泛白,“可家父卻是一心為民的好官,也是絕無二心的忠臣,您不該如此算計他。”
“那麽,我便與你也做一樁交易,如何?”
呂仲永愣了愣,蹙眉道:“殿下不妨先說。”
“我既然有能力将令尊推上那個位子,自然也可以保他安然無恙從那裏下來,甚至在之後爬得更高。至于條件,我要你的忠誠。”
他愣得更厲害,垂眼看了看地上的藥箱,“殿下的意思是……治好您的手?”
皇甫弋南不以為然地笑笑,“若是治傷之事,我又何必在這當口告訴你這些?”
“那麽殿下希望我如何做?”
“我雖救了你,卻也利用了你和你的父親,你但有本事,報複我也無可厚非。但有一個人跟我不一樣,我希望你能跟随她,且永遠不要背叛她。”
呂仲永眉心一跳,“您是說王妃?”
☆、小別勝新婚
呂仲永前腳剛走,死氣沉沉了整整兩月的寧王府便給驚醒了,默默幹着手頭活計的下人們忽然聽見府門外傳來一個清亮高亢充滿活力的聲音:“我回來啦!”
王妃回來了!
滿府的人,從家丁小厮到親衛府兵都是又驚又喜,還有人在心裏悄悄長出一口氣來。這段時日以來,殿下整日冷着張臉忙進忙出,從沒見他對誰笑過,甚至連話也不大說,下人們因此都過得十分拘謹。從前倒不覺得有什麽,王妃一走才知女主人的重要,沒了她,整個王府的生氣都沒了。
江憑闌打發走了李乘風和江世遷,獨自一人穿堂過廊,一路以□□的标準手勢跟下人們親切問好。
“咦,南燭,近日裏似乎圓潤不少啊!”
“哎呀,觀天,你來的正好,快去看看李乘風那小子,他能抱着你大腿哭上一個月!”
“王姑,您這是去哪,上街采辦嗎?”
“張嬸,今個有什麽好吃的?”
“李伯,這些活讓年輕力壯的家丁們做就是了,您別傷着腰哇!”
據說,被凱旋而歸的王妃慰問過的下人們私底下都悄悄跟同僚炫耀了一番,生怕別人不知道。
親民的王妃一路走一路奇怪怎麽沒見着商陸那丫頭,正要攔個小厮問問,忽見商陸從長廊盡處匆匆跑來,奔得一張小臉發白,似乎很有些着急的樣子,一看見江憑闌立即大喜,大喜過後又皺起了眉頭,“憑闌你可算回來了,快去卧房看看殿下吧!”
江憑闌一愣,望望當空的日頭,“這個時辰在卧房做什麽?”
“呂先生剛來給殿下瞧過,這會怕是……”她還沒說完便見江憑闌一個閃身從長廊這頭奔到了那頭,再一個閃身就一腳闖進了皇甫弋南的卧房,“怕是還沒穿好衣裳……”
小丫頭掩着嘴一笑,樂呵呵走了,殿下啊殿下,商陸只能幫您到這裏了。
江憑闌擡腿就是一腳風風火火踹開了皇甫弋南的房門,看起來頗有“刀下留人”的聲勢,一進門便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似乎是衣物摩擦的聲音,她大驚之下想到,皇甫弋南不會疼到在床上打滾吧?這麽一思忖,她停也不停立刻奔了進去,直沖床榻。
七拐八拐繞過一堆礙事的屏風,江憑闌眼前忽然一白。該怎麽形容這種近乎晃眼的白呢?嗯,它有點像……人體的肌膚,而且是上好的那種。
托洗髓丹的“福”,一路踩着風火輪的人沒能在發覺不對勁的一剎立即止住腳下步子,反倒由于速度太快收束不及,一驚之下直直撲了過去。
撲是撲過去了,卻還差床榻一點距離,不想磕掉門牙的她下意識張開雙臂,猛地下拍,企圖借床板之力撐住自己,這一拍卻好像拍到了什麽要命的東西。
正倚着床欄穿了一半衣裳的皇甫弋南發出了他有生以來最痛苦的一聲悶哼。
扒着床沿的人愣了愣,連眨三次眼,然後保持着僵硬的狀态緩慢擡起手,假裝沒有辨認出先前那個奇怪質感的源頭是何物,十分若無其事地爬起來,“呵呵,我回來了,走得快了些,沒留意腳下步子。”
何止是走得快了些?
她這一句剛說完,一擡頭便見皇甫弋南咬着牙臉色蒼白,滿頭大汗,眉頭緊緊擰成一個“川”字,正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疑似怨婦的神色看着自己。
她的目光在他八塊腹肌上迅速逡巡了一遍,随即心底默念一句“阿彌陀佛”,一屁股坐在了床沿,“聽商陸說你剛針灸完,很疼?”說着就去抓他右手。
皇甫弋南好似被氣着,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道:“不是這裏。”
江憑闌手一停,苦着臉看向他,“哎呀,我這不給你個臺階下嘛,你非要自己說出來做什麽?你那個位置,我幫不上忙啊!”
“是,你也就淨會幫倒忙。”素來不溫不火的人難得臉色鐵青,忽然連名帶姓道,“江憑闌,第二次了。”
她“咕咚”一聲咽下好大一口口水,以她的記性,自然不會忘記初遇時自己造過的孽,卻沒想到皇甫弋南也還記着。她白他一眼,“你怎麽這麽記仇?”
“事關重大,不好好記清楚了,将來出了岔子找誰去?”
這個“出了岔子”說得清冷,內裏卻很暧昧,她愣了愣,臉唰地一下紅到耳根子,偏嘴上還強硬,“我也不是故意的,你說你剛剛要是扶住了我,不就沒這事了?”她羞惱之下有心賴賬,卻忽然注意到皇甫弋南此刻的姿勢,左手被穿了一半的袖子束縛住,而右手又沒好全,要扶住她确實頗有些難度,這麽一想就有點不好意思再怨怪,“我幫你把衣服穿好先。”
她湊過去拽他袖子,這一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