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卻沒拽動,剛要罵人,忽然“砰”一聲輕響,整個人就被翻了個個,身下是床板,身上是皇甫弋南。
她連眨三次眼,覺得這畫面好像有點眼熟,還沒等想明白上回這個姿勢發生了什麽,眼前就黑了。
哦,沒錯,是了,上回也是這個鏡頭。
一剎恍似又回到那年小小的客棧,他神志不清将她壓在身下,而她懵懵懂懂任他索取了好長一會才費盡全力将人推開。
然這一剎又不同于那一剎,如今的他清醒地明白自己在做什麽,而她也完全有反抗的能力。
可誰都沒有停下。
他俯下身的姿态強硬,真落了吻卻又細致到近乎溫柔,并不急着攻城略池,而是觸着她的唇角緩緩行進,像三月裏淅淅瀝瀝的小雨,綿密溫存,似乎要以這樣的方式一點點填補這些時日以來分離的空白。
江憑闌從最初的愣神裏緩過來,目光悄悄掃過他閉着的眼,又掃過他耳後那一點紅暈,再掃過他右肩猙獰的傷疤,她毫無來由地一顫,卻忽然被人蒙上了眼。
眼睛一閉才得以專注于唇角的觸感和身上人的氣息,極其熟悉的淡淡藥香萦繞在鼻端,打着旋兒落到心裏去,她不喜歡喝藥,卻不知怎麽不讨厭這個氣味。是安心又或者是歡喜,她忽然彎了彎嘴角,将手攀上了他的背脊。
她的手微微發燙,他又未着寸縷,這麽一觸,竟驚得皇甫弋南也顫了顫,這一顫過後,他更深地俯下身去,細細攫取她唇齒間清麗芬芳。
他的動作很輕,像捧着一件至寶。江憑闌覺得很奇怪,這并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個吻裏包含了太多東西,不止是分離數月的思念,似乎……還有別的什麽。像是害怕,對,害怕。
這是皇甫弋南會有的情緒嗎?可他在害怕什麽呢?
身子已經酥麻得不聽使喚,她心裏又有種隐隐的擔憂,總怕自己不在這兩月發生了什麽事,才致使他今日如此失控,因此便覺得氣緊,低低喘息裏,她稍稍推開他一點。
皇甫弋南感覺到她的動作,也似乎意識到時間過去太久,離了她的唇微微偏開頭,伏在她肩頭喘着息。
他的手還蒙着江憑闌的眼睛,四下靜默裏,她的眼一開一合,睫毛簌簌掃過他的掌心,似要癢到人心裏去。
半晌,她忽然出聲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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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弋南似乎驚覺于她的敏銳,默了一瞬,轉而笑道:“你還有臉問我?”
江憑闌一愣,拂開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奇怪道:“我一沒毀容,二沒易容,怎麽沒臉?”
“你此前見過誰,忘了?”
她恍然大悟,難道他的情緒異常是因為這個?
“你說微生啊,不就遠遠見了一面,我還能跟着敵軍元帥跑了不成?”
皇甫弋南還她一個“知道就好”的眼神,為避免壓着她,翻了個身讓開,自顧自穿起裏衣來。
江憑闌看着他行動不便的樣子,笑了一會爬起來,“我來我來。”
以皇甫弋南的身份,不論是當年在微生皇宮還是後來回了皇甫,穿衣自然都有人侍候。可這一年來,每每針灸過後,為掩人耳目便不能喚來侍女,因此都是江憑闌給他穿的。一想到自己不在的日子裏,他每隔三日便要這樣艱難穿衣,她就覺得好笑。
她也不管皇甫弋南臉色多難看,邊笑邊道:“其實你也可以讓呂仲永幫你穿的嘛,再不濟還有觀天。”
他偏頭瞥她一眼,神色不悅。
江憑闌笑嘻嘻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覺得确實有點目不忍視,也便不打趣了,正經道:“對了,問你個事,趙梁和崔遠是誰的人?”
皇甫弋南慢悠悠走下床,頭也不回道:“你回來以後分別問候了南燭、觀天、王姑、張嬸、李伯,眼下又提起遠在尚原軍營的兩位副将,卻似乎未曾關心過我的傷勢?”
永遠不解風情的某人相當理直氣壯,“早在嶺北時乘風便隔幾日給我彙報一次,都知道了還有什麽好問的?”
他似有若無嘆一聲,想想她先前慌裏慌張踹開自己房門又跌在自己床沿的樣子也便算了,答起她的問題來,“崔遠年輕氣盛,好大喜功,擅自對大順動手并不奇怪,倒說不好是哪個派系的。至于趙梁,那老頭是老六的人。”
江憑闌恍然,一面下床給皇甫弋南穿外袍,“誘敵一事原本是想給喻衍攢點功績,樹立軍威,這趙梁卻逼得他不得不暴露我的身份,還在之後到處宣揚我的神勇,搞得人盡皆知。”
“自然要人盡皆知的。一來能夠阻止喻衍坐大,二來也令你在軍中和民間聲望大增,以此引起神武帝的忌憚,同時也給朝中官員留出話柄,有機會參你一本。”
“所以你才讓十一先發制人彈劾我?”
“首先,他有理由這麽做,神武帝一直以為當初陷害他入獄的幕後黑手是我們,那麽他如今的報複也是情有可原。其次,他與我看起來越是争鋒相對,神武帝便越放心将兵權交給他,這不,還派他去前線接替了你的位子。”他笑笑,“只不過,前幾日聽聞他似乎過得并不好。”
江憑闌愣了愣,“怎麽,還有人敢欺負當朝皇子?”
“你帶出來的兵,自然敢。”
她張張嘴有些意外,“不是吧,跟過我的那支騎兵隊為難十一了?”
皇甫弋南看她這樣子笑了笑,“十一彈劾了你,又取代了你的位子,這事誰人不知?那些士兵本就是你親自挑選,個個都跟你一樣是烈性子,便是皇子,他們也得給他些臉色看。你曾說,真心對待誰便能換來誰的真心,我看也并非沒有道理。”
她“哈哈”一笑,“苦了十一,也苦了你,一下多了一千兩百個情敵。”
他觑她一眼,“信不信我即刻上書,請求将那支騎兵隊發配邊疆?”
“你敢?”她瞪他一眼,“不過我倒也的确擔心,他們如此對待我,咱們那位素來疑心很重的陛下恐怕會看不順眼。”
“他遲早會找個理由端了這支騎兵隊。”皇甫弋南淡淡道,又在江憑闌眉頭皺起來前來了個轉折,“不過,這是你第一支軍隊,雖然沒拿到兵權和名分,人數也不過區區千餘,卻足夠忠誠,我會想法子保住他們的。”
她讨好一笑,“有勞有勞。”
“此去嶺北,除了這支騎兵隊,還有一點你做得不錯。”
江憑闌本以為皇甫弋南定要責備她親自上戰場的事,不想他卻只字未提,奇怪之餘也便想通了。以他對自己的了解,想必這些事早在預料之中,而他也從沒想她安安分分待在籠子裏受人呵護,他經歷了太多,因此愈加明白,要在這詭谲的世道活下去,最終靠的只能是自己。
“別賣關子,快說。”她忍不住催促。
“星海平原一役後,你對喻衍、崔遠、趙梁三人的處置倒有些叫我刮目。喻衍确實犯了錯,為避免神武帝起疑,你非但不能幫着掩飾,還須将事鬧大。與十一同理,他與我們的關系看上去越糟糕,便越容易得到神武帝的信任。此番你狠狠奏了他一本,反倒是救了他。而崔遠氣焰太盛,一百軍棍一方面是治了治他,另一方面,這場面整個軍營的人都瞧在眼裏,自然會暗暗将他與喻衍作個計較,如此便是變着法子替喻衍樹立了軍威。至于趙梁,”他冷笑一聲,“恐怕他還在沾沾自喜,不知就要大禍臨頭。”
江憑闌狡黠一笑,“我在奏報裏特意将趙老頭誇了一番,想必他的底細早就被查了個幹淨,神武帝哪能留着老六的人壞了嶺北的事?至少在這一點上,咱們跟老皇帝還是一條船的人。”
皇甫弋南含笑看她一眼,似乎很滿意她這一年多來的進步,卻也不多誇她,淡淡道:“此前不知你在行兵打仗之事上也頗有天賦,如今曉得了,整理了些兵書放在你房裏,回頭好好看。”
得意洋洋的寧王妃回了房,立刻被案幾上厚厚一沓半人高的書冊給驚得退了出來,苦着臉大罵:“天殺的皇甫弋南!知道我記性好也不能這麽折騰我吧!”
☆、登基稱帝
寧王妃歸京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宮中,第二日朝議時,神武帝也對此前以十一皇子為首的一幹人的彈劾奏本表了态,雖認定江掌院确為越權掌兵,卻并未對其“謀逆之嫌”作過多探讨,只象征性剝奪了她對嶺北戰事的發言權。
自然有人對此感到不滿。十一皇子當初也不過是因了點風吹草動便被押入大牢關了三月之久,如今陛下竟對江掌院絲毫不疑心,前後一比較,實是令人不平。
又過幾日,十一皇子在前線親自整束軍隊,将江掌院先前點的那支騎兵隊打散了編入其餘各營,并調離了尚原。陛下明面上沒什麽表示,私下裏卻是龍顏大悅。很顯然,他雖出于某種原因有心偏袒江憑闌,但也不可能不忌憚這等牽涉軍心民意的大事,如今自家兒子看這支隊伍不順眼,也算替他解決了心頭大患。
深宮密閣裏,幽微燭火忽明忽滅,隐隐傳來兩人的談話聲。一人低伏在帷幕外,寬大的鬥篷遮沒了她的身形,只能通過聲音辨認出是個年紀尚小的女子。
“啓禀陛下,屬下已查明喻妃下落,他似乎并未起疑。”
“似乎?”帷幕後的人冷笑一聲,“你應該曉得,朕不喜歡聽任何沒有把握的話。”
“陛下息怒。”她伏得更深,“自從回了甫京,他對屬下的态度便一直不大明朗,屬下也實在摸不透他的心思。”
“七年之期将近,過了冬至便又是一個七年,朕等得太久,早已沒了耐心。”
“屬下明白。”
“光是明白這一點還不夠,你須得想得更清楚些。尤其記得,你姓千。”
“屬下不敢忘。”
“還有你們家主,望他也永遠記得。”
“陛下放心,江氏雖對家主起了疑心,卻還不至于影響大局。家主要我提醒陛下一言,注意養賢書院的動向。”
“此事朕自有計較,下去吧。”
……
又一年秋。
大順占領河下近三月,其間歷經大小戰役十五起,始終巋然不動,卻于八月初十忽然棄城而退。昭軍揮兵入駐河下,被伺機已久的皇甫軍隊團團包圍。
七日後,八月十七,一個足以震動三國、驚駭世人的消息自前線傳來。正當大昭與皇甫為争奪河下戰得不可開交之際,大順衛玦親率二十萬大軍現身大昭西南部長遼省,以強硬攻勢叩開長遼大門,兵分三路,不出一日,全省淪陷。
巨浪拍石,卷起千堆細雪,無人不畏而生寒,就連皇甫神武帝也為之震驚,念着那人的名字久久難安。
衛玦,微生玦。
這是他做夢都想殺的人。微生皇室覆滅,卻獨獨逃出了一個皇三子,像他這樣的人,豈能不明白趕盡殺絕的要緊?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縱虎歸山并非一時大意,而是當真殺而不得。
去年普陽城圍剿失敗後,他曾秘密派出手底下最精銳的殺手一路追蹤,為此大損一番,卻還是讓微生玦躲進了西厥。
西厥內戰爆發後,他也曾一度以兵械、火藥秘密支持王族的死敵,可終歸鞭長莫及,擋不住微生玦一次又一次大勝而歸。
嶺北戰事起,他牢牢盯緊此人動作,無奈又一次被迷惑了雙眼。微生玦耗時大半年,要的竟不是打通嶺北地界,而是借戰争消耗大昭軍力,轉移世人的關注點,好在兩國皆無防備之時對大昭西南各省一網打盡。
他以三萬兵馬吊了兩國整整大半年,大大保存了己方實力,為的就是今日這二十萬鐵蹄踏破大昭山河!
八月十八,大昭懷盛帝氣急敗壞下旨,令鎮國大将軍武丘平即日自嶺北撤兵,率軍趕赴長遼,同時征調西南全境地方軍共禦外敵。
同日,皇甫神武帝火速傳信,令十一皇子與喻衍收束兵力,放昭軍撤退。
九月初一,歷時整整九個月的嶺北戰事徹底結束。皇甫朝廷最終平定嶺北動亂,收複失地,解決了多年來的邊境隐患。嶺北草案拟定人江掌院成為此事件中最大功臣,不過,朝廷暫時沒空封賞她,也沒空清洗嶺北的大小官員,舉世都将目光投向了大昭西南。
大順二十萬鐵蹄所向披靡,不到半月便攻占了西南三省。大昭政權本就尚未穩固,尤其是遠離京城的西南一帶,如此攻勢之下,許多縣城大開城門以示投降,幾乎戰意全無。
九月初八,一支十萬大軍自皇甫南境秘密南下,随時準備支援大昭,領兵人正是方才自嶺北凱旋的喻衍。
面對大順的鐵蹄,一月前還劍拔弩張互相撕咬的皇甫與大昭忽然同心協力起來。關于這一點,世人是想不通的,但三國高層卻都心知肚明。
大昭這個政權是“虛”的,再耗個幾年,待時機成熟,皇甫要它亡,它便不得不亡。可一旦微生玦打入大昭建立新的政權,那便成了“實”的,屆時,南國将重新脫離皇甫的掌控。
蟄伏近二十載,好不容易扳倒了微生王朝,帝業将成,大統在望,神武帝又如何能容許這樣的事發生?
而他選擇喻衍的理由也很簡單:合适。此人比朝中幾位老将更了解厥人,也絕對精通防禦戰,且從嶺北戰事來看,他對朝廷暫時沒有二心,也與皇甫弋南不存在瓜葛。更重要的是,相比面臨皇子領兵出京的風險,上臺一位将軍根本算不得什麽。
九月二十五,皇甫十萬大軍進駐大昭西南,表意聲援大昭。
九月二十八,大順鐵蹄在橫掃西南第八省時受到皇甫阻礙,兩軍于長空野正面相遇,連戰七天七夜,仍舊僵持不下。
好似是天意要彌補當世兩位将才四月前未能在尚原全力一戰的遺憾,長空野成了微生玦和喻衍的對決之地。前者尤擅靈活的游擊戰以及大膽的突圍進攻戰,後者則精于防守,一個銳不可當,一個堅不可破,可謂是矛遇上盾,盾遇上矛,誰也讨不着好。
無邊曠野,血火漫天,這一戰的激烈已不能單單用死人白骨來清算,據說在那七天七夜裏,所有流經長空野的大小河川都被染成了赤紅色,周邊三省一時竟無水可飲。
蕭瑟秋意裏,長流之水被熱血浸泡得滾燙,遠望宛如煮沸的茶湯。
很多年後,長空野一役被譽為矞洲大陸史上最旗鼓相當的戰役之一,無數軍事大才猜測,倘若不是後來的第三方插足,這場仗恐怕要打個地老天荒,打到兩邊的主将都精疲力竭而亡才是。
不過,又有人說了,皇甫那位倒确實是個實心眼,可以大順衛玦的狡猾心性,怎麽也不會讓自己活活累死的嘛。
打破了長空野一役僵持局面的是來自昭京的皇城軍。大昭的軍力一直很虛,就跟這個政權本身一樣空有皮囊,可皇城軍的戰力卻是不容小觑的。一味固守京城顯然不明智,一旦西南全境淪陷,大順軍隊必然一路東深,到時,即便皇城守備再森嚴也不過是一張紙,一推便倒。因此,大昭懷盛帝此番也算下了血本,不惜冒着滞空京城兵力的險,誓要将大順阻在西南之外。
十月初八,大順同時面臨皇甫與大昭兩邊的炮火,終于支持不住,退守龍泉省。
十月半,皇甫與大昭乘勝追擊,意圖收複失地,卻被大順鐵蹄阻在龍泉之外,難進半分。
剛打破的局面又陷入了僵持。盡管此戰不過打了不足兩月,卻因其極強的侵略性與鐵血攻勢,令三國消耗巨大,不論哪方都已不堪重負。
大順前身畢竟只是一個小小的藩國,即便西厥全民皆兵,二十萬兵馬也已是傾國之力,自然經不過折損。大昭更是不必說,本就空有軍隊而無戰力,嶺北戰事又令其大損元氣,此番連皇城軍都搬出來了,可見也是走到了窮途末路。至于皇甫,十萬精軍雖算不得什麽,可問題在于,這是大昭和大順的戰事,插手已是破了例,難不成當真要源源不斷支援南國嗎?
皇甫朝堂日日“雞飛狗跳”,無數官員大臣上書請求陛下撤兵。十萬精軍兵損過半,如今不過餘寥寥三萬,能阻擋大順的攻勢已是不易,真要替大昭收複失地,起碼還得再派出一支同等數目同等精銳的大軍,即便最後勝了,皇甫也将大傷。嶺北初定,太多事亟待處理,皇甫不能再為大昭耗費太多心力了。更何況,大順占領的西南七省尚未擦着皇甫邊境,待國內休養生息數年,哪怕數月,到時,再做打算也不遲。
一連七日,奏折疊了近半人高,神武帝終不能一意孤行,于十月二十三下旨退兵。
十月二十六,皇甫軍隊撤退,大昭掙紮幾日後自知無力挽回局面,為保存皇城軍實力,只得灰溜溜向東撤離。
雖是沒了兩國的掣肘,大順卻也并不貪婪,立即停止了向北向東深入的攻勢,急急收束兵力,開始着手整頓西南七省。
十月二十八,一個驚世消息再度自西南傳來。大順向世人宣布,将全力扶持一個政權上臺,并甘為其附屬藩國。這個存在了短短兩百多日的王朝就此倒臺,而它所扶持的這個新立政權的當政者,他的名字叫微生玦。
消息一出,舉世嘩然。當年微生皇城裏第一頑劣、第一愚鈍、第一不學無術,以風流二字‘譽’滿天下,後于亡國之際棄城出逃,為無數人所不恥的皇三子,失蹤近兩年,卻原來從未遠離過世人的眼睛。
那個令敵軍望而生畏聞風喪膽,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順衛玦,竟是微生玦!
一朝國破家亡,他甘願被世人唾棄,甘願俯首塵埃,孑然一身入西厥,再度走出時,卻是鳳凰涅槃。
這麽多年,是世人錯看。那是真正的王者,勝過每一位死在城破裏的皇子,十七歲的少年用自己的脊梁背負起整個家國,從此雄心深潛。一朝歸來,他一柄□□一身金甲,以鐵血手腕踏碎仇人的山河,不死不休。
西南七省在聽見這個名字時終于放棄了最後的掙紮抵抗。微生兩百餘年的政權并非說倒臺就倒臺,相比大昭,這才是衆望所歸的正統。王朝後繼有人,複國大業已然開始,他們除了臣服別無選擇,也不欲做別的選擇。
十一月初一,在大順的全力支持與擁立下,微生玦于矞洲大陸西南部龍泉省登基稱帝,國號“乾”,年號“帝業”,定都南回,取微生王朝傳世劍“破軍”為尊號,世稱“破軍帝”。
盡管這一日已經醞釀許久,世人也早有預料,消息傳出的一瞬卻還是炸開了一鍋的沸水。西南七省,微生玦偏就挑釁似的選了最靠近大昭邊境的龍泉登基。寓意繁榮昌盛的年號上百上千,他卻偏要将這一年稱作“帝業元年”。
縱觀矞洲大陸歷史,哪位開國帝王敢将年號取出這種霸道的氣勢?大乾不過與大昭我三你七分了南國疆土,拿的還是小頭,卻擺出這樣的陣仗來,不就等于告訴世人,他微生玦要的是皇圖霸業,要的是天下大統,一切不過只是一個開始嗎?
據說,對此,大乾破軍帝表示:“朕不過吓吓他們,這些人也忒沒膽子,且庸俗不堪,光見朕取什麽年號,就不曉得看看朕的國號嗎?朕如今,真的很缺‘錢’造宮殿啊!”
侍應在旁的女子望着王袍冕冠憑欄而立的那人,輕輕嘆出一口氣來。
是啊,世人的眼皆盯住了這個年號,可她卻知曉,什麽“帝業”,什麽“大乾”,不過是他信手拈來作了個樣子罷了,他真正想說的是……南回。
都城原本不叫“南回”,是他力排衆議堅持改的名字。
南回,南回。
憑闌,這裏有一個人拿一座城在等你,你何時才會南回呢?
千裏外,拿着奏報的人手輕輕一顫,指尖緩緩拂過那兩個字,一點一點,一筆一劃。
又是一年深冬,甫京的雪綿綿密密下個不停,連帶奏報也是冷的,可她卻分明感覺到指腹滾燙,像要将心都灼燒。
成大事者絕情棄愛,可是微生,為何你卻偏偏不是?
☆、最終不相認
寧王府書房,專門給王妃辟出的小間裏傳來低低的談話聲。用以取暖的手爐靜靜擱在一邊,江憑闌披着薄薄的輕裘,微垂着眼,似乎在愣神,直到阿六和十七面面相觑對視一眼,同時喊了一聲“小姐”,她才忽然擡起頭來。
“哦,走神了,你倆再說一遍。”
“小姐,您近日裏不大對勁。”實誠的十七猶豫一會,還是說了出來。
是不大對勁,她也曉得自己不大對勁。
自七月裏從嶺北回到甫京,她總覺得身邊怪怪的。先是王府的守備出現了變動,莫名其妙多了很多值戍的親衛,到了夜裏,每三刻鐘便調換一班,似乎在警惕着什麽,可問起皇甫弋南,他又沒給出特別合理的解釋。防患未然這種鬼話,她是不會信的。
再者,呂仲永也很奇怪。雖是每隔三日照例來王府問診,話卻變少了許多,反倒有時是自己主動跟他打招呼。每次她想問點什麽,那書呆子就以諸如“何老還在等我”或者“天冷先告辭了”的理由慌忙遁走。
皇甫弋南就更奇怪了,這些日子以來天天往她房裏送兵書,教她這個教她那個,還跟她分析了大昭國內存在的政治诟病以及地理缺陷。天冷的時候,他分明說不了太多話,左咳一聲右咳一聲也不肯去休息。起初她以為是西南那邊的情況讓他感覺到了緊迫,可仔細一想,他分明巴不得微生玦在南國搞點亂子來掣肘神武帝吧。
實在忍不住便問了,對此,皇甫弋南的說辭是:“嶺北動亂結束,你在朝中地位如日中天,待西南亂子一了,封賞很快會來,不提前做些功課怕是應付不來。”
當時她覺得有道理,便沒再多思忖,可終歸心底裏還是将信将疑,昨日又在皇甫弋南書房裏發現了一封密函,更覺得這甫京的天似乎要變。
倒不是她有意查皇甫弋南,只是找東西時不小心翻見,又看上頭注了“養賢”二字,心生好奇便拆了。
江憑闌重新封好密函後,回房悶了很久,一些埋在心底的疑問終于也浮了出來。
她接手養賢書院已有一年半,一開始,裏邊的學生十分不成器,她為此設了個早跑制度,意圖将這些人的惰性給剔了。事實證明,效果确實不錯,以起始時的狀态,這些學生根本不可能好好念書,連着兩個多月跑下來才令整個書院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在那之後,她模仿現代高校的規制,将這批從年齡到性別到性格到特長都參差不齊的學生分為文科與武科兩大類,又在文科與武科裏劃出不同課目來。不過,書院的資源很有限,連教書先生都配備不全,至于武教頭,那是她向皇甫弋南借了幾個手下充當的。
如此過了一年多,書院的學生雖是有了不少進步,卻也沒能成什麽氣候。這并不令人意外,一個被當朝天子遺忘的書院,一個連院選時間都得靠自己估摸猜測而無明文規定的書院,能被整頓成這樣已是奇跡,還指望這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跟人家睿明院的大才子們媲美嗎?
當然,江憑闌也是發現了“苗子”的。比如那個叫猴子的少年,天生具內視之能,又有一身了得的氣功。又比如有個精通開鎖的大漢,但凡是個鎖都能三兩下打開,就連在現代專門受訓過的她也望塵莫及。再比如還有個姑娘,擁有驚人的肺活量,或者說,那已經根本不能用肺活量來計算,她能在水下足足待上一個時辰,出來時候還活蹦亂跳。
這些人都是奇才,是“神奇”的“奇”,也是“奇怪”的“奇”,江憑闌對此實在哭笑不得,這根本不是書院,而是大雜院嘛!雖不能說毫無用處,可神武帝将他們完完全全軟禁起來,占着“茅坑”不“拉屎”,她一個小小掌院又能如何?冒大險救出這些奇才嗎?且不說他們是否願意離開這個不愁吃穿的地方,她連自己都救不過來,當真不要腦袋了?
她雖講義氣,卻絕對不是慈善家。這裏的學生不可能正常入仕,對她也沒太大作用,盡管起初覺得裏頭或許藏着什麽陰謀,可随着一次又一次查證無果,加之朝中亂子接踵而至,她也漸漸失去了一開始的熱情。權當這養賢院是神武帝用以廣招天下奇能異士之所,有用的藏進宮裏,沒用的留在這裏,也不是不合情理。
這個簡單的想法,一直持續到昨日她看見那一封密函。密函裏列了全書院七十二名學生的名單,并在每個名字旁邊都标明了他們擁有的特殊才能。要說注釋之詳盡,舉個例子,連一位能夠閉着眼睛做刺繡的大嬸也被刻意劃了出來……
江憑闌很疑惑,時隔一年多,皇甫弋南忽然查起這個做什麽?
她不是喜歡憋話的人,也不覺得自己偷看密函算什麽虧心事,等皇甫弋南外出回來便問了。
他也沒藏着掖着,似乎本就打算近日裏跟她提這事,解釋說,延熹八年冬與延熹十五年冬,養賢書院分別有過一次大選,如今又過了七年,不論是否存在巧合,先查查這批學生的底細再說。
皇甫弋南絕不是會浪費精力在無用之事上的人,江憑闌因此将這封密函挂在了心上,又想起近日裏身邊那些奇怪的動向,這才導致她一整天都在走神,連阿六和十七的例行彙報也沒注意聽。
她默了默,“我心裏不安,總覺得要出什麽事,你倆最近盯緊些。”
“小姐是指世遷哥?”
她這“盯緊”一詞其實只是随口一說,聽見阿六這麽問便忽然語塞起來,半晌苦笑道:“阿六、十七,你們覺得我這樣做對嗎?”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底看出了一絲異樣。此前,他們二人雖身在甫京,多數時候卻都待在外邊,負責與留在大昭各地的弟兄們聯絡通信,有情況時再來王府彙報。可自打小姐從嶺北回來,便令二人住進了府裏,跟世遷哥一個屋子,并讓他們每日回報世遷哥的動向,連他吃了幾碗飯去了幾趟茅廁也管。
四下靜默裏,還是阿六先開口,“小姐,阿六不懂對錯,只曉得,但凡是您做的,就永遠都是對的。”
江憑闌木然地點點頭,“先回去吧。”
兩人應一聲走了,原先坐得筆挺的人忽然向椅背仰去,看上去似乎疲倦極了。
永遠都是對的嗎?
不,這一回,她寧願自己錯了。
……
這一年冬,甫京的天尤外寒,就連在這京城裏頭住了五、六十年的老人也說,記憶裏,上一回如此隆冬還是二十出頭娶媳婦的時候。
冬至還未至便下了七場雪,好幾個霁夜,雪都足足積到小腿肚那麽高,農戶們都說,來年定是個豐收年。
又是一個深雪天,一間被炭爐烘烤得和暖的小室裏,一身淡藍色衣裙的女子赤着腳奔來奔去,仿似被忽然響起的敲門聲給驚着,一下子蹿到了門後邊躲起來。
來人并沒有企圖得到她的回答,頓了一會便推門而入,他的大裘上沾了細雪,似乎是怕凍着屋裏的女子,進來後刻意站得很遠。跟在他身後的老頭提着藥箱上前去,“喻妃娘娘,老臣來替您診脈。”
喻妃歪着腦袋看了這老頭一會,“咯咯咯”地笑起來,點點頭“嗯”了幾聲。
何溫灼細細診脈,半晌嘆了一聲,轉頭看向一直杵在門邊的人,“弋南啊,你得做好準備,這回怕是……真熬不過去了。”
皇甫弋南神色平靜,面上看不出悲喜,“弋南明白。”
他明白,他如何能不明白。母妃在深宮飽受折磨十六年,神武帝為了能掣肘身在南國的自己,一直以成瘾的藥物吊着她一口氣,一旦停下藥物,她便精神萎靡,成日嗜睡,好幾次險些醒不來。
不是沒想過辦法,這兩年來,何老日日都在研究法子,可醫者非神仙,死人白骨成不了活的,病入膏肓之人也救不回來。如此睡睡醒醒撐了近兩年,已經很不容易。
昨日,一直郁郁酣睡的人忽然精神起來了,初看是個好兆頭,可皇甫弋南很清楚,那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罷了。這不,今日一來,她變乖順了不少,似乎也能聽得懂旁人說的話了。
兩人說話的聲音不低,靜靜坐在一旁的女子立刻跳了起來,“弋南回來了?我的弋南回來了?”
皇甫弋南心間一陣鈍痛,沒有去答,偏頭看向何溫灼,“再過幾日便是冬至,何老,我想讓母妃過了那日再走,還請您替我想想法子。”
何溫灼點點頭,“每日一碗參湯,約莫撐得過去。”他站起來,看着皇甫弋南蒼白的臉色皺了皺眉,“渾小子,這手上的傷還沒好全,又成天思慮過甚,我看你是想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