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他淡淡一笑,“我相信何老的醫術,只要您好好活着,我就出不了事。”

“還真當我是大羅神仙了。”何溫灼觑他一眼,又唠叨起來,“明知自己這身子最受不得寒,還成天雪裏來雪裏去的。”

“母妃時日無多,我能陪她的也就只剩那麽幾日了。”他仍舊在笑,只是語氣蒼涼,反倒襯得這笑意苦澀。

“你母妃若是清醒,必然不願見你這個樣子。”何溫灼嘆一聲,“要我說,喻妃娘娘如今這模樣,陛下應不會對她如何了,莫不如接回王府去,也省得你日日往我這別苑跑。”

他點點頭,“過幾天讓母妃再見見喻家的姐妹們,冬至那日,我來接她回府。”

何溫灼朝門口走去,路過他邊上時停了停,拍拍他的肩,“弋南,人要往前看,為了恨活着,實在是不痛快的。”

皇甫弋南默了默,恍惚間似聽見另一個聲音。

“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只要有恨就有愛,或許有人為了恨而活着,但我卻不希望他被恨蒙蔽了雙眼,以至于再看不見別的。”

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告訴過他。

他靜默半晌,直到門被推開又合上,何溫灼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才緩緩道:“比起恨,我更想她好好活着,而為了她活着,我便不能忘記恨。”

無人懂得這個憑空冒出的“她”是誰,他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見,可屈坐在床沿的女子卻似自有感應般察覺到什麽,不再繼續呢喃着“弋南”二字,愣愣向他看過來。

敏銳如他,自然第一時間便注意到了這道目光,他微微一怔,慢慢走向床榻。

這是近兩年來,喻妃第一次在醒着的情況下容許皇甫弋南向自己靠近,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似乎還是不能認得他,卻不再是以往那種發憷的樣子,甚至擡起手來,在半空中虛虛描摹了一遍他的眉眼。

然後她含着笑意緩緩道:“我的弋南,長大後就該是這個模樣。”

自去年玉明殿重逢那夜過後,皇甫弋南從未再試圖讓她相信自己,如今聽見這樣的話反倒有些意外,頓了一頓才在床沿坐了下來。

他坐下的動作緩慢而小心,像是怕驚擾了她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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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妃沒有阻止,還是含着笑看他,眼眶微微發紅,“你是弋南嗎?”

皇甫弋南默了半晌,卻忽然搖了搖頭,“我不是。”

在她不相信他的時候,他曾一遍又一遍痛徹心扉地告訴她,他是弋南,他是她的弋南。而當她終于願意相信,他卻說了謊。

從前她不認他,如今,他不願讓她認他。

喻妃一直笑着,聽見這一句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麽,眼底霎時泛起了淚花。她眼角的細紋跟着皺到了一起,怎麽也不好看,皇甫弋南卻看得出神,從她斑白的鬓角到她枯瘦的手,一點點細細瞧着,眼看着她湧出淚來,似乎想伸手替她拂去,卻最終沒有動。

他的眉一點點蹙起,微啓的薄唇發着顫,好似在掙紮什麽。

她慌忙抹掉自己的眼淚,點點頭道:“太像了,真是太像了……可你不是弋南,不是。”

他忽然站起來,猛地背過身去,久久未再回頭。只要看得仔細些便能發現,他渾身上下每一處骨節都在微微顫抖,似在隐忍克制着什麽。

喻妃的目光落在他的背脊,一雙明亮的鳳眼忽然變得澄澈起來,她的嘴角微微彎起,不停重複着:“你不是弋南,你不是……沒關系,你不是。”

皇甫弋南的食指按在心口,在那裏,有什麽東西欲待上湧。他強壓下這口腥甜,咬着牙邁開了步子,一言未發離開了小室。

和暖的屋子裏,一身淡藍色衣裙的女子含笑望着他越走越遠越走越疾的背影,半晌後輕輕道:“孩子……”

☆、冬至陰謀

皇甫歷來有“冬至大如年”之說,冬至前不論皇室民間,大大小小的祭典層出不窮,真到了那一日,百姓做節,商人罷市,官不問政,在江憑闌看來,一點不比大年夜冷清。

近日裏,皇甫弋南總往何家別苑跑,她暗暗猜測喻妃怕是不成了,便思忖着要去看望看望。自從真喻妃被調了包,江憑闌已經很久沒去看過她,倒不是真有那麽忙,而是怕自己的行蹤被有心人記在眼裏,暴露了她藏身的位置,所以也就在王府裏做做戲,偶爾陪着假喻妃說說話。

江憑闌準備去何家別苑的時候,皇甫弋南因為忙着處理公文沒跟她一道。那一日,喻妃沒有瘋狂叫喊,也沒有到處奔走,只是一直拉着她的手,神色間淺淺欣慰。

她總覺得喻妃似乎有哪裏不同,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回府後細細回想才恍然,喻妃的目光以往總帶着些癡意,而如今,那雙眼澄澈平靜,一點不像瘋癫癡傻之人。

江憑闌嘆一聲,終歸沒拿這事打擾近日裏心緒不佳的皇甫弋南,想想大約只是人之大限将至,難得清明吧。

冬至前日傍晚時分,神武帝跟前的公公忽然來了寧王府,兜了卷密旨,說是陛下宣江掌院即刻入宮,商議明日的院選事宜。

江憑闌心裏“咯噔”一下。

等差數列也得三項以上才能求證,她從前一直覺得延熹八年與十五年的院選說明不了問題,沒想到,真被皇甫弋南猜中了。

七年一期的院選,此前沒有絲毫風聲透露,又恰巧安排在百官休朝的冬至日……她蹙了蹙眉,心底隐隐不安。

宣召來得突然,江憑闌匆匆回屋換了官服,剛要一腳踏出府門,忽然被身後人叫住,“憑闌。”

她回過身去,以為皇甫弋南是要囑咐自己萬事小心,趕緊擺擺手搶着先答了,“放心放心,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他籠着烏黑的大氅,靜默站着不說話,眉眼間也沒什麽神采,像一尊覆了雪的雕像一動不動,就那麽看着她。

她品級不高,按規制穿緋色官服,雖不如正紅豔麗,卻也很襯膚色,終歸要比平日裏烏漆墨黑的衣裳好看。

素來清冷,即便情動也很能自制的人忽然就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江憑闌見皇甫弋南沒有要走的意思,皺皺眉開始趕人,“傻站着做什麽?外邊冷,快回屋去。”

他嘴角一彎,“看你上了馬車就回。”

她有點奇怪皇甫弋南今日怎得跟小媳婦似的這麽纏人,瞪他一眼扭頭出府,跟着宣旨公公上了宮裏的車駕。

陰郁的天忽然揚起了細雪,很快便在地上積了薄薄一層冰漬,馬車辘辘朝皇甫宮行去,一路留下一串蜿蜒的車轍印。

一縷細雪順着窗子飄進車裏頭來,恰落在江憑闌手邊,她的心莫名其妙砰砰砰地跳起來,不知怎麽就轉過身去掀車簾,這一眼回望卻早已看不見皇甫弋南的人,只得作罷。

半晌她搖着頭笑起來,心道自己果真是被保護得越來越“弱雞”了,進個宮也能吓成這樣。倘若這一趟有危險,皇甫弋南怎會就這樣放她離開,連個親衛也不留給她?

雪越下越大,風卷着簾子呼呼往裏灌,她拍拍臉強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偏頭望一眼沉浸在雪色裏的金碧輝煌的皇甫宮,又彎下腰摸了摸靴子裏藏着的槍。

雖說是宮闱禁地,可以她雙重身份的特殊性,一般是不會被要求搜身的。匕首自然帶不得,可這槍古代人不認識,就算被發現也有個說辭,她便順手捎上了。

冬至前後天日很短,江憑闌下馬車時天已黑了,她跟着公公一路往燭影幢幢的金銮殿走,入殿後又穿堂過廊往內閣去。

內閣燈火通明,神武帝似乎正在批閱奏折,聽見響動擡起頭,見是江憑闌便笑了笑,看起來頗為和藹的樣子。

江憑闌中規中矩行官禮,“微臣參見陛下。”

老皇帝将奏折擱到邊上,含笑道:“江大人,朕尋你來,是想與你商讨院選之事。朕年紀大了,都快将這事給忘了,今日未時忽然記起,這才匆匆召你入宮,還望你莫怪罪朕。”

她在心底“呵呵”一笑,心道您這精明人還能有忘了的事,面上卻仍舊不動聲色,“微臣不敢,陛下體恤為民,日夜操勞,應保重龍體才是。”

“這一年嶺北與西南頻頻生亂,朕對養賢書院确實疏忽了,也不曉得現如今學生們成不成氣候,你給朕講講吧。”

江憑闌愣了愣,不大明白如此口對口憑空該如何講,學生們的“檔案”她倒是記得清楚,可總不能被神武帝知道她早就背好了吧?

她只得答:“陛下,事出緊急,微臣尚未來得及準備名冊,書院裏頭倒是有兩份,可要命人去取來?”

神武帝思忖一會,皺了皺眉,看一眼侍應在旁的掌事公公,“此事是朕考慮欠周,天福,你去安排一下。”說罷又看向江憑闌,“還須委屈江大人在朕這裏多等上一會了。”

“陛下言重。”

江憑闌嘴上說着客氣話,心裏卻不安起來。什麽臨時才記起院選事宜,什麽忘了提醒她準備名冊,這種鬼話她是不會信的,老狐貍分明是故意要将她留在宮裏。

這麽說來,難道宮外出了什麽事?

夜漸深,四下寂然,神武帝旁若無人地繼續批閱奏折。江憑闌被賜了座,坐在下首位置靜靜等着,一面安慰自己,皇甫弋南從來神機妙算,王府守備也森嚴得飛不進一只蒼蠅,哪怕真有危險他也一定應付得來。退一萬步講,老皇帝就在自己跟前,真要鬧出什麽來,她還有挾持天子的下策。

神武帝始終沒說話,江憑闌也不能比他先開口,只得在心裏默默計算着時間。從宮裏到養賢書院打一個來回,正常速度是一個時辰,慢也不過再添兩炷香,眼下卻已近一個半時辰。

“這些人辦事真是越來越不妥帖利落,”神武帝拿起最後一本未翻閱的奏折,蹙着眉說了一個半時辰以來的第一句話,“這都多久了,天福?”

掌事公公安排了人便回來繼續侍應在旁,此刻眼見龍顏不悅,慌忙低下頭去,“陛下息怒,約莫是雪天耽擱了,奴才方才出去瞧見,那雪都沒到腳脖子啦!”

江憑闌一直耐着性子端坐着不動聲色,聽見這話終于忍不住朝窗柩望了一眼。窗子沒開,卻還能隐隐約約看見外頭大雪紛揚,不論神武帝是否使了絆子有意留她,這雪再積得厚些,馬是當真要跑不動了。

又過一炷香,取名冊的人終于披了一身雪回來,她暗暗籲出一口氣,接過名冊跟神武帝中規中矩彙報起來。

書院學生的情況自然瞞不過神武帝,她也不打算掩飾什麽,将那些學生的奇異之處都講了。神武帝認真聽着,時不時點點頭,偶爾露出些驚訝的神色,再偶爾在一式兩份的另一份名冊上做些批注。

她言簡意赅彙報完,語速快到一旁的天福直皺眉,神武帝卻沒怪罪什麽,似乎挺滿意的樣子,含笑道:“想不到一個小小書院竟還人才濟濟。此番院選趕不及大肆操辦,便如此從簡吧,朕挑選了幾位學生,明日讓他們入宮來,給朕瞧瞧。”

“微臣謹遵聖意。”江憑闌應了聲,接過天福遞回來的名冊,也不急着翻看,一副要退下的模樣。

“江大人不先過目?”神武帝搶在她行禮前阻止道,“朕對這些學生不比你了解,方才也不過粗粗一聽,還是先瞧瞧有沒有漏下的才好。”

她只得說一句“微臣失慮”,翻開名冊查起來,為避免老狐貍再找茬,細細看完一遍後随口說了兩個名字,“這二人也是人才,微臣覺着可一并請進宮裏來。”

神武帝點點頭,“便如此吧。你今日辛苦,天福,安排車駕送江大人回府。”

天福應一聲,引着江憑闌出殿去,一路慢吞吞往前走,一擡頭瞧見外頭足以沒到小腿肚的積雪,訝異出聲:“哎呀,這可如何是好,馬車怕是要行不動啦!”

确實行不動,即便在車輪上纏鏈子也不可能管用。江憑闌微微皺眉,雪是剛積起的,宮人們自然還來不及清掃,若說今夜真有什麽陰謀,怕是連天意都在成全神武帝。

“江大人,您在這等會,咱家去想想法子,看能不能給您弄匹好馬來。”

“勞煩公公。”她微一颔首,卻在天福轉身離開的剎那狂奔了出去。

她等不了了。如果這是一個局,那麽所謂的“弄匹好馬來”根本就不會來,她從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不可能束手将自己或皇甫弋南的命交給神武帝。

大雪紛揚不息,似呼嘯更似悲號,江憑闌逆着大風一路奔出回廊,一腳踩進雪地裏。積雪漫到小腿肚,剎那間徹骨的寒,她卻似毫無所覺,飛快擡腿,又是一腳。

沒有閑工夫一腳一腳踩,她咬咬牙狂奔起來,只要出了前邊這道宮門就可以動武使輕功,而一旦出了皇宮,她就能招呼來自己的馬。

剛積起的雪松軟,她跑得極快,好幾次險些身子一晃跌倒,卻又拼死穩住,她知道,身後有一雙眼睛看着她,而她永不會在那人面前倒下。

雪夜寒氣逼人,她被大風迷了眼,臉頰凍得通紅,緋色的官服生生被大雪染成了半白,雙腿也很快麻木到失去知覺,渾身似被刀子一楞楞刮過,每向前一步都如遭淩遲。

重重宮闕,華豔明堂,高處有黃袍人憑欄而立,望着冰天雪地裏那遠去的小人笑意盈盈,“連身大氅都沒有,天福,你好歹該給她一把傘。”

天福彎彎嘴角,“陛下息怒,是奴才疏忽了。”

宮牆深深,隔絕了天寒地凍裏的一切援手。這座深宮從來都是冷的,從前是,今夜是,往後亦然。

江憑闌在三更半出了皇宮。她雖因當初杏城沈府裏柳瓷的“魔鬼訓練”變得不大畏寒,卻也經不起這般折騰。雪水已經浸透了她的裏衣,更要緊的是兩條腿幾乎硬成了梆子,似乎一敲便能折斷,光是翻身上馬的動作便努力了四次。

即便如此,她揚鞭的力度卻絲毫不減,宮門外沒有人接應自己,那麽王府一定出了事,她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趕回去收拾可能丢在那的爛攤子。

江憑闌心急如焚,馬卻跑不快,終歸是積雪太厚,即便純種半血馬也望而卻步,這一路的速度遠比平常時候慢上一大半。

四更時分,緋色身影出現在寧王府外十裏。對頭遠遠有人策馬而來,江憑闌急急勒缰,揉了揉被風刺得通紅的眼,看見了滿身是雪的南燭。

她微蹙起眉,還未及開口問明情況,便聽南燭一面揚鞭一面急急道:“王妃,王府出事了!”

南燭一張小臉凍得通紅,看這狼狽樣子比她好不了多少,渾身都在顫抖,急得連馬都勒不停。江憑闌本就是越到緊急關頭越能冷靜鎮定的奇女子,事到如今反倒不再像先前那樣不安焦急,伸手替南燭勒住缰繩,“別急,慢慢說。”

她飛快點頭,“約莫一更半,商姑娘感知到天神之力出現在城西,殿下得知後臉色一變,什麽也沒說只身出了王府,至今未歸。”

江憑闌眉心一跳,城西……那是何家別苑,喻妃在的地方。她剛要撥轉馬頭往西去,忽被南燭急急喊住,“王妃等等,天神之力眼下到了王府後院!”

她驀然回身,“你說什麽?”

“殿下離開王府遲遲不歸,乘風和觀天帶走了一大半王府護衛趕往城西接應,可就在剛才,商姑娘感知到天神之力忽然趨近,奴婢……奴婢擔心是調虎離山之計,這才匆匆出來,幸而……幸而在這遇着了您!”

江憑闌蹙了蹙眉,大腦飛速運轉,分析了城西與王府的形勢,當下作出決斷,“走,回王府!”

☆、雪夜決裂

江憑闌趕回寧王府時,裏頭已是一片死寂,她的雙腿本就支撐不大住,大驚之下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在府門門檻。

她身後,南燭似乎也被眼前慘象驚得忘了去扶。

滿門抄斬尚且不過如此,整個王府遍地都是橫屍,從家丁小厮到府兵親衛,男女老少都有。這些人死相極其相似,都是大睜着眼不瞑目的樣子,嘴也微微張開,似乎是死前一刻見着了什麽駭人的景象。

積雪攢了一地,鋪陳在屍身背面,像一層厚厚的絨毯。又有新雪打着旋兒飄落,覆在他們的眉眼間,可這些人的體溫……卻永遠失去了令雪消融的可能。

滿目慘白裏見不到血色,蜿蜒十裏死人白骨,竟是一場不流血的屠殺。

江憑闌踉跄往前走去,蹲下來強打起精神翻過一具屍體,看見了一個驚心熟悉的傷口。

兩年前,她為尋阿遷離開杏城,曾在曲水縣李家村借住過一宿。第二日,村長夫婦被人殺害,當時她特意察看過他們二人身上的傷口,與眼前的如出一轍。

是同一個人。

江憑闌失魂落魄站起,嘴裏一面喃喃:“細小的貫穿傷,正中前心,一擊斃命,快到連血都來不及流出。”

她緩緩往前走,去看下一具屍體,“同樣的手法,從後心射入。”

她繼續往前,“屍體尚有餘溫,剛死不久。”

她的語氣極盡蒼涼,整個人近乎麻木地走着,目光也機械式地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那些今早還笑呵呵同她打過招呼的人。

南燭跟在她身後,似乎心有不忍,上前道:“王妃,人死不能複生,當務之急是确保喻妃娘娘平安。”

江憑闌愣了愣,這才記起,南燭應該是不曉得府裏住了個假喻妃的,正思忖着是否要繼續瞞着演演戲,忽然聽見一個聲音。

“憑闌!”商陸自後院方向急急奔來,一身雪色長衫染了大大小小的血漬,到她跟前幾乎要哭出來,拼命忍了,咬着唇哽咽道,“憑闌,我曉得千氏是誰了……你要撐住。”

此時也顧不及考慮商陸身上的血漬是怎麽回事,江憑闌默了默,半晌仰頭慘笑道:“是阿遷,對嗎?”

商陸一震,大睜着眼看她,似乎很難相信她能如此平靜,“你……你早就知道?”

不,沒有,她是直到這一刻才知道。

星海平原一役前,她從未想過要懷疑阿遷,即便是在戰場上親眼看見那樣不可思議的景象,她仍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強迫自己忘掉,強迫自己不去思考。聽了阿六和十七幾月來的彙報,她曾一度自我安慰,這麽長時間都沒有異常,一定是她想錯了。

沒錯,一定是她想錯了,阿遷是阿遷,怎麽會是千氏族人呢?這樣無稽的事,她是怎麽想出來的?

對江憑闌來說,她可以懷疑這裏的每一個人,甚至是皇甫弋南和微生玦,卻永遠不會對自己的二十六名保镖産生一丁點的不信任,尤其是為首的阿遷。

他們都是她的親人啊,是她這麽多年來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啊,沒有他們,沒有阿遷,她早就死了千次百次,哪裏還能站在這裏?

她來到人世的第一天,從襁褓裏睜開的第一眼,看見的不是母親,而是一個渾身浴血的男孩。長大後她才知道,那個人叫世遷,那一年他七歲,剛被江家收養,為了救出被世仇從醫院産房劫走的她險些喪命。

從那以後,她告訴他,他姓江。

總有一種感情能淩駕于愛情、自由乃至生命之上,在她尚且不懂得愛的時候,就已将他視作了生命裏最重要的人,放在與爸爸和爺爺同樣的位置。

那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與她朝夕相處了二十年的人。

那個近乎神奇地,回回都比所有人先一步找到身處困境中的她的人。

那個教她功夫,教她生存,為她遮風擋雨,甚至比爸爸還疼她的人。

那個曾經為了保護她連中七彈一聲不吭,無數次救她于生死邊緣的人。

那個永遠緘默,永遠忍痛,永遠只有“別怕”、“我在”、“保護小姐”寥寥幾語的人。

他們習慣了彼此的存在,他們将生命交托給彼此,他們将彼此看得比自己更珍貴。他為她一次又一次甘受槍林彈雨,而她亦為他毫無怨言踩進陷阱,與當世最強大最狠辣的帝王為敵。

這樣的一個人,她怎麽敢懷疑,她怎麽能懷疑?

可如今,現實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在這砭人肌骨的深冬雪夜裏,在這橫屍遍地的滿目狼藉裏。別說問原因,她一時連“背叛”二字都想不起。

誰都可能背叛她,可阿遷不會啊!誰都可以背叛她,可阿遷不能啊!

江憑闌面如死灰呆立着,竟連眼淚都流不出,她的雙目空洞失神,眼底再不見半分光亮。

商陸怔怔望着她,好像看見有什麽東西永遠消逝在了她的生命裏,從今往後,這個女子仿佛不會再神采奕奕,不會再歡喜,不會再笑。

“小……姐……”一片死寂裏忽然想起這樣的嗫嚅,江憑闌一剎間活了過來,霍然擡頭。

院深處,商陸奔來的那個方向,有一個人匍匐着往這裏來,他烏黑的衣裳被血水浸透,以至在雪地裏一路淌過蜿蜒淋漓的血跡。他的手一點一點伸向前,狠狠掐進雪堆裏,似乎想要借力爬過來,卻脫力般栽歪了身子。

他似乎再也爬不動了,只剩一雙眼死死盯住江憑闌,那眼神,像漂泊的旅人遇到汪洋大海裏矗立的燈塔,從此尋見人生的希冀,也尋見了生命的歸處。

江憑闌大睜着眼,險些忘了手在哪腳在哪,忽然踉跄着奔了出去,“阿六!”

她奔得太快,幾乎要成了一抹剪影,真到了阿六跟前又什麽也說不出來,牙齒拼命打着顫,緊緊攥住他沾滿鮮血的手,似乎想要扶起他,卻根本使不上一點力氣。

她知道商陸身上的血跡是從哪來的了,可她不敢問,她不敢問阿六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敢問究竟是誰傷了他。

她一生至此從未活得如此軟弱,忽聽那至死堅毅的男子含糊開口:“小姐……喻妃在……王府……”

江憑闌聽不大真切,俯下身去,“阿六,你說什麽?”

他嘴角湧出鮮血來,頭一偏“呸”一口吐了,罵罵咧咧似乎在嫌這口血礙事,打着顫道:“喻妃在……在王府裏……何家別苑裏的才……才是假的……”

她一驚,幾近打擊之下大腦反應遲緩,似乎還在思考這意味着什麽,未等想明白,眼看着阿六彎了彎嘴角就要閉上眼,她只得拼命搖頭,“阿六,我沒聽清楚,我沒聽清楚!你撐住,再告訴我一遍!”

“小姐……”他喘着粗氣道,“您還是這麽調皮……又戲弄阿六……”

“我沒有戲弄你,我沒有!阿六,別睡,這是命令!我扶你起來,阿六……”江憑闌攥着他的手想去拽他,卻不料腳下都是積雪,這一拽,人沒拽起來,自己反倒跌了一跤。

阿六看着跌坐在雪地裏的人笑起來,“小姐這回可丢大臉了……”

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等你好了就可以把這件事告訴弟兄們,他們一定會笑話我的。”

“阿六好不起來了……”他疲倦地搖了搖頭,“不過……十七已經走了……我可以去告訴他……”

江憑闌心頭猛然一震,十七已經走了,十七已經走了?她鼻子一酸,眼前霎時模糊成一片,未及眨眼便有滾燙的淚溢出,一滴滴落在阿六的手背。

“小姐別哭……”阿六顫抖着擡起手來,想去替她擦眼淚,擡到一半卻又停住,看了看自己滿是血污的手,似乎覺得太髒了,只得笑起來,“我會告訴十七,被鞭子打都不哭的小姐……為了我們哭了……他一定很高興……我也……”

他忽然嘔出一大口血來,懸在半空的手直直垂落,“啪”一聲砸在雪地裏。

這一聲“啪”似乎響在離耳膜很近很近的地方,震得江憑闌渾身一顫,以至很長時間裏,她聽不見周遭一切響動,也聽不見自己近乎嘶啞的呼喊聲,“阿六,阿六……我還活着,你怎麽敢死?你們都走了,誰來保護我?誰來保護我……”

大滴大滴滾燙的淚落下,淌在男子染了血的臉頰,而他的嘴角微微彎起,至死仍含着心滿意足的笑。

他沒能說完的那句話是:我也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北風呼號,大雪鋪天蓋地卷來,跪倒在那裏的女子卻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她的官帽早在那一路奔命裏沒了影,發髻也被風吹得散開來,只剩了高束的一縷馬尾。

回廊裏的燈籠被風吹得一晃一晃,昏黃的光透過來,照見雪地裏的人,她烏黑的長發沾滿了細雪,整個人看起來像剎那間蒼老了十年。她就那麽靜坐着,一點響動都沒有,卻比瘋狂吶喊更叫人痛心。

商陸一直在她身後不遠處默默望着她,直到很多年後仍舊無法忘記這一夜的每一幕。也是很多年後,有人問她,那一夜究竟是什麽樣的。

她給不出具體的答案,只覺得言語蒼白而死亡濃墨重彩,無法描摹。不過,她告訴那個人:“你若親眼看見過她當時的樣子,必不會再作同樣的選擇。”

不知過了多久,江憑闌才伸出手,小心翼翼替死去多時的男子合上了眼。

然後她緩緩爬起,站定在風雪裏,看向面朝自己一步步走來的人。

那人穿了一身煙灰,在雪地的反光裏看起來更似素銀,好像一顆很亮很亮的星星。

恍惚又是那一年夏,他披星踏月而來,也如此刻這般一步步朝自己走近,然後在她固執的逼問下緩緩答出兩個字:“救你。”

她有些迷蒙,似乎怎麽也無法将眼前這個人和生命裏的另一個人重疊起來,他們的長相不一樣,身形不一樣,聲音不一樣,哪裏都不一樣。

她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将那些久遠的記憶攤開來,一點點拼湊。

然後她忽然發現,原來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曲水縣的地牢裏,狂藥提醒她:“當一樣原本疑點百出的東西慢慢能夠自圓,那通常不是因為疑點消失了,而是它們被人刻意掩蓋了。這掩蓋之法,或是利用了懷疑者的弱點,亦或其盲點。”

何院判府裏,皇甫弋南也曾告訴她:“你很聰明,但有些事情你看不到,我須得提醒你。”

是,她看不到,因為那是她的盲點。

倘若她不是江憑闌,倘若阿遷不是阿遷,那麽,她早該發現端倪。

山神廟裏,千氏作為一個連槍都不認得的古代人,為何能夠預判她的每一步動作?

如果他絲毫不了解她,如果那一次是他們的初遇,他又如何能夠确信,只要拿那個無辜的婦人當擋箭牌,她就一定不會開槍?

皇甫弋南臨去昭京前曾忽然問她阿遷的傷勢如何了,彼時她覺得很奇怪,王府裏都是他的眼線,阿遷便是掉了根頭發他也能知道,何必問她?如今卻恍然大悟,他人在甫京時可以保護她,一旦離開就鞭長莫及,所以他當時就在提醒她,只是她根本沒往那個方向想。

甫京兵變夜,千氏之所以忽然出現在寧王府,根本不是為了吸引她的注意,而是想将商陸從她身邊支開,那麽,當他以阿遷的身份來找自己時,就不容易因為八卦盤暴露。

她始終沒問他,那一夜的金羽令究竟是從何而來。其實哪有什麽假羽令,以他的身手想要拿到真羽令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只是沒法跟自己解釋原委,才只好說是假的。

薄暮山大火那晚,她讓阿遷找個地方安頓皇甫弋南那兩名重傷的親衛,這事後來便沒了音訊,她忙着處理朝中亂子也忘了問起。如今想來,他既然能在八月十五救得自己,便定是一路跟蹤她和皇甫弋南而來,那麽,那兩名親衛,早就被他殺了。

那麽多端倪,她從來沒想過去質問阿遷,那麽多補不起來的漏洞,她從來沒想過要個解釋。

阿遷太了解她了,正因為了解,所以才能找準她的盲點,他根本不需要演戲,根本不需要欺騙,他大可無所顧忌,甚至在星海平原一役後若無其事到什麽解釋也不作。

因為她根本……看不見啊……

他太清楚,盡管她很聰明,遇事也總是客觀冷靜,優秀到超越這世間絕大多數的女子,可她是有軟肋的。她的軟肋,就是對他近乎偏執的信任。

這種程度的信任,若非親眼看見他的背叛,即便漏洞百出,她也會下意識選擇逃避無視。

是的,事到如今她終于不得不承認,她在逃避,她在自欺欺人,她的一腔信任沒能成為她的盔甲,反讓她軟弱,以至有了那麽多犧牲者。

一張張笑臉浮現在她眼前。

不當說書人可惜的李村長,忙東忙西招呼一行人的村長夫人,山神廟裏告訴她“別怕”的婦人,即便在她投敵繳械時也無半點異議的親衛,朝五晚九忙活采辦的王姑,做得一手好燒雞的張嬸,腰背不好卻還總搶着幹活的李伯……

如果她能早早決斷,這些人還會無辜枉死嗎?

在心底自問出這一句的剎那,她記起自己曾對微生說過的話:死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卻要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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