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努力活着。

她自顧自點點頭,對,要努力活着,她江憑闌的字典裏沒有“如果”,只有“向前”。

她仰起頭,忽然也便覺得什麽都不必說,什麽都不必問。今夜這柄刀子太鋒利,劃在心口的位置,她已經那麽疼了,何須再做一遍确認,何須去求一個“為什麽”?

背叛就是背叛,任何理由都是借口,她最後的尊嚴是選擇坦然接受。

她在漫天風雪裏笑起來,笑得那樣燦烈,豔如桃李的唇瓣紅得像是能滴出血來。

她站在那裏,看着停在三丈之外的那人緩緩道:“我的眼裏容得下殺戮,容得下仇恨,容得下血雨腥風,容得下駭浪滔天,唯獨容不下的,是背叛。真正能傷到我的,從來不是異世裏這些居心叵測之人。他們對我趕盡殺絕,逼我到走投無路,我會反抗,會還擊,總有一天會讓他們付出代價,但到頭來不過一笑置之,我能原諒。對,我能原諒他們,但是你,江世遷。”

她腳尖一踢,阿六腰間的佩劍倏爾飛起,“我江憑闌,自這一刻起,與你恩斷義絕,從此天高海闊,各走各路,再無瓜葛。”她拔劍出鞘,劍光一閃,将高束的長發生生割裂,“此心此言,斷發為鑒。”

☆、離間計

她一字一頓,幾乎嘔盡心血才說完這番話,對面的人卻始終靜默,看不出絲毫動容,當那些被割斷的發絲因風卷着飄散到他跟前時,他甚至連眼都不曾眨一眨。

兩相對峙裏,江世遷緩緩擡起手撕開了易容,露出那張江憑闌熟悉到閉着眼也能描摹的臉,随即他一拂衣袖,恢複了因縮骨術變得窄小的身形。

他要她親眼看清楚。

江憑闌慘笑一聲,可真是不留情面啊。

她望着對面人此刻全然陌生的神情和目光奇怪地想,自己認識阿遷多久了,二十年嗎?原來,看清楚一個人,竟需要花上二十年的時間啊。

江世遷微微垂眼,漆黑的眼底不再倒映那人驚心豔麗的臉容,忽然伸手往半空裏一招,有什麽東西飛了過來,“砰”一聲砸在江憑闌腳邊。

她低下頭去,忽覺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那是一只鮮血淋漓的手臂,衣袖樣式她再清楚不過,是十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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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終于将她所有的自我保護全線擊垮。

她不明白江世遷為何要做得如此決絕,只覺得小腹痙攣得厲害,似是再難支撐,一個踉跄跪倒在雪地裏。

她頭暈目眩,連帶耳朵也嗡嗡作響,眼前的景象忽然成了潭水的倒影,有人朝裏頭投了一顆石子,那波紋一圈一圈蕩漾開去,從模糊到清晰,再從清晰到模糊。

她用力眨眼,晃了晃腦袋,似乎明白發生了什麽。

這不是第一次了,微生皇宮裏有過一次,皇甫廢宮裏也有過一次,自她穿越異世便奇跡般能夠看見一個地方過去曾發生的事,每當她受到過度刺激時。

她勉力擡起頭來,眼前成了兩刻鐘前的寧王府。

整座王府的府兵親衛們都朝那人圍攏去,長風卷起他煙灰色的衣袂,他掌心一翻,無數細小的冰碛激射而出,大片的人未及靠近便無聲倒下。

冰碛在剎那間凝固了他們的傷口,以至沒有血流出,可他們的心髒卻被貫穿致命。

橫屍遍地,他的衣袂卻幹淨得不染纖塵,一步步殺人于無聲、無色、無形。

江憑闌咬着牙,攥緊拳頭,緩緩站起來,再看。

阿六和十七端着槍從後院沖出,朝他扣動扳機,一剎間他隔空運石堵住槍膛,“砰”一聲大響,阿六、十七的手鮮血淋漓,瞪着眼大驚後退。

她想,她讀懂了他們眼底的驚愕。

阿六搖着頭喃喃,“不可能!不可能有別人知道如何讓槍炸膛……你是……”

他話未說完,江世遷忽然趨近,與此同時十七暴起,生生替阿六受了這毫不留餘力的一掌,幾乎一瞬便沒了氣息。

從不流淚的江家男兒瞬間淚如泉湧,卻似乎不是為十七的死,“為什麽……為什麽?世遷哥,你為什麽要背叛小姐?”

他滿腹不解,哀恸的質問一聲高過一聲,似道道驚雷盤旋在上空,聽來撕心裂肺,對面人卻答得毫不留情:“我遇見她,便是為了背叛她。”

江憑闌霍然大退一步,似乎聽懂了什麽,又似乎愈加不解,忽見阿六狠狠一拳砸向江世遷,然拳頭還不及到達便被擒住。

江世遷的掌心抵住了那個拳頭,随即微微屈起食指一彈,阿六立刻暴退十丈倒地,嘴角鮮血狂湧。

急急趕到的商陸張開雙臂擋在阿六身前,“千氏!你屢屢引動天神之力,違背先祖遺命,必有一日要受長生血咒反噬!我以商氏第二十七代嫡六女的名義阻止你,你若繼續執迷不悟,便試試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江世遷一聲不吭,似乎終歸忌諱商氏,收了掌一剎消失不見。

商陸急急俯下身去察看阿六傷勢,阿六卻強撐着爬起來一點,扯住了她的衣袖,“商姑娘,別管我……快……快去找小姐……”

畫面閃過一幕又一幕,江憑闌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臉色蒼白得吓人,一雙眼卻亮得發紅,像是随時都能噴出火來。

她說過要帶他們一起回家,她說過一個都不能少!

那麽恨,那麽恨!

“江世遷——!”她終不能再強自冷靜忍耐,仰起頭近乎癫狂地吶喊出聲,“我恨你——!”

這一聲驚天吶喊震得漫天大雪都似停了一剎,下一瞬,她手中劍光一閃,一躍奔出近十丈,劍鋒直指江世遷而去。

商陸一直站在後邊不遠處,此刻眼見江憑闌狀态不對匆匆跑來,擔心她氣急攻心想要阻攔,“憑闌,憑闌!”

她不會拳腳功夫,卻是極擅輕功之人,可即便如此也攔不住暴怒之下的江憑闌,連一角衣料布都沒撈着,眼見着人就這樣飛似的沖了出去。

劍鋒至,江世遷側身閃避。江憑闌卻似早便料到這個動作,一個倒仰手中已多了一把槍,繼而毫不猶豫扣動扳機,一連串動作快得像一抹剪影。

下一瞬,她的槍指着他的心口。

那一劍,是個假動作。

“砰”一聲槍響,江世遷卻比她手中的槍更快,在槍響前一剎側滑了出去,一躍塔上檐角。

一槍落空,江憑闌霍然回身再追。

煙灰緋紅兩個身影快如閃電,商陸卯着勁一路跟着追出去,追到前院忽然停住了腳步。

不對,不對,有哪裏不對!

以千氏身手,根本不必畏懼憑闌,一個閃身便能消失,何以會被追成這副模樣?

她大驚之下沖上前去,“憑闌,小心有詐!”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砰”一聲大響,整座王府霎時安靜了下來,一片死寂。

就在剛才,一路疾奔的江世遷忽然回身停步,追得一雙眼血紅的江憑闌在十丈外朝他開了一槍。

同一時間,煙粉色身影一閃而至,随即一道淡藍色輕紗随風拂過。

那一槍,打中了一個女子。

喻妃。

商陸的腦袋轟一下燒着了,剎那間似乎明白了所有的陰謀——江世遷為何留了阿六一口氣,為何砍下十七的手臂,為何當着憑闌的面将易容撕去……她忽然全都想通了。

憑闌生性冷靜,即便遭逢大變也不容易自亂陣腳,要讓她失控,必須下狠招。所以他讓她親眼看見阿六的死亡,看見十七的斷臂,看見他的臉。

憑闌動怒失控,又确信刀劍傷不了他,那麽她選擇的武器必然是速度快至巅峰的槍。

因為足夠快,才有可能收勢不住。他佯裝停下,給她機會開槍,卻在她動手的一剎閃身離開,讓她的槍口對準了另一個人。

這件事,江世遷一個人無法完成,他有一個幫手,就是那個煙粉色的人。

這個人,将原本預備趕去城西何家別苑的憑闌誘回王府,以絕對的精準度配合江世遷完成了剛才那個動作。

她今夜只做了兩件事,卻是整個陰謀最關鍵的兩處。

這個人,是南燭。

商陸想通的一剎,江憑闌又怎會沒有想通?

她在對面女子踉跄倒地前飛快沖過去将人扶住,眼看着女子胸口湧出的涓涓鮮血,竟一時啞然。

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她瞬間便恢複了神志。

是她錯了,是她錯了!

阿六提醒過她,阿六拼着最後一口氣提醒過她,可她卻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中了敵人的圈套!

她拼命搖頭,看着懷中女子迅速渙散的眼神一剎間淚如泉湧,“對不起,對不起!”

江憑闌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句“對不起”有什麽意義,可她除了“對不起”什麽也說不出來。

她親手殺了喻妃,她親手殺了皇甫弋南的母親,她親手殺了他一生裏最重要的人!

她拼命抹着眼淚,她見過太多槍傷,清楚這一槍有多致命,別說喻妃這樣孱弱,便是好端端的健康人也不可能活得下來。

江憑闌在煎熬自責,她懷裏的人卻很平靜,那雙明亮的鳳眼雖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卻仍舊微微含笑。

這一生如白駒過隙般短暫,又如無窮無盡般漫長。

名動甫京的喻家小女,沉魚落雁,驚才絕豔,尚未出閣便惹得京城才子争相求之。一朝嫁入帝王家,她誕下整個王朝最令人驚羨的皇子,甚至比先皇後更得聖寵。滿朝的人都在議論,皇後之位廢舊立新不過遲早的事。

可命運卻四年後倏爾拐彎,給了她森涼一刀。

奸人陷害,陛下無情,昔日将門一夕之間毀于兵敗。她這才恍惚驚覺,原來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這個世上,沒有視她如珍寶的陛下,只有絕情棄愛的帝王。

此後經年,她不再見得到日光,廢宮的矮房就是她的蔽身之所,而她,每一天,每一天都要遭受淩/辱。

可每當她想輕生,自我了結時,卻總有人帶來一個長得很像弋南的孩子,将她意圖一了百了的勇氣全盤擊潰。

是啊,她的孩子生死未蔔,她怎麽能放棄?

她的弋南,她的弋南啊。

她忽然咳起來,咳得那樣劇烈,以至下意識攥緊了身旁的那只手。她死死攥着江憑闌,眼睛卻朝着另一個方向。

這命運多舛的女子,她一生裏的最後一眼,朝着一個最明亮的方向。

她的眼底含笑,朝着那個方向輕輕道:“不怪弋南……”

她的手倏爾松開,重重垂落,江憑闌霍然僵住,緩緩将頭轉往喻妃臨死前看過的那個方向。

在那裏,皇甫弋南靜默立着,他烏黑的大氅沾滿細雪,整個人好像一座沒有生命的石雕。可他的眼睛活着,他的眼睛看着江憑闌。

江憑闌不大清楚自己是如何站起來的,只覺得雙腿麻木到不受控制,好似随時都要折斷。

那個眼神,實在太熟悉了啊。初遇那日,微生皇城山間茅屋前,她察覺到他的身份時,他也曾這樣看過自己。

那個暗含詭谲的眼神裏,有殺機一晃而過。

她不會記錯,也不會看錯。

四下靜默,整座王府都像是死了,皇甫弋南的身後,李乘風和李觀天也沒了嬉笑,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着江憑闌。

不知過了多久,皇甫弋南緩緩開口,語氣聽來涼骨透心,“憑闌,你有什麽想向我解釋的嗎?”

她愣了愣,一剎間好似墜入深不見底的冰湖,無邊的涼意将她團團包裹,她在其中,無法抽身。

那麽冷,那麽冷。

憑闌,你有什麽想向我解釋的嗎?

人是她殺的,他也親眼看見了,她能解釋什麽?

她沉默了很久,像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能說出那句話:“我……無話可說。”

商陸忽然瘋了似的沖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皇甫弋南面前,拽着他的衣角拼命搖頭,“殿下!不是的,殿下!不是這樣的,殿下!您相信憑闌,您相信憑闌啊……!”

見皇甫弋南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她又轉身跪着爬向江憑闌,“憑闌,你說啊!你為什麽不說?是江世遷和南燭陷害你的……憑闌,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啊!你說啊,你跟殿下說啊!”

江憑闌臉色慘白,忽然苦笑一聲,有些事,不是說說就行的啊。

這麽明顯的陰謀,皇甫弋南難道看不出來嗎?不,他看得出來。即便江世遷和南燭的配合妙至巅峰,在他踏入前院的一刻剛巧讓自己開出了那一槍,皇甫弋南依舊不會上當。

她與他,都太了解對方了。

他知道她沒有殺害喻妃的動機,她也清楚他不可能會中了小人的奸計。

可他卻還是那樣問了,那麽,他就有必須那樣問的理由。

理由是什麽?那個眼神足夠讓她看明白。

千氏在這一夜撕開了面具,神武帝在這一夜暴露了本性,這就說明,她對他們的價值到此為止了。

而兩年朝夕陪伴,無數次同生共死,換來了一個與兩年前初遇時如出一轍的眼神,那麽,皇甫弋南也打算舍棄她了,對嗎?

她垂了垂眼,手指一顫松開,槍“啪”一聲砸進雪地裏,然後緩緩擡起頭看向對面人,“妾身謀害喻妃娘娘,人贓俱獲,罪該至死,任憑殿下處置。”

這是一個賭局。

這個永遠驕傲的女子,她丢槍繳械,放下自尊,不惜冒着性命危險,為了一個賭局。

一個她和他的賭局。

如果,如果他只是在作戲,就一定會将她交給刑部,那樣,一切都還有回轉的餘地。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整夜不息,這一夜的風雪似乎卷走了很多,又似乎留下了很多。

每個身在其中的人,他們的心,從此都烙上了一個镌骨的刻痕,填不滿,也抹不平。

天蒙蒙亮起,很遠的地方傳來雞打鳴的聲音,又是一個新的一天,這一天,是熱鬧的冬至。

就在這個日子裏,就在這第一聲打鳴裏,皇甫弋南慢慢擡起左手,朝身後打了一個手勢,“就地正/法。”

一衆親衛流水般湧入,不過一剎便将江憑闌圍了個插翅難逃,而他們每個人手中的箭矢,都向着同一個位置。

江憑闌踉跄退後一步。

她輸了。

她拿性命作賭,去回答那一年夏末秋初他問出的問題:“憑闌,你相信我嗎?”

卻輸得徹徹底底。

這一剎,她忽然記起了皇甫弋南究竟是怎樣的人,他跟九寰宮裏的那位一樣,絕情棄愛,江山為大。

就像他曾說的,該算計時便狠狠算計,該舍棄時便決然舍棄,他是這樣的人。

而自己,或許曾經做過那個例外,卻最終還是沒能逃開。

無數人拉弓,無數張弓成滿月,無數支箭蓄勢待發,只等一個命令。

商陸大睜着眼看着皇甫弋南将要落下的手勢,似乎怎麽也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幕,想要阻止,卻見江憑闌忽然慘笑着閉上了眼,“天殺的,我怎麽忘了給自己留一條退路呢?”

她賭了一把,卻忘了,一旦她輸了,就沒有退路了。

皇甫弋南懸在半空裏的手一顫,剛欲出口的一個“射”字生生停住,化作一道無波無瀾的氣流,凝結在了嘴邊,刺得他生疼。

親衛們手臂都酸了仍是等不到那一個命令,每個人都在暗暗揪心,可他們手中的箭矢卻依舊毫不偏倚穩穩對着圈子最中間的那人。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所有人以為主上改變主意了的時候,終于,“射。”

☆、穿越真相

毫無平仄的一個字,繼而是萬箭齊發。無數支冷箭破空,江憑闌沒有躲,也自知躲不掉。

她沒辦法後悔,因為敵人對她了如指掌,清楚了解她的每一個弱點,就算重來一次,她還是很難在那種氣急攻心的情況下察覺到對方的陰謀。她唯一的不甘在于皇甫弋南,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她依舊覺得不真實。

對這個人,從一開始的痛恨、警惕、水火不容,到看見他風光無限裏的千瘡百孔,看見他的傷疤疼痛,再到無數次患難與共舍命相随,她拼命告訴自己,他很危險,不能掏心,不能靠近,卻還是不可抑制地動了情,以至如今,他親口說要她的命,她仍像是自我保護般不願相信。

她因為江世遷自欺欺人過一次,為何還會不吸取教訓似的因為皇甫弋南有第二次?

這一剎,她恍然驚覺,相比江世遷的背叛,自己居然更不願意面對皇甫弋南的舍棄。

她覺得感情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江憑闌好像都不是江憑闌了。

她沒有力氣撿起那些被辜負的信任,被踐踏的自尊,只能在冷箭破空的瞬間閉上眼睛。那雙緊緊阖上的眼裏,有什麽在極盡沸騰,“啪”一滴,順着臉頰落下,埋入了這一夜的深雪裏,也埋入了一個人的心。

江憑闌自始至終閉着眼睛,因此也就不會看見,十丈之外的那人,他微微別過頭,極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此刻狼狽的模樣,他将左手負在身後,不欲被人看穿每一寸指骨的顫抖,他的眼底波濤翻湧,浪潮騰起千丈高,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壓下,平複。

而這些動作,致使一口腥甜幾欲上湧,他咬牙,忍耐,緊抿雙唇,整張臉白到近乎透明。

冷箭破空而至,想象中的萬箭穿心卻沒有來,從那一個“射”字到轉折忽至不過一瞬,下一瞬,江憑闌人在屋頂,箭落了空。

她霍然睜眼,看見去而複返的江世遷,一剎間似有什麽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

她人尚在江世遷手中,卻冒着墜樓的危險不要命似的迅猛出拳,狠狠揍在他的小腹。

這一拳快至巅峰,又使了內力,江世遷不意她在如此情境之下還能有這等反應,一個踉跄被擊退三丈,眼底訝異一閃而過。

一夕間驚/變突生,這一夜的風雪非但沒有磨折她的韌性,竟反令她變得更優秀。

他這邊尚有些愣神,江憑闌一腳踢起一塊屋瓦,瓦片碎裂,倒射而出,直逼江世遷的咽喉。他衣袖一揮,激射而來的瓦片瞬間粉碎,化成齑粉簌簌落下。

江憑闌還不死心,人一閃已到他跟前,化拳為掌,掌面生風,朝他面門而去。

江世遷一個後仰躲閃,與此同時足尖點地旋身掃過,眨眼便到了她背後。

她不回首,騰空一躍,一個倒挂金鈎式的俯沖,這一掌,向着江世遷的天靈蓋。

他再度閃身,游魚般靈活躲過,掌心一翻多了一枚銀針,就要刺向她後頸。

她忽然一個扭身,将自己的心口對準了那枚銀針。

江世遷霍然瞪眼,半途裏收力後撤,一退十餘丈,“轟”一聲激起層層屋瓦,站定時晃了晃身子,半晌嘴角溢出血來。

江憑闌冷笑一聲。

她知道傷不了他,以他絕世無雙的身手,這天下能傷到他的,只有他自己。

咽喉、面門、天靈蓋,她出手招招致命,而江心遷招招躲閃,卻并不對她下殺手。這說明,他還不打算要她的命。那麽,當她将心口對準了銀針,他必然會收手。

高手對招,最忌諱使出去的力半途收回,但江憑闌還不能死,所以他只能選擇自傷。

江世遷沒有吭聲,甚至連眉頭也未曾皺一皺。他從來都知道,眼前的女子就像一顆頑強的幼苗,越是大風大浪,越是不屈生長,如今,這顆幼苗已經破土,似乎能看見終有一日,她會長成參天大樹。

這一着失手,他不覺得是自己判斷失誤,而是江憑闌的确籌謀太深。論起心計來,他不敵皇甫弋南,自然也不敵被皇甫弋南教授了近兩年的她。

只是,實在很難想象,這是一個方才歷經了背叛、失去、舍棄的女子,她臉上的淚痕尚且沒有幹,卻竟能做到如此。

遠遠有煙粉色身影疾奔而來,一躍上了屋頂,扶住江世遷急急道:“家主!”

江憑闌似笑非笑盯着南燭,目光森涼,南燭……也是千氏族人。

南燭有問題,這一點她隐隐約約早有察覺,可皇甫弋南一直将這個人留在身邊,甚至讓她負責對自己至關重要的吃食和湯藥,久而久之,江憑闌也便打消了懷疑。

尚在杏城時她便覺得,相比對皇甫弋南的着緊,這位貼身醫女似乎更關心她的死活。擂臺比武那日,皇甫弋南與微生玦一戰重傷,南燭奔來,卻不先替自家公子把脈,而急急要她戴上面紗。

如今想來,李家村那晚,夕霧沒能察覺到千氏行兇的動作,是因為她并非一直在屋頂,她在監視南燭。

而之後自普陽到甫京那一路,南燭和夕霧同時消失,則是皇甫弋南讓後者支開了前者,以确保壽宴現身的計劃不會提前暴露。

南燭是千氏族人,效忠于神武帝,這一點,皇甫弋南一直知道。

所以他總是告誡江憑闌,即便在這個王府,她能相信的人也只有她自己,因為敵人就在離他們最近的地方。

記憶忽然變得清晰無比,有些閥門一旦打開,一個個疑點便自行串連環環相接。

江憑闌忽然記起剛搬入王府不久,有一回南燭進到書房送湯藥,皇甫弋南咬着她的耳垂僞裝出暧昧的姿态,想來他本就不是好色輕薄之人,那是為了作戲給南燭看。

而他之所以寧可費心作戲也不揭穿南燭,原因很簡單,倘若南燭暴露,神武帝必然要再安插新的人來他身邊,那麽,與其面臨一個不知會在何時何地出現的間諜,不如養着一個擺在明處的敵人。

如果江憑闌是他,一定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并且出于其中利害,不會将真相告知其他任何人。

南燭給江世遷把了把脈,似乎有些驚異以江憑闌身手竟能令家主見血,且還傷得不輕,她蹙着眉擡起頭來,死死盯住了對面人,“你逃不掉的。”

“我也沒打算逃。”江憑闌冷冷一笑,似乎已經從方才那一番試探裏得到了結論,“既然你們不殺我,我就一定還有價值,說吧,老狐貍需要我替他做什麽?”

兩相對峙裏,忽聞一個尖銳的男聲自府門外傳來:“聖旨到——!”

傳旨的公公一腳踏入寧王府,似乎也被這狼藉景象驚得晃了晃,眼見着親衛們劍拔弩張這模樣,又望望屋頂上的幾人,霎時結巴起來,“這這這這……”

江憑闌聞聲垂頭,看見皇甫弋南的背影時心尖一陣酸楚。他一直站在那裏,在她和江世遷拼命的時候,他一直站在那裏無動于衷。

“本王處理些家務事,令王公公受驚。”皇甫弋南微微颔首,語氣平靜,“王妃歹毒,謀害我寧王府上下,弑殺喻妃娘娘,本王正欲将之正/法。”

似是聽見意料中的回答,江憑闌不再看底下的人,她微微撇開眼,不想在這節骨眼為情情愛愛的失神,至少眼下看來,整座甫京城除了商陸都是她的敵人,包括皇甫弋南。

王公公顯然一副不大敢信的模樣,可眼看着這遍地的屍體卻又不得不信,苦着臉道:“這可如何是好?陛下這會急着宣召江掌院入宮吶,王爺您要□□了江掌院,咱家怕是難交差。”

皇甫弋南似乎在冷笑,“公公的意思是,讓本王将弑母仇人交給你?”

“王爺,這人可不是交給咱家,是交給陛下呀!”他為難垂眼,忽似想到什麽,“這樣,王爺,您先将人放了,咱家自會替您将這事禀明陛下。陛下素來恩寵王爺,王爺還怕咱主子爺不替您做主?”

“倘若本王不放呢?”皇甫弋南的語氣依舊那般清淡,眼底卻有詭谲之色一閃而過,驚得那公公身子一晃。

“王爺,您……您這是要抗旨吶?”

“本王不欲抗旨,只是,她必須死。”

“王爺,”那公公眼色一厲,哪裏還有半分方才怯懦的樣,“江掌院便是真要死,那也得死在陛下的手裏。王爺以為,陛下開了聖口要的人,她的命,還能由得您嗎?”

說罷,他朝身後打一個手勢,三千禁衛軍自府門口流水般湧入,密密麻麻包圍了前庭。

“王爺,”王公公撇撇嘴一笑,又說起軟話來,“咱家勸您,犯不着為了一條賤命沖撞陛下,陛下也必然不會為了一個女人不滿足您的心願。咱家跟您保證,這人吶,待陛下用完,一定好好送還到王爺您手裏,到時要殺要剮,刑部也不會管着王爺。”

皇甫弋南淡淡瞥了眼三千禁衛軍這陣仗,“王公公倒是既生了副好嘴皮,又做得了硬氣事。”

他繼續呵呵笑着,“那麽,王爺?”

“本王可以放人,只是還要煩請公公帶個信,就說本王的親衛會守在宮外,直到本王要的人從那門出來為止。至于是死是活,是躺着出來還是走着出來,便看陛下心意。”

“是是是,咱家一定将話帶到。”他又恢複了那派低眉哈腰的神态,仰起頭看向屋頂,“江掌院,跟咱家走一趟呗!”

三千禁衛軍為儀仗,千氏兩大高手作陪,江憑闌覺得自己這一趟走得挺風光。這一走,還不是去的金銮殿,而直接進了神武帝的寝宮。

冬至休朝,這時辰神武帝似乎剛起不久,九寰宮裏還是不大敞亮的樣子。江憑闌被人從後頭一把推了進去,過了門檻一個踉跄。她的腿從昨夜起就沒歇停過,在雪地裏凍了太久,到此刻還是麻木的狀态。

身後殿門“轟”一聲合攏的剎那,她的耳邊忽然響起一個人留下的一句話。曲水縣縣牢裏,狂藥曾告訴她,神武帝有個秘密,就藏在他的寝宮裏。

江憑闌勉力站定,挺直了腰板,緩緩擡頭看向大殿正中的黃袍人,微微笑了笑。

神武帝看一眼她這一身的狼狽,還有那頭被一刀斬斷的長發,似乎有些意外她還能笑出來,“江大人笑什麽?”

既然撕破了臉,江憑闌便也将禮給省了,“兩年了,真相終于來了,我自然要笑。陛下也不必假惺惺廢話了,咱們痛快點,我也好死得明白些,您說呢?”

“江大人這烈性子倒挺讨喜,只可惜朕是一國之君,消受不得,同樣的,朕的兒子恐怕也消受不得。”

她笑得森冷,“陛下該清楚,耍嘴皮子離間我與皇甫弋南是不起作用的,不過淩晨那場戲,您倒安排得挺巧妙。”

“哦?”他挑了挑眉,“如此說來,弋南信了?”

“這話該去問您的寶貝兒子。”

他“呵呵”一笑,“孩子,朕也不是有意拆散有情人,只是倘若弋南有心護你,朕想對你做些什麽,便得多費好幾倍的氣力。”

“哦,陛下說這話是想讓我明白您的苦心,感激涕零說一句‘理解’?您可真天真。容我勸您一句,在我尚未失去耐心,決意玉石俱焚前,您最好快些進入正題。”

神武帝看她的眼神很有些奇異,這丫頭如今四面楚歌腹背受敵,竟還有底氣威脅他,威脅一位帝王?不過,相比奇異,他的眼底更多流露出的是同情,對蝼蟻的同情。

“也好,朕等了這麽多年,确實無甚耐性了。江大人可曾聽聞西昭夷桑一族?”

江憑闌眯了眯眼,“西昭”這個詞,早在當初研究這大陸的歷史時,她是見過的。

距離現世約莫五百餘年前,南武晚期,西厥尚且不叫西厥,而叫西昭。那是個遺世獨立之國,如桃源仙境般令人神往,只是不知何故,忽有一日生了亂子,統治西昭的夷桑一族從此失去蹤跡。再後來,那片高原有了新的主人,也就是從前的西厥,後來的大順王朝,如今歸屬于大乾的順藩。

她沒作答,點了點頭。

神武帝也不在意她這态度,繼續道:“那麽江大人又可曾聽聞流傳自夷桑一族的傳說?”

江憑闌嗤笑一聲,“不好意思,我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相信科學的人,夷桑一族擺弄巫蠱幻術,這些神鬼邪說還入不了我的眼。”

神武帝笑了笑,“光是傳說自然不夠令人信服,不過,朕卻認得他們夷桑一族的後人。偌大一個家族自然不會一夕之間憑空消失,事實上,族人分裂成了兩個支系,一為千氏,二為商氏。”

江憑闌這下倒有些意外,不過面上仍是不動神色,“陛下,我能坐一會麽?您語速太慢,邏輯混亂,重點不明,語文似乎是數學老師教的,實是聽得我累得慌。”

神武帝不大懂那些古怪的用詞,卻也不生氣,示意她随意。江憑闌一屁股就坐在了上首位置,反正指不定快死了,無所謂規矩不規矩的了。

于是,普天之下最為詭異的畫面出現了,國君尚且站着,一個小小四品女官卻大搖大擺地坐下了。

“商氏乃知微閣主事,效忠于南國皇室,而千氏近三代家主都是我皇甫的大祭司。不過,”他勾了勾嘴角,“二十年前,千氏族人忽然同從前的夷桑一樣,消失在了世人的視線裏。”

江憑闌的手指微微朝掌心蜷攏去,一直當指甲尖抵入肉裏刺出血痕來才松開。

“如你所想,奉朕之意,當年的大祭司夫婦共施幻術‘逆沙行’,将他們七歲的兒子送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十八年後,他們的兒子将你帶給了朕。”

她微垂的睫毛一顫,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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