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頭先白】
正是除夕,在城裏挑了一家酒樓,要了滿滿一桌子的菜。
伯方是從江南趕過來的,風塵仆仆,兩三杯下肚,一張疲憊的臉也紅潤了起來,逐漸打開了話匣子。
“開頭那半年還好,這不是還沒打仗麽?之後定王到了淮南,戰事一起,江南也不歸端王爺管了。”他原本好好的做着知州,城被占了之後莫名其妙就成了巡撫。
“這些年也不曉得幾個娃娃在幹什麽,只時不時寄信回來,報個平安,問他們在哪兒啊,在做什麽啊,全都答非所問……”說話間拿筷子點點岳澤,“就是這臭小子,現在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了。”
後者執杯而笑。
“好在周将軍把我接過來,往後大家又能在一塊兒。”
伯方說這話時顯得很激動,他和陸陽一樣,三年來都是一個人過的。
喝完了手裏的酒,一個一個望過去,“現在好了,小郡主,小天儒,阿澤,還有這個……小少年。”
岑景:“……”
他默了下:“岑景。”
伯方不介意地笑笑:“小岑景。”
“你說……”他拿指尖碰了碰陸陽,言語裏很是感慨,“真讓我想起咱們當時在永都縣的時候,每逢過年,大家夥兒在縣衙裏守歲,哎呀,想不到啊……轉眼都那麽多年了。”
陸陽淡淡一笑:“是想不到。”
知道伯方啰嗦,這開場白估計得念叨許久,岳澤幾個已經開始吃了。店夥端上來一只烤雞,他忙着和容螢分工,裴天儒在旁喝酒,岑景負責切肉。
見此情此景,伯方長嘆一聲:“幾個孩子都長大了,咱們也老了。”
提起這個話題,陸陽難得的陪他一起嘆氣:“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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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着醉意摸摸自己的發髻:“昨天梳頭,掉了不少頭發,乍一看還說怎麽那麽亮,原來都白了。哎……”轉頭看到陸陽,又欣慰許多,“你白發比我的還多。”
後者輕笑。
有酒有故人,伯方禁不住詩興大發:“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鬓發各已蒼。”
吟誦完畢,又是搖頭又是笑嘆:“可惜咱們倆還打着光棍,後半生只能看這些孩子歡歡喜喜的過了,真算是一對難兄難弟。”
陸陽剛把酒杯湊到唇邊要飲,聞言放了下來,“伯方。”
“嗯?”
陸陽眸子裏韻着溫柔:“我成親了。”
“噗——”
那邊還在吃飯的兩人立時不滿的嚷嚷。
岳澤緊張地護住自己手裏的雞腿:“怎麽了這是,你不是我還吃呢!”
裴天儒看向他,自言自語:“這噴水的毛病真是一脈相承。”
岑景倒是很鎮定:“小二,再上只燒雞。”
遠遠地聽到有人應聲,伯方咳了半晌才回過神,“什麽?你……成家了?哪家的姑娘啊,你不是……”
陸陽朝那邊尚和岳澤喝酒猜拳的容螢努努嘴。
伯方:“……”
他這下是徹底沒了脾氣。
于是當天晚上,借酒澆愁的就只有伯方一人了。
他和陸陽的酒量是從小練起來的,怎麽都喝不醉,酒過三巡,岳澤已經趴在桌邊昏昏欲睡。
“行了,時候也不早了。”
伯方和裴天儒一左一右扶好岳澤,“我們就先回去了,得空再上門找你。”
陸陽朝他颔了颔首,待人都走後,這才俯下身去抱容螢。
這丫頭睡得很沉,靠在他胸前,轉頭就去揪他的衣襟,嘴裏也不知在嘀咕什麽。他不禁微笑,抱着她輕手輕腳地返回家中。
管事在門外張望,一見着陸陽,終于松了口氣。
他搖頭示意他不必出聲,仍舊這樣将容螢抱回房內,脫了鞋襪,正要給她蓋被子,她迷迷糊糊睜開眼。
“怎麽醒了?”
容螢含糊不清:“你都不管我喝不喝酒了……”
“高興就喝罷。”能有如今的時光他早已滿足,何嘗再想管她什麽。
“不要。”容螢伸出手來要他抱,“你還是得管我……”
陸陽順從地低下頭去,仍由她摟住脖頸。
容螢在他耳邊厮磨:“陸陽,答應我不能做危險的事。”
“好。”他點頭,“我答應你。”
過完了年,城外的消息也陸陸續續傳來。
南軍開始揮師北上,一連占了長樂、東湖兩個縣,算是首戰告捷,因為補給未到,暫時停在東湖。北軍就在湖對岸,兩邊僵持不下。
這條戰線陸陽頗為熟悉,從前他占了楊城之後,也是由南往北打回去,最後在東湖安營紮寨。如此讓他越來越相信,時間已經回到了最初的軌跡上。
東湖城池巍峨,看上去不易攻破,其實內裏早已掏空,守城的人數還不到一千。若真是和從前一樣,那麽很快他們會唱一出空城計。
當初他在這裏栽了跟頭,花了兩年才打到京城,現在會不會也是如此?
可要給周朗提個醒?
陸陽提筆沾了墨,卻久久沒有落下,他在想該怎麽寫……戰場上瞬息萬變,萬一事情的發展不是自己預料中的那樣,可否會害到他?
遲疑許久,碰巧容螢又來拉他出門逛街,索性便去走走。
二月裏的天氣依舊微寒,街邊過年的燈籠還沒收,瞧着仍有喜慶之色。
到底是姑娘家,容螢對小玩意兒打小就上心,路邊的攤子她興趣不大,只往有名的胭脂鋪裏逛,陸陽在門口等她,看她一個又一個試着裏面各種口脂,不厭其煩地畫了又洗洗了又畫,最後抄了一包銀子買了一大盒。
“我這個顏色的好不好看?”容螢沖他抿抿唇,唇瓣小巧玲珑,陽光下分外可愛。
“嗯,好看。”
一聽到說好看,容螢也不糾結了,“走吧,那邊還有呢。”
居然還要買……
陸陽看着手裏那一大堆,無奈地跟上。
她走得快,在一邊的攤子裏挑挑揀揀,賣東西的是個小夥兒,見她這身打扮知道是有錢的,忙不疊地挨個介紹,吹得天花亂墜。
“別的都不怎麽樣,不過這個簪子的做工倒很精致。”容螢随手插在鬓邊,扭頭問道,“怎麽樣?像不像我以前用過的那支?”
“還行。”
陸陽就站在容螢旁邊,由于人高,棚子遮着,小販看不清臉,只瞧見那幾縷白發,當即樂呵道:“小姐好眼力,一挑就挑中了裏頭最貴的,您是行家會識貨,這東西配您正合适。”言罷,便腆着臉笑,“老爺,您瞧小姐喜歡,不如買下給她了。”
容螢動作驟然一頓,來不及去瞧陸陽的臉色,當即惱道:“叫誰小姐,叫誰老爺?你眼睛不好使麽?”
“诶?”小販一頭霧水,她已經把簪子扔了回來,拉着陸陽就走。
“什麽人啊,張口閉口盡在那兒胡說八道。”離了老遠,轉頭見那人還在張望,容螢怕他會多想,小聲嘀咕,“真不會做生意。”
陸陽問道:“簪子不要了麽?”
“不要了,其實也沒多好看……”她抱住他胳膊開始撒嬌,“玩這麽久該累了,咱們回家去吧。”
說完,牽着他往回走。
其實陸陽知道自己現在要比從前看上去顯老一些,大約是和愁了太多事有關,盡管容顏未老,卻白發成堆。此前一直沒人提起,而今忽然聽方才那小販一說,他才發現自己和容螢站在一起,差距竟有這樣大。
她還年輕,俏生生的一個小姑娘,神采飛揚,相比之下自己卻……
覺察到他手指松開,容螢扭頭惡狠狠瞪他:“你敢松手?”
“……”陸陽忙聽話地握緊。
回到房中,她把一大袋脂粉往桌上一扔,也不去收拾,伸手便将他摁在椅子裏坐好,居高臨下與他對視。
被這麽一雙眸子盯着看實在是煎熬,陸陽咽了口唾沫,“怎麽……”
“你想問什麽?”不等回答,容螢又接着道:“覺得自己老?配不上我?”
“你介意麽?”陸陽不答反問,“你介意麽?我……”
他還沒說完,容螢輕輕坐在他大腿上,語氣緩和了下來,伸手覆在他心口。
“陸陽。”
她柔聲說,“人老不要緊,最重要的是心不能老。你這輩子是活給自己看的,不是別人。”
陸陽怔了許久,神情才歸于平靜,手臂輕攬着她的腰,低低嗯了一聲。
“讓你擔心了。”
“知道就好,誰讓我寵着你呢。”容螢得意地拿額頭抵在他額頭上,鼻尖蹭了蹭,信手又撈起他那縷斑白的頭發。
“不過這玩意兒怎麽辦呢?改明兒買點何首烏和芝麻吃吃看……”想了想,“不然咱們拿墨汁染一染?”
陸陽笑着用手去刮她的鼻子,“別亂來。”
當天夜裏,等容螢睡下後,他挑燈起床,伏在案前鋪了一張信紙,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
盡管這些年有過許多的失敗,但畢竟也救下了許多人,至少伯方活着,岑景也活着,不賭一把,誰又知道是贏是輸。
圖紙和信都送出去了,接下來就是等消息。
三月中旬,天氣漸漸暖和,雪已不再下了,樹梢吐出嫩芽,滿城繁花似錦。都說春困秋乏,容螢在這個季節裏變得越來越嗜睡,幾乎天天都是日上三竿,不僅如此,起床氣還特別大,除了陸陽,整個宅子沒人敢叫她起床。而陸陽又一向縱着她,無論睡多久也不忍心将她吵醒。
老管事實在看不下去,把他拉到一旁,覺得情況有些不大對勁:“夫人老這麽睡可不是個好兆頭啊。”
他颦眉:“你是說病了?”
“卑職說不好,只是曾聽老家人提到,有個遠方親戚也是嗜睡,後來睡着睡着就不起了。卑職覺得還是請個大夫來瞧瞧比較好,您也不能老由着夫人睡啊……”
見他講得怪瘆人,陸陽心中也打起鼓,正準備叫他去請個醫生,門外有人匆匆而來,打斷了談話。
“老爺。”小厮朝外邊兒指了指,“周将軍今天回來了,方才派了個人,說是要您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