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知己
臨近年關,天越發寒起來,接連下了幾場大雪,金府門前也是一片茫茫白色,萬籁俱寂。
因着街上人少,這會子後門口傳來的争吵聲便格外響耳。只聽幾個看門的小子正推搡着一個衣衫褴褛的中年人:“你是什麽東西?要飯要到這裏來了,也不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人抖抖索索地說:“各位大哥行行好,我不是什麽無賴花子,是從外地來這裏尋親,偏巧盤纏被人偷了,好幾天沒進一粒米了,實在沒有辦法,只求各位賞碗熱湯喝,我就千恩萬謝了。”
一個小子罵道:“誰信你這鬼話!你倒會趕巧兒,聽說我們金府過年發了賞銀,就跑來騙吃騙喝的,還不趁早離了我們這裏!再遲一步,看不把你這狗腿打折了怎的!”
那人仍苦苦哀求,衆人只是不允,至而肆意取笑,漸次動起手來。
正鬧着,只聽得後門砰一聲開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婦人從裏頭罵罵咧咧地走出:“吵什麽,吵什麽!我才打發太太睡着,你們就在這裏嚷嚷,敢是不要命了嗎?”
那小子忙賠笑道:“邱大娘,不是我們吵鬧,是這個花子非賴着不走。”
“理他呢,找幾個人把他擡出去不就得了!”邱媽媽轉身欲走,那人看出她是個有身份的,趕着道:“大娘行行好,我不是叫花子,也是好人家出來的,要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落到這般地步。我從恽城……”
邱媽媽聽得這一句,陡然回轉身來,“你是說,你從恽城來的?”
那人點點頭,還要再說什麽,邱媽媽一擡手止住他:“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了,你且等一等,我進去問問太太再行處置。”
那人不意他有這般好運,竟呆住了。
那幾個小子也是一臉愕然,待邱媽媽進去後,他們便小聲嘀咕起來:“這婆娘今日如何這般好心?全不似她以往的作風。”議論了一回,終究沒得出個結論。
自金珪回來,府裏也熱鬧多了,但這熱鬧也只是某些人的熱鬧。譬如梅姨娘,是個人都看得出她一臉的春-色,走路都要生出春風來呢!而梁氏那裏相形之下卻顯得冷清多了,這幾日更是連早晚請安都免了,只推說身上不好,明眼人卻都曉得她是不想見着梅姨娘那張笑臉呢!
玉珞對金珪這個庶出哥哥的事仿佛格外關心,她到幾個小厮那裏打聽的清楚,便悄悄來告玉言說:“我還打量着大哥這回在青州會有所長進呢,誰知仍是那樣。聽說他日日找那邊的拳師比劃拳腳,幾個捕快也成了他練手的好材料,前些時日還不慎将一個武師給打傷了,賠了好大塊銀子。”
玉言笑道:“那位有名的從叔父也不管管麽?”
“哪裏管得住他!大哥這些年好學不學,也練出了一身銅皮鐵骨,尋常的板子打上去就跟撓癢癢似的,降不住呢!若是揀那些有名的刑罰呢,又怕出個三長兩短,于我們這邊又不好交代。”
“既如此,何不索性讓他去考武舉,也算是因才施用。”
玉珞連忙搖頭:“咱們這樣人家,一向以文名傳世,不比那起子莽夫。再者,若入了武行,将來難免要上陣殺敵,老爺統共就這麽一個兒子,戰場上刀劍無眼,若出了事故可如何是好?”
她這番話,大約也是金昀晖的顧慮。不過照玉言看來,學難致用,那還不如不學的好。當然,這也不是她該操心的事了。
玉言本以為之前見面禮的事只是一句客套話,沒太在意,誰知金珪言而有信,果然找了幾樣東西送她,有那木刻的小車、竹雕的籃子、描金小扇,還有整整一套泥捏的小人,其中小姐丫鬟,各色仆婦下人一應俱全,竟是活脫脫的一個金府。可羨煞了玉瑁,纏着去要,金珪卻攤手說:“就這麽一套,且是青州師傅的絕活,你若要的話,待我下次去再帶回給你吧!”
玉瑁聽出他的敷衍,她嚷嚷着道:“誰知道你幾時再去呢?不如這樣,你把我倆的東西交換一下得了,憑啥她得的東西就該比我好呀?”
“瞧你這小心眼,二妹妹她不是新來麽?往常你得我的東西也不少了,便讓一回又如何?”說罷便不理她,自去忙活去了。
玉瑁心中到底不忿,便又到玉言那裏,涎皮賴臉地說盡了好話,玉言見她這般做作,又好氣又好笑,耐不住她軟磨硬泡,終究還是把那套小人給了她。
收了別人的謝禮總不好不說句謝謝,玉言抽空找着了金珪,卻見他正換上馬靴。
“這大冷的天,大哥還要出去嗎?”玉言笑道。
金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你知道我這個人,一日不出門就覺得悶得慌。可巧今日雪停了,我便想騎着馬出去逛逛。”
“那這樣看來,我這份謝禮是派不上用場了。”玉言揚了揚手裏的一雙棉布鞋。
金珪接過瞧了瞧,鞋面繡得十分精致,且尺寸也相符,想必穿起來也軟和舒适。他笑道:“無妨,我在家裏可以穿呢。是妹妹親自做的嗎?想必費了不少功夫吧!”
玉言笑意爽朗,“哥哥送我那麽好的禮,我怎麽也要有所表示吧!”
“噢,你是說那套小人呀,”金珪來了興頭,“我跟你說,那還不是頂好的呢,做這東西的師傅那裏還有一套泥捏的宅第,與這個正好相配,我嫌它太大了,怕散了架,就沒帶回來,下次若有空,我再派個穩妥的人運過來,到時候将這小人依位次放進去,那才叫一個栩栩如生呢!”他的神色忽然黯下去,“不過,父親怕是不會再讓我過去了,那邊也不曾學得什麽,父親只怕會下狠心把我拘在家裏呢!”
玉言并不十分在意,反正那小人她已經送給玉瑁了,要失望也該她失望去,她想着,還得把這件事告訴玉瑁,讓她嘗嘗求而不得的滋味,那才有趣呢!她作出理解的樣子,說道:“大哥,我雖回來不久,也聽說了一些你的事。其實照我看來,父親有時候也太固執了,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定要拘泥于書卷之中,難道個個都學成書呆子不成?依我看,沙場點兵、建功立業,也是條不錯的出路呢!”
金珪不意她這般懂得自己,驚喜有加:“正是呢!我看了那些書本上的字就頭大,練起武來卻一天都不覺得累。我時常想,大概我真不是個讀書的材料,卻是個天生的武夫吧!”
玉言點點頭,含笑道:“哥哥騎馬射箭樣樣來得,十八般武藝樣樣皆精,像哥哥這樣的人才,本該做個将軍征戰四方,不該拘泥于這一方之境。”她又嘆了口氣,“不過父親卻不這樣想,我一個女孩兒家,也難勸得動他。”
“父親執意要我考取功名,別人怎麽勸也沒用的,罷了,妹妹,你能有這份心,我就覺得很安慰了。”
大約是覺得這府裏只有玉言一人與他心緒相投,金珪從此便将這個新來的二妹視作知己,凡事也肯多照拂她一些,甚至勝過了玉瑁姊妹。至于玉言,她只想為自己尋得多一重的保護,畢竟在這府裏,孤身掙紮實在過于艱難。
這一日,玉言又來到應月堂,與蘇氏敘話。娘兒倆坐在暖烘烘的火盆旁,其樂融融。
玉言取了一枚新漬好的蜜棗塞進嘴裏,笑眯眯道:“還是娘這裏暖和,我那屋裏總覺得冷冰冰的。”
蘇氏笑道:“你屋裏沒有火盆嗎?偏要來蹭我的。”
“有是有,就是不暖,沒準那炭裏摻了冰塊呢!”玉言谑道,“再者,娘這裏吃的東西多,吃飽了,身上才能暖麽!”
“怎麽,他們還敢短你的東西嗎?”蘇氏認真問道。
玉言忙道:“那倒不是,金銀珠寶短了還有的說,吃穿上有什麽好克扣的呢?”她又笑,“我是覺着,在這裏有娘陪着我吃,吃起來也有趣兒。可在我屋裏,總是文墨看着我吃,我讓她,她總說怕發福了,您想想,一個人吃還有什麽勁兒?”
文墨笑道:“我從伺候老太太起,再到這裏,就沒見過這樣的小姐。一日三餐的不算,從早到晚就沒見過停嘴的時候。小姐,照這樣下去,不出半年您的身量就要趕上大少爺了,到時可要成為全穎都的笑柄了,那時候看誰敢娶您?”
“笑柄就笑柄呗,寧當撐死鬼,不當餓死鬼,自然會有那等不怕吃窮的人家要了我去,我怕什麽!”玉言擺出一副無賴臉來。
蘇氏笑着打了她一下,“不知羞!”
正笑着,忽見梁氏院裏的夏荷喊道,“五姨娘在嗎?太太請您過去呢!”
玉言站起身來,平靜地問道:“不知為什麽事?”
夏荷才瞧見她,皮笑肉不笑道:“喲,二小姐也在呢,正好,一起去吧。至于什麽事,我也不清楚,兩位去了就知道了。”說罷她便搴簾子出去,留下蘇氏與玉言面面相觑,不知又起了什麽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