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能更甚于你。後來我才覺得那時候自己有多蠢,明明沒有驕傲的資本,偏偏還要覺得自己有多麽了不起。”杜繁琦回憶着自己的新訓,似乎那個不可一世的自己又出現在了她面前。

說到這裏,杜繁琦又一笑:“當然了,你确實是有資本驕傲的,我如果有你這樣的條件,可能尾巴早就翹上天了。那時候的我啊,整天誰也看不上,訓練成績又差,還不服管。為這個挨了不少整。後來我才漸漸學會服軟,也是為了日子能好過一點兒。”

“今天确實是張楠不對,但是她是班長,你只能服從于她。再往上折騰了,錯的還是你。這個環境就是這樣,你得學會習慣。還有不到一個月你們就下連了,等新訓過去,什麽都會好的。”杜繁琦直起身子,過去拍了拍介明妤的肩膀。

介明妤點點頭,跟杜繁琦道了謝。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剛好曬在她左側臉頰和袖口之外的手背上。明明該是有着融融的暖意,她卻覺得渾身冰涼——杜繁琦說的的确是事實,可是這樣的環境,她真的不願意習慣。

☆、出發,女戰士!(1)

自介明妤和張楠那次沖突之後,張楠越發看不慣介明妤,只要揪住介明妤一點兒錯處,就要拿話呲兒她一兩句。介明妤雖然心裏還是不服,但想到杜繁琦所說“為了日子好過一點兒”,也就只有厚着臉皮假裝沒有聽見。

人的臉皮一旦厚起來,着實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介明妤自己也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可以這麽沒羞沒臊。每天破罐子破摔地往自己的靶臺前面一趴,任憑張楠在旁邊說些什麽,她也只是自顧自地趴在那兒。心情好了就認真找一會兒靶,心情不好了就看着瞄準具神飛天外。

天氣越來越冷,新兵們每天趴在冰冷的泥地裏練習瞄靶,感冒的、肚子着涼拉肚子的數不勝數。教導隊的主官見此情景,便吩咐炊事班煮了姜汁可樂,每天擡到訓練場讓大家休息時打來喝。

女新兵的保障關系雖不在教導隊,但也享受上了這份福利。一到吹哨休息,張楠和杜繁琦就會安排人拿着杯子去保溫桶前面排隊給大家打回姜湯來喝,這一次輪到介明妤和張雪莉去。

“介明妤,你看,那邊那個排長,總是看我們。”正排着隊,張雪莉忽然拿手指頭戳了一下介明妤的後腰,附在她耳邊用她們的家鄉話說道。

介明妤被戳得一個激靈,随後才順着張雪莉的臉正對着的方向看過去:“哪兒?”

還不等張雪莉回答,介明妤就看到了那邊唯一的一個排長。那位男兵排長個子不算太高,遠遠看過去面目還算清秀,領章上的一杠兩星有些發灰,也的确如張雪莉所說正看着她們這邊。

“你想多了,人家看你幹嘛。”介明妤對張雪莉說道,下意識地,她扭頭看了看那位排長的視線經過她們這個點再延長出去的另一邊——那邊是禮堂的外牆,沒有任何特別。

這一下她也有點兒摸不清頭腦,難不成這個排長真的在看她們?

“我覺得那個排長肯定在想,我的天爺,這些女兵怎麽這麽醜。”張雪莉自嘲地說道。

介明妤手裏這只杯子快要接滿了,聽見張雪莉的話,再想一想她們的小男士發型、黝黑而黯淡的膚色和日漸膨脹起來的體型,她“嗤”地笑了一聲,手一抖就讓溢出來姜湯給燙了。所幸她反應快,立馬換上另一只空杯子再對準了出水口,一邊笑着嗔了張雪莉一句:“都是你,你煩死了。”

不出所料,兩人在那邊說話亂動的全程都讓張楠看見了,介明妤和張雪莉一回去就又挨了一頓怼。不過介明妤和張雪莉兩人在這一點上倒是有點相似——反正說話閑聊的時候她們是開心的,過後再因為這事兒挨練,也就無所謂了。

休息結束後,新兵們又繼續趴在地上瞄靶。

整個新兵營已經瞄了兩周的靶,男兵那邊是什麽情況她們不清楚,反正就女兵自己而言,最初的那點新鮮勁兒一過去,她們也就沒了太多訓練的熱情。再加上每天晚上還有背不完的條令和寫不完的罰抄,每天往這兒一趴,瞌睡勁兒上來了,也顧不上冷不冷,剛好就在這兒睡一會兒。

張楠和杜繁琦輪番來檢查新兵找靶的情況,自然一下子就揪出了好幾個睡覺的。

眼見着張楠又要發脾氣,杜繁琦想到這裏還有這麽多男兵,要是讓張楠大嗓門兒嚷嚷一通她們在這兒睡着了,小姑娘們臉上未免挂不住,連忙出聲道:“新兵起立!”

新兵們已經有了即便睡着也能在聽見命令時立馬驚醒的覺悟,聽見排長一聲令下,沒睡着的倒還是正常起立,睡着的那幾個幾乎是立刻從地上彈了起來。

杜繁琦本來也還是有些生氣的,見了這架勢,反而被氣笑了。她正了正臉色,說:“你們趴這麽久,身上又冷了,現在你們繞着教導隊訓練場外圍的環形馬路跑兩圈。盡量快,跑到倒數的加圈啊!”

別人都願意趴着不願意跑步,但介明妤反而願意慢悠悠地多颠兒上幾圈也不願意在那兒趴着挨凍。然而介明妤盡量放慢了速度,連腳傷拖了一個月剛利索了一點兒的黎越都跑在了她前面,倒數第一的楊娜娜也還是沒能超過她。等回到她們的訓練區域,杜繁琦便讓楊娜娜再跑兩圈。

這時,介明妤在隊列裏打了報告:“報告!排長,我也想再跑兩圈。”

杜繁琦問:“為什麽?”

介明妤眼神飄了一下,找了個借口:“我還冷。”

杜繁琦白了她一眼,說:“跑那麽慢,能不冷麽。”

但楊娜娜的跑步成績确實也很讓她和張楠頭疼,現在介明妤願意跟楊娜娜一起加練,杜繁琦便有了個主意,于是對楊娜娜說:“那你們兩個再跑兩圈,這兩圈加起來大概一千米。明天又是周六了,楊娜娜你要是能在介明妤之前回來,明天排長讓你多打一分鐘電話。”

楊娜娜已經對自己的跑步成績不抱希望了,即便杜繁琦開出這樣的條件,她也還是不願意被加圈,悶悶不樂地跟介明妤一起來到起跑線上,等着杜繁琦下口令。

介明妤忽然小聲說:“一會兒排長讓跑,你就使勁兒往外沖,別讓她們看出來我給你放水。”

楊娜娜不敢相信地扭過頭去看着介明妤,幾乎要呆住了。

介明妤沖她一挑眉,便馬上又看着前方,做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

果然杜繁琦的“跑”字一出口,楊娜娜就用比以往都要快的速度沖了出去,介明妤在後面也裝模作樣地追了一會兒,一拐彎兒跑到教導隊樓後人看不見的地方,立馬放慢了速度散起步來。

她正在欣賞着教導隊的黑板報,忽然從某扇窗戶裏傳出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嘿,那個兵!”

介明妤順着聲音的方向扭過頭去,看見那間屋子裏站着的,正是那會兒看她們的那個排長。她還沒來得及問一句自己是不是他叫的“那個兵”,那排長就先問起了她:“你是介明妤嗎?”

她點點頭,看着這排長的臉,死活想不起來自己在哪兒認識過這人。

那排長便點點頭,原本垂在身體一側的手擡起來,從窗戶裏扔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說:“王晉川讓我把這個給你。”

介明妤連忙上前一步撿起那個信封,正想再問一句他怎麽稱呼,那個排長便笑着跟她搖了搖頭,說:“你快跑吧,你同年兵要套你圈兒了。”

介明妤這才想起來,自己在這兒已經耽誤得有些久了,再不正兒八經跑起來,回去了又要挨好大一通練,沒準兒連楊娜娜也要受牽連。她便趕緊把那封信塞進袖管裏藏好,開跑之前很江湖氣地沖那個排長抱了個拳,說:“謝謝排長!”

幸而這封信是王晉川托人用這種方式給她的,不必從張楠手裏過一次,否則的話,張楠肯定又要說着和大家分享快樂,便讓介明妤給大家念信。

家人來信當然可以和難兄難弟們一起看,可是當自願的行為變成一種被命令,一切就又不同了。所以介明妤一直許願家裏那邊不要寫信過來,但家裏真的沒有消息過來,介明妤又始終覺得有些遺憾。她雖怕自己會把負面情緒傳遞給他們而不願意給家裏、給他們打電話,但心裏還是惦記着他們,很願意知道他們的近況的。

收到發小的來信,介明妤心裏自然是非常開心的。

然而自從遭遇了日記事件,介明妤就知道這裏沒有完全安全的地方。她只有晚上才有時間看信,但從中午到晚上還有這麽長的時間,她要把這封信藏在哪裏,就成了一個非常值得思考的問題。

塞進被子縫裏吧,雖說現在她們疊被子的手藝已經精進了許多,不至于動不動就被拆了被子扔進廁所,卻難保萬一。褥子之間也是同理。櫃子裏就更不必說了,每次她們從櫃子裏拿出個什麽來,張楠都會有意無意地多看幾眼,好像新兵們會私藏什麽不得了的東西似的。

介明妤正發着愁,一只手籠在袖管裏捏着信封,另一只手拿着抹布在瓷磚牆上一下一下來回擦着。

張楠從水房裏洗了迷彩出來,一擡眼見介明妤在走廊裏心不在焉地抹着牆,劈頭蓋臉又怼了她一頓:“介明妤!你在這兒磨唧什麽呢!快點擦!一會兒聽見水房洗衣機不轉了,去屋裏拿倆衣撐,把我迷彩晾下去,不用給我打報告了。”

張楠給她安排這個任務,正好提醒了她。張楠換了迷彩,因為今天是周五,下午就不用訓練了。而明天是周六,今晚新兵們也可以換上幹淨迷彩把髒的洗掉,她大可以一會兒下樓替張楠晾衣服時把這封信裝在樓下晾衣場那身幹淨迷彩的口袋裏,晚上再收回來,趁着熄燈以後在廁所自習的時間看,也就不怕被誰發現了。

想到這裏,介明妤竟然在張楠面前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感恩戴德地把這份差事應承了下來:“是!謝謝班長!”

☆、出發,女戰士!(2)

小小的一封信,拿在手裏卻似乎有着金子一樣沉甸甸的分量。

最外層的牛皮紙信封上沒有留下任何寄件收件的信息,介明妤不由得給王晉川點了個贊。這樣就算這封信沒打開之前就被別人發現了,介明妤也可以推說是早先就有了的別的東西。

介明妤顫抖着手,小心地從最邊上撕開了一條縫,抽出了裏面正正經經的信封,上面還印着王晉川單位的代號和地址。介明妤掃了一眼信封正面印刷的一溜大字,正準備拆信,忽然覺得不對。

她隐隐約約記得,從小在家裏見過的部隊信紙,代號跟這個不是一個系列的。但王晉川的單位,明明就跟他們大院是一個系統。

她趕緊又翻回到信封正面,正中間很有風骨的“介明妤親啓”,絕不是王晉川那□□爬字。她又仔細看了看代號下面那個簡略的地址,終于明白這封信出自誰的手了。

俞聲。

這一下,介明妤看着手裏這封信,滿身的尴尬癌又發作了。

黎越在她旁邊坐着,見她忽然停下了動作不拆信了,奇道:“你不是都激動一下午了,這會兒怎麽沒動靜了。”

新兵之間的交情,可以好到連對方家裏電視機是什麽牌子的都知道。黎越知道關于介明妤的大部分事情,但唯獨對于俞聲這一茬,介明妤從來沒有跟她提起過。但到這會兒,不提也不行了。介明妤把兩個信封摞起來,夾進政治教育學習本裏,說:“我剛發現,這信不是我那個哥哥給我的。是我那個朋友,俞寶音的哥哥。”

黎越點點頭,說:“那不也是跟你一起長大的嗎?”

“嗯,有個事兒我沒跟你講過,”介明妤深呼吸了一口,終于決定提起那件尴尬至今的事情,“在我們從家來這兒的火車上,這大哥跟我說喜歡我,要等我回去。問題是,我都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怎麽了就喜歡我了。而且,他一直都給人塑造出一種,他這輩子誰也不娶,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國家的形象。但是突然跑出來說喜歡我,你說這多可怕啊。就王晉川和俞寶音,那麽熟的兩個人,我還是一直都隐隐約約感覺到了他倆互相喜歡的了,忽然有一天他倆真的在一起了,我都還覺得不習慣呢。反正,他突然說喜歡我,我真是吓得夠嗆。”

介明妤說這話時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因為她知道,越是刻意壓低聲音,反而越是會惹得人豎起耳朵來聽,而她又做不到把聲音壓得別人都聽不見那麽低。左右這也不是什麽不能讓別人聽的事情,介明妤便幹脆敞開了說起來,這樣一來,反而沒人關注她們這邊。

黎越聽完,特別豁達地笑了笑,說:“我當怎麽了呢。怕什麽,你別說是喜歡你的人給你寫了信,現在就是以前跟我特別不對付、撕逼撕了好多年的人給我寫封信,我都拆開看。他又不能來吃了你。好歹也是來自外面世界的信息啊,你說是不是?”

介明妤想了想,似乎也是這個道理。她嘆了口氣,又從本子裏拿出那封還沒拆開的信,仔細地從邊上挑開,抽出了裏面折成四折的信紙。

俞聲的爺爺是習琴的名家,母親又是教師,從小他們兄妹兩個就被敦促着練字看書。故而這兩張信紙展開來,俞聲整整齊齊的字跡竟看得介明妤心旌搖曳。

介明妤心裏忐忑着,終于擡眼,從她的名字看起:

“明妤:

見信如晤。

從你到部隊之前我們最後一次通話算起,已有一個多月沒有你的消息了。不知你那裏氣候水土如何,部隊的生活你又是否習慣。晉川輾轉打聽到了你新訓的單位,恰好那裏有他一位同學,所以這次才冒昧地給你寫了這封信,拜托他轉交給你。

新訓過半,想必你也已經知道了真正的部隊是什麽樣子。我們一起長大的孩子裏,晉川、林南和曉坷等等是直接考的軍校,我卻是真真切切經歷過義務兵和士官的階段的。所以我很清楚,你現在在經歷着怎麽樣的磨砺。新訓帶給你的,不僅僅是軍事技能從無到有的變化,更多的是對你觀念的重塑。從前的新兵沒有真正接觸過社會就到了部隊,包括我也一樣。那時的我尚且覺得這個彎不容易轉過來,更何況是如今世界觀已經基本定型的你。為什麽我從前反對音音去當兵,正因為我知道接受這套全新的觀念,過程之艱難,不是她可以承受的。既有的觀念被打破,認知被颠覆,這樣的過程,對于你們女孩子來說或許真的太難了。所以同樣的,我也很擔心你是不是真的可以适應這樣的環境與生活,有沒有感到失望或後悔。但無論如何,請你一定要堅持,想一想你的志向與未來,經歷這些鍛打磨砺之後,你會收獲一筆寶貴的財富。

聽晉川提起,你除了到單位之後給家裏報平安的那一分鐘之外,就再沒給家裏打過電話。我想最好的情況是,你的情緒和心事,你的班長排長和同批兵裏已經有人可以聽你說一說。千萬記得不要壓抑自己的情緒,你得軍旅人生才剛開始,你應該是積極的。要加油。

久不寫字,竟至于提筆忘詞。這次就不再多耽擱你,新訓時間寶貴,注意休息。

順祝冬安。

俞聲”

看完這封信,介明妤竟長舒了一口氣。俞聲沒有再提什麽喜歡她之類的話,這讓她心裏總算是稍稍安生了一些。說起來真是很奇怪,明明就是俞聲自己要喜歡她的,她卻總感覺好像是自己亵渎了他一樣。

緊接着她又回憶起俞聲信裏的內容來。

觀念重塑。真真是說到點子上了。前些時候杜繁琦跟她說了那麽些話,歸根結底,不也就是這個中心思想麽。可這個過程,也真的就像俞聲所說的一樣,太難了。甚至于她的觀念重塑,是直接讓她産生自我否定的想法。她不願意接受自己什麽也不行的設定,也就至今仍然抗拒着接受這個環境。

可是按杜繁琦和俞聲兩人輪番上陣對她進行的言傳身教來看,她遲早是得接受這個設定的。接受自己的平庸,接受那個除了讀書一無是處的介明妤。

想到這裏,介明妤只覺得自己那顆心像被注了鉛,沉得都要無法繼續搏動了。

她決定,明天從杜繁琦那裏支出她已經攢到二十分鐘的通話時長,和父親長談一番。

第二天下午,張楠又從老兵那邊借來三部電話,讓新兵們排着隊去她那兒領電話卡。

到介明妤時,張楠明顯地愣了愣,旋即她扭頭看向杜繁琦:“排長?”

杜繁琦點了點頭,說:“她之前有二十分鐘沒打,加上今天的三分鐘,一共二十三分鐘。給她卡讓她打吧。”

介明妤拿到卡,雖然有些別扭,但還是跟張楠一低頭,說了句“謝謝班長”。

她這次要占用電話的時間比較長,索性就等到同年兵們都打過電話了,這才抱過最先空出來的電話,把IC卡□□去。

杜繁琦直覺她突然要打電話是有了什麽事情要跟家裏聊聊,便開口道:“介明妤,你這個電話時間太長了,你同年兵一會兒心裏又癢癢。你還是出去打吧,去晾衣房打。”

介明妤抱着電話站起來跟杜繁琦道了謝,正要出門,張楠就看着杜繁琦想勸她收回成命。杜繁琦便又說:“沒事兒,一會兒她回來了你再查查她卡上的餘額,要是超了,她下周就不要打電話就好了。介明妤,你去吧。”

介明妤到了晾衣房,關上門,終于摁下了那串久違了的電話號碼。

介東源那邊幾乎是立刻就接起了電話,語氣裏也是難以掩飾的激動:“明妤啊,你終于打電話回來啦。”

介明妤的心又猛地收緊了一下,她眼前幾乎都有了父親每逢周末就握着手機等她去電話的畫面,而她卻每周都讓父親的等待落了空。想到這裏,她又感覺自己鼻子酸了一下,她連忙告訴自己不能哭,一邊開口說:“對不起爸爸,我覺得我做得不好,沒好意思給你們打電話。”

“傻孩子,做得再不好,我們也不會怪你啊。還是應該定時跟家裏通個話,不管有什麽,都得讓爸爸媽媽知道,這些事情我們都經歷過,也不會因為過于擔心你而出什麽事情。只是讓爸爸媽媽知道,我們的小明妤最近怎麽樣了,都做了些什麽。”介東源寬慰道。

游子在外,報喜不報憂,這個道理,介明妤自然是明白的。她正是怕自己做不到報喜不報憂,這才不敢打電話。

介東源又說道:“也是前陣子問你媽接沒接着你的電話,我才知道杜雪峰的閨女現在是你排長。也真是巧了。你呀,記得謝謝你排長,你不願意給家裏打電話,都是小杜每周給你媽打電話報平安,你看你給人家添的麻煩。”

介明妤一怔,竟然從心底下升起了一股暖意。這個杜繁琦,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東拉西扯地說了這許多,介東源才開始問起了介明妤的近況:“馬上十二月也該下連了,新訓這麽久,你習慣部隊了嗎?”

說到了正題上,介明妤又覺得心累起來。她躊躇了一會兒,開口問:“爸爸,你有過把原來的自己全盤否定、接受平庸的自己的體會嗎?”

☆、出發,女戰士!(3)

介東源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沒有。”

介東源能夠想到,女兒會說問這種話,是在新兵連吃到了苦頭。而他确實沒有過這樣的體會——他十六歲入伍,他出生與長大的時代賦予了他适應與吃苦的本事,所以他至今仍然覺得,入伍最初的那些經歷加快了他成長的步伐,使他擺脫了原來那個平庸的自己。

介明妤聽見父親的回答,有些無奈,說:“爸爸,我可能……”

然而介東源卻打斷了她:“爸爸知道你正在經歷什麽。可是明妤,你為什麽要接受自己的平庸?”

介明妤一怔,原本要說出來的話,硬生生地就截斷在那裏。她看着窗外那棵葉子已經快要掉光的山楂樹上嶙峋的枝幹,猶豫了一會兒,說:“是我之前把這裏想的太簡單了。我現在才發現,我原來習慣的,适應的,一切都和這裏背道而馳。而且我的能力,我所掌握的知識,我花了十多年才擁有的那些東西,在這裏完全沒有用武之地。甚至因為我的這些身外之物,我會在這裏否定、被打壓……”

介明妤說着,自己挨練的種種情形又歷歷在目。

她又忍不住想哭了。

她趕緊擡起頭來,試圖把眼淚控回去。但這顯然是徒勞的,溫熱的淚水從她眼角滑出來,順着太陽穴滾進了她的短發叢裏。

介明妤張開嘴呼吸着,不想讓介東源聽出任何異樣,繼而狠狠地閉了一下眼擠出眼眶裏餘下的淚,擡手擦去了眼角的淚痕。

然後就聽見介東源說:“被否定不可怕,明妤,這個世界上能力不如你的大有人在,這裏面會眼紅你的也不在少數,不要用別人的錯誤去懲罰自己。退一步說,你因為這樣就産生了自我否定的想法,也不可怕,能認識到自己的不足,這也是件好事情。你要知道,能力有長短,水平有高低,一時比不過別人并不要緊。爸爸當年剛到部隊的時候,跑個五公裏都要讓人用背包繩拉着,這不也過來了嗎?”

緊接着,介東源話鋒一轉,說:“最可怕的,是你自己的消極。爸爸知道,你到了一個新環境,不是那麽容易就能适應的。”

“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介明妤忍着眼淚,嗫嚅着。

“爸爸都知道,畢竟部隊不比別的地方。在這裏你的适應過程還伴随着上面的壓力和周圍的壓力,逼着你快、快、快,你想一想,是不是這樣?你可能一時做不到快,就會覺得這份壓力更大了。對不對?”介東源繼續說道。

介明妤想了想,似乎确實是這樣,點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介東源在那邊也點了點頭,雖然心疼閨女,但心裏也還是隐隐有些恨鐵不成鋼的。他又接着說:“爸爸說句你不愛聽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跟你媽太像,太要強,要強到自負。發現自己在部隊不像在地方時那麽游刃有餘,就接受不了了。你現在也想着要接受,可是呢,你是消極地接受,接受自己的平庸,然後呢?破罐子破摔了?”

介明妤被父親一下說出了心裏的想法,愣了一下就開始辯解:“不,不是的。接受自己的平庸,适應這個環境,當個合格的兵……”

“那你告訴爸爸,在你心裏,合格的兵是什麽樣的兵?”介東源問。

介明妤垂下眼簾,描述起來:“聽班長的話,端正自己的态度,認真訓練,保證完成任務……”

“我的女兒,不該是這樣平庸的人,”介東源又一次打斷她,說,“這個環境讓你産生了對自己的懷疑,所以你就把自己變成一個這樣的人,來打消自己的懷疑嗎?!既然覺得自己平庸,那麽為什麽不奮起直追,讓自己更有能力,卻要甘于平庸?适應有兩種,一種是積極的适應,一種是消極的适應,你為什麽不積極地适應而要消極被動?合格的兵,絕不是聽班長的話,完成任務這麽簡單。一個合格的兵,首先是有自己思想能獨立思考,不随波逐流,積極上進,不會輕易被困難打倒的。介明妤,你現在的思想很危險啊!”

介明妤拿着電話,被父親這一通給說懵了。

她也曾經是個自信到自負的人啊,為什麽現在會覺得自己這麽平庸,為什麽又要甘于平庸?

為什麽?!

從來也沒有人說适應這個環境,就一定要把自己否定的一無是處。只不過否定的聲音聽得太多,自己的自信也就越來越少了而已。想一想自己來時的初心,再想一想還有那麽多人在看着她,甚至——當時在征兵辦她拒絕了那兩個總部的幹部,那兩位幹部還在為不能帶回她而後悔。

可是,再看看現在的自己,怎麽對得起自己的理想和曾經的驕傲,又怎麽面對那些對自己抱有希望的人呢?

介東源這席話,讓介明妤有種醍醐灌頂的通泰。她又看了看窗外那顆山楂樹,點了點頭,說:“爸爸,我知道該怎麽做了……真後悔沒早一點兒給您打電話。”

介東源那邊一顆心也七上八下的,話說輕了怕女兒不引起重視,說重了又怕适得其反,更讓女兒沒了自信。聽見介明妤這句話,他也總算是松了一口氣,這才說:“也就你是我閨女,你要是我原來手底下的兵,這麽沒出息,我能上手打你。”

介明妤在這邊心虛地笑了笑,說:“知道您是愛我的。您和媽媽最近身體還好嗎?”

“好着呢。你那兒好好的,不用擔心我們。”介東源說着,突然又想起來一茬,便再次叮囑道,“明妤,你記得,班長的話要聽,也不要去頂撞人家,畢竟人家在部隊的資歷比你長,你才經歷了多少,人家呢?有些東西你可以不服,但一定要拿出你的成績來,證明你。什麽也不行還看不起別人的人,才是最被人看不起的。”

介東源想了想,又說“爸爸跟你說過,我們姓介的,有個老祖宗叫介子推。哪怕什麽也沒有,倒有一身骨氣。你呀,也要做個有骨氣有血性的人。”

介明妤點點頭,剛想順口吐槽一句“介子推的結局可不好”,然而低頭一看還有半分多鐘就要超時了,忙用三倍于正常的語速說道:“爸爸,您說的我都知道了,我也知道以後該怎麽做了。我會好好的,不讓自己後悔。我這次的通話時間要到了,就先到這兒。您保重身體,也替我給媽媽帶句話,讓她多保重……但是,別把我在這兒這麽丢臉的事情告訴她,謝謝爸爸!爸爸再見!”

介東源在那邊笑起來,說:“好!爸爸等你的好消息!”

在這個周末之後,新兵排的每一個人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介明妤的變化。

原本幹什麽都不大能提起勁兒來、年齡最大卻最不長進的介明妤,在花光了她積攢了大半個新兵連的時間才攢下來的二十多分鐘通話時長打了個長長的電話之後,突然就幹勁十足起來。

每天早上鬧鐘響了,除卻又寫了一宿罰抄沒能回屋睡覺的,介明妤總是她們同年兵裏最先從屋裏出來的。出來了也不再補覺,麻利地疊好被子,打掃完衛生,便就着衛生間的燈,把今天要考的條令背過。

白天訓練時,介明妤的精神面貌也和往常大不一樣,每每都是趴下後一會兒就找好了靶舉手讓班排長檢查。甚至體能訓練時也主動提出要給自己加圈。不過杜繁琦和張楠出于種種考慮,沒有同意她在每天收操之後自己單獨加練。

于是她就每天夜裏熄燈之後,利用別人被條令寫罰抄的時間自己練習一些考核科目,比如深蹲起、俯卧撐,甚至是在黑燈瞎火的走廊裏爬戰術。

到後來,大家一看介明妤練完了深蹲和俯卧撐又出了水房,就知道她又要去爬戰術了,便開始打趣這一周負責走廊衛生的夏雨果:“嘿,大姐又幫你拖地去了。”

夏雨果臉上一紅,辯解的話明顯有些底氣不足:“我、我、我走廊打掃得很幹淨的!”

過些時候介明妤加操回來,進了她們這個“自習室”就拎着自己黑乎乎的衣襟,一臉嫌棄地問:“這周走廊是誰打掃啊?看看我這裹的一身渣子,張楠查衛生連門框上頭都跳起來摸,怎麽就不說摸摸地上……”

大家聽了,紛紛笑起來,困意也因此消減了許多。不過轉瞬間又想到一牆之隔就是她們的宿舍,只笑了兩聲就又齊刷刷地噤聲,埋頭繼續完成手中的作業。

介明妤在自己的馬紮上坐下,揉了揉剛剛在地上爬戰術被硌得有些疼的胳膊肘和肩膀。離結訓考核還有不到一個月,而一周多之後就是實射考核。之前混了一個多月的日子,現在雖然每天都在加班加點給自己加練,但她還是覺得時間不夠用,總是感覺有些恐慌。

不過重拾了信心之後,每天正能量滿滿的感覺,也着實讓介明妤沉醉不已。這時每每再想到前些時候的自己,介明妤便一陣後怕,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是發了什麽夢,竟然迷失堕落成那樣。

好在介東源一席話又點醒了她,調轉方向之後,介明妤覺得陽光普照的未來仿佛又在眼前了。

作者有話要說: 偶爾上來看見大家的留言真是感覺做夢都會笑醒

關于大家喜愛的聲聲什麽時候會上線呢……這個涉及到一個雙軍人戀愛的特征,就是互相養手機寵物_(:з」∠)_,而且他未來的女票明妤妹子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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