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的外婆(上)
戳戳,我想問你,你有沒有發自內心的用盡全力的恨過一個人?歇斯底裏,胸腔裏是熊熊燃燒的怒火,眼睛裏是淬了毒一樣的怨念。
最炙熱的仇恨和最冰冷的态度。
吓到了嗎?可年幼時的我和在世時的外婆,就是這樣的水火不容,你死我活。
我們從小被教育,要做一個寬容的人,一個善良的人,一個以德報怨的人。
但是別人喂你吃砒·霜,你也能像得到蜜糖一樣,充滿感激的吞下嗎?
你不能。因為這不是善良,是愚蠢。
外婆是一個強悍的,潑辣的,得理不饒人而又斤斤計較的人。除非是有把柄在別人手中,否則絕不服軟低頭。
我一直不了解外婆的過去,沒有人跟我講過。直到抑郁時,我和媽媽談起夢到外婆,媽媽帶我去上墳祭拜,這才跟我講了外婆年輕時的事情。
我一生下來,她就是有皺紋有白發的老年人模樣,讓我忽略了,她也有自己年輕的時候。
媽媽說,外婆年輕的時候,潑辣能幹,長相秀美,是村裏的一枝花。雖然沒有文化,不識字,卻很會幹活兒。不管是農活兒,家務活兒還是手工活兒,都是一把好手。後來媽媽把小時候的我送到外婆家,也是因為她做菜手藝一流。
我外公是個文化人,寫的一手好字。因為時代原因被下放到外婆所在的村子做知青。他知識豐富,人又心細穩重,就被安排當了村裏的會計。
外公性格內向,木讷本分,不善言辭。卻是一個公正嚴肅而有不失寬厚的人。他才來時,村裏人敬重他的品性和學識,待他很是尊重。
後來經村裏的紅娘撮合,兩人結下了姻緣。
一開始也算是和睦共處。外婆嫁給外公後,很快給外公添了一個胖乎乎的男娃娃,也就是我大舅。虎頭虎腦,長相喜慶。
外公很是高興,卻不知道怎麽表達。只是增大了工作量,想給這對母子提供更好的生活。他在縣城找了份教書的工作,一周回家一次。
掙得多了,吃的好了,陪伴卻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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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矛盾開始突出。外婆本就是潑辣性子,是那種可以站在街上和人對罵而不落下風的。外公不會花言巧語,從來有一句說一句,沒有別的。外婆覺得他無能又無趣,罵他一天到頭連個屁都崩不出來。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外婆的豔麗招搖和外公的良善可欺讓村裏的男人生出了別的想法,開始蠢蠢欲動。
一個巴掌拍不響。
外婆的三觀一直都是歪的。一開始只敢自己出去鬼混,後來膽子大了,公然往家裏領男人。
大舅最了解外婆的醜事。所以後來天不怕地不怕跟誰都能幹一架的外婆,一直對自己的大兒子心存忌憚。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村子裏的風言風語和嘲笑議論很快就傳到了外公耳朵裏。外公辭去了縣裏的工作,重新回到村子裏做會計。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他失去了當年的溫和氣度,神情越發憂郁。
想來也是可以理解的,村子那麽小,擡頭不見低頭見,但是村裏的單身漢無不和外婆有一腿。一頂頂的綠帽子壓下來,外公原本挺直的脊背,開始慢慢彎了下去。
外婆做賊心虛,外公雖然沒有與她當面對質,但發生了什麽,大家心照不宣。外婆很是消停了一陣。
但是外公的忍讓和沉默,并沒有換來她的感激和反省,甚至,她居然為自己的放蕩找到了一個詭異的出口,她開始咒罵外公不是個男人,一點血性都沒有。
生活真是一出荒誕的鬧劇。讓人想笑,卻笑不出來。
但是天塌不下來,日子還是要繼續過。
外婆又給外公添了一男一女。
然後,災難來了。
三年的自然災害,我在歷史課本中見到的描述,他們都親身經歷了一遍。
沒有糧食。餓餓餓。
家裏是瘦骨嶙峋的長子,和嗷嗷待哺的兩個小嬰兒。
外婆被兩個小孩哭得心煩,趁外公不在,抱着女嬰就走出了家門。村後面有一個化糞池,外婆手一揚,把自己的親生女兒,直接扔了進去。
然後沒事人兒一樣,施施然回到了家裏。
外公回來後找不到女兒,問了外婆,外婆不肯說。外公給外婆下跪,苦苦哀求。外婆說,你去找也沒用,早就淹死在糞池子裏了。
外公花了錢,請人撈出了不滿周歲的女嬰。清理幹淨,埋在了村頭的墓地裏。
從那以後,外公一病不起。
外公躺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十幾年,情形時好時差。神奇的是,外婆又生了兩男一女,分別是我的三舅四舅和媽媽。
三舅和媽媽長相都随外公,四舅卻像村東頭的流浪漢。
一時流言四起。
旁觀者八卦,也許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圖一時的樂子,不痛不癢。可是對于深陷其中的當事人來說,卻是殺人的利器,字字誅心。
後來,他們都說,外公是死于肝癌晚期,但我總覺得外公是被氣死的。日子太難熬,他赤手空拳,被生活的重擊打到吐血。再也擡不起頭來。
外公死後,外婆更加肆無忌憚。
媽媽說她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和外婆一起睡覺,睡到一半,被一雙男人的手摸醒。驚聲尖叫。外婆趕緊把人趕了出去。媽媽有好一陣子都有點精神衰弱。
後來媽媽稍微長大一點,就迫不及待地搬到了學校,一心想要逃離這個家庭。後面雖然成績好,可以考高中讀大學,但是為了早早的經濟獨立,就去讀了專科,學了護理。
我聽到這裏,真的很想問媽媽,“你既然知道她的為人,也深受其害,自己不惜一切代價逃了出來,那當初,為什麽要把我送回到外婆身邊?”我怕這話太傷人,我怕我一開口就會忍不住哽咽,反複想了好幾遍,張了張嘴,又咽了回去。
我們一家人,我沒見過我外公,也沒見過我二舅,只有大舅三舅四舅和最小的媽媽。我小時候一直好奇,二舅去哪裏了?家裏的人卻都避而不談,顧左右而言他。
後來二舅的女兒回來了,我才知道當年的來龍去脈。
大概是因為之前狠心扔掉了那個連姓名都沒有的女嬰,外婆莫名的就開始厭惡同樣是嬰兒,全然無辜,卻活了下來的二舅。
活着這件事本身,成了二舅的原罪。可是他又有什麽錯?
二舅是在打罵聲中長大的。他調皮玩鬧的時候會被打,沉默倔強的時候也會被打,甚至有時外婆心情不好,也要拿他出氣。聽媽媽說,有時候掃帚都打折了。二舅小時候哭喊求饒,長大後咬牙承受。他一直不懂,都是媽媽的孩子,為什麽他一直得不到媽媽的認可。
我相信他對外婆是又愛又恨的。
外婆這個人,以我多年的親身體驗。她極度的喜怒無常。不高興的時候,她能對你又打又罵,讓你恨不得和她斷絕關系,但心情好的時候,卻對你又愛又親,想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讓你有一種,好吧,之前的事情都可以原諒的錯覺。
那麽我二舅當年,應該也是在這種矛盾又畸形的關系中艱難求生。而且對他而言,畢竟是親生母親,血緣至親。他一定更想處好關系,更加珍惜母親對他的好,更加寬容母親對他的惡。
二舅結婚的時候,興沖沖地來邀請外婆觀禮,外婆嗤之以鼻,沒有出席。
二舅知道媳婦懷孕的時候,又開心的過來跟外婆分享消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兩人竟是大吵了一架。
二舅是哭着離開的。
他回家後,喝了農藥。人沒救過來。
二舅媽剛懷了孕,卻死了丈夫,跑到外婆家,要求給個說法。
外婆不但不肯承認錯在自己,甚至是破口大罵,把她打了出去。舅媽受了巨大的打擊,本就脆弱,又受到了辱罵,不堪重負,人也變得瘋瘋癫癫。
後來被家裏改嫁,日子也一直凄苦。
當年懷孕的孩子生了下來,也就是我二表姐。
我一直沒見過她,聽說是很特立獨行的人,結婚生娃離婚,反複發生了很多次。外婆去世的時候,她回來過一次,遠遠的看了一眼。就悄悄的走掉了。
我不知道聽完這個故事,你是怎麽想的。
當時第一次聽到這些事情的我,是震驚的。
我的心情十分複雜。我覺得壓抑,不曾想自己的親人,曾經承受了這麽多匪夷所思的打擊。
我想念病逝的外公,想看他寫的好看的字,他不愛說話不愛笑,我卻可以一直絮絮叨叨的講身邊的瑣事,做他的開心果。
我心疼自盡的二舅,我知道那種絕望。我懂那種,覺得活着太累,死了反而解脫的心情。
但是我想跟素未謀面也沒有機會再對話的他們說,生活有時候就是那麽苦,但是我們要努力為了自己愛着的人和愛自己的人活下去,而不是為了傷害自己的人去死。
死亡是我們不得不赴的一個約定。不管想與不想,它總會如期而至。
絕望的時候,一片漆黑,看不到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承受,我不了解,也沒有資格評價。
可是我想說,可不可以不要放棄,可不可以再給自己一個機會,再給遙遠的未來一個機會,說不定會迎來轉機,說不定會有人隔着漫長的時空在等你,等待着給你一個溫暖的擁抱。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