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的外婆(下)
嗨,上一封信說到了外婆的曾經。你覺得她很壞是不是?可是在我與她鬥争的漫長歲月裏,我并不知道這些比小說還要離奇的情節。我以為全世界只有我自己覺得她不好。
我一直認為她待我刻毒,罵人粗鄙,毫不留情。但不可否認,她也有溫情的一面。沒有對峙的時候,也是有過很好的回憶的。
人死如燈滅,我不想贅述我和她吵過的架,我想保留些美好的回憶。今天跟你講外婆對我好的那些時候吧。
外婆家在一條火車線附近,每天都有轟鳴而過的列車,駛向不知名的方向。
我小時候睡眠很好,雷打不動,火車經過轟轟隆隆的,我睡着了就完全聽不見了。外婆總是笑我沒心沒肺。
外婆做飯很好吃,而且會根據當季的食材做出時令美味。
春天有青翠欲滴的尖椒,豌豆和芨芨菜。
從菜地裏新鮮采摘的尖椒,配上家養母雞剛下的留有餘溫的雞蛋。可以做出一道超好吃的尖椒雞蛋羹。青椒切丁,雞蛋攪勻,有時候再加上些面芡,放在火上,蒸上個二十分鐘。熄火,開蓋,香味撲面而來,令人陶醉。
用勺子挖着吃,口感綿實,清香,微辣,回甘。我自己能吃上一大碗。
吃得太撐,抱着肚子哇哇叫。
外婆了然,從櫃子上拿出來怕我沒事偷吃的健胃消食山楂丸。
硬紙做的罐子,打開後是一粒粒包好的黑色小圓子,酸甜可口,且有嚼勁。
我只被允許吃一粒,含在嘴裏,不舍得一下子吃掉,臉頰鼓起來,像個小倉鼠。
豌豆則是被洗幹淨後,直接清蒸。蒸好後,湊着鍋,兩個人開始比賽看誰吃的快。我總是怕辜負美食,一定要完全嚼碎再咽下去。外婆牙口尚好,拿起一條豌豆莢,放在嘴裏一捋,沒怎麽嚼就咽了下去。速度比我快上許多。
我看着國內肉眼可見速度減少的豌豆,和外婆旁邊放着的越來越高的豌豆莢,嗷地一聲就要哭起來。願賭不服輸的任性模樣。
外婆也是小孩心性,并不讓着我,反而吃的更起勁,還告訴我說,“你不哭還能多吃幾個,再哭一會兒一個都不給你留。”
Advertisement
我這麽能屈能伸,自然瞬間咽回了眼淚,一邊打着哭嗝,一邊埋頭苦吃。
芨芨菜自然是做成餃子。芨芨菜洗淨切碎,切上二兩肥肉,剁碎了拌進餡兒裏,撒上鹽,就能開始包了。
外婆手巧,包餃子速度也快。她從不要求我幹活,自己和面,擀皮兒,盤餡兒。
和面的時候,用面粉畫花我的臉,擀皮兒的時候給我一小節面團當橡皮泥玩,盤好餡兒用筷子尖兒蘸一下,讓我嘗嘗鹹淡。開始包的時候,我在旁別捏巨醜的小餃子。她也不以為意,只是掃一眼,覺得哪個可能露餡,就再捏上一捏。
我不愛吃餃子,但是外婆做的餃子卻能吃上一篦簾兒。
夏天的時候,可吃的很多,我卻對苦瓜印象深刻。
外婆常說苦瓜清熱解毒,是好東西。要多吃。
我一開始是拒絕的,這麽苦不啦叽的東西有什麽好吃的。外婆把苦瓜熬湯,苦瓜水放上冰糖,稱到小碗裏,拿到井裏冰鎮,當作飯後甜湯,止渴生津。
苦瓜細細切條,撒上白糖,吃起來又甜又苦,清香四溢,十分解膩,倒是也騙得我吃了好多。
夏天的尾巴上,院子裏的無花果就開始結果子了,一小顆一小顆,綠綠的。我就開始惦記,每天仰着頭數一數有沒有多了少了。
外婆說一定要等變紅變紫才可以摘了吃,不然會把牙齒澀倒。
我就耐心地守候着。突然有一天就有熟透了的無花果掉了下來,我剝了皮,放在嘴裏,汁水四溢,軟糯可口。外婆拿了小竹竿,敲下來更多,我在下面一邊笑一邊撿,笑聲和果子蹦蹦跳跳,灑落一地。
秋天大豐收,外婆會炖各種美味的湯。每次入冬前我都能胖上幾斤,大概就是補的太好在貼秋膘吧。
鲫魚豆腐湯,玉米山藥排骨湯,火腿冬瓜湯。湯在小砂鍋裏一炖,小火熬上半天,熬的白白的濃濃的,一道比一道鮮美。
後來有小夥伴吐槽我吃飯的習慣,說我全靠吃菜喝湯飽肚子,居然不吃米,不知道誰給慣出來這麽奢侈的壞習慣。
是外婆啊,每天都有新花樣,好吃的東西吃到飽,哪有吃米飯的想法。
冬天的時候,可以吃的東西變的局限,大部分是大白菜,土豆和白蘿蔔。
有限的東西也可以做出無限的美味。
外婆有時候蒸完整的大土豆,剝了皮,趁熱吃,一邊吃一邊燙的吸溜嘴。有時候煎一個土豆絲餅,金黃流油,令人食指大動。
白菜可以做醋溜白菜,可以做白菜炖豆腐,可以做白菜豬肉餃子,還可以腌起來,過一陣子當辣白菜吃。
還有白蘿蔔,外婆知道我貪甜,會把白蘿蔔洗淨切絲,伴着蜂蜜和香油炸一炸,是難得一見的美味。經常是生病了才能得到的慰勞。一勺子又甜又香的吃下去,整個人都神清氣爽,病也好了大半。
這種待遇一直持續到我小學五年級。
有一天全家一起吃飯,外婆突然說最近吃饅頭的時候,在嗓子那裏會不太好咽,有什麽東西擋着一樣。
媽媽是醫療系統的,且家族一直有癌症高發的歷史,心裏咯噔一下,面上不顯,一回頭就編了理由帶外婆去醫院體檢。
檢查出來就已經是晚期的了。
一開始是瞞着外婆的,但是她生性多疑,很快就瞞不住了。
一直要強的外婆,就像被抽了主心骨一樣,以淚洗面。
做了手術後,迅速的瘦了下來。但人變得更加喜怒無常。她的創口很大,完全影響了生活質量。
後面就是轉移,化療,又轉移。
反反複複的,熬了好幾年。我覺得她可憐,但是她罵罵咧咧,自怨自艾的樣子真的勾不起我的好感。
其實可說的很多,但是我不想回憶。一場大病,真的可以給人帶來毀滅性的打擊。□□不再是原先的□□,精神不再是原先的精神,扒皮抽筋一般的苦楚。
高中去外地念書,我就住校了。偶爾回家一趟,見了外婆,她就用瘦到可見筋骨的手來拉我的手。當時她身上有很重藥味和老人的味道,氣場衰敗,讓人覺得恐慌。
有一天,我在學校,應該是中午的時候,正在跟同學們說笑,爸爸打來電話。我接了起來,那邊沉默着沒有說話,我以為信號不好,喂喂喂了好幾句。爸爸聲音有點失真,就說,“小魚兒,你外婆她,不在了。”
我拿着手機就呆住了。我早有這種心理準備,也曾恨不得她立馬去死。
但是真的聽到這個消息,我渾身都是木的,還沒覺得悲痛,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掉了下來,我一張口就是哭腔,我問爸爸,“那怎麽辦啊?”
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麽。哭得一片模糊。
後來爸爸來接我回家,見外婆的最後一面。
我還記得那天在靈堂,屋裏擺着一個棺材。我走進了看,外婆變得不認識,像是縮水了一樣小了一圈。化了拙劣的最後的妝,臉上擦了腮紅。
我麻木而冷靜的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依着大人們的要求磕了頭,就又回去上學了。
回去後我自己在操場上走了無數圈,後來小瑤姐姐來找我,她問我說,親人去世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我就很茫然,我說我除了最開始聽到這個消息覺得難以置信,現在其實沒有什麽難過的情緒。
小瑤姐姐說,“但是我感覺你長大了。”
後來過了一兩個月,有一天跟媽媽打電話,我突然問,“外婆在幹嘛,讓她接個電話啊。”說完我就呆住了,我說,“媽媽,對不起,我忘記了。”
挂了電話後,我自己伏倒在床上痛哭了一場。
那時候才真正意識到,陪伴了我那麽多年的,親我疼我打我罵我的外婆,真的不在了。
她走之前,受了好多罪,打針吃藥化療。
她養了我那麽多年,給我做了那麽多好吃的,她最喜歡的小輩就是我。可是,她痛的時候我不能幫她分擔,她走的時候我也沒有在她身邊守着。
我整個人就像是被挖空了一樣,空蕩蕩的。
失去的時候,還處于沖擊中,事後回憶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真正失去了什麽。
我到現在還是會夢到外婆,家裏人說,這是因為外婆一直記挂着我,操着心呢。我們去跟外婆上墳,我跪在墳前,跟外婆說,“外婆,我來看你啦!我知道你一直記挂我,不用擔心,我現在過的很好,很努力也很堅強。”
之前在微博上看到唐家三少悼念老婆木子寫的文章《永失我愛,為你斷更》,看的心中酸澀。
上面有一句話很是安慰我。“人其實會死三次。第一次,是呼吸停止的時候,她的人死了。第二次是火化的時候,她在社會上死了。而第三次,則是在最後一個記得她的人死去的時候,那時,她才是真的死了。”
外婆,我一直記着你呢。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不管是愛是恨。我希望外婆可以在這個世界不被人遺忘,在那個世界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