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蘇玟幾乎是立刻放松下來, 只是又感到有些心塞。
理論上說, 這種戰鬥方式有利有弊, 好處是, 年齡擺在這裏, 拼戰鬥經驗絕對會輸, 壞處就是，對方毫無疑問占了兵器的便宜。
在指揮官們雲集的高臺上, 一大群戰區總督們不懷好意地展示着輪|盤, 那裏寫着名字和戰鬥方式, 他們都很無辜地向林西表示, 自己絕對沒有作弊。
至于這種鬼話是否有人相信——
黑發青年安靜地環視着唯恐天下不亂的同事們，在他們嘻嘻哈哈的起哄和呼聲中，慢吞吞地擡起手，瑩白的指尖觸及頸上的項鏈, 手指一勾，輕輕地扯下了那個小巧的黑色魚叉吊墜。
蘇玟：“……？！”
好吧, 他信不信都不重要了。
周圍的半神們呼吸一窒。
幾個海妖臉上都是又敬又畏, 大概是比別人更清楚這是怎樣的力量，他們甚至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林西手中光芒一閃, 空氣中隐隐約約響起水元素的歡笑, 元素精靈們興奮地圍繞着他, 一圈一圈地起舞奔跑，水元素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直到一柄鋒芒畢露的黑色三叉戟顯現出來，雪亮的利刃上寒光滾動，氤氲着凝重無比的神力，一行細小的神語文字镌刻在長柄之上，其間流轉着深藍色的光華。
——吾令諸海永堕黑暗。
海妖的手腕輕輕一轉，露出三叉戟握柄另一側所銘刻的文字。
——大洋日落。
半神們沉默着面面相觑。
半晌，有人清了清嗓子，“蘇玟閣下去哪了，賽琳娜？”
“她剛剛去見主人了，”血族姑娘嘴角抽搐，不動聲色地朝着某個方向瞥了一眼，接着看到瘋狂向她搖頭的克莉絲汀，“再等一會兒，閣下們，她已經聯系我了。”
衆所周知霜山戰區總督來自萬象之城，曾經是咒術之神心愛的學生，隔着半個安瑟勒瑞斯與屬下傳訊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既然賽琳娜這麽說，這些人就毫無疑問地信了。
“……”
蘇玟當然能把下面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除非那些人凝聚精神力向這邊找尋，否則他們看不見自己。
她長嘆一聲，伸手去摸衣裙的系帶，“我要輸了。”
伊利亞斯其實對準神半神級別的戰鬥毫無興趣，不過他也沒怎麽見過身邊這位認真動手的樣子，因此也願意看一看，于是一邊幫她解開腰後糾纏的緞帶，一邊随意地問：“為什麽？”
“如果玩一擊決勝的話，魔刃的增幅和凝聚作用不可忽視。”
蘇玟苦惱地想着，一邊想要側過身去看看他在幹什麽，“更何況那是……”
身後的人一手攥住她的腰，聲音低沉地命令道，“別動。”
蘇玟差點又把尾巴豎起來，“……？！”
她并不算是特別纖細羸弱的身材，腰腹勁瘦肌肉緊實，只是在對方掌中依然近乎一手可握，熾熱的溫度隔着單薄裙裝蔓延開來。
蘇玟：“……你根本沒聽我說話吧。”
俊美的神祇困惑地低着頭，濃郁的睫羽微微戰栗着，半掩在深邃的眼窩中，明亮的燦金色眼眸裏寫滿了認真。
他盯着那條打了死結的緞帶，還特意控制着力度，沒讓尖銳的爪子将這昂貴的裙裝撕碎。
半晌，他滿意地放開了手，層疊的綢緞相繼滑下，剝落出僅有皮甲覆蓋着重要部位的窈窕軀體。
他掃了一眼正不安地晃來晃去的尾巴，好歹沒再伸手捏一把，“是什麽？”
蘇玟意識到他在問自己沒說完的話，“嗯，更何況那是大洋日落，主人鍛造的聖器——當然，林西閣下十分尊重我才會認真對待，不過我覺得接下來我會輸得很慘。”
下面的克莉絲汀咳嗽了一聲，她沒有聽他們說話，在這期間卻也能猜到自家上司的想法，“閣下，要不就說你還在神殿裏沒有回來？”
“不行，你告訴她們我馬上就去。”
蘇玟毫不猶豫地回絕了，然後回過頭來，眨着一雙清澈冷冽的藍眼睛，“您也不會因為我輸掉一場比賽就讨厭我的對吧？”
伊利亞斯用那種打量弱智的眼神看着她，然後慢慢擡起手，“你不會輸。”
他的指尖流瀉出一縷燦爛的金紅色火光，銳利而堅硬的觸感落在裸露的上臂，灼熱的溫度穿透皮膚融入骨血，在血液中流溢綻放，整條手臂都恍若置于烈火中，只是并未有燒灼的痛楚，相反只有讓人很舒适的暖融融的熱意。
蘇玟詫異地低頭，看到自己左臂雪白的皮膚下，蜿蜒的血管中隐隐閃爍起星點的光焰，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您真的……？！”
伊利亞斯微微颔首，“快點結束。”
蘇玟：“……”
她忽然有一種自己只是出門買菜的感覺。
這時戰場上已然響起山呼海嘯般的喊聲，在克莉絲汀轉達了蘇玟的話之後，幾個半神用風系魔法擴音而宣揚了這一場戰鬥。
哪怕一擊決勝意味着整場戰鬥最長也不會超過五分鐘——
除非兩人一直正式開戰之前聊個沒完，最重要的是，參戰雙方的身份，都足以讓觀衆們的熱情徹底被點燃。
一時間整個天空之城中回蕩着嘈亂紛雜的喊聲，黑暗種族們高呼着兩位戰區總督的名字，他們的聲音并不整齊，夾雜着劍刃與盾牌等等金屬交錯的撞擊聲，聽上去卻已經足夠震撼，這座浮城似乎都在吶喊中微微晃動。
廣闊的戰場上重新被汪洋大海所覆蓋。
這次再也不是魔法領域的操縱者所為，而是自林西出場之後，水元素們自發灌注了整個領域，瓢潑大雨也随之傾瀉而下，如同天幕破裂一般，無數雨珠落在水波浮蕩的海面，被洶湧的波濤所吞沒，緊接着，空中如同帷幕般的雨簾似乎微微停滞了一下。
在流離的暴雨中，海妖輕聲哼起了歌。
水珠開始震顫，萬千的水元素尖銳齊鳴，一股恐怖魔法力量從領域深處激蕩而起，這力量幾乎穿透了賽場的壁障，觀衆席前排的許多人難受地捂住了耳朵，震蕩的音波讓他們血液翻騰頭顱劇痛，然而他們的情緒卻越發亢奮，甚至在痛苦中發出了更興奮的喊叫聲！
林西伫立在水柱之上，他完全展露出本體的樣貌，腰間的鱗片泛着绮麗的光澤，下半邊身軀的觸須流光剔透，那柄馳名東西大陸的水系魔刃，此時正斜指海面，戟刃上流淌着寒芒。
——大洋日落。
黑暗神親手鍛造的聖物，每一任南海戰區總督才能擁有的神器，足以讓手持者對抗次神。
黑暗種族們或多或少都聽說過這樣聖器的存在，然而今天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目睹黑暗神冕下最傑出的造物之一，哪怕隔着厚重的魔法壁障，他們也能感受到蘊藏其中的力量，再者，這位準神閣下如此嚴陣以待又說明了什麽？
——對手值得他這麽做。
毫無征兆地，一絲寒流湧入了海水與暴雨的世界。
緊接着是平地卷起的狂風，飓風怒吼着将雨幕吹得支離破碎，林西擡起頭時，無數的觀衆也随之仰望過去。
領域之外迷霧缭繞的高天上，一道凜冽的冰藍色光刃穿雲破霧射來。
冷酷的鋒芒刺破空氣和雨簾，擊穿了一望無垠波濤翻滾的海面，水面由那一點開始向四面八方凍結，凝結的冰霜層層綻放鋪展，飛濺的海水潑灑上天空，在寒流中迅速化為一堵巍峨高聳的冰牆。
一道身影從天而降，落在冰牆的最上方。
天空之城中再次回蕩起震耳欲聾的吶喊聲。
美貌的少女伫立在高高的冰牆上，月光般的銀發在風中飛揚，周身漫卷着寒霜與霰雪。
無數人開始高呼她的名字，畢竟這是孤身對抗四個次神的傳奇，而且她還親手斬殺了冬日之神，無論這是真是假，哪怕其中有水分，她的力量也絕非一般的半神可以比拟。
而且，人們這才發現，她身邊淅淅瀝瀝的大雨，已然化作柳絮般的落雪，在寒風中片片飛舞。
這一刻，廣袤的戰場領域被一分為二，半邊是浩瀚的海水和肆虐的暴雨，另外半邊是冷酷的冰原與飄落的大雪。
銀發少女擡起頭，凜冽的霜藍色眼眸亮得驚人，穿過彌漫的風雪和重重雨幕，落進另一邊海妖漆黑的瞳仁中。
“閣下，”她從容地微笑起來，“我才意識到我們并沒有認真交手過。”
縱然隔着遙遙千百米的距離，他們依然能讓自己的聲音準确傳到對方耳邊，領域外面的觀衆們
黑發青年歪了歪頭，“準确地說，我們也未曾‘不認真’地打過一場。”
“好吧，那麽現在大概……”
蘇玟想了想，這種場景真要算的話倒是模棱兩可，畢竟一擊決勝的規則擺在那裏，真正的戰鬥不是這麽玩的，然而接下來也并不是小打小鬧的級別。
“算了，看上去他們不願意我們在這裏聊天。”
領域壁障之外的觀衆席上依然是此起彼伏的呼喊，甚至比剛才還要熱鬧，他們不滿足于兩個神祇對話而不是立刻開打的表現。
高階的戰士們倒是明白幾分，一擊決勝是允許蓄力的，領域內的落雪和暴雨，海洋和冰原，都是他們的魔力不斷釋放的結果——
林西從善如流地颔首。
為了完美驅使神器，他已經完全顯露出了本體，魚鱗在陰郁的雨中泛着冷光，剔透的觸須沒入水中，周身的海浪不知疲憊地翻卷着，磅礴的暴雨傾瀉而下，天上地下的水在模糊中逐漸融為一體，奇妙的領域無形中凝聚而成。
那一刻，在場的半神們心中都升起了一種無懈可擊的微妙感。
之前玩轉盤的指揮官們面面相觑，霜山戰區那位同僚是最年輕的，具體有多大的本事，他們其實不算很清楚，但是面對這種情況，人們忍不住就代入了自己，假如現在下場的是自己，那麽有沒有第二種結局？
海妖舉起了手中的大洋日落，海浪從下方逆卷而起，纏繞在三叉戟冰冷漆黑的長柄上，水元素随着波濤翻湧的節奏，在空中彙聚成無數的潮流，灌入煥發出輝煌光澤的利刃。
在山呼海嘯的吶喊聲中，他擲出了手中神器的幻影！
哪怕只是神器的投影，但其中蘊含的力量似乎也足以撕裂領域。
魔力的漣漪陣陣浮現割開了空氣，領域的壁障上甚至都出現了深深的殘痕，只是很快又自我修複——
三叉戟的幻影劃過波濤洶湧的海面，又穿透密集沉重的雨幕，挾裹着無盡的神力，似乎一瞬間就已經逼至眼前。
時間恍若停滞。
銀發少女比他稍晚一線擡起手。
在萬衆矚目下，她裸露的左臂爆發出一陣璀璨的光輝，烈火流金的光焰自血脈經絡中溢出，在空中絲絲縷縷交纏缭繞，不過眨眼間，凝聚成一把造型華麗、光輝耀如熾日的長弓。
高臺上的半神們已經有人尖叫起來。
前排的觀衆們紛紛驚呼出聲，少部分人認出了那是什麽，更多人卻是捂住了被神光刺痛的雙眼。
那把長弓通體金紅、光芒炫彩至極，遠遠看去就如同一團在雪中燃燒的烈火，弓身到弦全部裹在純粹的火焰之中。
神器的持有者冷靜地擡起右手，四指同時勾住了流溢着熠熠火彩的弓弦——
蘇玟在心裏咒罵一聲。
她咬了咬牙，手臂上骨骼一陣吱嘎作響，手掌上筋骨暴起，十指化作了利爪，鱗片從緊繃的肌肉上層層浮現。
與此同時，冰元素的身影逐漸湮滅，鮮紅的火元素自空氣中迸發，它們躁動不安地徘徊着，一圈一圈如同流蕩的漣漪般浮現出來，天空中的落雪被這烈焰的光環吞噬。
手持長弓的混血神祇伫立在火光中，身影巋然不動，流光的弓弦猛然曲張如滿月！
少女指縫中燃起璀璨的烨烨火光，向前奔流彙聚成火焰的箭矢，更多的火元素自冰天雪地中湧現，層層疊疊地冒出，在蒼白的世界裏倏然浮出一片通紅的領域。
随着弓弦的震顫聲，烈焰凝聚的箭矢飛離長弓，勢不可擋地向前激射而出！
它一瞬間就撕裂了三叉戟的幻影，水元素哭嚎着潰散開來，很快消失于空中，而火元素們陷入了無盡的興奮中，它們的狂潮化為箭矢拖曳的光尾。
火箭途經之處，墜落的雪花融化，傾瀉的雨水變為蒸汽，熱浪彌漫了整個領域，洶湧的大海被烈火炙烤幹涸，壁障裏的一切，都在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被焚燒殆盡。
箭矢燦爛如飛翔的星辰，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瑰麗無比的火霧焰尾。
然而，大半的觀衆們此時都要咬牙忍受着雙眼傳來的刺痛，才得以觀看這幾十年難得一見的場景，他們眼角甚至湧出了血淚，那光輝過于熱烈、明亮得尖銳，就像是刺破虹膜的鋒刃，又有着仿佛能焚化萬物的恐怖溫度——
林西無奈之下只能硬接這毀滅性的一擊。
他舉起了手中的三叉戟，下一秒，火焰的箭矢已然撞在身前。
刺目的光輝從他身前爆發出來，光柱向四面八方射出，燃燒的火焰與咆哮的水流迎面相撞，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據說能經受禁咒沖擊的領域四壁轟然垮塌，崩裂的壁障在席卷的烈火中化作灰燼。
半神雲集的高臺上，指揮官們也如夢初醒般回神來。
“為什麽在她身上——”
“不，這不是重點，她居然能拉開天國黃昏？！”
數百年前的紅露珠一役中，主神們的戰場上，光明神的圍攻計劃失敗，他自己身受重傷而敗逃，火炎之神震怒之下，拉開了親手鍛造的神弓，用烈焰凝聚的箭矢貫穿了神域。
那一箭從東大陸射入永恒神殿，直接将埃爾維斯釘在王座上。
當然，光明神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傷而隕落，但足以讓這件事寫入傳說之中。
神弓天國黃昏之名也因此傳遍大陸。
然而，要驅使這樣的火系聖物，魔法和力量缺一不可，在場的半神和準神們，能使用神器者寥寥無幾，炎神親手打造的兵刃更不用說了。
戰場上塵埃落定，林西用三叉戟撐着地面，緩緩地擡起頭來，雙臂已然被燒得焦黑，他有些茫然地問道：“我以為您是冰水風三系的天賦？”
“不是，”蘇玟抱歉地搖搖頭，實際上她也沒想過騙人，假如對方提前詢問的話，她會告訴他真相的，“那是我想讓他們看到的結果，畢竟，魔法公會裏那些人，恐怕無法接受……我的全系元素親和力都是超等。”
林西：“……”
在成千上萬道熾熱的視線裏，他壓下心中的困惑，向對面微微欠身。
整個天空之城鴉雀無聲，似乎都在等待着最終的歡慶，人們的目光逐漸轉移。
蘇玟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恍惚間，她憶起百年前的赤色要塞，那是她第一次享受勝利和掌聲，從此以後，她永遠都無法忘記那一刻的感受——
她悄無聲息地在心裏召喚了一個火系默咒。
下一秒，戰場上卷起漫天火光，仿佛在為這勝利慶賀一般，燦爛的烈焰燒灼着空氣，烈烈火舌狂舞卷動，仿佛一朵巨大的正在徐徐盛開的紅色蓮花，輝煌的光焰沖天而起，将安瑟勒瑞斯常年陰郁的天空都照得明亮無比。
謝謝您啊，讓我得以實現夢想。
少女将顫抖不已的右手背在身後，她仰起頭，霜藍的眼瞳裏燃燒着焰光，望着某個未知的方向，微笑着将左臂舉高過頭頂。
“将勝利獻給主人，獻給火炎之神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