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養幾日,也免得母妃挂心。”

姚淩雲聳了聳肩,并未接話。

四弟與阿尋,明明平日都是頂好溝通的人,可一旦二人對上,就什麽問題都來了,互看不順眼,似乎生來就不對盤。

燕辰見狀,嘴唇一揚,慣常謙和而溫潤的笑容裏兀然多了那麽絲興味:“怎麽?你不高興?”

明白對方心裏是怎麽想的,姚淩雲側目睨了他一眼,也不跟他客氣,擡了擡下巴,理直氣壯道:“對,我不開心了,大殿下你看着辦吧。”

燕辰悶笑了聲,配合着做出稀奇臉:“想不到知情達理明事故的尋公子居然會因為這樣的小事而不開心,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姚淩雲故做嚴苛,指指點點:“縱然端方自律,可人非草木,又怎麽可能永遠坦然自若?”

對方一向智巧識大體,極少展露這麽活潑淘氣的這一面,燕辰看在眼裏,暖在心裏,起身上前将姚淩雲整個人攬緊懷裏,帶着三分笑音溫聲好氣地撫慰道:“四弟孩童心性,你就別更他一般見識了。”微頓了頓,特意放緩的聲線,透着一股微低的質感,“你是大嫂。”

姚淩雲覺得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臉一定是紅了,不由得蹭着頭将自己的腦袋更深地埋進燕辰懷裏,又頗有些惱怒地擡手推了推對方,幹巴巴道:“放開,熱死了!”

燕辰垂眼落下的視線正好停在了姚淩雲微微泛紅的耳垂上,他簡直愛慘了他這副模樣,依依不舍道:“那你開心了嗎?你開心了我才能放開。”

姚淩雲哭笑不得:“承殿下,您這麽耍無賴合适嗎?”

燕辰一本正經:“閨房樂趣,能有什麽不合适。”

靜默良久,姚淩雲突然擡手抵上燕辰的肩膀,将自己從對方的懷裏掙脫出來,與之四目相對,淺淺笑意随之在他的臉上緩緩暈開,黑白分明的眼底也跟着燃起了明亮的華彩,慢悠悠地開口道:“嗯,很開心。”

一紙诏書傳至,使得本在府中悠然自得的四皇子燕煦不得不随诏入宮。

時至黃昏,斜陽西下,晚風微醺。

東宮,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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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窗邊的燕煦,正擡目看着遠方天際最後一線光亮被暮色吞沒殆盡。

夜幕已臨,空氣中濕意加重,使得本就有些清冷的宮殿更是多添了幾分寂寥。

而燕辰就是在這明暗交彙之時,步入偏殿之中,他看着站在窗邊的燕煦,及其身上略顯單薄的衣裳,不由皺了皺眉,上前出聲道:“身體不适還站窗邊吹風,是想病更重?”

“大哥。”燕煦聞聲回頭,眼底的欣悅之意幾近溢出,但他也沒忘了禮數,躬身行禮,再擡頭時,臉上帶着一個很好看的笑容,唇角向上提起,眼角往下一彎,有些歡喜又捎些抱怨,“哪呢,生病可難受了,我才不要病的更重。”

燕辰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說話期間,燕煦不間斷地吸着鼻子,以示自己現在相當的不舒服,對現狀很不滿意,微頓了會,又開口道:“再說了,還不是大哥你的人不好,我要喝茶不給,要喝酒也不給,所以你可憐的弟弟我啊,也就只能臨窗喝喝西北風,再配配窗前這幾顆不倫不類的竹子了。”

燕辰順勢看向窗外,眼底一絲笑意不自覺地露了出來,院子裏的那幾顆竹子是少年時阿尋親手種下的。彼時,其與己,相識不過三載,分明都只是半大的孩童,可不知為何每日總有說不完的話,一直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便是入了夜也不願意分開,每每依依惜別。

長此以往,寧貴妃便幹脆準許對方宿在宮內,就在這院子的另一個房間裏。

當時阿尋是怎麽說來着?

居不可無竹。

所以他愣是在院子裏種了一排的竹子,最後活下來的就只有這麽幾顆,零零落落,不倫不類,倒是自己一直沒舍得移動,便一直這麽放着了。

“生病了還想喝酒?”燕辰只失神一瞬,便回了過來,上前,将燕煦引離窗邊至室內坐下,“就該早些宣你進宮,免得你在自己府上胡鬧。”

燕煦吐了吐舌頭:“大哥你這可就冤枉我了,我才沒胡鬧,我可乖了,是我主動要宣的太醫。”

知他的性情,燕辰也不多話,轉而對領頭的太監總管點了點頭。正随侍身後,無聲地吩咐後面宮人将大開的窗戶關上的太監總管得令,向外一招手,屋外等候的宮侍們魚貫而入,将晚膳一一擺上。

奉上的食物,種類不多,色澤也很清淡。

“雖然不是什麽大病,經過這幾日的調養,你這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但為防萬一,今日這膳食還是得用點清淡的,你将就将就。”大襄皇室雖自東都發家,但祖上卻是南方人士,故而皇室中人大都嗜甜,口味也以清淡為主,便是寧貴妃亦如此,但燕煦卻是其中特例,他自幼就口味重,無辣不歡,是個不擇不扣的鹹黨。

看着燕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苦下來的臉,燕辰不由失笑道:“等你病徹底好全了,大哥再陪你用一頓川菜。”

燕煦看了他一眼,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但其實,燕煦的內心一點也不為難,反而很高興。幼年時的那場動亂,若非燕辰竭力保護,這世上只怕早已沒了燕煦這個人。

當年那個只比自己高了小半個頭的大哥,那個在叛軍面前毅然地擋在自己面前的大哥,這麽多年來,午夜夢回,燕煦他一直不曾忘記。

那些超出綱常倫理以外的感情在燕煦的心中緩緩滋生,發酵。

他想過放任無視,任由這些感情在時光的洪流中消失。

可這世間諸事,又豈能事事遂人心意?

尤其是感情,恩義皆可償,唯獨喜歡不能償;恩義皆可斷,同樣唯獨喜歡是斷不了的。

他做不到。

時間于他而言,反而成了這世上最好的良方,最初的心動早在光陰的沉澱中消去,愛情喪失了原有的轟轟烈烈,而轉為刻骨銘心的隐忍。

可就因為他們是兄弟,就因為這層血緣的禁忌,所以他只能永遠遙望。

他也做好了一輩子愛而不得的準備。

可偏偏,這世上還有一個姚尋。

同樣違背綱常,同樣不容于世,憑什麽他姚尋就可以,而自己就不行了?

就因為這層血緣嗎?

姚淩雲的存在就像是一根刺,一直橫亘在燕煦的心間,無法拔除,令他不甘。

可即便再不甘,再憤恨,燕煦也很清楚的明白,他與姚尋,總歸是不同的,如果沒了這層血緣關系,那當年的燕辰又豈會那麽拼死地保護他。

那件震驚天下的慘案,燕辰親身經歷,而彼時,燕煦尚未出生。

舊歷775年,時年,燕辰才4歲,尚未正式稱帝的啓帝燕湛軍威赫赫,百戰百勝,行軍過處,民衆們無不奔相告走,夾道歡迎,使得本是當時中原最大勢力的西南一脈瀕臨城破。而任誰也沒有想到,狗急跳牆的西南王族竟會如此泯滅人性,他們派遣死士潛入東都,以人體為彈藥,炸毀了大襄當時的臨時行宮,燕式皇族在那一夜盡數凋零,除去在外征戰的啓帝本人和寧王燕骁,燕辰是那場動亂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是被他的兄長們拼死護下的,所以此後燕辰分外的注重手足之情。

食不言,這是天家的禮儀。

一頓飯,二人吃得幾近無聲。

晚膳過後,兄弟二人溫了點米酒,對坐淺酌。

米酒性溫,且度數不高,晚間喝點有助睡眠。

燕煦喝了口酒,放下杯子,注視着燕辰,略有些斟酌着開口道:“大哥,我近日在讀論語,對其中所說的君子之道,不甚明了。”

燕辰擡目看他一眼,不甚在意道:“有事兒你就問,拐彎抹角,可不像你。”

“是父皇說的嘛,大哥你仁慧慈心是個君子,所以我這不盼着大哥你能給解答一二。”燕煦笑了一下,繼而斂下神情,略顯鄭重道,“書上說君子要仁愛,要傥蕩,要先人後己,真是這樣嗎?”

光線忽暗,複又明,是一朵燈花小小地炸了一下。

燕辰聞言點頭稱是,略作停頓後,補充道:“但仁愛亦需有度,所謂先人後己,更應與實地環境相結合,若是身處我等之位,自然該以天下為先,四弟何故有此一問?”

燕煦聽其言論,心下全然不以為意,但臉上依舊笑意晏晏,絲毫不顯。

眼見話題已起,燕煦不着痕跡地避開對方這個問題,毫不羞澀,非常大方地給燕辰戴上一頂高帽:“大哥你說的對,我也是這麽想的,書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哪能事事照本宣科。”

燕辰看着他,不置可否。

燕煦眨了眨眼,雙手拖着腮幫往燕辰那邊湊近了一點點,滿眼滿臉都是讨好的笑容:“所以大哥你能不能讓母妃把沈夫子遣走啊,他每天都在我耳邊之乎者也地唠唠叨叨,我聽了頭特別痛。”

“原來你打的這個注意。”燕辰挑了挑眉,笑道:“母妃也是為了你好,況且沈先生所講的也不無道理,書是先人經驗智慧的結晶,若連死書都讀不透,何談靈活運用,更不用說事半功倍了,四弟你大可先習書,再實踐,最後在親身去驗證書本上的知識是否只是空談。”

燕煦一臉不服氣:“可大哥你和二哥都是在束發之後就不用夫子教學了,我這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府邸,母妃還特地請個老師上門教學,我多沒面子啊。”

“誰說我束發以後就不用夫子教導的?”燕辰反問,“阿煦,學無止盡,便是現在,我也依舊需要長者指導,能者扶持,母妃,她是希望你能做一個謙謙君子,平安順遂,安康一世,當然我也一樣。”

一句安康一世,燕煦聞之心下一暖,可對方口中所說的能者扶持,燕煦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長伴在其身側的姚淩雲,一時間,莫名的失望兀然在他胸口堆積,如鲠在喉。

靜默半響,燕煦還是忍着難受,将失望咽下。

沒有能力,便改不了現狀,從計劃開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做出了選擇。而這一次稱病,與以往截然不同,不為引起對方注意,不為悲春傷秋,他,是為達目的而來的。

面上神色依舊不忿,燕煦皺着眉眼,表現得如同一個不懂事的少年自認被欺負了一般,據理力争道:“那哪一樣啊,你們那時候的老師是自己請的,學習也是自己願意的,哪像我,沈師傅動不動就向母妃和舅舅告狀,我不喜歡他,我不要他!我要自己找老師!”

每一個幼弟到了一定的年齡,都會下意識地将自己與自己的父兄進行對比,都會希望自己能和自己眼中的兄長一樣厲害,甚至想要比自己眼中的兄長更加厲害。

不如,就努力成長,再并進,超越,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就是在這樣的對比較量中成長起來的,因而才造就了今日大襄的欣欣向榮之景。

燕辰心下感慨着,可嘴上仍是勸誡道:“沈先生可不僅僅只是個授學先生,他是母妃和你舅舅最信任的人,他們将沈先生安排在你身邊也不僅僅只是為了傳道授業于你,更多的,是為了護佑你的安全,這點你自己也很清楚,四弟,不可任性。”

燕煦聞言垂下了頭,一股恹恹之氣頓生,整個人看着無精打采的,好半晌他才再擡起臉來,對着燕辰開口道:“我知道,可是大哥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母妃所為,身為兒子,我無權置喙,沈先生平日所教的書中精粹,天地君親師,這些我都明白,但我還是以為,一個人首先是自己而後才是其他。”

燕煦凝目注視着燕辰,眉間的稚嫩盡數被對未來向往的意志所取代,一雙眼,黑白分明,止明如鏡。

“我想要透過自己的雙眼親自去了解這個時代,去了解一個人,了解一件事,乃至是一朵花的重要性,而非直接由他人告知,曰如是,便如是。”

燕辰俊逸不凡的臉,毫無遮擋,完完整整地映入燕煦的眼眸深處。

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像這樣面對着面,毫無顧忌地看着對方了?燕煦不記得了。

年幼時,因為一場動蕩,而在內心深處暗暗滋生的那麽丁點的執念,早在不經意間,得了血肉地滋養,破開心土,發芽生根,又慢慢地長出新枝嫩葉,一根一根,一片一片地糾纏着自己整個的少年時代,時至今日,那些冠冕堂皇的執著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與筋骨血脈相連,無法拔除。

姚淩雲可以的我同樣也可以。

燕煦認定,或許他曾經有過掙紮,但從入局的那一刻起,他便下定了決心,不再掙紮躊躇。

既然你的身邊沒有我的位置,那我就登上高峰,主宰你的未來。

路,本是人走出來的,那些從前所沒有的,所不見天日的,所被世人視之為洪水猛獸的,未曾努力争取過,又焉知未來依舊不可行?所以即便前路荊棘塞途,他也不會放棄,所謂的退而求其次,不過是逃避的另一種冠冕堂皇的說法罷了,知其不可為而不為,永遠不會是燕煦的抉擇。

“母妃選的,也許是最适合我的路,但所謂捷徑,未必就是明路,也許繞道而行,方能得見天地之大,我想要親眼見證父皇所打下的這片大襄國土,我想和大哥你一樣為天下,為百姓,盡一份心力。”燕煦斂下心中所想,大大的眼睛裏有光彩閃爍,仿佛世事不谙的孩童,對這世界充滿了期待,“我大襄王室,燕姓男兒,生于天地間,就當如父皇和兄長一樣,心懷蒼生,兼濟天下,唔,雖然我是比不上大哥你啦,但是我可以幫你啊,就像二哥,還有其他的燕姓皇親一樣,憑什麽大家都可以,偏偏我就不可以?”

開始的語氣,醉心神往,說着說着,漸漸低落,最後頗有些難受懊惱地頓了下來。

燕煦此番言論,尺度把握的非常好,故而燕辰很是認同,大襄王朝脫自江湖,無論觀念還是作風,多多少少都還保留着江湖中人所特有的不羁和俠氣,即便是啓帝口中最具有正統皇室風範的大皇子燕辰亦然。

在燕辰的觀念裏,無論王侯貴胄,還是販夫走卒,生命都是一樣的,要努力活着,且要竭力活得燦爛,如此方算得上不虛人世這一遭。當然,在綻盡光華之餘,若能以己身的微末光芒照亮後來者繼續前行的道路,那更是錦上添花。

可這只是燕辰他一個人的想法,他很清楚地知道寧貴妃對阿煦的種種限制是出于何故。上一代的所作所為對這一代的影響是巨大且不可磨滅的,所以寧貴妃希望子夜這一世都平平淡淡,不涉皇權。

能平凡才能超凡,寧貴妃她只是希望阿煦可以做個超凡的平凡人。故而她嘔心瀝血,意欲将四弟排除在權利之外,将未來可能影響他的所有不定因素都扼殺在萌芽之中,但這對四弟又何曾公平?

今夜,看着這樣的燕煦,燕辰突然很自責,到底他不曾對母妃的決定提出異議過,到底他沒有在母妃面前為阿煦做過絲毫的辯解,任由事态發展至此。

燕辰在自責和猶豫中游移不定了一會兒,才開口對燕煦道:“那你希望由誰來做自己的老師?”

知道對方此言是心有松動之意,燕煦眼睛一亮,雙眼微眯地笑了起來,笑意明淨,了無陰霾:“只要不是沈遷都行!當朝之士,我也不是很清楚,就麻煩大哥給推薦幾個,我再從裏面挑自己喜歡的。”

感受到燕煦那壓都壓不住的滿腔喜悅之情,燕辰同樣笑了,再聞對方所言,說到底只是不想被人管着。

到底只是孩童心性啊,燕辰心底最後一絲猶豫随之磨滅殆盡,笑道:“那我改日找時間向母妃提及此事。”

燕煦略微起身,雙手撐着桌案靠近燕辰,讨價還價:“擇日不如撞日,所以別改日了大哥,我們就明天好不好?”

燕辰失笑:“你就這麽不喜歡沈先生?”

“當然不是,這些年,夾在我和母妃之間,左右逢源,辛苦沈先生了,我這是為了早點幫他解脫。”非常不想回府再見到沈遷那張臉的燕煦張口就是一頓瞎掰。

燕辰:“你就不擔心我給你找的老師比沈先生還啰嗦?”

“當然不會!”燕煦傾身坐回,撐在桌案的右手,順勢倒轉,轉為手肋點桌,支起一只手,腦袋一偏靠到了手掌上,整個人看着有點懶散,漫不經心的,然而雙眼卻格外認真,開口的語氣裏滿滿的全是信任:“我最相信大哥了!”

☆、隔岸觀火燕老二

宗正少卿李青,大襄首位新科狀元。

戶部林佑,大襄開國朝臣之一。

禦史臺魏舒華,大襄八年狀元郎。

中書省秦項君,大襄十一年探花郎。

“這幾人都是在朝官員,入仕時間也都不短,雖非重臣,但無一不是要臣,最重要的是,這幾人全都不屬于三方勢力中的任何一方,大殿下選了這幾個人出來給你做老師,真可謂煞費苦心。”

日西斜,天漸昏,暈黃的燭火不知何時被點了起來。

李青的手上正拿着一張寫着幾人名字的宣紙,視線則落在了與他對立而坐的四皇子燕煦身上,笑道:“那麽四殿下,你要選哪一個?我嗎?”

燕煦看了李青一眼,輕笑了聲,擡手拿過他手中的宣紙,并将其擱在二人中間的桌幾上,食指點着其中一個人的名字。

“秦項君,大襄十一年的探花郎,年至四六方才中舉,次年高中探花。”

李青聞言,便知對方意欲如何。

可即便已知他心思缜密,眼下仍舊不免一驚。

擡首,看着對方微彎的嘴角,及純真無害的臉,李青的內心又忍不住再次一顫,眼前這四殿下有着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更加深沉的心機,且雷厲風行,甫提便做,上次交談才提及的府中耳目一事,不過小半個月過去,便被他盡數拔除。其過程還是經由大皇子之手,令人無從挑剔懷疑,若非自己與他同在一條船上,必然也不會懷疑他竟然也觊觎帝位。

“嗯?”久久未得李青回應,燕煦不由嗯了一聲,擡眼看去,開口道:“你覺得不妥?”

李青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不,這是最合适的人選,大襄十一年,秦項君已年近五十,雖高中探花,可由于年歲的原因,朝廷并沒有給他安排一個合适的位置,只被調到中書省呆着,中書令雖是當朝要職,可那裏卻并非項大人心之所往之處。”

燕煦勾了勾嘴角:“哦,你知道?”

李青漫然一笑,從容且自若:“項大人私下雖不常與朝中之人多有接觸,可我與他同屬當朝清貴,比起旁人,接觸的自然要多一些,據我所知,項大人生于黃河邊上,對治水頗有心得,當年他幾度名落孫山卻一再重整旗鼓,為的就是高中之後進入工部,繼而重整黃河流域,以解該帶百姓每年春夏都要遭遇的水淹之苦。”

話語至此,李青頓了頓,從容淡定的臉上,欽佩之意頓生:“十年寒窗,為的不只是功成名就,亦是欲為家國、為百姓謀福祉,然項大人終究上了歲數,故而當年啓帝陛下只給他安排了個相對輕松的職位,大皇子初掌朝政之時,項大人也有上奏,不過也被大殿下駁回了。”李青輕嘆了聲,甚是惋惜,“空有縱橫天下的大志,卻無發揮的舞臺,項大人的心中必然不甘的。”

人活于世,各有堅持,而原則之所以彌足珍貴,正在于這世間有人不惜代價地堅持着。

燕煦同樣動容,但他卻沒做表示,只點了點頭:“嗯,那就他了。”

李青側眼凝視了燕煦一會兒,收回視線,看着面前那張寫着名字的宣紙,狀似漫不經心地笑問道:“若是允諾了,那事成之時,殿下真能應諾嗎?”

李青面上笑意依舊,閃動的燭光在他的臉上投下了深深的影子,再擡目,就這麽靜靜地看着燕煦,洞徹人心的雙眼裏嬉笑褪去,宛如刀鋒鋒銳。

“四殿下你就不擔心項大人因為年紀的緣故而出意外?”

見其色,聞其言,燕煦毫不介懷,眉梢輕揚,安然一笑,坦坦蕩蕩地擡眸與之對視。

“是有些擔心,可那又如何?”垂眼,擡手拿起桌幾上的茶杯細細打量着,神色因為散漫而顯得有些懶洋洋,“人各有志,這是項大人自己的堅持,你我所能做的唯有成全,即便最後真是最壞的結果,能為心中所求而死,亦不枉此生。”

“好。”李青狠狠地拍了下大腿,道,“好一句人各有志,為了這一句你我當飲此杯,殿下請。”

話畢,李青先幹為敬。

……

燕煦一陣無語,好半晌才欲言又止道:“李大人,這是茶。”

李青挑眉:“以茶代酒,豈非更顯風雅?”

燕煦一臉你高興就好地就着還在手裏的茶杯,意思意思地抿了一口。

許久,李青頗有些感慨地說道:“高風亮節,項大人他是個值得尊重的人。”

“誰不是呢。”看着宣紙上的幾個人名,燕煦信口接道,然心下卻是一陣酸澀。

這是他早就料到的結果,由燕辰出馬求情,那母妃和舅舅自然不會反對。

而他的大哥,是個君子,謙謙君子是不會乘機将自己的人塞到他身邊的。其他人的,更加不會,所以由燕辰所挑出的人選,必然是這場奪嫡鬥争中的絕對中立者。

所謂的中立因時制宜,尤其是在政治上。對政客而言,這世上永遠沒有絕對穩定的立場,只在權益分配是否得當。

而所謂的權益,可以是名,可以是利,同樣也可以是意欲為天下為萬民謀福祉的心意。

每個人都會有其所求,當然像禦史大夫趙銘那樣的直腸子就不好說了,不算在內。

燕煦費盡心機,千方百計,終于造就了眼前的有利局面,可他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一點。

也是。

世上之事又豈容一人算盡。

同一時間的芳菲殿內。

寧貴妃正在認真地聽着宮人回禀。

“沈遷已經離開了?”

“是的娘娘,奴婢已遣人去傳,想來是快到了。”

寧貴妃聞言,久久未語,提步踱至窗邊外看,月上中天,素淨光華籠罩着重重宮闱,這個皇宮也跟當初的不一樣了。

卻與少年時在話本裏所聽到的皇宮一樣,奢華,莊重,清冷。

崇哥哥,自你去後,我身邊所有的人事都起了變化。

經年歲月,如指尖流水,悄無聲息間滑過,人未衰老,而心已老。

思及往事,寧貴妃不由苦笑。

“櫻珠你說我這樣做對嗎?”

屋內侍婢,也便是寧貴妃口中的櫻珠輕嘆了一聲,道:“奴婢知道娘娘您是為了四殿下着想,可是娘娘,四殿下他畢竟不是……您實在沒有必要這樣防着。”

“阿煦和他太像了,我不得不防。”寧貴妃依舊看着窗外,出口的聲音低低的,吐氣如蘭,語音若夢:“陛下對我,對寧家,甚至對沈家都有恩惠,他對阿煦也是那樣的好,這是我們母子欠下的,所以無論是我還是阿煦,我們都沒有權利再拿走屬于燕氏的任何一樣東西。”

“娘娘,您……”櫻珠還想再勸,可“篤篤”的敲門聲已從屋外傳來。

櫻珠上前開門,将屋外的人領進,自己則退了出去。

進屋的人摘下頭上兜帽,對着寧貴妃躬身行禮。

寧貴妃自窗前回身,眉目盈盈間,仿有山水迷離,她輕聲問道:“你以後有什麽打算?繼續留在京師,還是回蜀中去。”

“自然是回去相府。”沈遷笑了下,道:“他是我沈家直系到這一代唯一的血脈了,我豈能置之不理。”

寧貴妃聞言未語,只眨了眨眼。

沈遷也沒打算聽她對此發表言論,繼續道:“宗正寺李青、戶部林佑、禦史臺魏舒華、中書省秦項君,這幾位都是朝中清流,不屬其中任何派系,大殿下此番有心了。”

寧貴妃久居深宮,何等精明,自然明白對方的話中之意。

燕煦将擇師的權利賦予燕辰,而燕辰卻沒有乘機安排自己人去阿煦身邊,足見他是真心不想讓阿煦卷進到這奪嫡的漩渦之中,他是真心待他好的。

燕辰的種種表現,就如這夏末的夜風,穿林渡葉拂人衣,甚是怡人。

寧貴妃輕嘆了一聲,幽幽道:“讓哥哥進宮吧,我們寧氏該做出選擇了。”

清晨,一匹快馬自西北方向疾馳入京,捎來了寧王燕骁加急遞上的一封折子,為漣漪不斷的朝局又落下一顆小石子。

所有的人都在觀望。

日栖榆柳,霞照夕陽,孤蟬已散,去鳥成行。

古書上難得一見的美景,在雕欄玉砌,綠葉蔭濃,遍地亭水閣樓的二皇子府邸裏,卻很是稀松平常。

閣樓鄰水,四面荷塘環繞,眼望去,周遭一碧如洗,隐于其間的鮮紅橋欄比之荷花更加奪人眼球。

閣樓中的兩名男子,一站一坐。

站着的那人,正是日前姚淩雲在望花樓裏所遇見的潇灑書生,葉行風。

“我這才幾日未歸,朝中局勢竟已如此翻天覆地,不久前還風風光光,自三位中脫穎而出的寧王殿下,不過幾日的時間就成了出頭之鳥?”葉行風勾唇笑了一聲,甚為感慨道,“真是一出大戲。”

而坐着的那人,正是府邸的主人,大襄二皇子燕昱。

燕昱其人,長相頗為俊朗清秀,眉眼之間與大皇子燕辰有細微的相似之處,他左手的拇指上常年帶着只翠玉扳指,此時,他正細細地把玩着那只扳指,聽了葉行風之言,挑了挑眉,道:“就是不知這出戲最後會如何收場。”

葉行風從桌上拿起一壺酒,若無旁人地仰頭大灌了一口,語帶笑音:“怎麽?二殿下這是打算坐山觀虎鬥?”

“沒有這個機會了,這把火怕是很快就要燒到我身上來了。”燕昱知曉對方習性,也懶得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與門下謀士糾纏,對葉行風的不羁态度視若無睹道:“眼下已有朝臣在暗地揣測,是本皇子在背地裏算計的言侍郎。”

葉行風聞之,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大皇子和寧王兩敗俱傷,最後得利的自是二殿下你,很理所當然的想法,符合邏輯,說得通。”

燕昱:“那依行風你看,在這背後撥弄風雲者,會是何人?”

葉行風散漫一笑,并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道:“大皇子的這步棋,走的甚是精妙,寧王此番凱旋歸來的優勢可謂蕩然無存,至于這後續發展,若處理得當,勢必還能對殿下您的聲譽造成一定的影響,名聲,可是殿下您眼下能與大皇子和寧王抗衡的最大籌碼。”

燕昱聞言,斟酌了會,搖了搖頭,道:“大哥一向襟懷磊落,不可能想出這樣的法子,這應該是姚尋的主意,日前在朝堂上,便是右相順勢提出的賜予王叔封地,這主意想來是他們父子兩精心算計好的。”

姚尋,兩個字道盡了天下所有讀書人的向往。

葉行風亦同,卻又有不同。

葉行風這個人,就如同他的名字,雖于無形中透着嚣狂,但他的骨子裏卻是潇灑肆意的,這樣的人永遠不會只單單純純地欣賞一個人。

“不愧是尋公子,這步棋,盡顯釜底抽薪之能,以己之有餘彌補不足,果真心思缜密,足智多謀,不愧是啓帝陛下所親口禦封的天下第一才子。”

“飄飄有淩雲之氣,似游天地之閑意,這是父皇對姚尋的誇贊,當日父皇也便是因此而将淩雲二字賜予姚尋為字。”燕昱笑了笑,嘴角揚起,眼眸裏卻沉澱着難以透析的混沌,“可見父皇縱有經天緯地之才,也有看人不準的時候。”

正喝酒的葉行風聞言,一口酒當即噴了出來,咳嗽了好大半晌才找回了聲音道:“殿下你方才說什麽?淩雲,姚淩雲就是姚尋?”

燕昱不明對方何以突然如此反應,詫異道:“怎麽了?”

“……這個姚淩雲,日前我見過。”葉行風眨了眨眼,饒是他,乍聽此事,也有些始料未及,“在望花樓與幾個科考學子交談時遇到的,對方自稱出自迂腐的書香世家,且非家中嫡……”葉行風回想當日對方所言,姚淩雲雖含含糊糊意有所指,但他從頭到尾,從未明确此說,到底只是自己與其他三人間的猜想罷了,哈,竟被誤導了,葉行風突然笑了起來,眼睛裏閃着毫不掩飾的期盼道,“有意思。”

科考在即,姚尋會設法與科考學子接觸,以期為大哥招攬人才,這并非稀奇事兒,倒是行風的态度,更加值得深究。

燕昱好奇,也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問道:“那行風覺得此人如何?”

葉行風略一思付,道:“不可忽視之人。”

意料之外的答案,燕昱輕敲桌面的食指停了一下,而後又不緊不慢地再次敲擊了起來:“哦?本皇子可還記得此前行風對于姚尋除好奇之外,更多的是不屑,僅見一面,就有如此稱贊,倒是令我十分好奇,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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