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勁頭很猛,用以驅寒最是合适不過的烈酒。
“卑職方肖,今奉辰殿下與尋公子之托,在此祈願。”有風卷起,夾雜侵體涼意而來,隐在燈罩下的燭火微微晃了一晃,卻并未熄滅,方肖收神斂思,迎着滿城燈火,擡起手中的酒壺,以酒撒地,鄭重道:“願諸天神佛指引我西征袍澤英靈,尋得歸家之路。”
靜默的人群中,有低低的悲泣響起。
是啊,一場戰争,就算勝了,也總會有人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戰場上,再也回不來。
似是被這種情緒感染,越來越多的抽泣聲隐隐響起。
有人離開了。
可沒過多久又折了回來,手裏多了盞閃着熒光的小花燈。
人流中的燕昱靜靜地看着眼前這一幕,逐漸增多的燭光,點點地照亮目之所及的一小方天地,卻沒能給他帶來些許的溫暖,他的內心依舊一片漆黑,這溫暖的燭光反而照的他心髒發緊,生無所望。
難道我真的就不如他嗎?
“阿昱,我們也去點兩盞燈吧。”站在燕昱身側的林情也被面前景象感染了,扯着燕昱的衣袖悄聲道。
“夜深了我們先回吧。”燕昱卻是搖頭,見林情面露詫異,便知自己已然失态,強自斂下心中不該有的情緒,擡手扶着林情,溫柔而又鄭重地說道,“已經很晚了,就算你不顧及自己,也總得顧忌腹中的孩子。”
林情聞言,面色不由一紅,頗有些嗔怪地看了眼燕昱,道:“這有什麽幹系?反正出都出來了,也不差這麽一會兒時間。”
燭啓山莊,地處南方,林情出生江南,身上亦帶着江南女子所特有的柔軟細膩,她的相貌并不如何美麗,但五官細致,溫婉如水,很是娴靜,完全不似江湖中人。
此時的林情,一臉嬌态,在周遭燭火的映襯下更顯嬌俏玲珑,她笑了笑,擡手輕柔地撫着自己的肚子,微笑道:“能為腹中的孩子積點福也是好的。”
燕昱看着她,注視着她的一颦一笑,一舉一動,心底的負面情緒沒由來得盡數消散了去。
“好,我牽着你,你小心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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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情含笑點頭。
“這街上的人也不多了。”燕昱左右四顧,尋找着買燈的商鋪,鎖定目标,攜手林情緩緩走過去,道,“擇日我再請旨上奏,希望可以為我大襄全體将士祈福,畢竟活着的人更為重要。”
“對哦,還是阿昱你想的周到。”林情很是贊同。
百花樓內。
三位名妓的表演已經結束,但花魁評選仍在繼續進行,喧嚣聲比之表演時還要熱烈,芍藥、清梅、幽蘭三個名字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響亮着。
但頂樓上的兩人,他們的心思都已經飄遠,完全不在這事兒之上了,門窗緊閉,隔絕樓底喧嚣。
室內光線晃動厲害,是燕辰,他正站在燭火前,手執燭剪,挑了挑跳動的燈花,再除去內中多餘的燭心。
“這就是你之前瞞着我的事兒嗎?”
姚淩雲坐着,看着燕辰的背影點了點頭,好半晌,他略微有些神游天外的腦海才意識到對方現在正背對着自己,是看不見的,姚淩雲不覺笑了起來,隐含悶笑的嗯了一聲。
站在燭火前的燕辰聞聲莫名,放下燭剪,回首,滿臉疑問。
姚淩雲搖頭:“沒什麽,只是沒想到夜間的燈火竟能如此燦爛。”
燕辰提步走向姚淩雲,在另一側的榻椅上坐下,道:“燈火絢爛至此,但願所有魂斷沙場的兵士們,真能尋此光亮,魂歸故裏。”
“會的。”兩個字姚淩雲說得分外篤定。
二人對視而笑。
靜默半晌,姚淩雲才又說道:“時局混亂至此,意欲渾水摸魚者衆,你我根本無能亦無暇一一分辨,但既有人想要渾水摸魚,那我們便幹脆釜底抽薪,将渾水盡數抽幹,且看欲摸魚之人究竟如何下手。”
燕辰搖頭:“一清二白,自是不會再下手,聰明人又豈會不懂匿影藏形之理?”
“這也未嘗不是好事。”姚淩雲笑了笑,眼眸微垂,昏暗的燭光下,微微顫動的睫羽如展開的蝶翼一般,輕柔且無害,出口的聲音亦不似往日溫潤,稍稍低沉了下來,字字如述心音,道出燕辰心中所想,“接下來,會是一段時間不短的安穩期,你想做的那些事,農桑賦稅,民生水利,都可以趁此機會先起個頭。”
燕辰稍一斟酌,點了點頭。
“子時已過,新的一天開始了,你已經完美得實現了自己的承諾,要回宮嗎殿下?”姚淩雲說這話時,不僅聲音懶洋洋的,就連坐着的姿态也不甚利落,整個人閑閑散散地歪靠在榻椅上,撐着頭看着燕辰。
燕辰沉吟一瞬,含笑搖頭:“今日休沐,我陪你。”
姚淩雲雙目一眨不眨地看了他一會,也笑了起來:“好。”
見人沒有站起的意思,燕辰不由疑惑:“不回相府嗎?”
“住這吧,我還從沒在青樓裏過過夜呢。”撂下這樣一句話,姚淩雲便不在說話,也不顧燕辰此時的神态,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好半晌,才慢悠悠地開口解釋道,“你放心,除了蓮姨,也就是那老鸨,其他人是不會上來的,蓮姨那邊我已經囑咐過了。”
燕辰聽了他的解釋,反而越加地詫異:“你對這很熟?”
姚淩雲擡眸看了燕辰一眼,眼底閃過一絲狡黠,手順勢擡起,将拿在手中的茶杯給遞了過去,微挑了挑眉,示意燕辰品嘗一口。
燕辰雖是不解,但還是揚手接過杯子,喝上一口。
姚淩雲則趁着燕辰喝茶的時候,好整以暇地開口道:“我當然熟啊,這座名滿天下的百花樓可是我父親的産業。”
“噗。”端莊得體、方正持重的大皇子燕辰一口茶沒繃住噴了出來,被嗆的不行,當然被吓的更重。
“什麽?”
姚淩雲見狀,毫不客氣的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極為放肆,邊笑還邊拍桌子,好一陣都沒有停下。
好不容易才止住嗆聲的燕辰很是看不下去的一把将人從對面的位置上拉進自己懷裏,他已經明白過來,姚淩雲方才明顯是故意的,為表不滿,燕辰擡手對着他的臉,就是一通揉捏報複。
姚淩雲邊掙紮邊忍笑,若非燕辰此刻正抱着他,指不定他就要滾到地上去了。中途收聲幾次也沒能收住,過了好久才堪堪止住了笑聲,伏在燕辰懷裏喘氣。
待他順過氣來,兩人也便不分開了,就這麽黏糊糊地擠在一起。
這時候,姚淩雲才頗有些氣息不穩地開口解釋道:“其實也沒什麽內幕,最初只是些家園遭劫,無家可歸的苦命婦孺,那時候父親會救下她們,不過順手而為,也沒多想,給了些銀錢便讓她們自行謀生去了,可誰知後來,她們中的好些人都遇人不淑,最後陰錯陽差地開了這麽一家百花樓。”
姚淩雲雖只用了三言兩語便概括完畢,但燕辰還是能想象得出各中的艱辛曲折。不過,他依舊有些驚訝,感慨道:“我還真想不到,如孟相這麽嚴苛的人,對此居然毫無意見。”
“父親他能有什麽意見?”姚淩雲揚了揚眉,理所當然,“這裏的姑娘各個都是自己靠自己的本事養活自己,與外面的大多數人并無不同,比自視甚高,但無所事事的許多人都要高尚,再者我父親他只是嚴慎,不是古板。”
“你說的對。”
“敷衍我?”
燕辰矢口否認:“以尋公子的火眼金睛,在下豈敢豈敢。”
姚淩雲哼哼兩聲,很是自然,也很是得瑟地接受了這個贊美:“算你有眼光。”
燕辰從善如流地攤出一只手遞到他眼前。
姚淩雲莫名其妙,擡目看向燕辰,道:“作甚?”
“方才公子不是誇獎在下了嗎?”燕辰同樣做出不解狀,眨了眨眼,“既得誇獎,自當打賞?”
“大膽。”姚淩雲聞言冷下臉,順勢便要起來,可剛直身到一半又被燕辰一把給拉了回去,意欲積攢的威勢蕩然無存,只能以倒在對方懷裏的模樣,嚴肅道,“本公子一向明賞不費,此等作為能得一句誇贊已是獎賞,你居然還想要物質獎勵?”
“不能嗎?”燕辰邊問,邊擡手撓上他的癢癢肉。
“當然不能。”姚淩雲忍着笑,不過最後他還是沒能忍住。
兩個人胡亂鬧了一會兒,窩在燕辰懷裏的姚淩雲突然收起了方才吊兒郎當的樣子,認真道:“科考在即,明日之後你可別在喊我進宮陪你了,就算你喊了我也會拒絕的。”
“嗯。”燕辰攬着他颔首,低聲問道:“目标狀元郎?”
“必須。”自信,從容,笑晏晏。
☆、慕容淮
深秋,夜風冷,秋霜寒。
今年的秋天比之往年要格外的寒冷一些,尤其是八月二十的這一天,流水未凍,然天已欲雪。
許是因為昨夜煙火大會人人外出的緣故,今夜的玲珑街上行人寥落,異常冷清。
這世上沒有什麽東西能比寒冷的天氣更能阻止人們外出的腳步了,就連原本日日外出,一月難得見上一次的公子慕容淮也不例外。
這一日,慕容公子并未離開望花樓,他甚至興致頗好的自己出錢包下了自己的酒樓。
一壺酒,一張臨窗木桌,兩只擺好的白瓷酒杯,外加一套紅泥小火爐。就這麽怡然自得地面對着玲珑街,并取來去年曬幹的青梅有條不紊地煮起了酒。
紅泥小爐裏所燃燒着的,是今夏慕容淮特地從泰山之巅帶回來的,幹透了的小松果,輕微的劈啪聲随着火光跳躍不斷響起,松木所特有的清芬之氣随之散發而出,配合不斷溢出的青梅酒香,很是好聞,很是雅致,亦很是自在惬意。
一輪明月,滿地銀霜,已是月上中天之時,本就行人寥寥的玲珑街,此時更是渺無人蹤,好半晌都沒有一個行人經過。
慕容淮閑散坐着,提壺自斟,舉杯自酌,一只手撐着下颔,看着空無一人的街道,好不悠閑自在。
又過了許久,慕容淮的視線裏突然多了一個身影,雲錦紫衣,眉目如畫,甚為養眼。
慕容淮先是一怔,握杯的手也不由頓了頓,而後眉梢輕揚,笑了起來,毫無遮掩的視線就這麽直白地掃了過去。
在街上行走的,不是別人,正是燕煦。
在府中閑極無聊的燕煦,索性只身出了府邸,一路信步而走,不知不覺間就走過了玲珑街,來到望花樓下。
察覺視線,燕煦擡頭,笑意晏晏的慕容淮就這麽直接撞進了他的眼底,對方甚至還沖他舉了舉手中的酒杯。
慕容淮唇角一勾,面上笑意更深,道:“天寒露重,這位公子,挺有閑情?”
望花樓的慕容公子,整個東都誰人不知?
燕煦自然也是知道他的,微一偏頭,挑了挑眉說道:“有閑情,卻沒逸致,公子有何高見?”
慕容淮再次舉起手中的酒杯,漫聲道:“高見沒有,卻有酒,亦有閑情逸致。”
燕煦搖頭:“酒入愁腸,既不可解愁,更不能忘憂,不适合本……公子。”
慕容淮同樣搖頭,不甚贊同:“酒亦不為解愁忘憂而飲。”頓了頓,一抹灑脫之色浮起,朗聲繼續說道,“朗月清風,即可浮一大白。”
燕煦聞言,出口反問:“沒有原因,不問結果?”
慕容淮一笑:“人生苦短,何必執着因果?”
有意思,燕煦看着慕容淮的眼底閃過一抹好奇,輕笑了聲,道:“如此,那這杯酒便有勞公子了。”
慕容淮挑了挑眉毛,擡手一指其位對面,做出邀請:“如此,還請公子上樓一敘?”
燕煦未置一詞,直接擡步走進了望花樓。擺手拒絕了小二的指引,拾階而上,視野瞬間開闊了起來。
松香梅香隐在溫厚的酒香之下,塵世間所有的煩擾仿佛都消散在了這樣的酒韻之中,唯留心曠神怡。
燕煦深呼一口氣,似喟似嘆地感慨道:“慕容公子果然會享受。”
慕容淮聞言笑了下,視線未移,依舊注視着面前的小火爐,只擡手指了指對面,示意人坐。
燕煦也不在意,徑直上前落座。
時間在靜谧中流逝。
良久,霧氣缭繞,酒香竄動,是酒煮開了。
拾袖,執壺,再慢悠悠地往面前的瓷杯中倒入剛煮好的青梅酒,慕容淮這一串動作下來,行雲流水,觀之賞心悅目。
清冽酒香袅袅擴散,比之剛才更加濃厚。
“我聽說,一個好的釀酒師,在每年的第一場雪過後,都會去收集紅梅上的落雪,說是那樣釀出來的酒,會帶着九重天的蒼茫和遼遠。”慕容淮擡手把酒杯朝燕煦的方向推了推,桃花眼裏帶着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無謂道,“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若不能享受,豈不無趣?”
燕煦擡手舉杯,輕嗅,翩翩笑意自他的唇角漾起,瞬間便爬上眼梢:“何為有趣,又何為享受?各人皆有各人的看法,不可一概而論。”品了口酒,又道,“不錯。”
“自是不可一概而論。”慕容淮看似随意地接了話頭,話鋒一轉,眉微挑,幾分落拓,幾分張狂,“但,若是自己覺得有趣,享受,旁人如何看,如何想,又與我何幹?”
許是因今日天候之故,亦或只因面前之人是慕容淮,名動京師的慕容淮,一向韬光養晦,扮豬吃老虎的燕煦,竟然起了辯論之心。
擱杯,後靠,鋒芒畢露。
“公子倒是性情中人,然在我看來,是否在意他人眼光,不過是種生存方式,本質上并無不同,只是後者聽着比前者清高一些罷了。”
“清高?”兩個字,慕容淮似是反問一般地重複了遍,旋即搖頭笑笑道,“我倒未如此想過,只是覺得後者比前者活的更自在一些。”
慕容淮捏杯在手,似笑非笑地看着燕煦,又仿佛是透過表面的他,看向他內心深處潛伏着的那個他,指節微微曲起,無意識的輕輕扣了扣杯沿繼續道:“或是說,活的更像自己。”
燕煦垂着頭,極其認真地看着面前爐火,好像眼前明滅不定的火光藏着什麽重大信息一般。
許久他好像才反應過來似得,牽了牽嘴角道:“公子随情随性,獨居一角亦可孤芳自賞,确實值得豔羨,只可惜,這個世上俗人居多啊。”
“哦?”慕容淮随口一接,把玩許久的杯子,終于被他送到了嘴邊,飲下一口,微微挑了下眼,玩笑道:“如此說來,這十萬紅塵軟帳,八千大好河山,公子想必……也逃不過吧?”
有風自身側拂衣而起,輕柔回旋,吹過長街,吹過窗檐,吹散了萦萦繞于鼻端的醇酒清香,将團團白霧卷離酒壺之上。
燕煦笑了,真正意義上的笑了,眉宇間的神色如擺動的衣角,擋不住的飛揚了起來:“心之所想神之所向,為何要逃?”
“不想,原來公子心神所向竟是在此?”慕容淮放下手中酒杯,撫掌而笑,可不出一瞬,他又收神斂思,眉峰凜冽,“四公子好大的心胸啊。”
正如燕煦自己說的那樣,人生有些嘗試一定要做,有些賭局不可避免。
而他的運氣,一向很好。
燕煦提壺自斟,一舉一動,比文士更為雅致,慵懶漫然道:“江山無限,哪個男兒學文習武不為指點社稷,策馬河山?這不過是件尋常事,沒有原因,也不必非要結果。”
慕容淮眯着眼笑了,意有所指地問道:“這話,你逢人就說?”
燕煦的眼神裏前所未有的恨冽一閃而過,隐隐的風雨欲來之勢随笑消逝。
舉起仍握在手中的酒壺,道:“這酒,你逢人就請?”
慕容淮明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出了聲。
“哈哈哈哈哈。”
“如慕容公子這般的出世奇才,若不指點社稷,策馬河山,而如現在這般無為碌碌,得過且過,未免可惜了。”燕煦提杯示意,繼而一口灌下。
慕容淮執壺倒酒,順勢也替燕煦添上滿杯,風流眉眼挽着笑意,在昏暗燭火的映照下竟令燕煦覺得有些晃眼。
良久,慕容淮才開口道:“公子謬贊了。”
“會嗎?”兩個字,一聲疑問,燕煦說的溫婉,恰如這深秋的夜風,乍涼還暖。
“自然。”
燕煦笑了。
慕容淮看着視線內的青年,唇角揚起,淺淺的帶出了兩顆小虎牙,明明年紀已經不算小了,可這一笑卻比孩子更為天真可愛,說是青年,倒不如說是少年更為恰當一些。
“安居守業,無欲無求,此等隐逸風範着實令人欣羨,但……”燕煦起手支額,半斜着腦袋,束起的長發順勢垂下,半掩着他的側臉,一雙清澈的眼眸即便在昏暗的環境下,亦清透的一眼到底,“這樣的特質還真難讓人将其套用在名滿天下的慕容公子身上。”
慕容淮見狀同樣伸出一只手拄着下巴,另一手則輕輕地放在白瓷杯的邊緣,頗有節奏地敲擊着,無論是眼神還是語氣都真摯的沒有半分虛假:“江湖一角,無論在如何的聲名遠揚,又豈能與朝廷。”略頓了頓,慕容淮看了燕煦一眼,繼續道,“與皇室的胸懷天下相提并論?”
“那……”燕煦舉起酒杯,“敬江湖?”
慕容淮提杯與之相撞,道:“敬皇室!”
☆、瓊華宴
華燈初上。
禦花園內,燈火通明,人聲不止。
琉璃燈,黃金盞,觥籌交錯,燈影搖曳。
豐盛的美食,曼妙的樂聲,皆被無視在了一旁,幾乎所有的人都手捧酒盞圍在姚淩雲的身側。
敬酒喝酒,說完恭賀的話語後,退出,再尋另外兩人,繼續敬酒喝酒,恭喜恭喜,完了又重新繞回姚淩雲身邊。
杯酒下肚,也便放的更開了,衆人的笑語聲裏夾雜着袅袅樂聲,還挺和諧的,一時間氣氛很是熱烈。
所有人都很高興,唯獨姚淩雲。
因為他已經整整被灌了一個晚上的酒了,可圍在他身邊的人卻絲毫不見減少,那邊的那個阮尚書,您已經敬過三次酒了,怎麽還來!
有點暈暈乎乎的姚淩雲記性和判斷力還是驚人的好。
兩日前,大襄三年一度的科舉考試正是拉下帷幕。
新科狀元的人選,不出所料的,正是天下第一才子姚尋。
中的名單正式公布後,姚淩雲便一直處于忙碌之中。答謝受禮,騎馬走街,好不容易騰出點閑暇,又到了朝廷賞宴的時間。
休息不足的他,不得不硬着頭皮進宮,含笑領賞,叩謝天恩。
大皇子燕辰微擡手示意禮畢。
開宴後,姚淩雲心下當即松了口氣,在座的諸位朝臣基本都是他認識的人,自己的話,所屬的陣營分明,也無需他們再拉攏客套,只要低調一點,再加上今夜在場的還有另外兩位新進的榜眼及探花,想來之後的時間是可以默默偷個懶了。
就在他以為自己終于可以休息的時候,四皇子燕煦突然起身,執杯敬酒道:“尋公子學識淵博,果真岀類拔萃,真不愧為我等楷模,這一杯本皇子敬你。”
人皇子都這麽說了,姚淩雲又豈能拒絕?心下再怎麽不情願,行動上還是得趕忙起身,含笑客套着:“四殿下過獎,尋愧不敢當,請。”
“公子謙虛了,本皇子方才所言,若連尋公子都不敢當了,那這天下間,還有誰能擔得起?”燕煦略歪了歪頭,清俊的臉上帶着熟悉的,讨人歡喜的笑,渾身上下透着點漫不經意的溫雅貴氣,視線緩緩掃過在座之人,謙恭道,“諸位大人,你們說是嗎?”
“四殿下此言不假。”
“确實啊。”
“尋公子八鬥之才,本官一向欽佩。”
“尋公子實乃天下年輕人的典範。”
“尋公子,請務必與本官滿飲此杯。”
“本官亦是。”
“尋公子請。”
……
半刻之前,姚淩雲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會像現在這樣,被一衆官員拉着一杯又一杯地被灌酒。
思及此處,姚淩雲側眼,透過人群的縫隙,看向端坐對面的燕煦,若非他起的頭,其他人也不至于這麽一擁而上。
察覺到姚淩雲的視線,燕煦遙遙舉杯,微眯着眼笑着,乖巧安靜。可看在姚淩雲的眼裏,卻活脫脫就是一只小狐貍。
咦,阮大人你怎麽又來了?事不過三,你不要太過分了!那邊的榜眼和探花還在等着你呢?
當然,這些話姚淩雲是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口齒伶俐的尋公子,在這一夜,被徹底地剝奪了講話的權利,張嘴就是喝。
站在漩渦中心外的榜眼和探花,看着這樣的場景,默默對視一眼,頗有些無奈的笑了笑。
只是探花郎的眼中,隐隐藏有那麽一絲興味。
這次科考的探花郎正是當日姚淩雲在望花樓裏偶遇的其中一名書生。
對慕容公子神往已久的書生彥清。
科考之前還想着一見傳聞中的人物,這樣的人對名滿天下的尋公子自然也是非常的感興趣。
彥清甫知姚淩雲就是姚尋的時候,也被下了一跳,還好他的心理素質過硬,沒有當場出醜,至于姚淩雲,就更加不會了,他甚至還頗有些風趣地沖彥清眨了眨右眼。
二人趁着上殿之前的空檔,略略交談了會兒,從彥清的口中,姚淩雲得知了,當時他頗為欣賞的沈崇志亦在二甲進士之列。
至于葉行風,那日之後他們也再沒見過。對于這一後續,姚淩雲乍感意外,然,仔細一想卻又不覺意外。
歌聲醉月,醇酒飛觞,衆人酒興漸濃之際,一直跟在啓帝身側的前大內總管傅安,突然領着幾個手捧純木托盤的太監遠遠走來。
在場官員到底都是朝中棟梁,十分懂得做人,此時雖然酒喝的有點多了,可還是第一時間安靜下來,退至一邊,讓出通道,主位上的燕辰此時也已站起,準備相迎。
可傅安卻悄然無息地對燕辰搖了下頭,含笑走近,對燕辰行一大禮。
燕辰心下有一瞬詫異,但面上卻絲毫不顯,微擡手示意道:“公公請起。”
燕辰的視線從傅安身後緩緩掃過,擡步走下主位至傅安跟前,複又道,“不知近日父皇的身子可還好?”
“大殿下挂心了,陛下近來的身子尚算安穩,偶爾還能起來走走,散個步,今日也是晚膳後起身走走消食之際,遠遠地看到這邊燈火鼎盛,才知道今夜是瓊林宴。”傅安滿臉笑意,轉過身,視線從一甲三人身上一一地看過去,再擡手示意了下身後跟着的太監們手裏所捧着的木托盤上的毛筆道,“這是陛下特地命老奴送來,贈與三位的,希望諸位能盡己所能,為大襄為百姓付諸心力。”
三人紛紛走出,跪地謝恩。
傅安将啓帝賜下的禦筆一一交付三人後,站在姚淩雲的身前笑問道:“陛下還讓我帶一句話給尋公子,尋公子可還記得當年的約定?”
姚淩雲聞言,怔了一下,原本被灌得有點暈乎乎的腦袋,也在瞬間便清醒了過來,啓帝人不在此,姚淩雲無法從傅安的臉上探得蛛絲馬跡。
可啓帝為何突然在此時提及當年的約定?是阿辰近日所為引起了陛下不滿?不可能,這個念頭剛一出現,便立馬被姚淩雲給推翻了,他對燕辰有信心,也對自己的眼光有絕對信心,再者從傅公公剛才免去燕辰相迎行禮的舉動來看,亦是不可能,那結論只有一個,是陛下他終于心有定見了。
姚淩雲眨了眨眼。
許是飲酒過量之故,他雙眼開合的速度很慢,恰如在場一衆圍觀人士此時的心情一般,一刻三秋。
好半晌,姚淩雲才慢悠悠得開口道:“從來不曾忘記,以後也不會忘卻。”又頓了頓,他突然笑了一下,臉上的表情遂然變得鄭重而又溫柔起來,沒頭沒腦的補上一句道,“我不會失望的,相信陛下也不會失望的。”
傅安上前将姚淩雲扶起,并示意一起跪下的榜眼及探花也一同站起,對姚淩雲點了點頭道:“尋公子的話,老奴定然只字不漏,親口帶給皇帝陛下。”
姚淩雲點頭。
“快入冬了,還請公公轉告陛下,要保重身體。”
“定然,公子有心了。”
話畢,傅安再轉頭對燕辰躬身一禮:“禮已送到,奴才就先行退下了。”
燕辰收回了落在姚淩雲身上的目光,颔首道:“公公請。”
随着傅安離去,瓊林宴又恢複了喧嚣。只是這會兒,大家也不再圍着姚淩雲敬酒,左右閑談,言笑晏晏。
有三道視線,則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姚淩雲打量。
其中一道來自寧王燕骁,不過他很快便移了開去,轉而落到一旁的姚孟軒身上,看到他正面含笑意的與旁坐之人交談,顯然心情十分愉快。
将門虎子,宰相家中出狀元,确實值得高興,呵。
燕昱收回了落在姚淩雲身上的視線,把玩着左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若有所思,方才傅安的搖頭之舉再加上父皇忽然提及的與姚淩雲的約定,使得燕昱突然萌生了不好的預感。
難道父皇已有決定?
月上中天,姚淩雲趁衆人都沒注意的時候,悄悄起身離席。
離開位置的姚淩雲也并沒走出多遠,只是來到中庭,打算站一會兒醒醒酒便回去。
已是秋末,寒冬将至,撲面而來的風,冷而刺骨。
中庭的中央位置,種有紅梅樹,時未入冬,故而眼下之景,沒有紅梅,只有枯枝。有風吹過,樹枝咔咔作響,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森然趣味。
姚淩雲自得其樂間,身後有細微的腳步聲傳來。
回頭,看到來人,雖覺意外,仔細想想卻又不感意外,微躬身行禮道:“四殿下。”
燕煦含笑上前,甚是關切道:“尋公子,你還好嗎?”
姚淩雲同樣滿面微笑,回道:“托殿下的福。”
燕煦深感欣慰:“沒被灌到不省人事,确實是托本皇子的福。”
姚淩雲亦深有同感,點了點頭:“只頭暈眼花,腳步虛浮,的确是托殿下之福。”
夜風冷而秋意濃。
風姿迢迢的二人對立靜站,又都面含淺笑,觀之很是和諧,若忽略了他們口中所說之言的話。
“本皇子的福氣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便是尋公子你也不例外。”燕煦臉上的笑紋逐漸斂下,苦惱之意默默騰起,“而我實在是不忍心折了尋公子你的福氣,作為交換,不如你告訴我,你和父皇有何約定吧。”
姚淩雲聞言,很給面子的也露出了個苦惱的表情,而後像是想到什麽一般,眼神一亮,道:“臣和陛下立有約定,那便是沾了陛下了福氣,有陛下的福氣護持,再承受點殿下您的福氣,想來是沒什麽問題的,不過,尋還是謝過殿下挂心。”
燕煦此時,仿佛終于繃不住臉了似得,目光冷冷地瞥着姚淩雲,不發一言,随後冷哼一聲:“父皇的福氣豈是你能承受的?。”
“無論能否承受,陛下既賜于我,那姚尋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将之抛下。”姚淩雲娓娓道,他說話聲音柔和、悠揚,很是好聽。
知他不會告訴自己,燕煦也不着急,他并沒有那麽迫切地想要知道父皇和姚淩雲究竟約定了什麽。他與其他人不同,他有的是時間,他等得起。
人所有的希望都藏在等待裏面,只要願意付出等待,希望遲早會來。
所以他不急。
他之所以會站在這裏,只是順應了心下的第一想法罷了,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備受衆人寵愛的四皇子一向如此,不是嗎?
“你不告訴我拉倒,我改天找父皇問去。”燕煦擺出一臉我也要和父皇做約定的表情,又是一聲冷哼,完了拂袖走人。
姚淩雲注視着燕煦離開的身影,若有所思。
“尋公子真是好雅興,放着鮮花美酒不賞,偏偏到這來欣賞這光禿禿的枝丫。”
剛走一個又來一個,不過欲得片刻安寧罷了,何時也變得如此艱難?姚淩雲心下嘆息,可還是回身笑道:“你不也一樣嗎?”
彥清步步走來,不緊不慢,悠然自在,在距離姚淩雲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漫然一笑道:“總角之宴,中規中矩,總是比不得私下相處來的輕松自在。”
姚淩雲不置可否,笑了笑,道:“放達不羁,彥大人好氣度啊。”
“诶。”彥清擡手制止,“公子這聲大人未免叫的太早了些,在下實不敢受。”
話雖如此,可彥清面含微笑,出口的聲線亦是不疾不徐,完全聽不出半分不敢受的意思。
姚淩雲偏了偏頭看着他,也懶得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與他多做糾纏,順着對方的話題,故作不解笑問道:“會早嗎?”
二人相隔幾尺,對立而站,臉上都帶着淺淺的笑意。有風拂來,夾雜着不少涼意,四周很安靜,隐隐約約還能聽見遠處傳來的陣陣歡笑之聲。
未等人答,姚淩雲上下打量着對方,繼續侃侃而談道:“書生過于迂腐,與公子通達外放的個性極不相符,而俠士又過于豪放,和公子的儒雅形象亦不相匹配,故而尋思來想去,最終還是覺得唯有這聲大人最是适合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