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優勢,大殿下,你确定要這樣下嗎?”
燕辰點頭:“無妨,既來之則安之。”
姚淩雲挑了挑眉,随手落下一子,道:“輸了可別耍賴。”
漫然泰若的聲線裏透着一股灑脫,落在棋盤上的棋子亦毫無章法,燕辰捏起一顆黑子打着轉道:“黑子雖已占盡優勢,可在這盤棋局上,随意落子,非是上策,尋卿可知傲者多敗?”
姚淩雲絲毫不以為意,道:“總不能讓一人将所有的優勢全部占盡,所謂盛極必衰,棋之道,雙方有來有往,方可得其中樂趣。”
哈,燕辰輕笑一聲,落下一子。
“這一次要換我對你說了,輸了可別耍賴。”
微雨稀疏,淅淅瀝瀝,聚集多時的小雨滴,仿佛終于不堪重負一般,從屋檐上掉落而下,在地上滴濺開來。
時間在無聲中流逝。
而棋盤上,厮殺正烈,白子後來居上,正悄無聲息地蠶食着黑子。黑子起先聚集的長龍,因一子之誤,而被白子徹底截斷,困居一角。
姚淩雲幹脆放棄了這大半江山,欲從另一個面卷土重來,但終究是晚了,無力回天。
“如何?”燕辰放下棋子,低聲笑問。
姚淩雲白子在手,斂目沉思,瑩白的棋子襯得他的手如玉溫潤,很是好看。
疑問入耳,從對方的語氣中,姚淩雲能聽出燕辰問的這句話只是順口一調侃,并非認真相詢,然點破未免失趣,便從善如流得答了一句,道:“未至終盤,一切仍未可知,殿下此時定論未免過早。”
“哦?那本皇子就看尋卿還有和高招了。”
然沒等到姚淩雲再度落子,門外姚孟軒沖沖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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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臉驚駭,前所未見。
南方八百裏急奏,快馬傳回京師。
湖廣兩地突發大水,淹地三百裏,不過幾日時間,便有無數百姓在大水中活活凍死。
一紙急奏,猶如倒入熱油中的一勺沸水,整個東都,都為之躁動。
寒冬大水,聞所未聞,舉國皆震。
☆、大殿失德
一場大水,使得京師這團亂麻,越纏越亂。
有心者都在思量觀望,自己若在此時在插手,那究竟是破局還會是入局?
鐘鼓陣響,朔風呼嘯厲寒,呼出的熱氣很快便被寒風吹散殆盡。
燕辰頭頂華蓋,由元和殿外跨入,自百官末席一步一步向着大殿的主位踏進,文武百官随之跪而下拜。燕辰腳踩禦路,行至中途,立于禦路中央,緩緩俯身朝正位鄭重一禮後,在起身至高臺的側椅上落座,視線向下,威嚴的目光從百官身上俯掃而過,言道:“起。”
一旁随侍的太監當即高宣,衆臣聽宣而起之。
燕辰望着階下百官,腦中憶及昨日所聞密報,面上喜怒不顯,只沉聲道:“衆卿有本速奏。”
燕辰的話音甫落,禦史大夫趙銘立馬出列道:“啓殿下,臣有本奏。”
燕辰詫異,然面上絲毫不顯,只微擡手示意趙銘繼續。
“十冬臘月,湖廣突起水患,我大襄舉國皆震,近日來朝堂上下的所作所為無一不是為了此事,殿下您這幾日更是殚精竭力,廢寝忘食。每日皆通宵達旦地處理的南方水患,這些是衆人都看在眼裏的。”話至此,趙銘轉過頭,面沉似水,銳利的視線從衆人身上一一掃過,直欲看進所有人的心底,“急奏傳回京師的當日,殿下因只承監國之責,沒有即刻開倉赈災的權利,可即便如此,殿下您亦是當機立斷地從自己的私庫中撥銀數萬兩,令戴罪在身的禁軍副統當晚便啓程運至湖廣,以解燃眉之急,這,是在場諸位可能不知道的。”
趙銘當着滿朝文武大肆地宣揚燕辰近日來,或明面上,或私底下,所有的一切舉動。
“殿下為國為民已做到了如此地步,可近日民間又是怎麽說的?”趙銘嗤笑了聲,而後捶胸頓足,痛心疾首道,“是因大殿失德,而致使天降災患,百姓流離。”
“簡直荒唐,簡直笑話!”
“自殿下總覽朝政之日至今,我大襄舉國上下河清海晏,一派升平,如今卻只因一場水患便否定了大殿下往日的一切作為?”
左右逢源,話帶三分意,餘下七分由聽者自行揣度,此乃為官之道,亦是為人之道。
特別是在官場上,此類知情識趣之人總會特別的惹人欣賞。人活于世,誰還沒點秘密呢?有些事,有些話,若是言明了,反而會有損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為官之人都很明白這個道理,故而也都遵循着這條眼看不見的界限。
然禦史大夫趙銘,一直都是官場上的異類,他一向有什麽便說什麽。
當年他甚至連啓帝都敢呵斥,斥其只知行軍打戰,不知修養民生,彼時啓帝震怒,提劍欲砍,差點就要将其就地正法,若非當時左右二相也都在場,與前總管傅安舍命相阻,趙銘只怕當時就要命喪黃泉了。
也正是因此一役,讓啓帝認識到自己身上的不足,繼而改變朝政策略,以一系列緩和政策為主,慢慢地将戰亂從世人心中抹去,才有了現今的大襄盛世。
當然趙銘也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不知輕重之人。
左相寧永忻的左手手背當時因為護着趙銘而不甚被啓帝劃了一道口子,雖不嚴重,但那條疤卻留了下來。
所以這幾年左相的私生活比之以往越加混亂,趙銘雖是不屑,卻也不見禦史臺出面彈劾于他。
他心存一片赤心,願為天下鞠躬盡瘁。
立于殿側,垂着眼,目不斜視的兵部尚書謝恒,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空檔,擡眸向寧王的方向看了一眼,出列,開口道:“這些不過是民間傳言,趙大人何必當真。”
趙銘哂笑一聲:“這謠言是否起于民間,別人不知,在場的諸位大人還不知道嗎?謝大人,我們做人吶,要有良心啊。”
一字一句,撕心裂肺。
“趙卿。”燕辰開口,打斷了自趙銘言後不久,朝堂上便起的交頭接耳之聲,待殿中重歸一片靜默之後,燕辰才淡淡地說道,“朝堂之上,慎言。”
停頓了會,燕辰一頓定音道:“南方水患,百姓流離失所,再加上時屬寒冬,禦寒不易,湖廣兩地每日都有凍死的百姓屍骸,能給我等商讨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這等無用信息容後再議。”
趙銘聞言躬身退回:“臣啓奏完畢。”
謝恒亦行禮退回。
燕辰面沉如水,繼續道:“赈災糧饷雖已于日前送出,然當此之時,最重要的是災後重建,興修水利,加築河堤,以防來年開春汛期,不知道衆卿可有推薦人選?”
中書令秦項君聞言立馬出列道:“殿下,老臣願往。”
燕煦聞之,眉峰微皺,他是最晚一個到達早朝的,行禮完畢後便一直站在群臣之列,未置一言,仔細聆聽。
燕煦狀似無意地擡頭沖秦項君看去,途中默默與李青打了個的對眼。
宗正少卿出列,作輯,卻沒急着說話,思付半晌,才略顯無奈地開口說道:“項大人雖奉職中書省,但群臣皆知大人精于此道,本是最佳人選,可大人年邁,南方路遠且多風雨,臣以為,讓大人前往,怕是不便。”
姚孟軒亦出列言道:“李大人言之在理,且此去江南不僅路途遙遠,途中恐怕也不會太平,老大人若有個閃失非是朝廷之福。”
燕辰颔首表示贊同,而後起身,略轉頭對秦項君道:“大人高義,本皇子在此代湖廣災民謝過大人,然李卿與右相亦言之有理,此番便不勞動大人了。”
秦項君心灰意冷,退回群臣之列。
寧王燕骁随之出列,泰然自若道:“本王一介武夫,左右上朝也是聽諸位大人一人一言,最近也無甚要事,這南方便讓本王去吧,在由項大人推薦幾位善于治水之人随行,王族坐鎮,以安民心。”
寧王此言在理。衆人聞之無不颔首。
久未發言的姚淩雲亦在此時出列,躬身一禮。
“王族坐鎮,以安民心,王爺此言在理,不過……”姚淩雲頓了頓,偏頭往燕昱那邊看了看,繼續說道,“這人選,臣以為二皇子殿下更為合适。”
燕骁與燕昱俱是一怔,紛紛側目而視。
頂着群臣的目光,姚淩雲侃侃而談:“二殿下幼時久居江南,對南方諸地的百姓而言,二殿下是最能代表朝廷的人物,此時若由二殿下出面,安撫人心,不在話下。再者,二殿下與南方江湖龍頭燭啓山莊私交甚好,由二殿下前往,相信定可獲得江南武林的傾力相助,如此,處理後續豈非事半功倍?”
姚淩雲所說的這些,在場之人略一琢磨,紛紛明了。
但二殿下在江南的名望,皇室之中本就無人能及,若再加此一役,那日後定然不可撼動。
可正因如此,站在大殿下的位置上思考,此時不是更該阻止二殿下前往南方?
群臣雖然面上不顯,心下卻無一不在揣度,莫非尋公子此言只是為了赈災?
顯然燕昱亦如此做想,看看姚淩雲的目光裏帶着極為認真的審視。
姚淩雲對他笑了笑,再轉頭看了看燕骁,談笑自若道:“況且寧王方從西北出征歸來不久,朝廷便又派遣王爺去往南方,只怕會被世人嘲笑我大襄朝廷無人可用。”
燕辰不置可否,只側目看向燕昱道:“二弟可有異議?”
燕昱沉吟一瞬,出列道:“臣弟無異議。”
“好。”燕辰說道,“那此事定下,就由二皇子出面前往湖廣。”
隐在人群中的燕煦,一雙靈動的眼注視着姚淩雲,嘴角不受控制地緩緩上揚。
真是好一個姚尋啊。
“寧王本就軍功赫赫,而在江南,二皇子亦是人心所向,在原有的基礎上任其再添磚加瓦,問題都不算大,可若是讓其中一人将這二者相結合,于殿下你才是真正的危機。”
東宮。
諸事處理妥善,總算得以閑暇的燕辰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寝殿之內。
聽姚淩雲此言,燕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由二弟前往也是當下最好的選擇,相信二弟定能妥善處理,盡力抹去此次水災在百姓心中造成的陰影。”
姚淩雲輕輕地嗯了一聲,雙手握着燕辰的右手上,在他手背的穴道上輕輕揉按着,道:“這事兒目前算已妥善處理,後續只等二皇子呈報,再做補充,而眼下,我們可以空出時間來想想最近民間廣為流傳的失德之事。”
燕辰再聞此事,心神不由一動,微微起伏,無端的竟有一絲恍然騰起,但又被他很快壓了下去,問道:“此事你怎麽看?”
“哈,自是人為,不做他想,至于是何人所為嘛。”姚淩雲拖着長長的尾音,挑了挑眉,“并不重要。”
燕辰面色不見變化,他亦如此作想,左手擡起,覆在姚淩雲揉按着他右手的雙手上,輕輕拍了拍,示意人停下,再問道:“那依你之見,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洗刷這失德之言。”
姚淩雲順勢在燕辰的手心上輕輕捏了一下,收回手,改而輕點下颚,反問道:“不存在的污名,需要特別洗嗎?”
疑問出,一時沒人開口。
再說話的還是姚淩雲,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每一個字都帶着無可抗辯的力量,那力量拉扯住燕辰的神經,将他因近日之故,而有些走偏的思維重新導回正途。
“要杜絕謠言,與治水一樣,宜疏不宜堵,最好的方法便是任由民衆充分探讨談論,越是誇大,其可信度也會随之大大降低,繼而在他們即将興趣索然之際,以實際行動為佐證,不經意的,一步步的,放出事情的真相,慢慢地扭轉他們的看法。”
仿佛突然想到什麽一般,姚淩雲突然笑了起來:“當然還有個更好的方法。”邊說邊側眼睨了燕辰一眼,而後頗有些無力地搖了搖頭,故作可惜道,“不過這個方法,德厚流光的大殿下您是不會同意。”
見人擺出一臉你快問快問我,我快憋不住想說了的表情,燕辰不由失笑,從善如流道:“尋卿不妨一說,容本皇子細細斟酌各中厲害。”
“自然是放出新的,更勁爆的謠言加以轉移,民衆百姓只要有好日子過,對于誰做皇帝的興趣其實并不大,反而是朝中大臣們的風流韻事更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說着說着,姚淩雲的臉上也不由得騰起了那麽點小期待。
然話甫落下,燕辰的眉心便出現一道深深的溝壑,姚淩雲立馬伸出手指按上了燕辰的眉心,嚷嚷道:“诶诶诶,你不許皺眉,我這不随便一說嘛,我知道的,大臣們所代表的是大襄的門面,群臣在民間若是風評不佳,那勢必會影響民衆對朝廷的印象,如此作為可謂挖東牆補西牆,很是不妥。”
什麽都還沒來得及說的燕辰眨了眨,道:“我還什麽都沒說。”
“可你皺眉了。”
姚淩雲出口的聲音裏隐隐夾雜着點委屈,燕辰聽在耳中,心頭随之一軟,一瞬間也犯了茫然,幹脆順勢接道:“好好好,你總是有理的。”
“那當然。”
屋外不知何時又開始下雪了,近幾日總是雪落不止,斷斷續續。
庭院裏偶有北風呼嘯而過,其勢之大即便身處室內亦能聞之。
室內,牆角的花瓶上,清晨截來的幾株梅花,未見凋零,反而開得正豔,梅香随着屋外透進的縷縷寒風,迎面撲鼻而來。
天寒地凍。
但房間底下圍有地龍,故而人在其間,也不覺寒冷。
聽着風聲,燕辰的臉色再次轉變,近日來,他的臉色一度很不好看,尤其是私下無人之際,原本甚為清潤文雅的一個人,這會看着反倒和外面的天候一樣,似是正醞釀着一場風暴。
姚淩雲見狀,收起了方才言笑晏晏的樣子,轉而變得鄭重而又溫柔,道:“阿辰,你還記得當日我們在相府下的那局殘棋嗎?”
燕辰很想對他笑一下,可對着姚淩雲,他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也是,姚尋面前的燕辰,根本無需藏着掖着,所有的情緒大可盡情的放大表現出來。
因此燕辰也沒有隐藏,自嘲一笑,被情緒侵染過後的聲線更是又啞又澀:“如何能忘,當日你說的很對,三方争勢,又豈容一人将所有的優勢全數占盡,這不,就連老天爺也看不過去了,這場寒冬大水就好比你那手輕易落下的白子,先機盡失。”
姚淩雲看着燕辰,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眼睛裏參雜着很多的情緒。
“日前父皇已讓傅公公知會我,來年元宵他要在宮中設宴,宴請朝中所有大臣,可洪水爆發後,父皇又派人通知取消了,考驗仍要繼續。”
姚淩雲面上毫無波動,平淡如水。
“怎麽?你失意了,沒信心了?”
燕辰側目看人一眼,開口說道:“當然不是,不過略有感慨罷了。”
姚淩雲點點頭表示理解。
而後,他仿佛自投羅網般地向燕辰靠過去,燕辰立即用力摟住他,腦袋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的肩膀。
過了好半晌,姚淩雲才再次出聲說道:“現在你感慨完畢了嗎?”
一個問題,短短幾個,還是問句,卻兀然地熨貼到了燕辰的心口上,令他恍然了一個短短的瞬間。
随後燕辰點頭,卻沒放開他,依舊摟着。
姚淩雲笑了起來,推開對方起身,順便将他一同拉起,再把人推至左側的桌邊坐下,拿過一旁的棋子,擡手不緊不慢的一顆一顆擺下。
燕辰垂目一看,便認出了這是早前他們沒有下完的那盤棋,略感不解地擡目看向姚淩雲,而後再垂下頭,此時再觀,黑子的情勢固然好,但白子的布局隐約可見分兵之意。
姚淩雲微一笑,捏起一顆白子落下。
随着姚淩雲手中的白字落下,眼前局勢頓時大改,小小的一枚棋子,竟如妙手回春一般,無聲無息地連起了困居兩側苦苦相望而不得相連的白子,本大勢已去的白子,生機重現。
燕辰為之贊嘆道:“這一着甚妙。”
姚淩雲:“二殿下前往南方,于國有利于民有益,與你而言,也未免就不是機遇。”
燕辰拿起黑棋,落下一子。他隐隐明白對方此言是為何意,可他還是出言問道:“此話何解?”
姚淩雲手執白子,輕輕敲擊着棋盤,分析道:“江南本就是二皇子的主場,由他出馬足可安撫人心,盡快撫慰災害之後所帶來的二次傷害,此為其一。其二,二皇子不在東都,或多或少都能下降他對朝中官員的影響。俗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但那是對于一個朝代而已,皇權之争,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民意,而是朝臣的意見,最終我等還是得以皇帝陛下的意志為主。”
燕辰斂目沉思,許久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壯士暮年
掌燈時分,用過晚膳的秦項君在府中大堂枯坐,良久,他突然起身,喚人更衣備轎。
軟轎出府。
穩坐轎中的秦項君,思緒卻回到了上午早朝過後,在四殿下府中授課的情境。
這是與往常一般無二的一天。
因早朝之故,授課時,心不在焉的秦項君,與同樣神游天外的四皇子燕煦,在四目相接時,尴尬一笑,而後二人索性收起了講課的書冊,靜坐閑談。
天南地北,詩書禮樂,無一不談。
不知不覺間,二人的話題轉到了今日早朝,自然也談起了關于治水的一些事宜。
那是在秦項君心中深藏許久的抱負,亦是他入朝為官的執念所在。
對此事極感興趣的燕煦,問了秦項君許多關于治水的問題,而随着二人探讨的深入,對方所出口的字字句句都仿佛是往秦項君的心坎兒上戳一樣。
“黃河一帶,每年春夏,或大或小都要面臨至少一次以上的洪水肆意問題,修水利,建大壩,每朝每代,并非沒有就此下過苦工,可至今依舊沒能解決這個隐患,何故?”
“原來是重點錯了……老師此言發人深省。”
“老師您既有此想法,亦有此覺悟,何不放手去試上一試?”
“原來如此,哎,可惜了,歲月不饒人啊。”
一聲長嘆過後,是長久的靜默。
過了好半晌,大襄最小的皇子,在那一刻,突然站了起來,迎着高高升起的日光,褪去了他謙和柔順的外表,露出了他雄心勃勃,又壯志淩雲的一面。
“那是您這一生的追求,您真的甘心就這樣放棄嗎,大人?”
燕煦垂目定定地盯着秦項君,上揚的嘴角,眉眼微微彎起的弧度,如明珠生暈,顧盼之間又隐隐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連帶着那慣常柔和眉宇間,傲色頓起。
“大人,這是一個以地位為尊的時代,唯有攀上巅峰者,方有話語的資格,下位之人,無論你的能力再如何出衆,也唯有聽從。沒有機會,那所謂抱負也只是空談。”
“本皇子也有心中所求,也有想改變的現狀。”
“你,可願意來幫我?”
轎子落地,秦項君的身形随之一晃,思緒也跟着被打斷了。
整理好心情的秦項君,步出轎子,命随侍上前叩門遞帖,而後被引進廳內等候。
不多時,一身便服的右相姚孟軒便出現在他的眼前。
秦項君起身行禮:“右相。”
“項大人。”姚孟軒作揖回禮,而後手臂一擡,引人回坐,“老大人不必多禮,快快請坐。”
“冒昧打擾,還請相爺海涵。”秦項君順勢落座,含笑回應,然緊皺的眉峰卻絲毫不見松弛。
簡短地寒暄過後,秦項君直接開門見山道:“想必右相心下也很清楚,老夫此番前來正是為湖廣水患一事。”
秦項君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前來拜訪,姚孟軒內心自是清楚對方意欲何為。
聽着秦大人這單刀直入的問詢,姚孟軒點頭,說道:“不錯,但大人所求,本相無能為力。”
“姚大人,老夫雖然年邁,但近年來一直勤于鍛煉,體魄并不算差,再者湖廣水患事關重大,冬日天氣寒冷,向來河水枯竭,少降雨,而如今卻突發水患,這與常理不合,不親自去看上一看,老夫實在放心不下。”
鑿鑿之言,皆出肺腑,秦項君竭力争取。
“所以此番,朝廷才會需要老大人您給選拔幾位精通水利之人南下檢驗河道。”對于秦項君,姚孟軒一向欽佩,可他也實在不願讓年邁之人涉險,再三勸誡道:“工部下亦有水部,水部郎中何如是您的得意弟子,對治水之道頗有其獨到的見解,由他前往,老大人您實在不必擔心。”
“右相大人,您可知道老夫數十年的寒窗苦讀為的是什麽?”疑問出口,卻并不需要對方的回答,秦項君激昂澎湃,大聲道,“就是為了治水!當年老夫沒有功名在身,所提的治水策略被人輕之怠之,故而老夫發奮圖強,而今老夫官爵加身,卻因年歲之故,得門而不得入,這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啊?死,我并不怕,但你們得讓我死得其所!”
一字一句,姚孟軒為之震撼,繼而肅然起敬。
可這世間之事又豈能事事順人心意?
姚孟軒無言長嘆,良久才開口說道:“此事已定,水患之事刻不容緩,大殿下已于日落前宣下诏書,責令一衆欽差即刻啓程,趕赴湖廣,眼下赴南使團,只怕已經啓程了,既無可更改,還請大人莫要多思。”
秦項君面上的失望之色,肉眼可見,眉間的褶皺越發得深了。
見人如此,姚孟軒無從安慰,只勸誡道:“韶華易逝,春生秋殺,此乃天地法則,每個年紀都有屬于那個年紀該做之事,還望老大人深思,再者。”姚孟軒凝目相視,“功成何需在己?”
秦項君聞之,怔住了,好半晌,他突然笑了起來。
輕笑,大笑。
而後慢慢地起身走了。
好一句功成何需在己啊,原來是我執着了。
可數十載的執念又豈能說放就放?
看着秦項君離去的背影,姚孟軒再一次搖頭嘆息。
壯士暮年,雖雄心不已,可身體機能到底還是跟不上了啊。
屬于他們的時代,正在慢慢遠去。
但幸而,還有後來者。
又開始下雪了,大街上偶有寒風呼嘯而過,凍得路上行人陣陣激靈。
出了相府的秦項君,在軟轎前停下,靜靜地站了好一會,任由風雪撲面至。
無數青山隔滄海,與誰同往卻同歸。
秦項君無聲地笑了起來,隔了會兒,突然對随侍道:“你去四殿下府上傳句話。”
又是長長一陣寂靜,久到随侍不解地擡頭看向他,秦項君才靜靜的開了口。
“就說,人生在世,不比嬉戲玩樂,一個決定一旦做下,便無可更改。上位者,所需要的不僅僅只是殺伐謀略,還要保留适當的善念,不可輕造殺孽,不可輕易取舍,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他尚且年幼,這條路我這個做老師的。”
紛揚的雪片在風的吹拂下,輕柔回旋,吹過轎檐、吹過衣角、吹過路旁沉眠的海棠枝幹,又被重新卷到半空之中。
“當傾力相助。”
☆、流言蜚語
“說來最近民間關于你失德的傳聞越來越多,也越傳越誇張了。”姚淩雲将自己裹得緊緊的,縮在毛茸茸的軟塌上,半點也不願動彈。
正一筆一劃,認真地往呈上的奏折上落下批注的燕辰,頭沒擡,手未頓,漫不經心地接道:“如何個誇張法?”
凍天雪地,沒有地龍,便是再厚實的絨毛也擋不住寒意地侵蝕,姚淩雲吸了吸鼻子,內心再一次吐槽啓帝不在禦書房內裝置地龍的錯誤舉動。
說什麽處理政事不是享樂,環境不可過于舒适,那也不能因此而受罪啊。
哎,姚淩雲長嘆了一聲,又更深得往後縮了縮,這大概是英明神武的啓帝陛下,平生唯一一樁錯誤了,果然是人無完人啊。
姚淩雲感慨着。
“嗯?你不知?”見人久久沒有回話,還長嘆了一聲,燕辰不由擡眸看向姚淩雲,挑了挑眉。
姚淩雲只當自己剛才是故作神秘而非走神,擡目,與燕辰堪堪對視,甚是為難的吱吱唔唔一番。
“不是,只是太難聽了,微臣說不出口,怕殿下您降罪。”
對方深色眼眸裏滾動着淺淺的光亮,其将欲出,皎若雲間月,淡如瓦上霜,燕辰望之心頭一震,好一會兒才恍過神來,搖頭失笑,卻也從善如流,合上面前奏折,再啓一封,言道:“本皇子恕你無罪,尋卿但講無妨。”
“臣遵命。”姚淩雲換了個姿勢,依舊靠着,雙手攏在袖中,面不改色地說着:“據坊間傳聞,說殿下您龍虎精神,夜禦七女,有時候甚至還葷素不忌。”
燕辰聞言詫異,而後目光竟突然變得柔和而又生動起來,再次擡目凝視着姚淩雲,甚至還輕輕地彎了彎眼睛。
“龍虎精神倒是不假,至于其他确實是謠言,傳言嘛,一向真假參半,可以理解。”燕辰煞有其事地分析着,略頓了頓,笑道,“就這樣?”
傳言不過是為了推動局勢而随口謅來的,不堪入耳,本不該在當事人的面前明說,脫口而出後,略略思之,姚淩雲自己也覺離譜,但未料對方竟是如此反應,姚淩雲不由一僵,但再一想,便也釋然,問心無愧何慮之有?
姚淩雲笑了下,繼續道:“還有傳聞說殿下你遲遲不娶,是因喜好龍陽。”
“當然不是,本皇子之所以遲遲未娶,只因心有所慕,而所慕之人,目前還不願嫁與本皇子。”燕辰不為所動,依舊溫和地笑着,說話時微微提起嘴角,帶上一個寵溺的笑容,末了,再問,“還有嗎?”
對手段位太高,我方節節敗退。
姚淩雲幹笑了聲,本來緊盯在燕辰臉上的眼神,突然開始閃躲了起來,視線左右亂飄,出口的聲線也顯得有點飄忽:“當然,還有傳言說陛下病得如此之重,卻依舊從行宮趕回宮中,也是因為殿下你的作風問題,證據便是陛下回宮後,只見了你一個人。”
燕辰終于擱下了手中禦筆,起手抵額,故做沉思,好一會兒,才坐下結論道:“連父皇回宮後只見過本皇子一人這種事情都能知道,看來這傳言的源頭是當朝之人。”
“咦?是誰這麽大膽?居然敢如此造謠殿下您。”姚淩雲不敢置信。
“确實大膽,這麽膽大的人,本皇子平生僅見,唯有一人。”燕辰微笑,眉梢眼底俱是暖意。
“不知殿下所指得是何人?”姚淩雲一臉沉痛地問道。
燕辰像是看到了什麽極為有趣的東西一般,面上笑意更甚了,慢悠悠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姚淩雲眨了眨,不敢相信地指着自己:“殿下您是說微臣嗎?”
燕辰點頭。
“我好傷心啊,微臣一片拳拳赤誠之心,竟被殿下如此誤會。”姚淩雲別過頭,演技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行,偷笑着,嘴角翹的老高,“不行,微臣的心快要碎了。”
姚淩雲整個人縮卷着,窩在榻椅上,白色的絨毛柔和了他的臉部輪廓,眼睛彎彎帶着笑意,出口的嗓音低沉而又柔軟,微微還透着點委屈。
燕辰看着這樣的姚淩雲,突然傾身站起來,擡步向他走去。
柔軟的絨毛映襯着對方臉上的緋紅,很是秀色可餐,燕辰鄭重地執起他的右手,忍着笑意傾身靠近,輕輕地啄了下他的耳垂,說道:“要碎了嗎?來本皇子揉揉。”
姚淩雲側眼看着燕辰,感受到他溫熱的吐息緩緩地噴灑在耳垂邊上,帶起一陣若有若無的酥癢,不由瑟縮了一下,僅此一下,先機已失。
“你摸哪呢燕辰?你的心長那的嗎?”
燕辰重新抓回姚淩雲方才因掙紮而掙脫的手,将自己左手的手指,仔仔細細地卡進對方的指縫裏,十指糾纏,扣得緊緊的:“心髒連着胸腔,心既然痛了,胸又豈能幸免,本皇子一并照顧了。”頓了頓,故作嚴肅道,“還有,尋卿居然敢直呼本皇子名諱,當罰。”
“诶诶诶,別撓,癢,哈哈哈哈哈,住手阿辰,我認輸還不行嘛,微臣認輸了大殿下。”
燕辰見好就收,俯身在姚淩雲的嘴角親了一下,便放開了他。
“自從這樣的風聲在坊間傳開之後,剛開始百姓們尚且津津有味,可時間一長,不贊同的聲音也越來越多了,民衆們開始提出了質疑,是時候走下一步了。”
經剛才那麽一鬧,姚淩雲渾身上下輕松了不少,也不在縮卷着,長手長腳地攤開,臉上笑意依舊。
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很好看,溫和的面部輪廓,雲淡風輕的神情眉目,還有提及正事時沉而不黯的眼睛,就像劍尖一般,鋒芒表露。
“嗯。”燕辰看着他點了點頭。
“昨夜,項大人造訪相府,跟父親交談過後,便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姚淩雲突然轉了個話題道。
一聲嘆息,從燕辰的嘴裏呼出。
“心懷社稷,鞠躬盡瘁,項大人實乃為官者典範。”
“可你依舊不會贊同他前往湖廣。”
燕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