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起身,整整衣擺,負手再背,又恢複了他從容淡定,有條不紊的儀态。
“欲成一事,尤其是一大事,僅一人往往不夠,這個世界需要我們所有人的努力推持,方能穩步前進,故而存活其間的我們,不僅要學會尋找和分辨同伴,也要學會教導和培養後代,功成不必在己,一昧地堅持己身執念,事必躬親,必然是無法走的更遠的,我們要學會交付信任,更要嘗試托付身後。”
“項大人孜孜不倦,多年下來依舊初衷不變,這等堅持已非常人可比,所以更需他人諄諄告誡,潛移默化。”頓了頓,姚淩雲笑道,“上了年紀就更容易死心眼了,殿下,您任重道遠。”
“有尋卿作陪,無妨。”燕辰與其相視而笑。
話畢,燕辰揚聲喚來門外宮人,送炭爐,置茶水。
姚淩雲不明就裏,正欲詢問,便聽門外有小太監道:“殿下,項大人到了。”
燕辰落座東側主位,道:“快請。”
秦項君進屋,下拜。
“微臣參見殿下。”
“大人不必多禮,請起,坐。”燕辰擡手虛扶,指了指面前暖座。
姚淩雲見狀,立馬上前,意欲扶秦項君起身,卻被秦項君擺手拒絕了。
起身,落座,秦項君面色如常,情緒亦不見絲毫異樣,從容開口:“不知殿下今日召下官前來,有何要事?”
燕辰與姚淩雲無聲對望一眼,以項大人堅持執拗的個性,不該是這種反應。斟酌一瞬,燕辰開口道:“關于昨日朝上之事,本皇子明白大人欲為民請命之心,只是大人畢竟已處知命之年,實在不便四處奔波。”
秦項君聞言,許久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起身一揖,道:“微臣明白殿下的意思,此前是臣執拗了,昨日與右相一談過後,臣茅塞頓開,他說的沒錯,功成無需在己。”
“大人能如此作想自是最好。”燕辰未料對方竟已想通,怔了怔,僅一瞬,笑道,點點頭,示意對方再坐。
一時間二人都沒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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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無聲中緩行。
善于調節氣氛的姚淩雲遂而上前一步,斟茶兩杯,先後推給二人,笑道:“前些日子在朝上沒見着項大人,聽同僚們說,大人那會兒身體有恙,那時候,尋初入官場,許多事務仍不甚上手,故而未曾親自前去探望,不知大人現下身子可還好?”
“都是些不礙事兒的小毛病,有勞尋公子挂心了。”上等的普洱茶水,送入喉中,潤開肺腑,驅寒暖胃,秦項君笑了笑,轉頭對燕辰道,“原本,微臣還想着,待開了春,再請奏殿下,去看看京師附近的水利,畢竟那些,是臣蒙陛下恩典,親手督造的,不過現在看來是不需要了,也是該放手交給年輕人的時候了。”
燕辰聽人此番言論,深感欣慰,含笑道:“大人能如此作想,再好不過。”
真心實意的關切裏,所蘊含着的能量是無限的,說的人或許并不覺得,可在聽的人的內心,卻無一不是感觸。
人的關心能讓人變得善感。
秦項君因此而仲怔了會,可……
思及已經做下的決定,秦項君心下一嘆,開口道:“也幸而殿下給微臣找了個好學生,讓臣在朝政之餘仍有事可做,只是四殿下雖然機敏聰慧,但到底經歷不多,定性不佳。”
聽他提及燕煦的性情,燕辰颔首贊同:“四弟一向輕世傲物,桀骜不馴,大人費心了。”
“殿下此言,老臣惶恐。”秦項君聞言正欲起身告罪,卻被燕辰擡手虛虛壓下。
秦項君順勢坐回,略一思付,還是傾身站起,道:“四殿下乃天之驕子,才情謀略無一不有,他目前唯一欠缺的,是磨煉,臣有意領他入中書省學習日常事務,以磨練心性,還望殿下恩準。”
燕辰不想對方竟會有此一請,故而并未當即回複,斟酌過後,才笑道:“阿煦也快到弱冠之年了,在朝中卻沒有明确的定位,只有旁聽之席,倒是我疏忽了,若大人有意教導,自是再好不過。”
秦項君躬身作揖:“那臣便替自己的學生,先行謝過殿下。”
燕辰道:“那也是我的小弟,大人嚴重。”
秦項君:“若無其他要事,臣便先行告退了。”
燕辰颔首。
姚淩雲久久注視着秦項君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燕辰開口叫了他好幾聲,也沒被搭理,幹脆擡手拉住他的手腕,向內一扯,二人抱了滿懷。
“怎麽?”
姚淩雲在他懷裏挪了挪,尋了個舒适的位置窩在,依舊若有所思道:“你不覺得今天的秦大人很不一樣?”
燕辰點頭:“自然,可這是好事。”
“真是好事嗎?”姚淩雲喃喃自語,神色幽深。
“慧者多傷,你啊,別總是想太多。”燕辰擡手扭了扭他的臉頰,說道,“乍然放下心中一直懸着的包袱,秦大人自然無措,故而轉眼視線,将心力放在他的學生身上,也并無不妥。”
姚淩雲點頭表示确實如此。
可他心裏總還是放心不下,從言侍郎呈上奏折的那一刻起,他就總有一種被人窺視的感覺,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左右着朝野上下。
但願是自己多想了。
☆、亂上添亂
待放下手中書冊,擡眸,已是日落月升之時。
燕煦小小地伸了個懶腰,起身,跨出房門,揮手示意門外候着的宮人不必跟着。
近日來,燕煦一直在元和偏殿裏待着,幫助大皇子處理湖廣水患後續,及其他事宜。經此一役他好像突然間長大了一般,雖處理起政務來不甚熟練,但他每日都早出晚歸,虛心求教學習,大襄最小的皇子終于也開始有了為天下為萬民請命責任心,群臣觀之,無不欣慰。
燕煦擡步踏出大殿,甫一跨出宮門,月色剛及人眼,細密的風便和着皎潔的月光撲面而來,寒意頓生,眼下酉時更聲已過,而他卻仿佛也并不趕着回府一般,擡步緩行,一步步慢慢地穿過層層樓殿,往外圍而去。
而在另一廂,禦史趙銘也正好處理完手邊的瑣事,起身收拾,準備去宮門外的攤子上吃碗馄饨充饑。
步履沖沖的趙銘,與徐徐前行的燕煦狹路相逢。
對于燕煦,以往趙銘并沒什麽多大的印象,只知他是被父兄寵着護着的小皇子,直至近日,方有改觀。到底是陛下的子嗣,一旦上心起來,其能為眼界可謂無人能及。
敏而好學,這是趙銘眼下對燕煦的看法。
故而這個點還在元和殿四周看到四皇子,趙銘他很是欣慰,甚至不多得的笑了一下,行禮道:“見過四殿下。”
此時,在此地,見到此人,燕煦絲毫未覺意外驚訝,只眨了眨眼,微擡手示意免禮:“趙大人。”
向來嚴苛的趙銘不習慣好聲說話,略有些硬邦邦道:“天色已晚,殿下還孤身在外略有不妥,若無要事還是早些回吧。”
燕煦毫不介意地笑了笑:“多謝大人關心,本皇子這會兒正打算回府。”話畢,臉上笑意驀然變得有些牽強,扯了扯嘴角,落寞道,“天降災劫,本皇子身為皇族,既承此身份,享受着人民奉獻的好處,那自然也不能總是坐享其成,得到多少,也就必須要有付出多少的覺悟,只是近來,我甚感自身經驗能為的不足,若再不多花時間,多做努力,還何談為父皇分憂。”
趙銘:“殿下過于苛責自己了,臣自入官場以來,所遇到的初出茅廬者不知凡幾,殿下是微臣所見,學得最快,上手最快的人,比之當年的大殿下也不妨多讓。”
燕煦聞言,略低頭,垂下眼簾,斂去眼中神色,在擡頭時,皎潔銀光下滿眼滿臉都是謙遜的淺笑,內裏又帶着藏也藏不住的,被誇獎後的喜悅,道:“趙大人謬贊。”
見人如此,趙銘心下也不由一軟,他已年近四旬,可由于性格原因至今仍未娶妻,膝下無子,對于燕煦這種上進又乖巧的小輩,一向很是喜歡,然對方到底是當朝皇子,哪容得了他逾越。
但這也不妨礙趙銘欣賞他,含笑的趙銘,放緩了語調,安慰道:“下官從不妄言。”
燕煦仿佛因為對方的這句話打開了心結一般,眉目逐漸緩和下來,神色一松一弛間,開口說道:“倒是我執着了,《禮記》中有雲,男兒丈夫生于世當修身養性齊家,而後治國平天下,本皇子如今尚未娶親,有些事倒也确實不急。”
燕煦無心的一句話,聽在趙銘耳中卻仿佛猢狲灌頂,恍然大悟,瞪大了眼,喃喃自語道:“娶親啊,沒錯,殿下你說的很對。”
燕煦不明所以,幹脆露出迷惘之色側了側頭,疑惑問道:“大人你怎麽了?此言何意?”
“臣突然想起另有要事還待處理,殿下,臣先行告辭了。”趙銘對着燕煦一行禮,也無暇顧及他,便沖沖轉身往回走,沒跨出幾步還撞到了正緩緩走來的宗正少卿,也不待停步好好道歉,沖沖告罪了一聲便急急離去。
走出好遠,甚至還傳來了他哈哈大笑的聲音。
李青一臉莫名地看了看離去的趙大人,又轉回頭看了看燕煦,躬身行禮:“見過四殿下。”
燕煦眉目含笑,擡手虛拖:“大人請起。”
“殿下與趙大人這是?”李青一臉疑惑地問着,而後低低笑了一聲,放輕了聲音再道,“齊家治國平天下,殿下您這是在為大殿下出謀劃策嗎?”
燕煦搖了搖頭,亦是滿臉不解:“本皇子也是不知,他突然就這麽激動地走了。”話畢,燕煦同樣放緩了聲音悄聲說道,“監國皇子的終身大事,乃國之大體,本皇子這麽說,大人可明白?”
李青臉上笑着,低低出口的話語卻與面色截然相反,不甚贊同:“此次寒冬大水,民間盛傳大皇子監國失德,是大殿下有史以來名譽受損最重的一次,如果後續引導得當,長此以往勢必能影響大殿下在群臣中的聲望,與我等而言是大大的有利。然此時若群臣上表奏請大殿下迎娶皇妃,民間尚有沖喜之說,朝廷又豈能例外?大殿下若納谏娶妃,那屆時,無論事态再如何發展,群臣也便失了以失德之說征讨大皇子的餘地。”
話至此,李青眉目一皺,一時想不通四殿下此舉意欲何為。
“還請殿下三思。”
李青說的這些,聰慧如燕煦自然明白,他甚至可以預見。
當日朝會上,姚淩雲出言攪亂寧王欲往南方的計劃,轉而推薦燕昱之時,燕煦就能隐隐約約地猜到他後續意欲如何。
謠言總歸只是謠言,能對大哥的民望所造成的影響本就有限,此刻民間已起不同聲音響起。而此時他若大婚,民間定以沖喜之說度之,那所謂的失德之說亦可順勢壓下。
若他不娶了呢?
但是,如果大哥真的就這樣娶妃了,不是很好嗎?
在他一直糾結着,躊躇着,何以抽刀斷水水更流之時,上天卻給他了這樣一個機會,非此即彼,是直接拉上了水閥杜絕一切,抑或棄刀,而後任由洪水泛濫成災。
這大好的機會,他怎能不試上一試。
只要大哥妥協,那他也願意放棄。
誰都可以,唯有姚尋不行!
這是他給自己,也是給燕辰,最後的機會。
近乎有點瘋狂的執意于燕煦的眼中一閃而過:“你照做便是,所謂失德之說,能對大哥造成的影響本就有限,憑姚淩雲的謀略,最終不過細小漣漪,眼下民間風向已有轉變,我們沒有必要過于關注此事,再者李大人你想得到的,別人又豈會想不到?”
選妃對大殿下那方百利而無一害,眼下好不容易尋到大殿下的“錯謬”,那二殿下和寧王一黨勢必不會任由事态順利發展,可道理雖是如此,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李青仍是不贊同地皺着眉。
燕煦看了他一眼,斟酌一瞬,眸中浮起一片混沌,而後蕩去,再道:“大哥一向重孝,父皇尚在病中,我了解他,眼下他是決計不會同意娶親的,而我們所求的也不是結果,現在的局勢越亂才對我們越有利,所以你大可放開手來,怎麽亂怎麽來,你我且看他們最後,究竟誰能搶得過誰,最好嘛,還是。”
眼簾微垂,燕煦的唇角有笑意漾開。
“全部輸掉。”
入夜,天寒似冰,行人寥寥。
辭別李青後,燕煦的思緒随着踏離宮門,而變得越來越混亂,各種想法在他的心口堆積堵塞,難得排解,突然間他不想回府了,于是便換了個方向,随性而走。
他說服了李青,卻無能說服自己。
他很明白自己此番的目的為何,可他心下又很清楚的知道,燕辰究竟會何如選擇。
恩義皆可償,唯獨喜歡不能償;恩義皆可斷,同樣唯獨喜歡是斷不了的。
這世間諸事,何以事事不遂人心意?
不知不覺間,燕煦又走過玲珑街,來到了望花樓。
燕煦一瞬訝異後,便釋然了。
人活在這世上,會不由自主的被兩種人所吸引。一種是與自己相似,另一種則是與自己互為相補的。
因為相似,所以親近;因為互補,故而再難分開。
縱橫天地,獨居一隅,究竟何者才是你心中所想呢?
站在與當天同樣的位置上,擡頭,目光不期然地遇上一雙眼瞳,笑了,霎時滿天星光映眼底。
慕容淮還是如上次一般,坐在相同的位置上,面前桌上,暖黃色的燈火在風中搖擺不定,垂目看着窗下,正正好于燕煦擡起的雙眼相接,滿天星光入其眼。慕容淮先是微微怔了怔,而後唇角微揚,勾起一個笑紋,桃花眼中似含着幾分戲谑,出聲道:“公子今日,可有逸致?”
燕煦負手在背,再進了兩步,道:“本是良辰,奈何虛度,所以我來了。”
“既然來了,又何必還在樓下吹冷風?”調侃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同時收回視線起身,與上回一樣,仍是擺好一壺酒,兩只瓷杯,拾袖,執壺,緩緩傾倒。
燕煦聞言眉梢輕挑,徑直入內。
擡步上樓,至人對面坐下,也不待人言,便拿起桌上的酒杯,滿杯溫酒一口灌下:“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不得允而入,若是被公子拒之門外,豈不錯失知己?”
慕容淮笑了笑,再提壺,為其面前已空之杯再滿八分,口上依舊漫不經心道:“我還以為,以公子之能,天下無門不得入。”
燕煦亦笑了笑,不置可否,再擡手,指尖劃過酒盞,卻未提起,手指在杯口打着轉,淡淡道:“人貴自省,方可成事。畢竟,凡事不能過度,其勢太過,反而有過不及啊。”手上動作未停,眼卻擡起,落在酒杯上的視線随之上移,落到了慕容淮的身上,嘴角笑意加深。
“更何況,公子本非常人。”
直白到近乎言明的籠絡。
慕容淮與他對視一瞬,繼而移開視線,拿起自己面前的瓷杯,在手中略略把玩着,不接其言,話鋒轉開道:“公子且看,這白瓷釉燒的很好,酒入杯中,沿上的海棠便如盛放一般,甚是好看。”
燕煦随其言論垂目看杯,一詞未置,只安安靜靜地坐着,卻無端的就騰起一種不動如山的氣勢。
慕容淮不受其擾,又笑了笑,再道:“然其雖美,可沒有燒出來之前,誰也不知道它會不會成。”
“所以呢?”燕煦看着瓷杯,嘴角揚起,眼眸之中傲氣橫生,“水涸,魚将死,都可放手全力一搏,更何況是前路未定的情況下,一半的機會,夠多了。”
慕容淮笑了笑道:“觀公子外表還真看不出公子竟是如此豪邁心大之人。”
“你便是直接說我是賭徒,我也不會介意。”燕煦漫然一笑,随後沉下臉來,問道:“若游戲天下就是公子的志向了,那公子當初為何又要學習文韬武略?”
慕容淮眼中陡然亮起一抹淩厲,眉宇間皆是豪氣淩雲,然只一瞬,氣勢皆收,如未曾有過一般。
“一腔孤勇總是難敵世事風霜啊。”滿目柔光,足可消去冬日清寒,燕煦放輕了出口的聲線真誠提議道:“來幫我吧。”
慕容淮仍是一副懶散作派,桃花眼中掠起幾分倦色,道:“天色已晚,公子是回,還是就宿下?”
燕煦挑了挑眉:“夜已深,我便不打攪了。”
話畢,燕煦傾身站起,拿在手中酒杯卻并未就此放下,仍舊留在手裏,向外走出幾步,再回首,微傾,一排水漬顯于地面,鄭重道:“這杯酒就當是本皇子借花獻佛,以祭拜百年前的慕容一族,告辭。”
燕煦順勢甩出的酒杯,被揚手的慕容淮完完好好地接入手中。
走至樓梯邊上的燕煦,再次頓步,不過這次他沒有回頭,直道:“現今這個世道,入世難,出世也難,要想大大隐于市,身在世中又置身世外更是難上加難,慕容公子是聰明人,相信不會做出舍近取遠之舉,改日我再來讨教。”
慕容淮捏着酒杯的手頓了頓,身形略略僵了片刻。良久,十指收緊,閉上眼睛,眼睫輕輕顫了顫,複又睜開。
男兒生于世,誰又願碌碌一世,得過且過?
縱橫天地,出将入相也曾是他的願望。
他年少意氣風發之時,甚至有想過,若是自己早出生個數十年,活在啓帝的那個年代裏,那現今統一天下的焉知不是他?
但這些都已經過去了。
早在十年前他就放棄了這個心願,他不能讓大哥越陷越深。如今這燕式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富足,很好,實沒必要再興禍端,累及黎明。
哎。
慕容淮長嘆一聲。
這是他自出道以來,第一次觀星失敗,不想,竟錯得如此離譜。
星象分明顯示是紅鸾星動,可闖入眼來的不是翩翩美嬌娘,亦非柔弱少年郎,而是意欲展翅的雄鷹。
哎。
慕容淮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
☆、大殿不選妃
通幽曲徑,林木疏朗,其間,間或錯落着幾株紅梅,青灰磚所建造的亭臺頂上堆積着點點殘雪,雖無人清理,倒也算生動野趣。
這是皇宮內一條鮮少有人造訪的小徑,姚淩雲正漫步于此。
朝着禦書房的方向。
半刻鐘前。
正欲從元和偏殿前往禦書房的姚淩雲,剛跨出殿門不久,便看到四皇子燕煦正從前方遙遙走來。
今日早朝時,禦史大夫趙銘突然上表,奏請大皇子選妃之事,而後百官群臣就此争論不休,有贊同,自然也有反對的。
最後大殿下以陛下病重及南方水患為由,将此事推後在議,但到底這事情只是推後,還沒有徹底定下。
自己若在此時與四殿下遇上,對方會同自己說些什麽,姚淩雲可以預見。
于是乎,名動大襄的第一才子姚尋,一反常态的,趁着燕煦還沒有看到他,悄悄繞道,落荒而逃了。
對于那個罵,罵不得,打,更是想都別想的四皇子,當此之時,姚淩雲以為退是最好的辦法。
眼下繞道而行的姚淩雲正走在這條景致如畫的小徑上,蕭瑟風起,枝上雪花并着梅花一同飄落,鮮有人跡的小徑,難得的迎來了行人的足跡。
且還不止一個。
悠閑漫步的姚淩雲舉目四顧間,看到前方有一人身着鬥篷,鬼鬼祟祟,正往宮內而行。
“什麽人?”姚淩雲出聲呵斥。
前方可疑分子聞聲頓步,卻沒有回頭,只靜靜站着,姚淩雲沉吟一瞬,擡步靠近。
就在他靠近那人一丈遠時,前面的人突然回過身來,見是姚淩雲,他明顯松了口氣,擡手拉下頭上帽兜,附身一禮。
“尋公子。”
眼前人竟是櫻珠姑姑。
寧貴妃身邊的侍婢。
“櫻珠姑姑怎麽是您?”姚淩雲詫異,上前數步,同樣回禮。
櫻珠笑了笑,說道:“為娘娘去了趟相府,辦點事兒,也不是什麽大事兒,本想不驚動旁人,悄悄回去的,不想竟被尋公子撞見了。”
姚淩雲同樣一笑,也不再追問,只說:“原來如此,倒是尋的不對了,不知貴妃娘娘近來可還好?”
“娘娘身體安泰,公子挂心了。”略頓了頓,櫻珠踟蹰半晌,斟酌着開口道,“公子與大殿下形影不離,私交甚密,有些事兒想必公子已從殿下口中得知,近日四殿下頻頻舉措,娘娘不免為四殿下的事情操煩,故而才會讓我悄悄去一趟左相府上,今日之事還請公子保密,切莫向旁人提及。”
姚淩雲颔首:“尋明白。”
“有勞公子,那我便先行告退了。”
“姑姑請。”
櫻珠再次一禮,随後轉身離開。
“趙大人這個提議,本王以為可以采用。”
禦書房內,燕骁立于堂中,注視着燕辰,面上少有的帶着絲笑意,視線狀似無意的掃過一旁與他同時來到禦書房的姚淩雲,繼續道:“大皇侄的年紀也不小了,也是該到娶親生子的時候了。”
燕辰本在位置上坐着,聽到寧王口喊大皇侄時,便直身站起走出,只以一個晚輩的姿态,恭恭敬敬地解釋着:“皇叔挂心了,只是眼下水患方歇,湖廣民衆生活凄苦,我又豈能在此時不顧念黎明之苦,大肆鋪張選妃?”
燕骁雙眼微瞌,不甚贊同:“我大襄之地域是何等廣闊?所遍布的人口又是何其之多?豈能面面俱到?再者自大襄成立至今,又有哪一年是安安穩穩,風平無波的?每一年都有那一年所需要及時處理的天災人禍,若按照大皇侄所言,那你豈非這輩子都不用娶親了?”
燕辰抿了抿嘴,沒有回答他,只道:“皇叔所言甚是,然辰以為,當此之時,不宜進行選妃事宜。”
燕辰話音甫落,燕骁便擺了擺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眼下大哥病痛加深,你若能在此時娶上一門妻妾,沖沖喜,也許大哥的病便能不藥而愈了也未可知。”頓了頓,燕骁轉頭對姚淩雲笑道,“尋公子以為?”
姚淩雲順勢看來,眨了眨眼,沉思了會,仿佛是真的在直言提谏一般,斟酌着開口:“沖喜之說雖自古就有,但那不過是民間訛傳,生病了最應該做的事情還是找大夫,而非此類民間偏門,皇室的所為,民間一向廣為效仿,故而下官以為此舉不妥。”
“哦?”燕骁饒有興致地看着姚淩雲,回應了聲,“尋公子此言是覺得沖喜之說只是謬論?”疑問出口,無需他人解答,燕骁繼續道,“可本王卻不這樣認為,此說法由古時傳至今時,卻依舊在民間廣為流傳,又豈會僅僅只是謬論,總有其可取之處,尋公子此言未免獨斷了。”
“王爺有所不知,民間傳言一向有其局限性,從古時傳至今時,或許曾經真有那麽幾起成功的案例,以至民衆們聽之信之,但往大的方向看,自古以來,尋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可以靠選妃來遏制亡國,相反,有更多的帝王由于選妃太過頻繁,勞民傷財,而導致亡國。”
一聲輕笑,只一聲,就只一聲,發音簡短,然意蘊無窮,深刻地表達了此刻燕骁內心的想法。
“呵。”
姚淩雲仿佛聽不出來一般,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八風不動。
燕骁見狀挑挑眉,感嘆道:“尋公子果真博古通今啊。”
其實燕骁倒不是真的很在意燕辰娶不娶王妃,燕辰不娶對他的利益反而更大一些,他只是好奇姚淩雲對此事的看法,所以才會有此一說,而眼下已得了姚淩雲的答案,也便不在多做糾纏。
又同燕辰講了幾句,沒一會兒便先行離開了。
寧王離去後,姚淩雲一反方才所言,苦口婆心地勸誡起來。
“殿下你該娶親了。”
燕辰看了他一眼,神色未變,只搖了搖頭。
“不可,本皇子家中已有妻子。”語畢,燕辰有些緊張不安地補充道,“且家妻善妒,若是再娶,家将不成家。”
姚淩雲大吃了一驚,瞳孔微縮,瞪大了眼睛看着燕辰,誠心建議:“一個妒婦,殿下何不休之?”
燕辰嘆息一聲,沒有立刻回答,只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好一會才說道:“還是不可,本皇子不能沒有他,他雖善妒,但本皇子就愛他這一點。”
說這話時燕辰略略放緩了聲線,這種近乎示弱的聲色表情出現在一個一貫從容篤定的人身上,多少有些可憐巴巴的,強烈的反差感,令姚淩雲頗有些無所适從。
姚淩雲擺了擺手,一臉不願多說的模樣,轉身欲走。
燕辰擡手扯着姚淩雲的手腕将他拉了回來,掰正他的臉,定定地和他對視着。
姚淩雲只當自己看不懂,報以無辜的眼神。
燕辰只能發出大招,出言道:“尋卿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姚淩雲想了會,眨了眨眼:“還真有,但臣開口之前,殿下得先赦微臣無罪。”
“恕你無罪。”燕辰回答的極為幹脆利落。
姚淩雲滿意點頭,而後很是不解地問道:“人都說娶妻娶賢,殿下你不僅娶了個妒婦,還如此珍之重之的對待着,你莫不是個受虐狂?”
燕辰聞言,不怒反笑,溫柔的視線落在姚淩雲身上,眼神異常的明亮,瞳孔裏滿滿當當的只倒映着對方一人,直看的姚淩雲面頰發紅,才低低地開口說道:“本皇子以為娶妻娶賢,此乃謬論。”話音落下,燕辰上前一步,一把抱住姚淩雲,二人胸口貼着胸口,兩顆心擠在一處怦怦然跳動着,“既然要娶,自是該娶自己所慕着為妻。”
燕辰的體溫溫暖而幹淨,兩個人貼在一處,一時間氣氛過于良好,良好的氛圍導致姚淩雲的大腦陷入到一種極端舒适的昏庸之中,不自覺地出聲道:“殿下說得好,尋也想娶自己愛慕之人為妻,就是不知可否啊?”
燕辰聞言一證,旋即笑了:“這怕是有些難。”
姚淩雲一把推開燕辰,挑起眉眼怒視燕辰。
“為何?”
姚淩雲的那一眼本意是做出恨恨的樣子,然而他面頰因為方才之故有些泛紅,所以這一眼不僅不恨恨反而略顯嬌嗔。
燕辰見狀也不說話,傾身直接吻住了他。
這個吻缱绻纏綿,維持了很久很久,直到榨幹了姚淩雲胸腔中的最後一次空氣,燕辰才放開了他。
“就因為這。”
姚淩雲粗喘着氣,期間數次嘴唇微動,可偏偏就是沒說出一個字來,胸腔熾熱地跳動,膨脹着,沉默良久,哼了一聲為被吃豆腐的畫下句號。
“我方才來此的途中……”兩人又慣常你來我往,閑話玩笑了幾個回合,位上端坐的姚淩雲輕抿了口茶水,才轉開了話題,然想到對方離去前的囑托,遂然收住話頭,順勢一轉不着痕跡地繼續道,“遇見四殿下了,阿辰,你可知貴妃娘娘她為何一直不願讓四皇子涉及朝綱?”
不想對方會突然有此一問,燕辰有些疑惑地側頭看向姚淩雲,在一瞬地躊躇過後漫上了一絲笑意,說道:“多年前,我也問過母妃這個問題,她說權利能亂人心志,她只是希望四弟能平安順遂,一生安泰,只做個閑散親王。”
姚淩雲聞言,眉峰微蹙,陷入了沉思。
燕辰不解,問:“怎麽了?”
“你不覺得娘娘的這個心願,來的有些……嗯,不合時宜,或者說莫名嗎?”姚淩雲斟酌着措辭,慢慢道出心中疑惑,“我記得貴妃娘娘出身普通,父母二人皆為尋常的江湖人士,那童年當是完整的,而陛下登基後,也并未充盈後宮,寧貴妃雖非皇後,但這後宮之中從不曾有人能與她相互抗衡,人人皆知她是後宮之首,便是你們兄弟幾個,尤其是你與四殿下一向情同手足,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娘娘何以産生權利能亂人心志的擔憂?”
知曉前因,所以燕辰或多或少能理解寧貴妃心中所想。
但皇家秘辛,便是阿尋,眼下也不便透露,略一沉吟,燕辰笑道:“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娘娘才會由此想法。”
嗯?姚淩雲詫異,眼神示意燕辰繼續。
“古往今來,因權利而起的紛争,還少嗎?”燕辰曲起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桌面,實心紅木發出沉悶的叩擊聲,“我想娘娘是打算防範于未然吧。”
姚淩雲沒有回話,每當他認真地思考一件事情的時候,過于專注的神色,會令他看起來有些呆怔。
見人如此,燕辰內心猶疑不定了會,可最後還是将到口中的一些事情壓下,出言安撫道:“由小見大,自見本真,娘娘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會對四弟産生這樣的期盼并不難理解,再者,便是退一萬步講,我們沒有切實證據證明娘娘言不由衷,既然如此,那我認為信任會是比懷疑更好的态度。”
姚淩雲凝目看着燕辰,眉眼微不可查的顫抖了下,本算計探究的顏色于眼眸中慢慢淡去。
他總是這樣,寬容,曠達,看似中規中矩,其實內心無比強大,他總能看到旁人所看不到的一面,并且設身處地的去理解它。
“我明白了。”心事放下,姚淩雲整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