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你剛剛說那兩字時候的姿态,與三公主有八分相似。”
“姚淩雲!”
今天的齊太醫也很心塞。
☆、南下(上)
“看什麽呢?”拯救齊禦風于水深火熱的姚淩雲,回轉禦書房時,見燕辰正專心致志的看着幾張紙。姚淩雲施施然踱步至燕辰身邊,側頭瞟了一眼:“這便是跟在三公主身邊的影衛所帶回來的消息?”
燕辰點頭。
“有問題?”
姚淩雲只看了一眼便走了開去,到旁邊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喝着。
“南方似有異動?”燕辰看完奏報後放下,視線轉到姚淩雲身上,若有所思道:“南平一帶,每每入夜便能看見螢火飄飛。”
短短一句,端倪盡顯,姚淩雲挑了挑眉,語調随意地接了一句:“這種季節,居然還能見得到螢火蟲,莫非那是塊風水寶地?”
話中打趣意味甚濃。
燕辰不置可否,再道:“起先只是螢火,可随着時間推移,慢慢得夜裏又傳出了金戈鐵馬和鬼哭狼嚎之聲。”
姚淩雲微一皺眉,問:“可有人命傷亡?”
燕辰搖頭:“目前尚未傳出,但已有幾個靠近捕捉螢火蟲的孩童失蹤了,前往尋找的家長也都跟着一同失蹤,後續當地官府亦有派人前去尋找,然所去者無一不是人間蒸發,不過至今尚未尋得屍體,所以不好斷言。”
姚淩雲沉吟片刻,放下手中茶杯,問道:“你會特別提及此事,那應當不只是普通的神鬼轶事,還有其他原因?”
“目前南方諸地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早已亂成一團,關于此次水患的由頭更是層出不窮。”燕辰看着姚淩雲,頗有些無奈地輕嘆了聲,“此前被壓下的大殿失德一說突然又在南方坊間再次傳開,二弟雷厲風行,命人查證,查得背後的傳播者,乃是一群科考落榜的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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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了一聲,姚淩雲漫不經心地撫着面前茶杯,饒有興味道:“那二殿下是如何處理的?”
燕辰道:“□□、收押。”
姚淩雲聞言一怔:“二皇子此等行為,豈非等同駁了南方士大夫群體的面子?那些個老古董們怕是咽不下這口氣吧?”
說話間,姚淩雲不由陷入了沉思,燕昱此人一向韬光養晦、謹小慎微,絕不是不顧後果之人,況且江南名士本就是他最大的仰仗,何以突然會不顧後果?
一時之間,便是姚淩雲也無法參透其中隐情,略側首,見燕辰正專注地看着自己,姚淩雲眨了眨眼,斂下心中所想,笑道:“大多名門望族的血液中,天生就流淌着名為‘護短’因子,尤其是南方諸地,魚米之鄉,少經戰火,士族輩出,其護短行徑更是令其他諸地望之喟嘆,這陣子的南面想來很熱鬧啊。”
對方思索時,微微顫動的眼睫,宛如一把小刷子,羽毛似地撩撥的燕辰有些不合時宜的心癢癢。
“說起護短這世間大概是沒有哪一個世家能比得上蜀中沈家了。”輕咳一聲,燕辰撤開視線,“這次,沈氏一門由現今門主率領,齊下湖廣,救治災民。”
姚淩雲倍感意外:“蜀中沈氏醫毒雙修,他們出手,那湖廣災民的近況能比你我預想中要好上很多。”
燕辰點頭:“可奇怪的是,根據沈世門人的說法,他們之所以會南下救災,乃因本皇子。”
“你?”
燕辰一笑,再次點頭:“對,我,據說是本皇子親自傳書至蜀中,請求沈氏出山,沈門主感念本皇子一片拳拳為民之心,為本皇子所折服,當即便率領門中衆人,南下救災。”
姚淩雲踱步至就近的位置上坐下,單手托腮,另一手則置于桌面,輕輕敲擊着,笑吟吟地沖着燕辰搭話:“我居然不知,你竟和蜀中沈氏也有交情?”
燕辰無辜:“連就我自己也不知道。”
姚淩雲思付一瞬,又笑了起來:“那看來二皇子此次會如此雷厲風行地解決謠言之事,必然與沈門主有關。”
燕辰“嗯”了一聲,說道:“沈門主在得知傳言的當下,便趕至湖廣督府面見二弟,随後二弟便處置了一幹人等。”
姚淩雲曲起的手指很有節奏的一下一下敲擊着桌面,同時腦海內亦飛快地算計着這其中的利弊得失,最後五指攤開,說道:“蜀中沈氏這一代的門主我記得乃出自旁支,他好像也一直對外宣稱說自己只是代門主,待沈氏正統血脈回歸,就會讓出位置。”頓了頓,姚淩雲問道,“沈氏這一代還有正統血脈存留?我記得當年沈崇是被陛下親手斬殺的。”
“阿尋。”燕辰認真地看着他,搖了搖頭。
姚淩雲見狀立馬收住話頭,也不多問,轉而回到原來的話題上:“這些與南平鬧鬼有何幹系?”
“南平之事便是在局面亂成一團時,喧嚣塵上的。”
“以何由頭?”
燕辰微微掀起眼皮,投射過去的視線,頗有些淩厲冷然。
“天子失德,寧王暴虐。”
“嗯?”姚淩雲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
燕辰說:“你可還是記得當年的南平大捷,九皇叔殲敵20萬。”
姚淩雲點頭:“那是自大襄成立以來最輝煌的一戰,九王爺也是因為那一戰而與陛下比肩,被譽為大襄軍神,據說由于那一戰實在是太過慘烈,屍骨成山,血流成河,便是慣戰沙場九王爺觀之也心生不忍,而命兵士們将敵軍屍身盡數收埋在南平一處的峽道之中。”
說話間,姚淩雲已隐隐猜到傳言內容。
燕辰同他對視,微颔首說道:“這是史載,而按照眼下南平之說,那20萬士兵并非戰死,他們早已投降,是九皇叔下令坑殺的。”
“坑殺戰俘?”便是料到,姚淩雲也依舊震驚,“我記得那一戰父親也有随軍。”
“姚相從南平歸來後,便與九皇叔再無瓜葛。”
二人對視無言。
難道……
“關于此事,二殿下并無奏報嗎。”雖是疑問,姚淩雲卻用了肯定的語氣。
燕辰颔首:“二弟的奏章中只提到了謠言和水禍之事。”
姚淩雲聞言沉默,起手抵着下颚,陷入沉思之中,他于室內來回踱了兩步。良久,才遲疑着說道:“我記得你之前提過,說二殿下總是讓陛下想起他的母親,這導致了他們之間的不親厚關系。”
燕辰嘆息:“因為绮妃之故,二弟一直是與父皇關系最疏遠的皇子。”
姚淩雲卻持懷疑态度:“可我卻不這樣想,我認為二殿下與陛下的疏遠,原因并不僅僅只是因為娘娘之死,這其中定還有其他因由。”
“哦?”燕辰挑眉,示意對方繼續。
“以陛下的個性,他對二殿下的态度,你不覺得有異嗎?”
“因過往之事,父皇不知如何相處,這不奇怪。”頓了頓,燕辰再道,“這世上,誰無心結,個中滋味也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能明了。”
姚淩雲倒了杯茶,茶杯在手,褐色的茶水随着他踏出的腳步在白玉杯中泛起小小的漣漪。
“可陛下是何等人物,即便當年有錯,誤了娘娘的生死,事後也不該是逃避畏懼之人,更遑論是在事件過後即刻将二皇子送去江南,此後更是整整八年不曾召見一面。”
“這事少時我曾問過父皇。”
“那陛下是如何說的?”
燕辰擡手接過姚淩雲遞來的茶水,臉上露出了些遙遠的追憶神情,嘴角微微上揚,可眼底卻落着不平靜的暗潮,待姚淩雲仔細一看,對方已垂下眼簾,将多餘的情緒掩飾的幹幹淨淨。
“父皇只字為提,只說若無來處,天下之大,何處都是歸路。”
姚淩雲不解其中深意,不由皺眉。
杯中茶水飲盡,燕辰手腕一動,茶盞在半空劃過一道圓弧,被穩穩當當地放在桌面上:“如今想來,關于父皇對二弟的态度,确實有待深究,你之所言的也不無道理。”
“這也只是我的猜測。”姚淩雲牽了牽嘴角,道,“各中隐情我們暫且壓下不論,但二殿下此番作為,其意圖不難想象。”
但真的僅僅只是如此而已嗎,姚淩雲仍有懷疑。
燕辰沉吟半晌,許久才嘆道:“許是二弟尚有其他難言之隐。”
話雖如此說,但就連燕辰自己也難以說服自己。
姚淩雲側目看着燕辰,看他微斂的眼睑,看他在瞬息間流露而出虛弱無奈,心中默默一嘆。
“你啊,凡事都往好處想,這是仁義,是好事,但仁,也不能太過,一昧如此,等同退讓,需要知人心難測,而今你還只是監國,一旦登上大位,如此想法,輕則害己,重則誤國。”
“我明白,最壞的打算,我心裏有底。”
燕辰很清楚自己身上的每一個缺點,他從不掩飾,也會事先就此做下該有的防範,因此他的這些念頭從來只在一個人的面前表露。
“此地只有你我。”
姚淩雲聞言輕笑了下,對燕辰這種難得的,不動聲色的小抗議包容至極:“嗯。”
二人相對而笑,一會兒,燕辰開口說道:“這樣的流言若放任不管,不僅有損父皇聲譽,更會降低朝廷威信。”
姚淩雲亦作此想,二人再度對視,此時面上都已沒了笑意,只有鄭重,姚淩雲上前跪下:“臣請南下。”
“準奏。”
燕辰扶起他:“此事幹系重大,尤其是當此之時爆出,若一個處理不好,極有可能造成民心動蕩,我本也意屬由你前去,但身負欽差之責不好打探。”
停頓了會,燕辰再道:“你與彥清秘密前往,務必弄清事情源頭,明面上我再下旨讓趙大人前往巡視災後督造之事。”
姚淩雲一一應下,沉吟片刻,斟酌着開口問道:“那,若其實是二殿下那邊……”
燕辰頓住,他的眼珠是難得一見的純黑,平穩無波,黑色吸光,他的眼睛尤甚,略顯昏暗的光線悄無聲息地流淌進去,他身上那股銳利還沒來及被人察覺,便已被置換成別的東西:“他對父皇雖存有怨言,但我相信此事絕非他所策劃。”
燕辰張了張嘴,剩下的話,他尚未開口,姚淩雲便已接上,替他講出口來。
“可他并沒上報,根據暗衛傳回的消息,也并未采取實際行動,而是放任不管,一個身處現場的皇室中人在此時選擇袖手旁觀,與民衆而言無異于雪上加霜。”
姚淩雲沉痛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時間不夠沒寫完,明天更下。
☆、南下(下)
當夜。
相府。
當姚淩雲整理好行裝,已是明月在梢之時。
跨出房門的姚淩雲,沿着府內的青石路向姚孟軒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青灰磚所建造的房屋上堆積着點點殘雪,于月色下散着瑩瑩白光,梅樹疏朗,修竹蒼綠,甚為雅致。
而此時,姚孟軒正在院中賞月。
他着一襲月白常服不染凡塵,負手再背,正擡頭望月,眉舒目朗沉靜如水,皎潔的月光輕輕籠罩在他的眉目之間,細碎的腳步聲傳至,姚孟軒聞聲回首,見是姚淩雲,毫不意外道:“都整理好了?”
姚淩雲點頭,執手作揖:“特來拜別父親。”
“嗯,一切小心。”
“是的父親。”頓了頓,姚淩雲遲疑道:“父親,南平之事……”
姚孟軒聞言,身體兀然一僵,內心深處難以壓制的憤恨感頓時湧起。大悲大憤之間,他渾身的血液流速反而變得慢了,指尖一片冰涼,過了許久,才慢慢地緩了過來,啓口出聲道:“當年,我與他,與燕骁,是最好的朋友,我們秉燭夜話,關系融洽親密,就如同現在的你和殿下一樣,形影不離,壯志一同。”
夜風帶來幾片雲彩,遮得月色忽隐忽現,姚孟軒注視着這樣的夜色,再此開口,他出口的聲音很低很低,就像是從喉嚨裏發出的嘶嘶聲一般。
“初見時,我們便許下了掃清亂世,蕩平天下的誓言,那時候我們做什麽都在一起,我當時總以為那會是一輩子的事,但事實總不盡如人意,而今,早已不複當初。”
姚淩雲沒有說話,那是他沒有經歷過的人生,他能感同,卻無能身受,所以他無權置喙。這世上的每一種經歷都是獨一無二的,比起安慰,敬畏、尊重更加難能可貴,故而姚淩雲未置一詞,就這麽看着姚孟軒,靜靜聆聽。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仿佛是上輩子之事一般,久到我都快忘記了。”
姚孟軒的視線飄遠,凝視着遠處的某一點:“後來我們分道揚镳,曾經一度我打算殺了他。”
“可最終我還是沒能做到。”
到底是下不了手,還是沒有能力,姚孟軒不想深究。
只有将生死看得太過輕易的人,才會将殘殺同族視為理所當然,可姚孟軒不是,他一直是最懂得尊重生命的人。
長久壓抑的心事突然湧上心頭,情緒無從排解,姚孟軒感覺有一團熱火在他的體內燃燒,焦灼着他的理智。
自南平大戰過後,他們再無瓜葛。
從此以後,他的眼裏,便再也沒有燕骁此人,但其實姚孟軒自己也很清楚,這樣的漠視,說到底也不過是在彰顯另一種動搖。
欲蓋彌彰。
想到此處,姚孟軒渾身一顫,驚惶之感仿佛海嘯一般,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他被困在這冰冷的浪潮中,幾乎就要窒息了。
“父親。”
姚淩雲的一聲呼喚,喊回了姚孟軒的神志,驚惶之感戛然而止,浪潮退去,所有的情緒亦逐漸平複了下來。姚孟軒斂下腦中思緒,轉頭看着姚淩雲,輕聲說道:“沒什麽了。”
姚淩雲聞言默然。
姚孟軒就那樣靜靜地站在明月下,幽深的眼眸裏,有冷厲一閃而過。
“你可還記得這些年為父所教導你的。”
姚淩雲一愣,颔首:“父親所教,孩兒一日不敢忘懷。”
姚孟軒滿意一笑:“你長大了,在很多方面,你甚至比為父更加出色,這些年父親一直以你為傲。”
姚淩雲擡目注視着姚孟軒,心下驀然升起一股難以言說的煩悶感,難以排解,找不到由頭,亦尋不得解脫。
“父親……”
不等姚淩雲說完,姚孟軒直接開口打斷:“關于燕骁,你可還記得當年為父對他的評價?”
姚淩雲壓下心中煩悶,答道:“父親您說,即便最後是幼子繼位,你也不想讓寧王那樣的人執掌國家。”
“沒錯,一個人,不管他有怎麽樣的苦衷,總要有一個底線,一旦突破了這條底線,那他便不能再被稱之為人。”此時的姚孟軒已恢複了往常的篤定,一絲不茍,一板一眼,“當年南平之戰想來你已有眉目。”
姚淩雲點頭。
“南平一役,燕骁坑殺戰俘15萬,而此事我并未禀告陛下。”
便是早有心理準備,姚淩雲也還是忍不住一陣感慨。
“當時天下基本已定,大襄乃人心所向,可那時的啓帝陛下江湖習性未脫,為人磊落,襟懷坦白,若在那時将此事上報,他定然會公告天下。”微頓了頓,姚孟軒再道,“這天下歷經了數百年的戰亂,眼見終于要太平了,我不能賭,唯有瞞。”
當年的場景,如今想來,依舊歷歷在目。
“南平是戰場,燕骁總說,戰場上刀劍無眼,哈,可心中的底線若是沒有了,那戰争,便不只是戰争,而是一場舍盡品格的屠殺游戲。”他出口的聲線依舊,可那雙眼睛卻是異常的銳利,“尋兒,你切記不要與父親犯同樣的錯誤。”
姚淩雲斟酌半晌,猶豫着開口道:“父親,您其實……”
知道對方意欲安慰,姚孟軒直接擡手制止:“我明白,你要說的我都明白,我就是都明白,所以才會産生一套又一套的道理,來說服自己,但明白與看透終究是兩回事。”
他的眉峰都微不可察地顫抖着,本就蒼白的臉上,最後一絲氣血也随之消散殆盡,痛楚在于他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過。
“大殿下,是難得一見的明君,但一個人的才能再如何超群,也總有力盡之時,此時若能得到好的輔佐,便可避免不必要的虛耗,事半功倍,故而你的運籌帷幄,對殿下而已至關重要。”
姚孟軒今日的所有言行都一反常态,姚淩雲心中不安,他盡量掩飾自己的彷徨,點頭應道:“孩兒明白。”
庭院有風呼嘯,拂着二人衣擺,飄蕩而起。
“厚德載物,這是大殿下的優點,但他也時常因為這點而遭人诟病,但是尋兒你務必切記,真正的仁厚是需要勇氣的,且所需的勇氣更是數倍于殺伐狠厲,而大殿下是我平生僅見最勇敢的一個人。”
微風加劇了空氣中的沉重感。
“他為其當為之事,治民若水,因勢導利,實屬難能可貴。”
姚淩雲贊同:“我一直相信他會是個好皇帝。”
“這天下終究還是要交到你們年輕人的手裏。”姚孟軒最後深深地看了姚淩雲一眼,轉身,輕嘆着緩步離去:“時也運也命也,只固守着那條底線,其他,你只要按照你的心意處理便可,我累了,你也早點休息,明日還要趕路。”
姚淩雲作揖目送。
而回到屋內的姚孟軒,燭火未燃,獨自靜坐。
三更更聲過後,姚孟軒突然站起,燃起高燭,起筆書寫奏本,洋洋灑灑通篇皆是仁者治國之道,最末尾告明身體不适,請求大殿下準許告病三月。
次日,燕辰準奏。
寧王府。
燕骁正在聽下人線報。
南平異動,天子失德,寧王暴虐。
落地的紫金大鼎上青煙缭繞,焚着的寧神香靜靜蘊散,一殿清香。
燕骁起手一揮,殿上回禀之人便躬身垂首,無聲地退了下去,室內僅冷雲策一人還恭謹地立在一旁。
冷雲策見他人都退了下去,不由開口喚道:“王爺。”
燕骁擡手打斷了他。又靜坐了一會,燕骁起身,道:“陪本王在府裏逛逛。”
說完便直接跨步外走,冷雲策落後三步随行。
燕骁緩步而行,不出一刻的功夫,便來到了後院,曲廊回繞,溫水引入的池塘這個時節仍水汽徐徐,清波如碧,燕骁拿起一旁石桌上的魚餌,随意灑下餌食,水波間翻躍的錦鯉一擁而上,最先争到的一尾被團團圍住,一時間鳍鲀交錯,水花四濺,燕骁的手指在玉蝶精致的雲紋上撫過,聲調不疾不徐地對身後的冷雲策道:“今日早朝姚相告假了,如今江南水患方息,謠言四起,姚相一向勤勉克己,憂心國事,卻在這個當口告假,想來這身體是真的很不好了,你從本王的庫房裏尋幾根上好的人參送去。”
冷雲策略一沉思,颔首稱是。
燕骁注視着池中群鯉追逐游鬥,眼中浮起一層淺薄的冷意,揚手抛下最後一團餌食,任由群魚争奪,再道:“吩咐下去,就說近日天象多變,本王偶感不适,即日起寧王府閉門謝客,再替本王上一道告假的折子。”
“王爺不可,流言之事,事涉王爺,卑職以為當此之時王爺當照常上下朝,南邊之事卑職會為王爺解決。”
燕骁:“那是本王的過去,就該由本王親自終結,總是交托他人,一味躲避過去,只會讓糾纏不斷延續,那不是本王的風格,再者當年之事,本王自認問心無愧。”
“王爺請三思。”冷雲策皺眉勸誡,“王爺的意思卑職明白,但王爺戎馬半生,慣與幹戈為伍,雖不懼任何挑戰,可口誅筆伐,終歸與軍隊正面交鋒不同,兩軍交戰,雖然也有兵法詭道之說,卻仍是不及人心難防。”
寧王聞言沉思。
見寧王沉默不語,冷雲策繼續道:“二殿下人在江南,此事卻遲遲未曾傳進皇城,最後還是三公主歸來帶回了這消息,火燒的很快,就怕隔岸觀火者,提油救火。”
燕骁冷笑一聲,“明目張膽的行為背後,最有可能的兩種選項,一者慷慨赴義,二者機心算計,本王倒要看看是誰如此不惜命。”
“王爺。”冷雲策還想再勸。
“不必多說。”燕骁直接擡手打斷。
他姚孟軒都敢前往面對,那本王有何不敢?
☆、再遇行風
新歷20年是動蕩的一年,也注定這一年的元宵,阖家難以團圓。
陽春三月,正是江南花繁遍地的好時節。
垂柳迎江,千帆竟過,如詩如畫。
自錢塘江一路南下,煙柳畫橋,風簾翠幕,俱被那絢麗的百花染上淡淡的紅妝。
天下的春天,最美,美不過江南。
氣候溫潤,景色宜人,桃花開遍河堤兩岸,柳絮随風飛舞在甘甜的空氣之中,江南妩媚而又可人的風韻就這樣撩撥着每一個路經行人的心弦。
而姚淩雲幾人便是再這樣的季節裏,到達地處江南的南平郡的。
暖風吹得游人醉,這一派繁華不改的氣象,哪裏還看出就在這幾個月前,這地界裏還收留了一大波由湖廣而來避難的災民?
如今在二皇子燕昱的努力下,災民皆已回轉故鄉,重建家園。
湖廣地界接壤南平郡的西北面,該地,眼下正處于災後重建之時,可謂一團亂,可無論外面再怎麽亂成一鍋粥,江南卻總還是保持着那份讓人嫉妒不已的寧靜。
人聲鼎沸處,隐隐可見酒旗飄搖。
随着微風輕揚,溫柔婉轉的歌聲從高樓上飄飄蕩蕩而下,并着走過行人的歡笑聲,傳進游人的耳朵裏。
歌聲來自明水閣。
明水閣,地處江南湖廣交界,是南平郡內最大的酒樓。四通八達,來來往往的行人只要來到南平,就基本都會去明水閣坐上一坐。
在這歇歇腳,沏一壺新茶,看一看這十裏江南,聽一聽這吳侬軟語。
明水閣倚水而建,閣樓內的座椅,一色全青,配合着宮燈栗牆,倒映出一派清新淡雅的江南風情。
只是眼下閣內衆人所談論的話題,卻與清新淡雅全無關聯,慷慨激昂,文字激揚,俱是神鬼之說。
“诶,你們聽說沒,那地方又出怪事了!”
“嗯?莫不是又有人失蹤了?可我記得那地界已經被官府查封了啊,說是已經上報朝廷,在事情還沒查證清楚之前,禁止閑雜人等出入。”
“可不是嘛,但總有些人啊,他不守規矩啊,沈家那個小少爺,就仗着自己輕功好,偷溜進去了,說是要将那些個裝神弄鬼的人給揪出來。”
“沈家?你說的莫不是蜀中的那個沈家?就是應大殿下邀請特地前來看診的那個沈家?”
“可不就是他們。”
“說來也是奇怪。”其中一人,放低了聲音,故作神秘道,“這事在南平已經傳了有一陣子了,可除了南平郡府動作頻頻以外,就沒見其他府衙出過面,就是朝廷也沒有任何表示,那二皇子,人不是就在湖廣督府裏呆着嗎,關乎皇帝陛下聲譽,這麽大的事,都不見他出來說幾句話,你們說有沒有可能,最近那傳言的內容都是真的?”
“不會吧?那可是二十萬條人命,誰能下得去手啊?”
“啧,就說你沒見過世面,二十萬算什麽?都是行軍打戰的人,別說二十萬,兩百萬都不一定下不了手。”
“不至于吧?”
……
明水閣二層,一靠窗的雅閣內。
頂好的位置。
朝裏,可看清閣內人生百态,細聞紅塵低語聲;朝外,可浏覽這煙波江南,靜聽風雨稀疏聲。
眼下雖不見煙雨,但窗外矗立着一顆亭亭如蓋的大榕樹,風一吹,光影錯落,沙沙有聲,比之雨聲尤勝三分。
“看來民心已經有所偏向了,不知尋公子打算如何作為?”
閣內一木桌上,一人執杯,含笑問道。
姚淩雲側目看他一眼,并不回答,而是将問題反向丢出:“依彥兄你看呢?”
“彥某一介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對于此種鬼神之說,自然不敢有任何看法。”彥清輕嘆,臉上帶着種很是矜持的笑容,轉頭看向桌上的另一個人。
姚淩雲亦順着他的視線一同看去,同樣輕嘆了聲,無奈道:“尋亦然啊。”
直面二人目光的齊禦風特別想找個洞把自己藏起來。
他只是個大夫,他只想與三七黃芪為伴,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他一點也不想和鬼鬼神神之說打交道。
可頂着這樣的目光,齊禦風自認沒有姚淩雲那麽厚的臉皮,所以他無法當作自己看不見。
放下手中杯子,齊禦風面無表情說道:“你們看我作甚?難道你們想讓我一個人去獨闖禁地?”
“诶,禦風兄此言差矣,我們二人豈是這種不講義氣之人?”彥清聞言,當即反駁又轉頭問姚淩雲,“是嗎,尋公子?”
“自然。”姚淩雲含笑贊同,他出口的聲音很悅耳,清清的,又低低的,透着些無奈,但誠懇非常,“只是,尋不暗武功,到時不免要麻煩好友你多多照看,若是扯了後腿,也希望好友你多多包含。”
“彥某亦是。”彥清一嘆,抱拳接道。
“你們!”如果眼神能殺人,那面前這兩個人大概已經被齊禦風的視線,打成了篩子,只可惜,目光是殺不死人的。
此情此景不由得令齊禦風想到離京之前,與姚淩雲的那一番對談。
“說了不去就是不去,太醫院的事情多如牦牛,我很忙,沒空,還請尋公子另尋高明,不要打擾下官。”齊禦風繞開對方,自顧忙碌,頭也沒擡地直接拒絕了前來邀請他一同前往江南的姚淩雲。
“诶,好友此言差矣。”姚淩雲毫不介意地回身快步上前,再一次攔在了對方的眼前,“我可是看三公主日日前來叨擾,才會特地來解救你于水深火熱之中的。”
齊禦風依舊不予理會,再度繞開。
笑話,三公主她再麻煩也不過是每隔兩日來找他比劍罷了,跟着姚淩雲,可是要去江南的,江南啊,距離京師十萬八千裏,他是絕對不會去的,太遠!
見人不答,再次繞開,姚淩雲也還是不生氣,再度追上阻攔,說:“今日我可就要離開皇城了,到時候可就沒人會每次都眼巴巴地趕來救你。”
齊禦風站定擡頭,注視着姚淩雲,認認真真地送他兩個字。
“不去。”
見人态度堅決,姚淩雲不由嘆息,略顯無奈道:“我是誠心拜托,所以才會私下來尋,而非由大殿下直接下令逼迫你執行,希望齊大人你能再好好考慮一下。”
齊禦風聞言大怒:“姚淩雲你威脅我。”
姚淩雲眨眨眼,無辜:“絕對不是。”
齊禦風瞪視姚淩雲。
如果目光也能出聲的話,姚淩雲相信此刻齊禦風的目光一定是在嘶吼,但天下第一才子并非凡人,他好整以暇的再次眨了眨眼,說道:“我方才便說了,這是請求,不是威脅,好友你想岔了。”
齊禦風很生氣,可他又不知該如何洩火。
自己這輩子最大的敗筆一定就是認識了姚淩雲這個禍害。
随着思緒慢慢回籠,齊禦風面上的表情也随之緩緩地松動了,強烈的憤恨感從他面上消退,無奈一閃而過,最後他深深地嘆息道:“算了,不就是打探消息嘛,我還是一人去吧,比較快。”
話畢,也不等二人回應,便縱身從窗戶一躍而下,臨走前還不忘順手捎走桌上的一只雞和唯一的一壺酒。
姚淩雲與彥清兩人面面相觑,繼而哈哈大笑。
姚淩雲重新招來小二,撤下空盤,再叫了一壺清酒。
“我聽說這次蜀中沈氏是受大殿下之邀,才會來前來湖廣協助防止水疫一事兒的?”彥清說這話時,已緩下面上笑容,微微昂首,眼角亦向上挑起,好整以暇地看着姚淩雲。
姚淩雲執壺倒茶,聞言擡目看了彥清一眼,點頭道:“我也是這麽聽說的。”
彥清輕笑了聲,繼續道:“我還聽說沈家這一代的表少爺……嗯,就是失蹤的那個,是現任門主的親表弟,二人關系極好。”
姚淩雲拿起杯子輕抿了一口,眉目舒展,神情安逸:“別說是關系最好的表弟出事了,便是随便一個沈氏門徒出了這樣的事情,憑沈氏一門護短的個性,都不會會置之不理。”放下酒杯,姚淩雲漫然笑道,“看來這次,沈門主是要親自出馬了。”
彥清不置可否,一會兒,又略帶疑惑地說道:“可奇怪的是,我還聽說這位沈小公子不僅醫毒雙休,其武功更是出類拔萃。”
“這麽厲害的一個人居然也折戟沉沙了,看來那地方所隐藏的鬼怪很是厲害啊,希望禦風好友他不要也出事了才好。”頓了頓,姚淩雲微微偏頭,笑吟吟地看着彥清,“彥兄聽說的事情還挺多的。”
彥清一臉謙恭,提起酒壺給姚淩雲添滿一杯:“食君俸祿,該然。”
姚淩雲哦了一聲,同時微颔首表示感謝,随後話鋒一轉,問道:“那,在聽說了這麽多事情以後,不知彥兄可又得出什麽結論?”
雅閣裏忽然安靜下來,風從雕花窗格外吹拂而入,帶來草木的芬芳清氣,二人的衣發随風輕飄而起,塵埃在光影的縫隙間浮浮沉沉。
良久,彥清嘆道:“比起妖魔鬼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