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不是撒謊,為何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出來,将真相公諸天下?你若不是撒謊,何以現在才從地獄爬出?你若不是撒謊,為何要在此時在此地裝神弄鬼?你可知因為水災,外面死了多少的人?你若不是撒謊,那早在數十年前,南平之戰過後,你為何不站出來,那時諸國并起,你若開口大襄豈有今日?你若不是撒謊,為何要跟這幫亂城賊子混在一起?”

“你根本就是想擾亂天下秩序,居心叵測。”

鑿鑿之言,頗有一錘定音之意。

那大漢并沒有想過姚淩雲說所的這些事情,但他也知道,水災之下,生靈塗炭,不由急切的為自己辯解:“你胡說,你黑白颠倒!”

“那你告訴我為什麽?為什麽要在這時候出來裝神弄鬼?為何要在湖廣百姓淹水挨凍之時,出來禍亂民心?為什麽要在天下大定之時重提舊事?”問的是眼前之人,可姚淩雲的視線卻是落在後面那個頭越來越低的人身上,“我父親是什麽樣的人我了解,他不可能會坐視俘虜枉死,啓帝陛下若是知情更不可能任由此事淹沒歷史洪流,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因為!”那人氣急敗壞。

姚淩雲每說一句,便跨前一步,對方随之後退,眼見就要逼近低頭的那人身邊。

“尋公子真是好手段。”慕容遲适時上前打斷,面色如沐春風,出口的話語則寒徹如霜,“真是令人佩服啊。”

被人攔下,姚淩雲也不感意外,微微一笑:“比不得慕容大少。”

慕容遲當即冷臉,再一擡手,濃霧中又有幾人出現,這幾人與方才的那些人不同,他們身形輕盈,明顯是江湖高手。

慕容遲緩步踏出,出手卻猶如閃電,急封慕容淮周身要穴,而後笑吟吟地對幾人道:“想借機拖延時間?呵,你們是自己跟我走,還是,由我綁走?”

姚淩雲雙手一攤,漫然道:“我們還有的選嗎?”

“識趣。”慕容遲冷哼了聲,“帶走。”

☆、人性

山洞。

洞口處三三兩兩地捆綁着十數個人,大都是壯年男子,其中也有幾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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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之前上山失蹤的人口。

姚淩雲側目與葉行風對視一眼。

葉行風不着痕跡地沖他搖了搖頭。

沈家的小少爺不在其中。

只一眼,二人便交換了重要信息。

看來近日頻頻傳出的女鬼謠言的确是他做下的手腳。

既能進入此地,做此手腳,為何不設法救人?是能力有限,亦或另有隐情?姚淩雲心下頓起一絲疑惑,但瞬間的思慮,無礙他腳下跨出的步伐。

洞內,有幾支火把正燃燒着,火光跳躍。

“進去,給我乖乖呆着,不要耍花樣。”往裏行走間,背後一股力道猛然一推,姚淩雲被這股力道狠狠一帶,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尋公子。”彥清見狀,急切上前,喚道。

然不等他靠近查視,自己也被人一把推了過去,緊随其後的,還有葉行風和慕容淮。

“都老實一點!”是方才在外邊與姚淩雲對峙之人。

同時又上前數人,将四人一一捆綁起來,不得動彈。

看着狼狽倒地的姚淩雲,慕容遲嘴角一扯,好整以暇地笑了起來。

“世人都道,天下第一才子姚尋敏秀智巧,一人獨占天下才子七分智,今日一見。”慕容遲微微一頓,玩賞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掃視着狼狽在地的姚淩雲,面上的笑意更深了,溫溫柔柔地說道,“果真溫文儒雅,風采翩翩,名副其實啊。”

娓娓而出的語調,如沐春風,可在此時聽來,顯得分外格格不入,嘲諷意味十足。

姚淩雲沖彥清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而後他轉頭看向慕容遲,被綁的雙手搭在身後的石壁上,借勢坐正,擡起的眼裏堆着淺淺的笑意,同樣好言好語道:“慕容遲,慕容氏,哈,已遲了數百年之久,慕容一脈居然還做着複興故國的春秋大夢沒有醒來,真是持之以恒,令人欽佩啊。”

慕容遲聞言,雙眸一眯,臉上的笑意雖在,也依舊風流蘊藉,但神态卻很涼。

“呵,難怪我看你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原來是那片舌頭在作怪啊。”說話間,賞玩的意味更重了,慕容遲略彎下|身來,靠近姚淩雲,好商好量道,“尋公子此等相貌氣度,可謂盡數毀在這片唇舌之下,遲,深感遺憾,不如拔掉,好嗎?”

姚淩雲當即搖頭,嚴肅道:“不用不用,世無完人,尋對自己現在這樣的狀态很滿意,實在不用勞動慕容大少。”

慕容遲對姚淩雲這副巍然不動的模樣很不滿意,他特別想在姚淩雲臉上見到那種驚惶而又害怕的神色,當然若有可能,能讓對方跪在他的面前,請求他饒恕一命就更美好了,這樣的場景,光是想想;慕容遲便覺很愉悅。

又端詳了他一陣,慕容遲微微側頭,問道:“你不想聽聽我又什麽打算嗎?”

“人都被你綁回來了,難道我還能有不的權利?”頓了頓,姚淩雲将視線轉到慕容遲,意味深長道:“我相信,就算是死,慕容大少也會讓我做個明白鬼。”收回視線,反問,“不是嗎?”

慕容遲皺眉,這種被人牽着鼻子走的狀态,令他不喜。

然,還沒等他開口,他的身後,突然爆出一陣笑聲,似悲引恸,久久不散,悲笑過後更是狂嘯了一聲,沖天凄厲,震懾在場之人。

那人緩緩擡頭,死死地盯着姚淩雲。

“是啊,你說的沒錯,姚相他确實沒有坐視俘虜枉死,他出面阻止了,他同九王爺據理力争,甚至割袍斷義,可那又如何呢?最後那十五萬人還是死了,被活活埋死了。”

那人又笑了,嘴角慢慢裂開,到最後笑容越擴越大,眼淚都快被他笑了出來,他的笑聲回蕩在空曠的山洞裏,聽起來極為滲人,半晌,笑聲再次止住,直射而來的眼眸裏卻沉澱着深不見底的陰翳。

“你能想象那場景嗎?哀嚎遍谷,創痍滿目,那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姚淩雲冷冷地注視着他,看他笑,聽他說,面上的神色慢慢斂下來,直至不帶一絲感情。

“可你下手了,你活生生地埋了他們。”冰冷殘酷,直指其心。

此言一出,滿場皆寂,洞口的幾個幼童紛紛下意識地往大人們的懷裏靠去,怯生生地露出一個小腦袋。

有風呼嘯,捎來陰風幾許。

“是啊,我下手了。”那人顫抖着擡起自己的雙手,垂目看着,“軍令不可違,所以我下手了,我們幾千人活生生地埋了他們幾十萬人,一撥又一撥,隐秘帶入,整整埋了一天一夜。”

那時的場景仿佛又在他的眼前重現了一般,那人,林二旗,像是受不住般地狠狠閉上雙眼,可僅僅就仿佛看見的那一眼,便讓他的心,天上地下來回走了一遭。

“你說你相信你的父親,我也相信他,我相信他會替死去的人讨回公道,我是那麽的相信他,可是最後呢?”林二旗搖着頭,痛不欲生,“什麽事兒也沒有發生,南平大捷啊,哈哈哈哈哈,南平大捷,啓帝大賞三軍啊。”

似哭似笑的嗚咽聲,無比悲涼。

“我不知道是你父親沒有上報此事,還是啓帝他知而不宣,所有的人,都只當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

火把在邊上燃燒,暈開一道又一道不規整的圓環,在森冷的石壁上來回晃蕩。

“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那哀嚎,那嘶鳴,每日每夜地折磨着我,他們要我還命,漸漸的,參與那件事的同袍,一個一個,全部因年早逝,我知道是他們從地獄回來,找我們償命來了。”

“我受不了了。”

“每次,每一次我來這裏祭拜,總能看見他們的後人。”林二旗緩緩轉身看着他身後神情悲凄的幾人,繼續說道,“他們都以為自己的父兄是戰死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那麽的自豪,可是他們都本不知道真相。”

“所以我要公開,我要将真相公諸于衆!”

“慕容公子說他可以幫我,我只是想還死去的人一個公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禍亂天下。”

“沒錯,你只是想将真相公諸于衆而已,十五萬人一朝命喪黃土,這便是南平大捷的真相,這便是燕氏王朝口中的仁政。”慕容遲上前,重重地拍了拍林二旗的肩膀,予以肯定,“真相不能被掩埋,罪行,也該收到譴責,你沒有做錯。”

話畢,慕容遲瞟向姚淩雲。

可他卻看到了笑着的姚淩雲。

那是對方慣有的笑容,溫雅而又耀眼,帶着如沐春風的清爽與閑适,可此時他眼裏所表達出的,卻是另一種完全相反的極端情緒,冰冷而又犀利,不帶任何感情。

如此與衆不同的姚淩雲,令慕容遲不由得恍然了一個短短的瞬間,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不動聲色地隐去面上意外,又恢複了先前溫和的表情,含笑問道:“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尋公子失望嗎?”

姚淩雲聞言,微一挑眉,道:“我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不知道當時的情況,自然無權置喙,再者我前面說過了,我相信我的父親,既然相信,那我便不會再懷疑,他行事自有他的理由,同樣,我也相信當今天子,啓帝陛下平生最是義薄雲天,向來嚴于律己,斷不可能會枉顧十數萬人慘死。”

慕容遲臉上的笑意轉為嘲意,無不輕慢道:“實事已然擺在眼前,它可不會因為你的相信就消失無存。”

姚淩雲勾起的嘴角,帶着與慕容遲同樣的笑容,篤定道:“同樣,事實也不會因為你等的片面之詞就會存在。”

慕容遲冷哼一聲:“愚蠢,不過也無妨,我勸你們別耍花招。”

姚淩雲不解:“人都被你抓了,還能耍什麽花招?”

慕容遲聞言,面色雖冷厲依舊,比之方才卻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幸災樂禍:“尋公子機敏聰慧,豈會如此無智,孤身深入險地,未免也太大膽了一點。”

“這等敏感話題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其實你很清楚這次來的是否只有我們幾人,至于大膽,哈。”姚淩雲嗤笑一聲,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道,“這般試探,多說無益,不如讓我來猜一猜你們的動機?”

“哦?”慕容遲饒有興致,微一擡手,身後有人擡上榻椅,慕容遲順勢落座,道,“不妨一說,這個地方隐秘難選,我不怕你拖延時間。”

姚淩雲微挪了挪身子,稍稍換了下姿勢,好整以暇道:“你當然不怕,你不僅不怕,你甚至希望我能多替你争取些時間,越多越好。”

慕容遲挑眉:“此話何解。”

“因為你并不想殺我啊。”姚淩雲微微勾着的嘴角上,笑容越擴越大,就連眼睛都變得彎彎的,緩緩道出疑問,“你抓了我卻不殺我?這是為了什麽呢?”

姚淩雲故作沉思。

見他這副模樣,慕容遲的眼裏幾分愉悅流瀉而出,姚淩雲,這人果然很合他的心意,只是可惜啊。

停頓一會兒,慕容遲從善如流問道:“為了什麽呢?”

姚淩雲一嘆:“無非是想要用我,來引出我的父親。”

慕容遲點點頭:“這是個好主意。”

“可你要怎麽引來父親呢?”姚淩雲沒理會他的話語,繼續分析着,“南平之事傳出,父親必然會來,我了解他。”姚淩雲轉頭,視線再一次從慕容遲身上轉到他身後的林二旗身上,“你也了解他,你知道他的為人,知道他不可能會對此事置之不理,所以你們才敢布下此局,你們所賭的,就是他的良心,是他道義,其實我來不來,根本無關緊要,你們這一局的目的本便不在我身,而是我父親,更甚者,還有寧王。”

林二旗聞言後退。

姚淩雲的面色再度冷了下來:“所以,你不要在為自己找借口了,當年下手坑殺的人有你,而今反骨背棄的人也是你,從頭到尾你為的都是你自己。”

林二旗搖着頭後退:“不是,我不是。”

姚淩雲:“那你回頭,看着你身後的人,坦坦蕩蕩地再說一次!”

林二旗不敢回頭,但他仍在搖頭,開合的嘴巴,發不出一絲聲音。

“你不敢,為什麽?因為你心虛,從頭到尾你就是在利用他們,你利用他們的善良,你告訴他們你是逼不得已,以此來緩解自己內心的愧疚,你甚至還接受了他們的感恩,可你憑什麽?”

姚淩雲語出如驚雷,人群中有頓時騷動響起。

“都住口。”慕容遲厲聲打斷,甩手站起,“一個個的,都弄清楚了誰才是自己人,沒事的都出去巡視,沒聽見尋公子剛才說的嗎?姚孟軒要來了。”

衆人面面相觑,最後還是陸續走了出去。

待人全部走出,慕容遲冷冷一笑,晦暗的視線緊盯着姚淩雲,近乎咬牙切齒道:“好,很好。”

姚淩雲絲毫不受他影響,甚至還微微笑了下,頗有些遺憾嘆道:“我還有句話沒說完,可人便被慕容大少全部打發走了,那便只能麻煩慕容公子代為轉達。”

姚淩雲俊秀溫和,古井無波,低眉順眼,同時又是玲珑剔透、驚才絕豔。

“名利皆為過眼雲煙,身而為人,首先要正視自己的能力與責任,心氣過高,能力不足,只會落得個凄涼下場,還請閣下轉告,讓他不要再肖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慕容遲怒極反笑,提步上前,擡手捏着姚淩雲的下巴,迫人仰頭。

“我這個人其實很好說話,尤其是對上尋公子這般容顏瑰麗又聰明伶俐之人,不信你可以問問我親愛的弟弟。”慕容遲冷冷地笑着,嘴角微微翹起,然,便是垂下的長睫也擋不住他眼中所騰起的陰翳,“但我不喜歡壞我事的人,好在聰明人往往知情趣識時務,是嗎,尋公子?”

姚淩雲眨了眨眼:“我好像并沒有立場說不。”

慕容遲冷嗤一聲,撤手放開他,姚淩雲白皙的下颚被捏出一片紅痕。

“夠識相,識相者可以為客,公子稍待,待在下給你們取杯水來。”

見人轉身,姚淩雲出言道:“不留個人下來看管嗎?慕容公子倒是心大。”

“留個人下來好讓你套話,呵。”慕容遲的視線在三人身上一一掃過,好整以暇笑道,“幾位都是上智之人,可縱然機關算盡又如何,關鍵時刻仍需身負武力才能付諸行動,你們願意逃,盡管一試,可方才你也說了,這一局你不是重點,便是錯手殺了,也不可惜。”

慕容遲撂下一句話,便擡步走出,外面的大局仍需他來穩固。

可未等他跨出幾步,慕容淮突然開口:“大哥你收手吧。”

慕容遲因此停步。

慕容淮再道:“如今天下看着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山河一片大好,但事實上,百姓們自戰亂中脫離,也不過才區區二十來年罷了,現今天下的主導者仍然是那批經過戰亂的人民們,他們明白戰亂的可怕,他們還沒有遺忘改朝換代所帶來的兵燹之禍,根本沒有人會追随你。”

“閉嘴!”兩個字,慕容遲說的擲地有聲。

慕容淮自然不會閉嘴,他此番前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勸阻慕容遲。

“你心裏明明也很清楚,我說的都是事實,若非無人應和,若非無人可用,你又何必與這些不受你控制的人同流?大哥,歷史前流,改朝換代本是大勢所趨。”

“所以你便與朝廷之人同流合污?我慕容氏怎會生出了你這樣的不肖子孫?”慕容遲回身怒視慕容淮,恨其不争,“你最好閉嘴,敢壞我大事,便是親弟我也不會放過,慕容淮不要再挑戰我的底線。”

慕容淮據理力争:“大哥!為什麽就是不肯在這個和平時代好好活下去,而非要被已經滅亡了幾百年王朝所束縛,非要取而代之,非要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口口聲聲全是和平。”慕容遲冷嗤,眼底眉梢全是睥睨,“你們的眼界實在太狹隘了,有人伊始至今數千載,難道你們還看不明白嗎?天下進步,起于戰火,亡與和平!”

慕容遲上前兩步,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興奮。

“諸侯并起之時,這天下,能人異士、少年英才層出不窮,文有,武有,便是現今的大襄朝堂之上,就站了數不盡的天才能士,可自燕湛統一天下以後,除了一個姚淩雲和你,這世間可還有其他天才出沒?”問句出口,慕容遲緩緩搖頭,“沒有了。”

一片寂靜中,慕容遲繼續侃侃而談。

“就說李青,他是大襄開國以來的第一個金科狀元,可他高中之後有何成就?沒有,一點也沒有,一個16便高中狀元的天之驕子,只因生不逢時而一身才學無用武之地,何其悲哀。”

深邃的眼,如夜般漆黑,慕容遲的眼裏全然沒有了方才的溫笑與嘲諷。

“天下文明,因為戰火而起,和平只會讓天下倒退!”

姚淩雲定定地注視着慕容淮,雙目一眨不眨,良久,他長籲一口氣,轉頭對着慕容淮,似喟似嘆道:“慕容遲,慕容遲,果真已經太遲了,慕容公子,你大哥已經沒救了,沒必要再費唇舌。”

“嗯?”慕容遲一怔,冷聲道,“你什麽意思?”

姚淩雲轉頭看他,說道:“将為達成自己野望所帶來的動亂,灌以大義之名,包裝成是為天下進步而做出的理想,哈,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你不認同?”慕容遲略感遺憾,但唯有一瞬,“無妨,當各自的觀點不同時,贏的人那個人便是對的,而如今無法動彈的你,沒有資格否認我。”

姚淩雲說道:“未到終盤,猶未可知。”

“那便,拭目以待吧。”丢下一句話,慕容遲冷哼一聲,甩袖而去。

☆、局中局

“姚相,他……”

安靜下來的洞穴內,彥清意欲出言打破寂靜,可話才出口,看着姚淩雲的面色,後面的話語戛然而止,消弭于唇齒之間。

姚淩雲也并沒有理會彥清,他想起了他離京前最後一次見到姚孟軒時,出現在對方臉上的表情。

毅然決然,不為外物所擾。

人可以抛下過去,可過去卻不一定會放過你。

所以父親,你那時便已下定決心了是嗎?

姚淩雲突然分外地想念燕辰,想呆在他身邊,什麽也不用說,什麽也不用做,只靜靜坐着便好。

不知阿辰他現在在做什麽?

“我倒也想一問尋公子,對于這樣的事實有何看法?”慕容淮突然開口,喚回了姚淩雲游離在外思緒。

姚淩雲順勢轉頭看去,全身要道被封的慕容淮,此時正靠坐在石壁邊上,他同樣也看着姚淩雲,言笑晏晏,沒有半分階下囚之态。

姚淩雲眨了眨眼,反問道:“慕容公子覺得這重要嗎?”

用問題來回答問題,是最狡詐的話術之一,姚淩雲深谙此道,然,慕容淮亦是。他笑了笑,再問道:“這不重要嗎?”

姚淩雲看着慕容淮微笑的模樣,沒有馬上接話,良久,他也慢慢地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輕輕嘆了一聲,道:“我并不在那當下,不知當時的情況如何,亦無法确定那人所說的話裏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頓了頓,他再道,“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歷史不能重來,一場戰争總會有犧牲者。”

哈,慕容淮輕嗤了聲,似嘲帶諷:“如此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想揭過十數萬人的生命,尋公子所言,未免也太輕巧了些。”

姚淩雲斂下面上笑意,凝目直視慕容淮,道出疑問:“那麽慕容公子以為,朝廷應當如何作為,才稱得上鄭而重之?不計得失,不管後果,将最終結果昭告天下嗎?”

慕容淮聞言,陷入了沉思。

“如今天下大定,百姓安泰,尚且如此,更不用提當時那蒼莽亂世了,誰能确定,這天下如你兄長這般的人物還有多少,誰又能确保,真相一旦公開,即将一統的天下,會不會因此而再一次陷入争戰,當時的朝廷,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謀取和平的最大可能性。”

對方再出口的語調,輕柔和緩,內中夾帶着無奈,但更多的是堅定,是果決,慕容淮聞之沉默,良久,嘆道:“這天下确實已經不起再一次的戰禍動亂。”

姚淩雲輕輕嗯了一聲,他的眼中仿有臺風卷起,萬千情感激蕩而生,可,轉瞬即逝,最後定格在一個平淡而又冷靜的表情之上,仿佛剛才的一切都不存在似得,他再次轉頭看着慕容淮,嘴角挂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說道:“歷史無法重來,對錯也只有當時分曉,因為誰也無法證明那些沒有發生過未來,能帶出更好的結果。”

慕容淮聞弦歌而知雅意,同樣一笑:“在那蒼莽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與其執着救人,不如想着如何救世。”

姚淩雲颔首:“天下可以一統,但人心,永遠無法統一,只有勝者,才有機會将自己的想法和見解,淩駕于其他之上,而如今這盛世天下,河清海晏,也算不枉當初的選擇。”

一直沒有說話的葉行風突然大聲笑道:“兩位又何必為了已經過去的事情而争執不下?其他的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們說那些都已經過去了,而歷史,是不會書寫勝利者的罪孽的。”

彥清聞言贊同:“行風兄這話雖說的直白,但卻一語中的。”

慕容淮挑眉,岔開話題:“那首先我們得是勝利的那一方,尋公子你真的沒有後招了嗎?”

“慕容公子所言亦是尋的擔憂,眼下情況危機,我也頗有些後怕。”姚淩雲雖口言害怕,可他的臉上卻沒有呈現出分毫懼意,“但尋确實沒有後招了,不過嘛……”拖着長長的尾音,姚淩雲伸長脖子看向葉行風,“行風兄才是地頭蛇,我與彥兄此番之所以敢如此光明正大地闖進來,乃因有行風兄的保證。”

慕容淮側目看了葉行風一眼,不置可否,繼續侃侃而談:“尋公子智計非凡,從不排沒有退路的局,自己就當真沒有準備?”

有風吹過,姚淩雲在呼呼而過的夜風聲中輕嘆道“人生無常啊,任誰也不能時時左右逢源,況且尋對行風兄很有信心。”

葉行風一笑,接上話頭:“尋公子天之驕子,在下自然不敢讓你有半分損傷。”

姚淩雲滿意點頭:“有行風兄此言作保,我還有何可懼?”

“那彥某這條性命也一并勞煩行風兄了,請務必保證,安全地帶我離開此地。”彥清半開玩笑着說道。

“那哥哥可以帶我們一起回家嗎?”一個幼童,許是因為年紀尚小,故而并未遭到束縛,不知何時,竟悄悄地避開外頭監視的人,潛了進來。

姚淩雲看着那個幼童,含笑點頭,說道:“當然,我們本就是來找你們的,既然找到了,那自然會帶你們出去啊。”

笑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上那孩童的臉面。

可嗤笑聲卻在此時從洞外傳入,慕容遲緊随出現。

“尋公子的想法也未免太簡單了些,輕易許諾做不到的事情,便等同說謊,說謊可不好哦。”

慕容遲話中帶刺,側目瞟一眼那個孩童,對身後的人道:“帶出去,都綁起來。”

“是。”

姚淩雲皺眉看着孩童被人拖走,卻也沒說什麽。

受制于人,多說無益。

慕容遲微笑,可燦爛的笑眼裏卻沉澱着讓人毛骨悚然的暴戾和陰冷。

“亦或是尋公子果真另有後招?”

姚淩雲好整以暇:“慕容大少又何必一再試探,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沒有比再提了吧?”

“哦?”慕容遲挑眉,“可我想聽啊,聽你親口一說。”

“哎。”姚淩雲雖然無奈,可還是按照對方的意願開口說道,“外面那群失蹤的人,一個未少,這是為什麽?”給出問題,但他并不需要對方的回答,自顧說道,“自然不可能是因為你不殺無辜的生靈,可那又是為什麽呢?你的身邊本就人手不足,在這樣的情況下還特別分出人手,去看管一群毫不相幹的局外者,我相信這背後必然隐藏着不為人知的算計。”

慕容遲看着他,問:“那是何算計呢?”

“外面關于南平之戰的流言已喧嚣塵上,這個時候,若是前面所有的遇難者突然全部安全回轉,再經由他們的嘴,放出你們想要的‘事實’,那局面,定然會更加混亂,而亂,正是你想要的結果。”話至此,姚淩雲突然笑了起來,笑容裏帶着些許遺憾,說道,“只是可惜啊。”

慕容遲細細聆聽,不時點頭,見人停下,配合問道:“可惜何來?”

“因為這完美的計劃被破壞了啊。”姚淩雲從善如流解釋着,“外面的那些人本該在近日便被放出,可突然興起的女鬼謠言亂了你計劃,令你不得不得改變策略。”

“哈哈哈哈。”慕容遲放聲大笑,撫掌,“不愧是尋公子,我的謀算全被你說中了,看來你我果真是同道中人。”

姚淩雲聞言,立馬搖頭:“我們不是,因為我不從牽連無辜之人。”

慕容遲亦是搖頭,不甚贊同:“天真,政治戰場之上,何來無辜,只有生死注定的蝼蟻。”

姚淩雲嘆息:“所以我才說,你我并非同道中人。”

慕容淮依舊好言好語:“殊途同歸。”

“難矣,不說殊途,即便起點相同,入眼的風景不同,最後所選擇的道路也不盡相同,你眼前不就有一個例證?”說話間,姚淩雲的視線意有所指地瞟向身旁的慕容淮。

慕容淮低眉垂首,不知何想。

慕容遲睨了慕容淮一眼,冷笑道:“只有目光短淺的人才會畏首畏尾,心有高峰,又豈會在意腳下的污泥?”

“看來這談論無需繼續了。”姚淩雲聳了聳肩,無不遺憾,“可見有時候推心置腹也不一定就能拉近二個人之間的距離,有些事情若攤的太開,談的太過,反而會給雙方增添不自在,還不如到此為止。”

“你想激怒我?”慕容遲雙眼微眯,打量着對方,對方的神态語氣看似恭敬,可一字一句無一不在挑戰慕容遲心裏的底線,尤其是他故意提及慕容淮,“想要通過激怒我來獲取你想要的情報?呵,異想天開,我和外面的那些人可不一樣。”

姚淩雲歪了歪頭,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說道:“只有已經怒上心頭的人,才會覺得自己正在被人激将,慕容大少又何必憋着。”

慕容遲揚起唇角,直射而來的眼眸裏卻沉澱着深不見底的晦暗,溫笑道:“我要是真怒了,對你而言,沒有任何好處,尋公子何必敬酒不吃吃罰酒。”

姚淩雲眨了眨眼:“所以你果真怒了?”

“那又如何?”慕容淮渾不在意,“我說過,我和外面的那些人不同,就算眼下滿腔皆怒火,我也能節制沖動。”

姚淩雲嘆息,遺憾:“那真是太可惜了。”

慕容遲無視他的故意挑釁,笑問道:“最後一個問題,還望公子如實回答,已洞悉我所有算計的你,真的會安全帶那群人出去?你真的不會殺人滅口嗎。”

姚淩雲聞言,默然不語,大而上挑的雙眼,微微勾起,他忽然又想到了燕辰,想着若是對方在此會如何作為。這一次他們真的分開太久太久了,從他們相識至今,他們二人從來沒有分別這麽久過,一層薄薄的水霧現于姚淩雲的眼底,襯得他格外溫良柔軟。

見其神色,慕容遲嗤笑,面上的不屑幾近溢出。

待姚淩雲回過神來,見人表情,便知對方有所誤會,可他心念一轉,微調了調面上表情,仰首,澄澈的雙眼直視慕容遲,順着對方心中所想,開口道:“自然不會。”

慕容遲心下不屑之意更深了,天下第一才子,機敏聰慧,可那又如何呢?不過是沒經過人生波折的書生罷了,想法竟如此天真。

見人未答,姚淩雲斟酌一瞬,狀似意欲說服對方一般,開口說道:“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那段過往,無論真相如何,結局是好是壞,我們該做的是面對,只有坦然接受過去,未來才不會留有遺憾,人如是,一個朝代同樣如是,逃避,沒有任何作用。”

慕容遲笑了笑:“想不到尋公子竟是個不折不扣的理想主義者。”

姚淩雲極不贊同地搖頭,漫然說道:“哪裏比得上慕容公子你啊,數百年過去,人事僻變,如今早已不是慕容氏的天下,可慕容公子卻依舊肖想着跨越這數百年光陰,去重塑一個早已亡故的朝代,你才是名副其實的理性主義者。”

慕容遲心下一冷,眯眼道:“時間從來不是問題,人類的一切希望都藏在等待裏,只要願意付出等待,那希望早晚會來。”

姚淩雲一言不發,好半晌,他突然屈起膝,手肘靠在膝蓋上,雙手托腮,雖是手腳被綁的狼狽之姿,卻意外的氣定神閑,看着慕容遲:“那在下拭目以待。”

慕容遲冷哼。

姚淩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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