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也許能得到當下最大的利益,可最後所失去,是真正的尊嚴。”姚淩雲起手指着地上的林二旗,再道,“前例尚在眼前,難道王爺您還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一句話,勾起燕骁內心深處的恍然,一股莫名的感覺,稍閃即逝。

“沒有殺伐意志的軍人,留之無用,倒是你,姚尋。”燕骁前跨數步,與姚淩雲錯身,冰冷的視線落在面前滿目驚懼的人群之上,“你身為朝廷命官,如今,卻要為了這幾條人命,而讓大襄其他更多的人陷入到可能的危險之中,平添變數,讓時局變得難以掌控。”微頓,轉身睨視,“這就是你的為官之道?”

“下官并非此意,只是認為沒有必要犧牲無辜之人。”姚淩雲随着燕骁的腳步轉身,見人回身,後退半步,躬身作揖,“王爺眼中,這些人或許不起眼,但其實他們才是維系我們大襄王朝的真正生機,如果沒有他們,國将不成國,屠殺之外我們能有更好的辦法,不妨先押解回京,容後再議。”

“姚大人。”燕骁眉峰一凝,厲聲說道,“你可知這些人活着出去的後果,監|禁關押,可這中間随便哪一個環節無法控制,此間之事一旦透露半分,會造成的動亂,你承擔的起嗎?”

姚淩雲聞言沉默。

燕骁繼續說道:“你身為朝廷命官,大襄諸事,你責無旁貸,今日你要保下他們,來日若事情真不可控制,造成天下動亂,你又要如何應對。”

姚淩雲:“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燕骁:“世事無絕對,你的保證無法杜絕事情發生的可能,唯有從源頭上消除此事,方能一勞永逸。”

這些,姚淩雲又何嘗不知,但人命不是這樣衡量的。

然不等燕骁開口反駁,姚孟軒卻突然出言說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一點也沒有變,剛愎自用,為達目的,草菅人命。”

“昔年之事,于人道,我有負,于大局,我燕骁問心無愧!”

擲地有聲的言語,姚孟軒聞之,內心竟隐秘的刺痛起來,那些他強壓在心中的陳年舊傷被猛然揭開,這才發現原來那些他以為早随着時間流逝而結疤的傷口其實從未愈合,依舊在不見天日的心口中盤踞,鮮血淋漓。

“若非如此,你以為我當初為什麽會幫你隐瞞。”姚孟軒一字一字,說的近乎咬牙切齒。

“選擇既已做下,那就沒有回頭路,人是要往前而行的,一味緬懷過去,被過去所束縛。”燕骁擡手一指地上的林二旗,“那就是下場。”

“你明知我指的不是這一層面。”姚孟軒冷笑,“不論理由在如何冠冕堂皇,當年你的初衷,你所在意的,你所為的,是軍功,其他不過時也運也,而今說到底,你真正在乎的也不過是此事曝光之後,你将與王權再無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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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骁聞言,也不否認,因為姚孟軒說的事實,他從來都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那一個人。

“既是正确的選擇,又何必非要去追究初衷?無論當年還是現在,我的選擇都是最好的,即利己又利國,有何不可?”

“本相不準。”

“本王沒有在問你的意見。”

姚孟軒寸步不讓:“事涉朝政,丞相的建議高于王侯。”

燕骁一意孤行:“非常時期,需果斷行事,人多意紛,反而容易激起沖突,難成共識,這次之事主導者是本王,由本王說了算。”

“燕骁,為何至今你仍然毫無悔意?”

許是姚孟軒說這話時的語氣,實在太過悲憤,讓燕骁的心神不由得為之一顫,他視線裏的姚孟軒,眉眼凝着化不開的郁色,燕骁知曉他是觸動往事,故而黯然傷懷,不由得再一次別開目光,嘆道:“你又為何至今仍耿耿于懷?”

“因為我是人。”

五個字,铿锵有力,聞者無不震撼,以致一時沒了聲響。

靜默良久,燕骁轉回視線,雙目堅定,不為所動開口:“當斷不斷,只會受其擾亂。”頓了頓,燕骁再道,第一次,他的語氣出現了些許起伏:“你說我這麽多年毫無變化,可你呢?你又何成變了?無用的感情,既無法帶來勝利的結果,也不能增加現實的價值,甚至可能将自己将家國至于爐火之上,有何意義?”

縱使姚孟軒萬般告誡自己燕骁是不會變的,但來自靈魂深處的期盼,還是讓他忍不住地對他有所期待,他們曾是這個世上最好的知己,在戰場上,燕骁曾經救過他無數次,人心向暖,久寒趨陽,他怎能不期望?

可如今。

沒救了。

姚孟軒閉目嘆息,本以為南平事件喧嚣塵上會是一個契機,但原來一切都只是他的奢望。從那以後他們之間所剩下的,只有不死不休的局。

緣是天定,份在人為。

他們之間共同的道路早已斷開。

就在二人争辯之際,身後一中箭之人,竟沒有死透,他摸過身邊長刀,突然站起刺向姚孟軒。

霎時長刀穿體而過。

“父親!”

“阿軒!”

燕骁疾步上前,一張拍開偷襲之人,接住倒下的姚孟軒。

這顯然是個保護者的姿勢,鄭重而溫情,非常自然,仿佛他們曾經這樣做過一千次一萬次。

“阿軒,撐住。”

“禦風!”姚淩雲跪在姚孟軒的身前,大叫道。

齊禦風上前把脈,良久,他搖了搖頭。

“這不可能。”姚淩雲的眸中有波光閃起。

“哈哈哈哈哈,天意,天意啊,是天要亡你,祖宗保佑,燕骁姚孟軒償命來吧。”

飛出一丈之外的重傷者,倒在地上,突然放聲大笑。高高揚起的手随着他話音的落下,重重地拍到一旁凸起的木條上。

霎時,爆炸聲起,四野顫動,火光沖天。

“是火|藥。”葉行風失聲大叫,在回想方才那人死前之言,“只怕不止那一處,眼下火勢已起,我們必須馬上撤退,若否等到火勢延至下一處爆炸地點,我們便再難脫身了。”

“阿軒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我馬上帶你出去,這個庸醫,他醫術不精,當年他就說治不好你……”說話間燕骁不敢置信地緩緩垂首下腦袋。

一把匕首穿胸而過。

手柄處暗紋古樸。

他曾随身攜帶的匕首,數十年前他親手贈出的匕首,燕骁怎麽也料想不到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回到自己手中。

“王爺!”冷雲策見狀大叫上前,擡手一揮,一片火光中,玄鷹舉劍對準姚淩雲。

姚淩雲跪在姚孟軒的身前,看着眼前這一幕,向來能說會道的他竟失去了語言。

“姚孟軒,你居然對我動手?”

燕骁維持了原來的姿勢,他一手攬着姚孟軒的肩,一手按着他的傷口,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帶着任何人都絕對想不到會出現在他身上虛弱和不敢置信,可眼神卻異常戾氣。

姚孟軒平靜與他對視:“當年你欠我一個承諾,現在我要你陪我留在這裏。”

燕骁狠戾的視線死死地釘在姚孟軒身上。

姚孟軒迎着他的視線,再道:“留下來我就原諒你,當然你也可以選擇離開,這一刀未必就不能治了,但我死在了這裏,你亦在這受傷,那南平之事就再也不能善了,接下來的事我相信尋兒他能做的很好,從此以後你就算活着也與王權再無瓜葛,更會落得個遺臭萬年的下場。”

姚孟軒侃侃而談,利弊權衡,這與平時并無二致的清冷嗓音,在這當下聞之,多了些許說不出道不明的情緒。

燕骁狠聲道:“你不怕我殺了你兒子。”

姚孟軒搖頭:“湖廣督府裏還有一位,若沒有他,事情何以發展至今?所有的算計其實都是針對你而去的,從你踏出京城開始便已沒了翻身的可能。”

“南平之戰一旦曝光,你知道後果嗎?你想再次引起天下動亂?”

“不會的,現在已經不會了,尋兒剛才說的沒錯,大襄已足夠強大,已有足夠的餘力為過去的錯誤負責,而且南平之戰是總帥的決定,是監軍的隐瞞,陛下全不知情,整個朝野全不知情,最終遭受反噬的只有我們二人,只有你。”

“姚孟軒。”一字一字,怒目切齒。

“留下來,我們一同恕罪,離開,那黃泉碧落,你我永不相見。”

明明是傷害,明明是背叛,明明利刃穿心而過,可為何在聽到這句話時,竟還是忍不住想要挽留?燕骁不解。

“你算計我,從一開始你就在算計我,連感情、性命都計算在內,這樣的賭局,有何意義?”

胸口處劇烈的痛,在意識越來越迷糊的當下,已漸麻木,姚孟軒不願多言,只道:“我累了,你選吧。”

“玄鷹聽令!”燕骁死死地盯着姚孟軒因為生命流逝而顯灰敗的臉,片刻後,他擡手指向前方,狠聲道,“殺。”

王侯一怒,殺氣四溢,令觀者不寒而栗,燕骁雙手所指之處,頓時屍骨遍地,他的一言一行,所掀起漫天風雨,便是江海也不由得為之戰栗,被束縛在一旁不得動彈的無辜民衆們,也僅僅只是受到波及的沿途風景之一。

作者有話要說: 火|藥也是ε=(′ο`*)))唉

☆、南平挽歌

姚孟軒見狀,怒形于色,自胸腔內迸發出一聲近乎呻|吟般的虛弱氣音,他用盡全力,卻也只微微移動一下,頭部不堪負重地向外傾去,微仰的脖頸上,先前被刀割出的血痕仍在,眼下被火光一照,暈染出一種詭異的橙紅色調。

燕骁下意識收緊手臂,将人攬回。他眼眸低垂,面色平靜無波,看不出是悲是喜。

要賭嗎?

還能賭嗎?

心念游移間,越來越無力的雙手,卻已昭示着生命力的急速流失。

燕骁的雙眼不由一黯,烏黑篤定的瞳仁宛如龜裂的浮冰,一片片碎得不成形狀。他懷中的姚孟軒,因為無力,而顯得格外乖順,纖長的睫毛半斂着,不時微動,灰敗的臉色同漆黑的發色相互映襯,對比之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格外分明。

那些太過遙遠的相知相伴,那些如頑疾沉疴一般附在骨髓中的情誼,竟兀然的自燕骁的內心深處浮現。

這世間,最能令人消釋前嫌的,除了寬廣的胸襟之外,大概唯有這生命走到盡頭時的無能為力了吧。

人之将死,價值觀也因生命即将走到盡頭而來個峰回路轉。

即便燕骁也不能例外。

他心下喟嘆一聲,閉上了雙眼,半晌,再睜開,雙目微瞌間,眼底的掙紮情緒盡數消去,他擡起頭,看向玄鷹,用着與平日無異的冷然聲線下令道:“從此以後你們全數聽命尋公子。”

“王爺,三思!”冷雲策聞言急忙制止,卻被玄鷹的聲音所蓋。

“是。”玄鷹領命,落下的“是”字整齊劃一。

“王爺。”冷雲策難以相信這樣的結果,他上前一步,說道,“大襄的兵權盡數在您手中,輿論便是真壓不下來,您也未必就會落敗。”

“你,這是在鼓動本王兵谏篡位?”

燕骁轉眸看他,出口的言語不聞喜怒。

此事本不該再言,可……冷雲策轉首看向姚淩雲,他也說不出自己內心究竟是個什麽滋味,眼前火勢焦灼,空氣中流動着的,全是滾燙的火息,可他卻覺得自己仿佛被人澆了一桶冷水,從頭到腳,從裏到外,被澆了個透心涼。

歸于姚尋帳下,這幾個字,光是想想,就逼得冷雲策快要瘋掉。

自己哪裏不如他?

他不能接受!絕不!

冷雲策收回視線,他定下心神,單膝跪在燕骁身前,熊熊燃着的大火,翻滾出灼熱滾燙的氣流,冷雲策不動聲色,但他身後已泛起層層的冷汗。

“是!”

這麽多年來,他隐于幕後,深谙靜水深流之理,為的不過是有朝一日能借風至上,扶搖九天。

若能助他除去這一身的枷鎖牢籠,圓了想飛之願,那這世間有還有什麽是他所不能舍的?

既已無物不可棄,那賭一賭又何妨!

燕骁沉目注視着冷雲策,而後,他笑了,甚為滿意地笑了起來。

“你果然是本王的心腹。”

然,不等冷雲策表達喜悅,燕骁便已斂下臉上笑紋,一笑過後,森冷現起。

“那你便留在此地陪伴本王吧。”語甫落,話鋒轉,殺意和威懾充斥在這熱浪之中,“玄鷹,斬!”

“王爺……”

刀起,頭落。

冷雲策未及出口的話語被當頭斬斷,只餘喉中一聲暗啞的氣音,随着頭顱滾落。

落地的頭顱上,欣喜未斂,驚詫未收。

所有的人無不驚詫又麻木地看着這一幕。

今夜死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

風吹葉落,樹影舞動間,卷起一地紛亂。

姚孟軒原本死氣漸透的面上,有微瀾漾起,一雙眼漸泛光彩。半晌,他側頭看向姚淩雲,欣慰而又帶鄭重地說道:“既有慈悲心懷,亦有雷霆手段,尋兒,你一直都是父親的驕傲,你将來的成就一定會比為父更好。”

姚淩雲搖頭,他極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可在他視線裏的姚孟軒,面部的輪廓依舊慢慢變得模糊,仿如山水墨漬暈染開來了一般。

“這天下太需要穩定了,父親您當初的抉擇并沒有做錯。”

“是這樣嗎?”姚孟軒眨了眨眼,近乎嘆息地問道,他略微轉頭,眼前橫屍之景躍入視野。他似是看着面前景象,又仿佛是越過了現存的時間和空間,看向了久遠前的過去,他說話的聲音很輕,輕得宛如在扪心自問。

心上的塵埃,在久未清掃拂拭的心中經年累積,而漸漸模糊了本心的色彩。

良久,姚孟軒再次嘆息自問道:“真的沒有錯嗎?”

可這問題并不需要他人回答,姚孟軒的心中,已有定見。

“這些年來,我也曾無數次的這樣說服自己,可許多人因我們而死是事實,縱然我們能為這個犧牲找出無數個借口,但事實已無法改變。”

姚淩雲躊躇着喚道:“父親……”

姚孟軒微動了動腦袋示意他不要說話。

“人終究不比其他,做不到風過無痕,雁過無影,過去的經歷多多少少總會影響,甚至改變一個人的觀念,所以尋兒你要切記,萬事成圓均要有個前提,但這個前提絕對不能是借口,因為借口一旦成為習慣,那你心中最後僅存的信念也會随之變質消失。”

姚淩雲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什麽話來,他原本緊緊盯着姚孟軒的雙眼,也不由得垂了下來,說道:“孩兒明白父親之意。”

姚孟軒扯起嘴角微笑了下,他的兒子,他未盡理想的寄托者,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微笑過後,姚孟軒再次開口說道:“所以你不必為我難過,我終究是做了,這麽些年來,我們享受着南平一役所帶來的種種聲望利益,既然享受了由別人犧牲所換來的利益,那自然要付出代價,得到了多少,也必須要有失去多少的覺悟,如今,已到了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聽着姚孟軒的話語,姚淩雲突然感到一種由衷的慌亂,因為他知道姚孟軒所說全是事實,可是他,這一刻的他,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絕望逼得他近乎崩潰,他別開腦袋,眼神閃躲,視線飄忽。

姚孟軒定定看着他,而後一反常态的笑了,一個父親對孩子的寵溺的笑容,他艱難地擡起一只手,放在姚淩雲的頭發上,一下一下地順着,不急不緩,不焦不燥,帶着固定的頻率和柔軟,緩緩說道:“從小到大,你都沒遇到過什麽挫折,可人活世上,總是要經歷磨難和考驗的,況且此地對我而言是最好的歸宿。”

姚孟軒的撫摸令姚淩雲身體一僵,耳邊流動的春風和遲鈍的神經把姚孟軒的話語及這一反常态的舉動所要表達含義無限拉長,一時間令他有些不能理解,他怔了好一會才認命般地點了點頭,悲戚道:“孩兒明白。”

姚孟軒滿意颔首,只手不堪負重地落入地面。

姚淩雲驚恐回頭,喚道:“父親!”

火龍已延至五丈開外,爆炸随時會起。

姚孟軒別開目光不在看着姚淩雲,冷厲道:“這些人命全部由我帶走,所有的罪孽到此為止,你快走。”

便是已有覺悟,姚淩雲也還是忍不住搖頭。

“走!”

“父親!”

“這段輾轉多年的殺戮,能在今朝落下帷幕,是為父之幸,也是大襄之幸,尋兒你從來不會讓父親失望,這一次也該一樣。”

同時火龍行至某處,爆炸聲起。

霎時風掃四境,氣勢撼天,四目所及之處,遍地遭殃,林木倒塌,石崩地裂。

姚孟軒大聲叫道:“齊大人快帶他走。”

齊禦風疾步上前,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随即拉上姚淩雲快速撤離爆炸中心,數十人馬同向外奔走,步履雜亂,層層疊疊。

他們身後,火光灼眼,煙霧迷眼,夜風回旋間,吹着濃煙尾随衆人一齊外竄。姚淩雲被齊禦風帶着向外奔逃時,轉頭回望,煙霧遮天之下,還在原地未動的身影,逐漸被迷糊的不成輪廓。

滿目蒼夷中心的兩人,被煙霧和火光包圍着。

燕骁一直看着姚孟軒,看着他交代後事,看着他無力為繼。

自他們二人相識以來,也曾風雨同舟親密無間,也曾刀劍相向割袍斷義,如今那些過往,一幕幕于他的腦海回溯,最後再緩緩消于無形,這同時也象征着他的生命接近歸于虛無。

曾經所有的宏圖遠望,所有的豪情寄語,如今也不過沙塵輕爆,散于風中,落進土裏。

也好。

燕骁輕笑,感慨萬千:“這麽多年來你一直不曾放下。”

姚孟軒輕嘆反問:“難道你就放下了嗎?”

燕骁搖頭:“我從沒打算放下,沒有心魔如何強大?”

“沒有心魔如何強大……沒有心魔如何強大啊,哈。”姚孟軒喟嘆一笑。

簡單的交談了幾句,而後又是一陣沉默。

良久,燕骁問道:“你為何還一直帶着這把匕?”

“你是我姚孟軒這一生所認定的知己。”

“可你我早已割袍斷義。”

“是啊,今日我更是斷送了你的性命。”頓了頓,姚孟軒唏噓道,“真是孽緣。”

燕骁不置可否,說道:“即便是孽,也總還是有緣的,不算太差。”

“所謂的緣分,說到底不過是相欠的太多,還不清分不開,故而只能以緣稱之。”說話間,姚孟軒閉上了雙眼,他真的太累了。

燕骁聞言皺眉:“你為何總要與我争個不休?為何總是如此頑固?”

“頑固?”姚孟軒緩緩睜開雙眼,直視燕骁,他用盡最後的餘力搖了搖頭,“我只是不希望你變成那樣,古往今來,多少荒謬假借天理行暴虐之實。”

燕骁問道:“你覺得我暴虐?”

瀕死的白茫,緩和了二人間串流的氛圍,可迷茫的意志,卻在此時清晰不已,姚孟軒淡淡一笑,反問道:“你不嗎?”

“哈哈哈。”燕骁大笑,一笑即收,“最後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姚孟軒怔了下,他似是知道燕骁要問什麽一般,再度合上雙目,搖頭。

“你我的身上,終究背負了太多的人命,一切疑問的答案都已無關緊要,此番塵埃落定,魂去之時,若真地獄相逢,那這十數萬條人命,我與你一同承擔。”

低沉的話音緩緩道來,語調分明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卻偏偏能令燕骁感受到其中的撕心裂肺。

這個人永遠都是如此,只要決定了就會堅持到底,一如既往,仿佛他從來都不會被迷惘和躊躇拖住腳步。

昔年之誼,今朝重敘,昔年之怨,能在這最後一刻渙然冰釋,便是燕骁也實在難以抗拒。

不問便不問吧。

松濤陣陣,林木噼啪,卻沒人再開口說話,四周火光爍爍,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許是一分鐘,許是一刻鐘,分道揚镳的兩個人,終于在這茫茫火霧中找到了共路的方式。

良久,姚孟軒于一片雜聲中,微微揚唇笑了,而後他的嘴角慢慢斂下,漸漸沒了氣息。無盡的寒涼,自他逐漸冷硬的軀體傳入與之肢體接觸的燕骁的內心。

越來越熱烈的灼燒感在周遭竄動,爆聲再起,霎時火光掩天蔽地,生息盡奪。

燕骁擡頭,幽深的眼,注視着滿天火光,感受着從風中傳來的灼灼熱度,身坐爆震中心的燕骁,隐隐聽到了死亡的顫響,心,反而莫名一松。

橫亘在他們之間,那些理不清的家國理想,那些辨不明的愛恨情仇,而今也都随着這無盡大火燒灼殆盡,最後化為黃土一杯。

耀眼的火光點燃了整片密林,而驚動了林外的警戒之人,一時間救火聲此起彼伏,然火勢實在太大,源源而來的一桶桶水也不過杯水車薪,不及片刻,火龍便在樹林間蔓延開來。

驀然一陣驚雷破響。

磅礴暴雨,自天際傾盆而下,澆淋大地,動蕩無邊的水霧,将跳耀的火光掩埋,一道道雷鳴,似是響奏的喪鐘,徘徊峽谷久散不去。

是天地有靈萬物同悲,還是天理昭昭冤魂齊動?

☆、志不同,道不同

高處崖邊,姚淩雲撐着把玄鷹不知從何處收來的舊傘,俯瞰底下連天雨水淘洗火息。

煙塵掩落,救火聲熄,大地再度歸于平靜,只聞雨聲滴滴回蕩耳畔。

四散的屍骸經大火燒灼,眼下又被雨水沖洗,早已不複生前模樣。面目全非,卻也象征着南平一役的徹底湮滅。

春日的雨,一向洋洋灑灑,一瓢就是一整日,可偏偏這場雨不是,它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一會兒功夫,大雨已止。

人聲寥落,雨幕休歇,黎明揭開序幕,一夜的死生徘徊也緊随落下帷幕。

天光幽暗,朔風呼嘯,煙岚籠罩下的身影,注視着眼前殘景,他的神情蕭瑟而哀傷,從暴雨落下至天光漸起,他已不知究竟站立了多久。

晦蒙的天光之下,急雨過後的森林,不見往日的青翠欲滴,反而呈現出一種類似于潑墨般的深翠色澤,墨葉飄搖間,如波卷起千層浪,好似名家揮毫而落下的水墨畫一般。

“尋公子。”一玄鷹上前,躬身一禮,道,“爆炸過後,底下一片狼藉,大火燒掉了一切,王爺,還有……姚相的軀體,需要您做主去辨認一番。”

姚淩雲默靜觀半晌,搖了搖頭,說:“不用找了,就讓他們長留此地吧。”

“這……”玄鷹躊躇,斟酌着開口說道,“姚相有公子做主自是無妨,可王爺他……還從來沒有皇室屍骨流落在外的先例。”

早間的春風夾着料峭春寒呼嘯吹過,帶動樹木枝條不斷浮動,林葉微顫,枝頭的水滴随風落地,所發出的清響,宛如珠玉交擊。

姚淩雲低緩的聲音也随之響起。

“破例這種事情,總是會有第一次的。”

玄鷹錯愕擡頭,只見對方迎風站立,他沒有任何動作,卻自有清風替他翻卷衣袖。

在他的身前,雲山蒼蒼,天風蕩蕩。

良久沒聽到玄鷹回話,姚淩雲再此開口說道:“寧王那邊,回京後我自會親口向大殿下禀明,你照做便是。”

他雖是虛弱,說話聲音也又低又輕,然而語氣卻格外的擲地有聲,堅毅果決,不容他人反駁。

玄鷹聞言愣神了一瞬,思索片刻,肅然領命。

世間的人情冷暖使人為之動容,眼下姚淩雲雖筆直站在面前,背對着自己,坦言雙肩載承一切,但幾個時辰前對方臉上那撼人心神的悲痛,玄鷹記憶猶新,他不由開口勸慰道:“請公子節哀。”

姚淩雲靜靜伫立,半晌,他收起還撐在頭頂的雨傘,握在手中,轉過身。

“是啊,該節哀,父親他也算求仁得仁了。”姚淩雲凝目看着面前玄鷹,牽了牽嘴角,“寧王亦然。”

四目對望,風将他們的袖袍吹起,發出細碎的響聲,姚淩雲望來的眼波如谷底幽潭,平靜而深遠。

他們是兵,兵換将時,從來沒有将領會關心他們是否願意,将領逝時,新的領袖也從來不會關心他們是否會感傷懷,只因他們是兵。

而眼下,玄鷹冷碛從姚淩雲的眼中看到了關懷。

在此之前,同樣也是這個人喚醒了他內心深處,最初的從軍願望。

護國衛民。

要讓大襄每一寸的戰場上都印有他的兵戈鐵騎,要大襄往後每一刻的盛世太平裏都攜有他的嶙嶙傲骨!

能編入玄鷹的兵士,自有其過人之處,他們從軍所為的也從來都不是私欲。

相顧無言,姚淩雲注視着冷碛眼中的變化,也不多做贅述,亦無需多做贅述,他擡手将掌中的雨傘遞出,移開目光重新看向高崖之外,說道:“你先下去吧。”

冷碛擡手接過。

“是。”

他曾有迷失,但所幸如今他找回了自己的道路。

晨曦漸起,天已破曉。

萬物齊被朝陽帶上暖暖光晖,遠處山峰,峰林正茂,姚淩雲極目遠眺間,身後腳步由遠及近踏來,走來的步态均勻而穩健,宛如閑庭信步。

慕容淮施施然走到姚淩雲身側,與他一同遠望。

一場大火,燒得原本神秘詭谲的萬葬崗草木不存,放眼望去,盡是黑痕狼藉,一片荒蕪。

“是四皇子吧?”

二人站立良久,姚淩雲一動未動,突然沒頭沒尾地開口,這樣說道。

“嗯?”突然被道破來歷,慕容淮一瞬驚詫,不由收回視線看人。

姚淩雲同樣側身看向慕容淮,四目相接,他以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再次開口道:“你是四皇子手下的人。”

一瞬之間慕容淮已穩下心神,他眨了眨眼睛,不解道:“淮不明白公子此言何意?”

有風拂來,卷起一地紛亂,寒意沁心入骨,姚淩雲面色沉靜地看着面前之人,從對方的表情觀來,并無破綻,最初的驚詫過後,慕容淮的臉上顯現不解,恰如其分的不解,除此之外,異常平靜,

但姚淩雲卻覺得,眼見未必就為實。他牽了牽嘴角,說道:“公子還要繼續裝下去嗎?”

慕容淮此人,表面上看雖恣意随性,可他的真實情緒變化卻藏得很深,他感情一向平穩無波,比之春雨還要再細三分,令人捉摸不透。

正如眼下,他微側着腦袋,臉帶疑問,漫聲說道:“不知尋公子何來此言?”

大襄啓帝金口禦封的天下第一才子,與江湖百事通所親口盛贊的天下第一奇才,第一次正式交鋒。

姚淩雲依舊望着他,眼眸裏的光仿佛要透過表象直接蕩進對方的內心深處,他笑了笑,道:“一條幽僻小道,二殿下手下的人馬,歷時數月才尋得的幽僻小徑,卻被公子輕易找出,這不合常理。”

慕容淮同樣望着姚淩雲,他看的很認真,但也僅僅只是普通的注視而已,并沒什麽特別的情緒參雜其中。

“這偌大江湖,不乏能人異士,公子此言未免武斷。”

姚淩雲颔首贊同:“确實,所以那時我也只是有所疑問,并未懷疑,直到你大哥口口聲聲說你與燕氏皇脈連成一氣之時,我才敢确認自己的懷疑。”

慕容淮心下暗暗回憶自己究竟是何處透出的破綻,口上仍是好整以暇問道:“淮,還請公子賜教。”

姚淩雲也不賣關子,直接說道:“皇二子在湖廣督府坐鎮,行風兄雖是其下謀士,但卻并不顯名,知之者甚少,可姚尋不同,我乃大皇子身側肱骨之臣,此事天下皆知,你在二皇子所處的地方與大皇子的謀臣一道,令兄對此全無驚詫,連問都沒有過問,便斷言你與燕氏皇脈連成一氣,這于理不合,除非……你早就與皇室串聯,而他亦早知你的一舉一動,此時再細想從頭,一一串聯,便見破綻。”

“若非大哥早知我與皇室合謀,他的第一反應當是質問,而非結論,而你能确定我不是大皇子手下的人,寧王身死我并未出手相助,你因此排除了寧王,葉行風對我懷有敵意,所以你便斷定我是四皇子的人。”慕容淮豁然開悟,接下姚淩雲的話頭,侃侃而談,聲調起伏平緩,不緊不慢,俨然還可以窺得其人性情中的一兩分散漫恣意,“原來是算漏了這裏,哈哈,不愧是啓帝陛下所親口禦封的天下第一才子,果然機敏聰慧,心思缜密。”

流風抑着一股低壓的氣氛,立場的攤開,時間的流動,而使得原本沉悶的氣氛開始變得躁動不安起來。

姚淩雲忽而揚笑,可他眼神卻是冷的。

“那近來南方所流傳的大殿失德一說,都是你放出的。”

他說的篤定,慕容淮聞之挑眉不語。

姚淩雲卻渾不在意,繼續道:“特地以書生為開端,除了抹黑大殿下,更存有讓二殿下騎虎難下之意,實在高招,若非橫生枝節,只怕眼下四殿下已盡收漁利。”

慕容淮鼓掌贊嘆:“僅憑大哥一言便能串聯前後,推敲至此,尋公子不愧是尋公子,慕容淮今日總算是見識了。”

霧還将散未散地籠着,早間露水的氣息撲面而來,姚淩雲轉過頭不在看人,而是舉目看向前方,翠竹含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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