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寒意料峭,晨風穿林打葉,聲聲入耳。

靜默良久,慕容淮側首看他,眼前人端麗的眉目中透露着一股淩厲,淡漠無聲,只一眼,慕容淮便明了了對方的不欲在言之意。

然……略一思付,他還是道出了心中疑惑:“在下有些不明,還請公子賜教。”

姚淩雲反問:“何事不明?”

慕容淮:“你既已看出了我的身份為何要點破?淮聽聞,名動天下的尋公子最擅長的便是從善如流将計就計。”

姚淩雲挑眉接上話頭:“故作不知,并借此機會躲入暗處,以謀後動。”

慕容淮點頭:“然也。”

姚淩雲深有感悟:“将計就計,以此引來出你們的下一步,繼而一舉收網,這确實是個好法子。”

慕容淮好奇更甚,問道:“那你為什麽不這麽做?”

風吹林葉沙沙作響,枝葉搖動間,投下一地的參差明暗。

姚淩雲似是想到了什麽溫柔動人的往事一般,微微揚起的嘴角,仿佛銜着一縷春風,由衷一笑:“放任一次之後,那難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事态發展到我們心中預期的收網局面為止,可世事難料,這過程中,我們無法估計會造成多大的危害,大殿下不會贊成此舉。”

慕容淮聞言沒有接話,只唇角一動,輕笑了起來,安閑自如,然各中含義,不言而喻。

“你覺得不好?”慕容淮的一聲諷笑,凍卻了姚淩雲唇角的那一縷春風,他轉身側目,眼裏的情緒已全部沉澱,看不出是喜是怒,“但我卻覺得這樣很好,心軟可讓人恪守底線,而世間原則之所以彌足珍貴,正在于有人不惜代價去堅持。”

慕容淮撇了撇嘴,不鹹不淡道:“我大哥有句話說對了,公子真是天真啊。”

姚淩雲不置可否,仿佛對方的評價不過清風過耳,倏然便逝,轉開話題,問道:“在公子的眼裏戰争是什麽?政治又是什麽?”

慕容淮心下揣測其意,口中答道:“戰争是屍骨萬裏,血流成河;政治是謀略算計,兵不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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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了。”姚淩雲搖頭,眉目舒绻,自呈一股冷漠貴意,“無論戰争還是政治都只是一種手段,所為的,也不過是這天下的長久治安,民衆的安居樂業。”

慕容淮聞言擡了擡下巴,道:“公子所言是結果,過程誠如在下所言,何錯之有?”

姚淩雲再次搖頭。

“目标的底定,自然也決定了這過程發展,以百姓安居為目标的過程,那就必須要人道,若突破了生而為人的底線,那争鬥也不過是場品格盡舍的墜落過程,一個人,如果在進程的途中便将自己給丢卻了,那他又如何還能再給出一個完美的結果?天下萬民又豈能交到這樣的人手中?”

山路蜿蜒,林木茂盛,二人于漸趨明亮的晨曦中相對而站。

慕容淮斂目不語,但他神色充斥着不以為然。

“慕容公子依舊覺得這想法很天真嗎?”疑問出口,但姚淩雲卻并不指望對方回答,笑了笑,似喟似嘆說着,“其實不然,它不天真也不理想,所求的也不過是普通的平和度日,此乃世間大部分平常人都持有的想法,會覺得這想法過于理想,只因你将自己置于高高在上之地,不曾走下高位平等地看待所有的平凡之人。”

頓了頓,姚淩雲轉換語氣,鄭而重之道:“人都是相互影響的。”

古井無波面容,一如他們這次相遇以來對方臉上所呈現的所有表情,端方、靜谧,而又疏離。

慕容淮擡目凝視着這般表情的姚淩雲,半晌,他唇角一動,看着像稍縱即逝的笑意,但也有可能只是一點冷嘲而已。

“淮卻認為,一個人的自制力,并不在于克制住自己不去做某些事情,而是在于,即便你泥足深陷其中,你仍是你自己。”

姚淩雲:“每個人在開始做某件事情的時候,都會有一個理由,但絕大多數人到了最後所為的,都不會是最初的那個理由。”

慕容淮:“愚者被人影響,智者影響他人。”

姚淩雲:“公子有自信自己不會被改變嗎?”

面對而站的兩人,完全不同的心思,一時間,氣氛禁窒的叫人屏息。

慕容淮一笑:“你我終究不同。”

姚淩雲聞言不置可否,起步踏離。

風卷起袖角,煙岚迤散,慕容淮随着姚淩雲跨出的腳步回身,看着對方頭也不回得走向晨曦升起方向。

☆、情斷(上)

諸事處理完畢後,姚淩雲等一行人收拾好行囊,乘船北上。

沿江而上,已是暮春時節,河道兩岸雖已繁花落盡,然河柳覆長渠,蓮葉接天無窮碧,春意并未因春天的腳步即将離去而有所停歇。可随着船只的一路向北,江南的春意也被逐一留在了背後,一去不回。

姚淩雲坐在船頭,半個江面盡收眼底,近處的水面,細浪随波微卷,遠處的蒼山,各峰虎踞龍盤,一朵朵白雲堆積在天水相接處,風一吹,便徐徐飄散,直叫人心曠神怡。

就在姚淩雲靜享微風觀河面時,身後步聲傳來。

是彥清。

他揭簾自艙內走出,來到姚淩雲的身邊坐下。

水聲淙淙,涼風細細,斜陽照水,浪輕卷,很是惬意。

半晌,彥清側過頭看向姚淩雲,道:“沒想到你竟然真就留他們二人在那個地方,不将屍首帶回了。”

姚淩雲眼睫微微一動,斂下雙目,輕嘆道:“這是父親的意思,人死生平百事了,讓他們停在那裏,豈非比馬革裹屍還更好?”

他雖是嘆息,雖顯疲憊,但卻如常平靜。

彥清不置可否,只道:“未帶回他們二人的屍身骨骸,回京後,你打算如何向皇帝陛下交代?”

彥清口言向啓帝交代,而非向燕辰交代。

姚淩雲收回望向遠方的目光,轉頭看向彥清,問道:“你眼中的啓帝陛下是個怎樣的人?”

“我雖已入朝,但卻未曾有緣得見啓帝風采,關于陛下的風評僅限耳聞。”彥清一聳肩,說不清是感慨更多還是失落更多,“傳聞中的啓帝陛下雄才大略、氣吞山河,實乃千古一帝。”

姚淩雲凝目看着彥清,而後微微笑開,轉回頭重新看向河面,他沒有說話,但他意欲表達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

燕湛、燕骁、姚孟軒,三位威名赫赫的大襄創立者,他們曾休戚與共,攜手并肩,一同創下這不世基業,啓帝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們二人,又豈會不知他們心中所願?

“兩具燒焦的屍體,運回京後,又要如何停靈三日,接受百官軍民的祭拜?”略頓了會,姚淩雲黯然垂目,說道,“因為這一場變故,父親獻上了自己和寧王的性命,還有王爺最後帶走那一批無辜人命,我們不能讓他們枉死。”

彥清:“你打算繼續隐瞞南平一役的真相。”

姚淩雲緩緩點頭,他的動作雖然緩慢,可內心卻很堅定,一點遲疑也沒有:“事已至此,如今也并無特別公開的必要,經此一役,唯有讓它徹底沉埋,才對得起那些因此而死去的人命。”

彥清沉吟一瞬,颔首贊同,然細細一想,還是說道:“可慕容遲他還活着。”

聽聞慕容遲三字,姚淩雲雙眼微眯,一抹厲色一閃而過,一股睥睨天下的冷漠高傲浮現眼底。

“我大襄九王與右相又豈會平白無故地橫死于亂葬深淵,且還被燒的屍骨無存?”

彥清是何等聰明之輩,姚淩雲一點,他便豁然明了。

從今以後,慕容遲身上所要背負的,不僅僅只是空口白話的禍亂天下之心,還有亂葬淵內的十數條人命,以及謀害皇室,殘殺當朝重臣的滔天大罪。

他将終生受朝廷通緝。

船底白浪湍急,茫茫平江,兩岸潮闊,二人靜靜體會之際,齊禦風驚惶失措的聲音伴随着嬰孩的啼哭聲一同傳來。

“姚尋,快來看看你的孩子!怎麽一直哭個不停?”

姚淩雲聞言一怔,而後迅速起身,急急忙忙進入船艙內,走到齊禦風身邊,接過他懷中的嬰孩低聲安慰着:“不哭不哭,寶寶乖,不哭啊。”

……

不僅沒有絲毫成效,嬰兒反而哭的更響亮了。

姚淩雲擡眸,與齊禦風面面相觑,一會兒,他頗有些洩氣道:“我也不會帶孩子啊,船娘人呢?”

齊禦風:“這個點當然是做飯去了。”

姚淩雲:“快讓她過來,還做什麽飯,孩子比較重要!”

齊禦風:“不做飯我們吃啥?”

姚淩雲:“她來帶孩子,換你做飯,你又不是不會。”

齊禦風不敢置信:“為什麽要我做飯?”

姚淩雲一臉無辜:“因為我不會,至于彥兄,他一看就不是會的人。”

齊禦風想也不想地揮手拒絕道:“我不要,我不管!”

“哇——”

當然這一聲哇,不是姚淩雲叫的,而是懷裏的孩子。

齊禦風擡起的手都還沒來得及放下,僵在半空,斂目他看看孩子,再擡目看看姚淩雲,不由洩氣,認命轉身去廚房。

一陣兵荒馬亂後,總算安撫下嬰兒。

他是餓了,在船娘給他喂食完畢後,便沉沉睡了過去。

姚淩雲坐在床頭,靜靜地看着他,良久他低低嘆息了一聲,伸出手去撫上嬰孩的臉頰,手指摩挲着稚嫩的肌膚,如同暖玉,溫潤而細膩,透過手背傳來的淺淺呼吸更是令他無比心安。

不由得讓姚淩雲想起了幾日前的場景。

那一日,他本已準備動身回京,可一封意外到來的信,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次日姚淩雲轉道湖廣境內。

他來到的那一天,湖廣放晴數日的天空,突然又飄起了細雨,間或的雨絲由天而降,時有時無。

江南春天一向如此,一刻鐘前還是風和日麗陽光明媚,甫一轉眼便是一陣風一陣雨。

江南春日,最喜人的雨,最惱人的也是雨。

拐過幾個彎,繞過幾條巷,姚淩雲并未打傘,施施然在微雨中獨行,不過一會的功夫便來到了一條偏僻的小巷深處。

一色的青瓦白牆中,朱色的大門緊閉,門前的垂柳随風搖曳,柳絮在微雨中紛紛揚揚,“煙柳山莊”黑底金字的匾額古樸拙重。

然,不管是朱色的大門還是漆黑的匾額,都已有了脫落的痕跡,斑駁烙印,正述說着歲月無情。

姚淩雲上前敲門。

很快便有人前來開門。

是一個婢女,對方只字未言,便擡手示意姚淩雲入內,領着他向後院方向走去。

白牆碧瓦,九曲回廊,院內有一灣池塘,清澈見底。

姚淩雲行于其間,左右環視。

這小院看着頗有些年頭了,雖不及新造的大院廣闊奢華,然而竹影疏花,翠色入窗,自有一番清景閑趣。

可以看出将她安置再此的人,是花了心思的。

可這,又有何用呢?

姚淩雲內心不由長嘆。

由天降下的雨絲,頻率越來越大,越來越細密,在斜雨中向庭院深處行走的姚淩雲所跨出的腳步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快。可越向裏走,他越絕不對,他甚至感覺自己聞到了空氣中所飄來的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突如而來的異相另他感到不安。

很快,姚淩雲便穿過了庭院,跟着面前帶路的婢女進到一間卧室之內。

甫一進門,尚未及細看,檀香、藥香便伴随着沉重的咳嗽聲迎面而來,更多的,是在他院子裏就聞到的血腥味。

那婢女上前推了推床上躺着的人,啊啊了幾聲。

原來是個啞巴,姚淩雲一怔。

但沒等他細思,床上的人便已順勢擡目看了過來。

一瞬間,姚淩雲震驚到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他詫異的看着身前的人。

她面色枯黃,形容枯槁,與他幾月前在洛水湖畔見到的樣子相差萬裏。

“尋公子,妾身身體不适不便多禮,還請公子不要見怪。”

她的聲音依舊溫婉,只是多了些許虛弱。

“林姑娘,你這是……?”姚淩雲詫異,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聲音,問道。

“我快死了。”林情道。

她說話的聲音異常平靜,沒有絲毫波動,仿佛她所說的不是她自己一般。

“我的孩子,他就交給你了。”林情沒再解釋,她雙手已使不出丁點的力氣,無法抱起躺在她身邊的嬰兒,只虛虛地往姚淩雲那邊推了一推,滿臉的不舍。

姚淩雲前跨半步,關切道:“林姑娘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二殿下呢?”

“他啊,大概是在湖廣督府裏吧,而我,就要死了,我撐着這最後一口氣就是為了把這可憐的孩子交到你手裏,交到大殿下的手裏,如此我才能放心。”

平靜而又蘊含無限悲怆的話語,姚淩雲聽來無比動容。

“二殿下他知道嗎?”

其實無需多問,環顧四周,姚淩雲便已知曉答案,這整間屋子沒有一件東西是真具有攻擊性的,用來裝飾的瓷器早就被撤離出去,就連用來喝水的碗都是木制的,桌椅板凳的四角都用厚厚的布包上,地上鋪着的全是軟墊。

布置者的心思已昭然若揭,他在防止屋內的人自尋短見。

“他當然知道,幾個月之前他還歡歡喜喜地想要給孩子取名字。”林情轉回腦袋,轉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板,嘲諷一笑,“料得到今日局面,當初也便不用費盡心思了。”

他們并不熟悉,此前他們甚至沒有單獨相處過,就連在人群中一見的機會也不常有,所以姚淩雲不知道應當如何安慰她,他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林情卻并不在意,她緩緩開口,娓娓道來,似是說與姚淩雲知曉,但更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

“他一反常态,關押了當時放出謠言的那群人,而引得江南名士反噬。”

“其實現在回想,他當時應該是故意的吧,以他的聰慧又怎麽可能想不到自己此舉會造成的後果,嘴上說是沈氏威壓,他不得不為,其實內心想的卻是不破不立,他要一舉收複南方所有的勢力,徹底納其為己用,而非僅僅借勢,還要處處受其箝制。”

“而他也做到了,雷厲風行,強勢威壓的同時又懷柔以對,讓江南一代的實際掌權者看到了他身上能可投注的一面。”

透窗而入的光,影影綽綽地照在林情那張蒼白的面皮上,她的眼睛裏所投射出的,卻是死一般的沉寂。

“而我和肚子裏的孩子,卻成了他的擋路石。”

姚淩雲突然有些不忍再看她,也不忍再聽。

人的感情,就好比集沙而成的塔,建的時候,千辛萬苦,可風一吹便散了。

姚淩雲微張了張嘴,可依舊沒說什麽,雙唇再閉。

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林情突然牽着嘴角笑了起來,轉過頭看向姚淩雲,問道:“要徹底聯合兩個勢力,最好的方法是什麽?尋公子這麽聰明一定知曉。”

姚淩雲嘆口氣,內心不忍之意頓生。

“是聯姻。”

林情對他的不忍沒有任何表示,她靜靜地躺着,靜靜地看着,眼神裏看似沒有任何情緒,卻又仿佛藏着萬般情緒:“是啊,是聯姻,十數載的陪伴,十數載的心心相惜,還有他平生的第一個骨血,都比不上這樁婚姻,我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林姑娘。”姚淩雲不由再次前跨一步,關切喚道。

林情恍若未聞,她想起了她離開湖廣督府前與燕昱的最後一面,那時對方明明沉默着,什麽也沒有講,可林情卻在那一瞬間恍然領悟,對方沒有出口千言萬語一字一字如急雨般敲在她的心口,隐隐生疼,先前毫無頭緒,如亂麻般熱烘烘地堵在胸口的一大團疑問也慢慢清明起來。

“原來是這樣……”

她沒頭沒尾,錯亂無章地開口繼續說着。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一切,現在這個局面,其實是他早就預料到了,他曾經對我所有的好,所有的遷就,也不過是預料到這個局面而産生的愧疚罷了。”

她時常會想,如果一切都結束在他們到達江南的那一刻該有多好,如果他們的故事在那一刻就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所留下的就是一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一個圓滿幸福的結局。

可實際上,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已無話可說,兩個受傷的人,兩顆受傷的心,一在屋外,一與屋內,再無反轉,過往情誼也盡付流水東去。

清風透過窗隙瀉,捎來幾許寒涼。

面前的林姑娘,看上去文文弱弱,很好說話,但通過這一刻的聆聽,姚淩雲已看出對方其實固執得很,對于她認定的事情,很難讓她做出改變。

而沉浸在自己情緒的她,也無需自己的安慰,想到此處,姚淩雲不由一嘆。

可他的這一聲嘆息,卻仿佛喚回了林情的思緒一般,她眨了眨眼,側頭看向他,烏沉沉的眸子,漸趨清明。

“生産之時,我的氣力早就用盡了,若非為了等你到來,親手将孩子交到你的手上,我也撐不到現在,現在你來了,我終于可以心安了。”

即便有風,可室內的空氣依舊粘稠得令人喘不過氣來,姚淩雲感受到自己的後背被焦灼的空氣悟出了一身的汗,汗液随着時間的流逝慢慢蒸騰,然汗漬卻還留在身上不肯散去。

氣氛差得令他難以忍受。

見人神色,林情反而微笑勸誡道:“這紅塵本就如此,難得平靜,生生死死,不足道哉,公子不必介懷。”

話畢,也不等姚淩雲有所表示,她便垂下了腦袋,親了親身邊的嬰兒,柔柔地為他整了整裹在身上的衣布,而後将孩子交給身邊的啞婢女,最後再看了孩子一眼,這一次她的視線幾乎沒有停留,飛快地轉開,簡直好像厭棄似的。

“我把我孩子交托給你了,尋公子。”

出口的聲線,極其鄭重。

姚淩雲卻不忍見她如此,上前道:“林姑娘,事情或許還有轉圜,二殿他也許并非如你所想般無情,若否,他也無需将你安置在這裏,這裏的一切布置,可以看出他是花了心思的。”

林情嘲諷一笑:“他想保住的不過是自己的體面。”

姚淩雲看着已被送到自己面前的嬰孩。

“不是他心甘情願的我不要,哪怕摻雜其中的抗拒只有一點點,我也不屑。”毅然決絕的神色,同樣毅然決絕的聲色,林情堅定道,“你帶他走。”

思付半晌,姚淩雲擡手接下孩子。

☆、情斷(下)

當姚淩雲舉步踏出房門時,天色已暗,屋外的雨洋洋灑灑,連成了一條線,風一吹,便斜了,亂了,擾的人心思不寧。

姚淩雲手執一頂油紙傘遮擋雨幕,緩緩穿過清疏的草木,在微雨中一步步踏離小院,緩步所過之處,假山亭臺在雨水和林木的裝點下而顯得格外秀麗。

他跨出大門,便見屋外一人,站在漫天雨幕之中,任憑風吹雨打。

他已不知究竟在這雨裏站了多久。

時間是流動的,但對于燕昱而言,他的時間仿佛已經停滞了下來,明明一切都按照他的意願在進行着,可為何他卻覺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切?

聞聲,燕昱連忙阖上雙眼,斂下眼底所湧現的陣陣酸楚,制止了內心的動容。

這一步已經跨出,他再沒什麽好顧忌的了。

雨中的燕昱緩緩擡頭,對上姚淩雲的視線,他的視線淡然,平靜。然這份淡然、平靜背後所隐藏着的是決絕,是毅然。

姚淩雲小心翼翼地護着懷中嬰孩,凝目回視,良久,說道:“二殿下真是好算計。”

燕昱站在雨裏,雙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姚淩雲,仿佛他的眼前只有一個姚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任何東西一般,他說:“本皇子不知尋公子此言何意?”

姚淩雲笑了笑,将傘往前移了移,道:“先制造讓他人認為足以見縫插針的時機,而後放任不管,必要之時順水推舟一把,待走勢大亂,在出手收拾殘局,一舉收攏江南士族,事件的發展從頭到尾不都盡在殿下的指掌之間?”

燕昱認真聆聽,末了,牽唇一笑,即便滿身狼狽也掩不住他從骨子裏所透出來的溫和儒雅,略一颔首,虛心求教道:“還請尋公子明示。”

姚淩雲面上神色不變,乍一看似乎有那麽點認真,卻也莫名的有些諷刺:“這是一個局,自謠言出現開始就布下的局,更甚者,這是自殿下離開東都之時就定下的策略,對于天子失德之說,你故意置之不理,而對江南士子造謠大殿之事,你故作應接不暇,表面上是處處受制,無暇他顧,實際上是故意放任謠言擴大,書生意氣,躊躇滿志,以為得了話語的權利,而越加放肆,實則是殿下您請君入甕,置江南名士于水深火熱,而後釜底抽薪,借勢收牌,你甘願被利用,讓我們以為你是因自己的私心而陷入僵局,其實不過攪亂渾水,将暗流引爆,以此來釣出更大的魚,來獲得更大的利益。”

燕昱雙眸眯起,不甚贊同道:“士子妄議國事,言語辱沒皇室中人,這可不是本皇子強迫的,他們敢說自然要承擔後果。”

“若非殿下刻意示弱,他們又怎敢如此狂妄,強大的誘因,往往能将一個人內心深處最見不得光的黑暗放大。”姚淩雲微微側頭,放緩聲線,好言問道,“殿下所利用的,不正是這一點?”

“所以?”燕昱沒有直接承認,但也沒有否認,反問道,“尋公子打算如何對付本皇子?”

姚淩雲笑了,垂首俯身一禮道:“微臣豈敢。”

燕昱一笑,成竹在胸,在略略有些變大的雨聲中,感慨道:“料中全局又如何?沒有證據在手,你便什麽也做不了,千古一帝所金口禦封的天下第一才子,呵,真是浪得虛名。”

姚淩雲聞言,也不争辯,說道:“其實殿下此番布局也并不見得有多高明,只是入局者都太差強人意了一些。”

“要制造亂局,本就無需多精細的排布,适時示之以弱,讓他們認為自己能夠左右事态的發展,局勢便會順利推進,尤其對象還是群百無一用又心高氣傲的書生,更是輕易。”燕昱笑了一下,語氣中的輕蔑昭然若揭。

“哈。”姚淩雲自嘲一笑,“這一局,确實是我敗了,尋敗的心服口服。”

“不過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罷了。”聽他如是自嘲,燕昱反而出言解釋,頓了頓,他再道,“導致今日局面的,也不僅僅只是本皇子一人的引導,寧王□□,天子失德,這并非本皇子的算計,當此之時,所有有利的局面都彙向我方,老天爺終究還是選擇了我。”

“是啊,借南方之亂,引爆兩地暗流,在一舉集中江南一帶所有的勢力為你所用,是你最初的目的,天子失德之說雖在你的意料之外,卻更加激化了你所要達到的局面,讓一切加速進行。”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撐着雨傘,長久維持着這個姿勢,以至姚淩雲因手部血液的流速變慢,而感酸痛,他動了動撐傘的手,在将孩子往懷中一攬,嘴上說道,“雖然如此,可還是影響了你的計劃,所以你暴露了葉行風,你讓他出面帶我們去萬葬淵處理南平之事,以此來牽制住我們。”

燕昱點頭,對手是他姚尋自然不可大意,即便是初生之苗,亦要連根拔起,才能确保不被他看出破綻。

“我知道瞞不過你,若非你身在局中,再加上行風的刻意引導,令你全神貫注于萬葬淵內之事,我也難以如此順利地達成目的。”

濕潤的微風中隐隐約約傳來木棉花的清香,姚淩雲閉目感受,良久他睜開雙眼。

“父親和寧王的死訊,在你的意料之外吧。”

燕昱沉默,打在他臉上的雨水彙聚堆積,而後擦過眼睛,緩緩落入地面,他忽然嘆了口氣,感嘆道:“至今我還是不能相信,九皇叔居然就那樣去了。”

姚淩雲問:“那你會傷心嗎?”

燕昱唇角一動,稍縱即逝的笑意,看着到更似冷嘲:“你不會想聽到我的答案的。”

聞此言,再一想裏面那個再也不會醒來的人,姚淩雲同樣一諷笑,緊了緊抱娃的手臂,注視着渾身濕透的人。

“你雖算準了一切,但卻還是算錯了,你終究是高估了自己,人生來便有七情六欲,又怎可能無堅不摧?”

雨勢越來越大,僅僅一把油紙傘好像就快要擋不住雨水的侵蝕了。

“她死了。”

三個字,出于姚淩雲的口中,落進燕昱的耳中。

天地似在這一瞬間靜止了下來。

燕昱的心因此而起顫動,他緩緩擡起頭,神色平穩的臉上蘊含着一股靜默的瘋狂。

姚淩雲見狀,別開目光不再看他,起步前跨:“愧疚這種東西,是要建立有所為的基礎之上,如果只是單純的情緒起伏,那毫無意義,反而徒增煩惱,既已物是人非,你又何必來這,觸景生情,徒勞無獲。”

燕昱仿佛丢失了自己的聲音,他緩緩轉眸看向慢慢走進的姚淩雲,以及他手裏的孩子,這是他今日第一次去打量那個孩子。

可嬰孩被很好地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以他和姚淩雲之間的距離,他根本看不見孩子的臉,随着姚淩雲的步步靠近,他看到的面目也越來越多,驟然,自額上滴落的雨水徹底迷離了他的眼眸,讓他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姚淩雲一步一步走近燕昱,二人間的距離,慢慢得越縮越短,很短,極短,短到擡手可觸。雨打在身上,很冷,卻不及心中的冷意,燕昱仍舊挺直站着,合眼拂去眼底的雨水,再睜開,卻沒再移動視線,只愣愣地看着前方,目不斜視,姚淩雲還在繼續移動,二人間的距離再一點點拉遠,直至背向而站,燕昱突然開口說道:“我讓她等我。”

燕昱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對着姚淩雲說出這句話來。

大概人就是這麽奇怪的生物吧,對着不親密的人反而更容易敞開心扉,講出心裏的秘密,對着身邊的人反而無從表達。

人類屬于群居動物,習慣抱團取暖,一直以來她的身邊,有她在的地方,便是他的伫足之處,她是風栖的竹林,千帆過盡,自己總會回到她的身邊。

所以他差人給她許諾,讓她等等自己。

其實燕昱心裏也清楚的很,林情看似柔弱,實則剛強,寧折不彎,在他做下聯姻的決定時,一切便已經沒了回頭的可能,所以他才沒有親口挽留她,而是讓他胞兄為他帶話。

他怕聽到她的拒絕。

姚淩雲聞言,頓步停下,聲音卻仿佛梗在了喉嚨,寂靜的天地中除了稀稀疏疏的雨聲外,再無其他聲音。

過了許久,姚淩雲側身轉頭,幽深的雙眼中閃過一絲認真的審視,薄薄的唇角卷起嘲諷的弧度,說道:“只有敢作為有擔當的人,說出的話才有分量,你是嗎?”

“我不是嗎?”聽出了對方話語中的諷刺,可燕昱卻無一絲不悅,淡然到近乎喃喃自語道,“我的追求,豈非早已天下皆知?”

天色昏暗,雨滴驟然轉大,滂沱落下,間或交錯着幾道明亮的閃電,姚淩雲下意識去捂懷中嬰孩的耳朵,注視着燕昱的視線陡然深邃起來。

“我若淡泊明志,又何需廣羅門客,她知道的,她從頭到尾都是知道的,知我心懷天下,知我意在儲位,那她為何不願等我?既不願支持我,那最開始的時候又為何要給我希望?”

燕昱不明白,燭啓山莊內,所有的人都支持他的決定,外祖父不知出于何故而做下的山莊男丁永世不得踏入東都的決定,對燭啓山莊中的表兄弟而言是枷鎖,是不公,所有的人都希望改變,可為什麽他最在乎的人卻不想,卻不支持。

毫無疑問,他是愛她的,他一直都是愛她的,可為什麽她不願意相信自己?

身後,二人一同落下的腳步尚且歷歷在目,可前方卻只剩下迷惘。

“當年陛下因為判斷錯誤,不及救下失陷蒼山的绮妃娘娘,你因此而對陛下心存介懷,可如今你自己又做了些什麽?”聽着這樣的質問,姚淩雲只覺憤怒,難以壓制的憤怒,“這孩子,從今以後與你無關。”頓了頓,姚淩雲再道,“如果可以,總角之前,我希望殿下能盡量避開他。”

“姚淩雲。”

“姚尋!”

姚淩雲聞聲回神,便見齊禦風疾步走來。

“阿尋?”齊禦風快步走近,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姚淩雲一番,見面色雖白,但不顯頹色,看着不像是病了,齊禦風還是有些不放心,抓過姚淩雲的手,號脈,沉穩有力,确實沒病。

既然沒病……齊禦風一把丢開姚淩雲的手,不滿道:“你好好的發什麽呆啊,吃飯了。”

說完也不等人回答,自己先走了出去。

對方又是抓手,又是甩手的,姚淩雲也由着他去了。

看着齊禦風走出的背影,姚淩雲不由搖了搖頭,真是口是心非的好友啊。

轉眸,看了一眼睡着的孩子,斟酌一瞬,擡步走了出去。

夕陽的暖光大片大片潑灑而下,融在茫茫平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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