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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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快馬加鞭,一刻不停,回程卻因多了個嬰兒,而不得不棄馬行船。
不過諸事已處理完畢,水路雖慢卻也不會耽誤到行程。
日落餘晖,漫天雲霞,一眼望去,滿目皆是瑰麗的色彩,河山壯闊到無以複加,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力難以企及。
姚淩雲頗感贊嘆,不覺一笑,還能趁此時間整理散亂的情緒,倒也不錯。
☆、暗流情動
夜色深沉。
相府。
假山林葉随風搖曳重疊,漫天星鬥交織。
燕辰私下來到時,姚淩雲剛回府不久,諸事方才交代完畢,他正準備下水泡澡,洗去一身塵埃。
燕辰入內後,自然而然地擡手接過他自身上褪去衣物,擱在一旁。
姚淩雲已回京數日,可除去頭一天的匆忙一見,之後,他們二人就再也沒有私下見過,可即便如此,他們也沒有絲毫不适,一切自然的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他們從未分離。
燕辰與姚淩雲,他們兩人都不屬于情緒外露的類型,且有些感情,也無需特別宣之于口,只消一個眼神,足以。
二人如常交流着。
“寧王的後事,都已經打點完畢了嗎?”
下水的瞬間,姚淩雲舒适的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安逸地享受了一會兒,他側頭看向燕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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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辰點頭:“是父皇親自主持的入陵大典,皇叔并無子嗣,最後是由我們兄弟三人一同送進皇陵的。”
水是溫的,室內門戶緊閉,雖有在牆壁邊上圍了層從地窖中取來堅冰,可依舊有些悶熱,姚淩雲斜倚在浴桶內,長發松挽,雙目半阖,看着極為惬意。
燕辰看着這樣的他,斟酌了會兒,問道:“姚相呢?”
姚淩雲面色如常回道:“也已收拾完畢,其實葬不葬不過形勢也已,做給世人看的,一同身葬南平對他們而言,才是最好的結果。”
燕辰無言輕嘆。
姚淩雲将自己整個人都浸在溫熱的水裏。
微燙的清水蔓延過他身上的每一寸毛孔,無聲地撫慰着他連日來的緊繃神經。燕辰的一聲嘆息,似是牽動他心下的憂思,他的腦子開始不受控制般地回想起在南平時所經歷的一切,眉峰不由皺起。
燕辰見狀,跨步上前,擡起的一只手,在姚淩雲柔順的黑發上輕輕地揉了揉,而後拿過一旁的濕布,一下一下替他搓着背。
姚淩雲并未回頭,視線直直向前,這樣的位置,使得燕辰無法看到他面上的表情,但既然對方不說話,那他便也不說了,或許對方眼下所需要的,也只是陪伴而已。
生命中每一個重要的人都占據着靈魂的一部分,而燕辰知道自己所占據的位置,與姚孟軒帶走的位置并不相同,因此他沒有辦法像話本裏所描述的那般對姚淩雲說“不要怕,你還有我”。
他所失去的是撫養他長大的父親,又豈是自己所能替代的?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靜靜陪伴,讓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這世間有可憎之事,便有可敬之事;有令人憤懑的不平事,也便有令人痛快的愉悅事。紅塵本就如此,寂寥與繁華都在這人世間,不會因為誰的離去而天崩地裂。
悄無聲息的四下,使得水花滴濺的輕響聲變得清晰可聞,氣氛靜谧而又噪雜。
良久。
姚淩雲在燕辰靜靜的陪伴下,漸漸平穩了心神,他擡起手制止了燕辰的動作,略回首說道:“我沒事,那是父親自己的選擇,凡他所為,向來無悔,一舉一動皆不過是為了斷因果,只是寧王他……”
燕辰順勢停下了動作,将濕布搭在一旁:“像九王叔那樣的人,無論何事,若不是他自己的願意,沒有人能逼得了他。”
姚淩雲回味燕辰之言,也明天他所言非虛,忽而嘆了口氣,道:“九王爺有句話讓我帶給你。”
燕辰輕“嗯”了聲,有些詫異,帶點疑惑,凝目細聽。
姚淩雲眼眸微阖,正聲說道:“他說,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望你……以此為鑒。”
一瞬詫異過後,燕辰的目中隐有光芒閃動而起。
“我不會讓他失望的。”頓了頓,燕辰擡手覆上姚淩雲搭在浴桶邊沿的手上,鄭重再道,“我們不會令他們失望的。”
姚淩雲側過頭,凝視着燕辰,重重地點了點頭。
月色如水,通過窗紙,可以看到外邊,一樹銀光随風而舞。
“阿辰,你以後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靜默許久的姚淩雲,沒頭沒尾的,突然這樣問道,他沒有看向燕辰,他的視線一直落在窗紙上的樹影之上。
燕辰側頭看着他,而後擡起手,握着他的雙肩,将他整個人擰了過來,正面對着自己。
四目相對,姚淩雲微微垂下眼,長睫如扇,輕輕掩着水色氤氲的眸子,睫尾也稍稍斂着,竟無端平添了三分虛弱之感。
燕辰點頭,他說的很篤定:“會。”
“嗯,”姚淩雲聞言擡眸,眼眸裏的水光開始有些不穩地晃動着,再然後,他猛然轉手扣住燕辰的,掌紋相疊,氣息相染,鼻息相錯。
燕辰看着這樣的姚淩雲,一笑,頗有些無可奈何,卻也甚為溫柔縱容。
姚淩雲放開了他的手。
嘩嘩水聲響起。
燕辰溫熱的兩頰上傳來了手指溫軟的觸感,唇上是溫暖的唇,瞳孔裏倒映着彼此熟悉的面容。
姚淩雲捧着燕辰的臉,緩緩地閉上雙目。
他們很少親熱。
卻也經常親熱。
尤其是這一次,分隔兩地太久,一旦肌膚相觸後,很多感念皆不自覺的冒了出來。
親吻是一件食髓知味的事,尤其是與心心念念的人在一起。
一瞬之間,燕辰反客為主。
唇齒交纏,姚淩雲連連敗退,雙腿隐有發軟的跡象,神色添上了迷茫,姚淩雲掙紮着,唇舌略略分離,他聲色變得有些低沉:“阿辰,等等,別在這。”
燕辰聞言輕笑了下,他們兩人貼得緊緊的,從擁抱裏分享溫暖,從眼神中确認愛意,一瞬之後,嘩嘩的水聲不由得更響了。
姚淩雲的身體随着水聲的響起而被抱離水面。
情愛之事,先起于情,後發乎欲,自然而然。
床是個好地方,不僅能放松,更可以放縱。
月上中天。
月光透過紗窗照進屋內,隐約可見床榻上糾纏不離的兩個人影。
屋外蕭蕭風聲自窗隙瀉入,屋內喘息陣陣,交錯縱橫。
良久,只留風聲。
姚淩雲伏在燕辰的胸前,呼吸有些不成規律,深色的瞳孔裏盈着一片霧氣,仿佛空氣中僅有的那麽點濕潤全聚集到他的眼睛裏去了。
同時,也感受着燕辰胸口的上下起伏。
心安之感驀然升起。
姚淩雲閉着眼睛,随意地說:“陛下如何了?”
“父皇現在的身體比之回宮時又虛弱了不少,皇叔……”說話間,燕辰頓下了在姚淩雲頭上輕撫的手,向下将對方往自己的再緊了緊,“和姚相的死對他的打擊很大,這江山是他們三人一同打下的,父皇一直以為自己才是去的最早的那個,不想,結果竟是如此。”
姚淩雲睜開雙眼,無言沉默,好一會才再說道:“南平的真相你沒有告訴他。”
一個問句,他卻用了肯定的語氣。
燕辰輕輕嗯了一聲,過了會,說道:“不過,我雖然沒有告訴父皇,但又豈瞞得住?父皇他應該是知道了。”
姚淩雲輕聲一嘆,萬千感慨油然而生。
“父親不在了,九王爺也不在了,他們都不在了,那陛下的寂寞,這世間,又有何人能知啊。”
草莽亂世,風雨江山,這世間山水高闊萬裏風光,可這背後又藏着多少無可奈何的生死離別,多少窮途末路的情懷壯志?
人,終究是抵不過光陰的。
姚淩雲微動了動,略帶水汽的黑發順勢垂在他的眼前,将他眼中的不忍切割開來。
“陛下對儲位,還是和原來一樣的态度嗎?”
“父皇沒有提及,想來是沒有變化。”頓了頓,燕辰說道,“齊家治國,如果我連這點也做不到,占盡優勢,反而被其他人後來居上,那這皇位便是父皇欽點于我,我也坐不安穩。”
姚淩雲抓起燕辰的手,抱進懷裏,口氣篤定道:“你是我見過最出色的人。”
燕辰聞言輕笑:“情人眼裏出西施?”
“我喜歡的人,總是最好的。”姚淩雲從善如流,說的理直氣壯。
燕辰沒有反駁,道:“我亦同。”
姚淩雲牽了牽嘴臉,笑意盎然,随後像是想到了什麽,斂下笑容,頗有些遺憾道:“經此一役,我還以為陛下會改變心意。”
燕辰疑問:“嗯?”
“陛下他意屬于你繼位,但又遲遲不正式宣布,他是希望你能靠自己的能力從競争者中脫穎而出,靠自己的實力讓滿朝文武認同與你。”姚淩雲開口,他說的語氣很淡然,并沒有刻意渲染,卻無端地給人一種無法反駁的感覺,“這是他給你的考驗,卻也是給別人的希望,有希望就會有紛争,而有紛争那就難免會有死傷。”
燕辰斟酌了會,說道:“我記得當時跟你提及此事時,你是贊同父皇的做法的。”
姚淩雲:“此一時彼一時,天下大勢哪有一層不變的道理,彼時你剛剛攝政,雖有賢名,但朝中大臣大都沒有真正将你放在心上,而現在的你,已足夠強大了,便是說滿朝上下無一不服也不為過,只是在部分大人眼中,由你繼位,他們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支持,故而做了他選。”
燕辰無奈一嘆:“人心最是難以統合。”
姚淩雲點了點頭,毛絨絨的腦袋在燕辰的胸口上下起伏了會兒。
他有些困了,說話的聲音也變低了許多。
“兵權,也尚在陛下手中嗎?”
燕辰如實說道:“我并未問到,父皇也沒有提及。”
“而今九王雖逝,但此番二殿下算是徹底籠絡了江南一脈的人心,以後朝中江南一脈的朝臣以及南方勢力都是他的麾下,而非僅是助力,再加上四殿下悄無聲息,後來居上,現今的三足鼎立之勢已與原來的完全不同,卻也更加劍拔弩張,再加上寧王和父親都不在了,若陛下依舊袖手,我擔心日後會起阋牆之争,這對你來說太殘忍了。”
這些話,這些顧慮,燕辰心知肚明,姚淩雲也知道燕辰的內心是明白的,故而以往的他從不會将這些事情明明白白說給燕辰聽,他們向來心照不宣,他們都在盡自己的全力努力着,他們也相信自己和彼此的能力。
莫失己道,勿擾他心,這一點他們一向比誰都要明白。
只是最近這一陣子,他實在是太累了,無休無止的算計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朦朦胧胧間,姚淩雲将心中壓抑許久的擔憂說了出來,他說話一如既往的溫柔,聲線不是很大,很好聽。
燕辰雖看不到他的臉,但卻把他出口的聲音聽了個一清二楚,就像小時候他們累了,困了,卻依舊舍不得睡着時的胡亂言語一樣,沉靜柔和,帶着濃濃的關切氣息。
“你安心,我明白你的顧慮,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停頓了下,燕辰轉開話題,道,“下個月,便是西域諸國進宮朝拜的日子了。”
“寧王歸天不久,西域諸國此時到來,動機不純。”
“來便來吧,我泱泱天|朝,能将輩出,也并非只有皇叔一人。”
姚淩雲緩緩閉上眼睛,慢慢說道:“自然,此番寧王大喪昭告天下,卻不見西域諸國生亂,反而欲進攻朝拜,一探虛實,如今想來,去年的西北動亂果真來的莫名。”
燕辰道:“但這背後的因由追究已無益處了。”
見人一臉疲憊,燕辰伸手将人換了個舒适的姿勢,柔聲道:“睡吧,不管什麽事,我們明日再說。”
姚淩雲微不可察的嗯了一聲。
燕辰垂目一看,姚淩雲已經睡了過去,半張臉披着月光,沒有血色,根根分明的睫毛投下扇形的陰影。
看的燕辰內心忽然一軟。
而睡夢中的姚淩雲卻并不安穩,才一會兒的功夫便眉峰皺起,燕辰見狀,低低地出聲安撫他。
他說話聲音緩慢而溫和,就這樣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哄着對方,直到姚淩雲的眉心徹底舒展,身體也放松下來,他才放下心中大石。
又過了好一會,見他睡得正酣,燕辰豁然舒朗,他耐心地将姚淩雲額邊的亂發細細梳理,看着他精致的側臉,燕辰想起了很多,慢慢數來,那些你在我身邊的日子原來已經這麽漫長了。
真好啊。
☆、風雲變幻
晚來下了一場雨,暴雨。
突然而至的大雨,沖刷着皇城東都,但夏日的雨一向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半刻時間,大雨即停,毫不拖沓。
一場雨雖捎來了涼意,卻也耽擱了燕煦原本定下的會客時間,約定之人遲遲未至,燕煦索性踏出房門,吩咐下人在院中設案備酒。
明月升起,夜色漸趨濃稠。
燕煦坐在院中,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只白玉瓷杯,一口一口慢慢飲着小酒,散漫且随性。
管家于慶源則端正立于一側,偶爾執壺為其斟酒,靜默作陪。
袅袅青煙,上騰,盤繞,而後消散在夜空之中,今夜是個異常靜谧而又安逸的晚上。
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投下細碎的光點,同時映襯得枝頭上的水滴,格外晶瑩剔透。
随着時間的推移,枝上偶有水滴聚集,不堪負重,最後在地上濺起一個小水坑。
燕煦似是對那個水坑極感興趣一般,垂目看着,一瞬不瞬。
許久,于慶源擡步踏離。
月華入酒,蟬鳴聲起,燕煦所等的人也在于慶源地帶領下緩緩而至。
“暴雨阻腳程,青,讓殿下久候了。”李青踏夜而來,起手作揖,俯身請罪。
“大雨突至,又豈是人力能可預見的?”燕煦收回了看着水坑的視線,略揚起頭,微微點了點下巴,這種本屬倨傲的動作,由他做來,竟絲毫不覺突兀,反倒十分自然,“李大人無需介懷,坐。”
李青順勢撩袍落座。
燕煦眼神略一示意,于慶源當即上前,為李青填滿一杯。
“腳程受阻無妨,進程莫要受阻便可。”燕煦嘴角含笑,指腹無意識地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杯,冰冷的瓷杯被他放在手中握的太久,竟也叫人生出一種這杯子原本便是溫暖的錯覺。
燕煦雖是笑着,他的動作也足夠散漫惬意,但他看着李青的一雙眼卻是銳利如鷹,着實可惜了那雙如桃花般俏麗的眼型,他漫聲再道:“本皇子相信,李大人此番到來,定會為本皇子帶來最好的消息。”
李青心下為眼前風景感到遺憾,嘴上恭敬回道:“總算不負殿下所托,包括兵部尚書謝大人在內的三位朝中重臣,都已答應今後唯殿下馬首是瞻,寧王一脈的其他勢力,除去已被肅清整合的以外,其餘的,謝大人也會代為周旋。”
燕煦滿意點頭,擱下手中酒杯,于慶源見之,無聲上前,再為他滿上。
“此番能得兵部尚書之助,李大人功不可沒。”
李青一笑,卻也不居功,說道:“若非殿下料事在先,早早将寧王親口下令斬殺冷雲策之事放出,在經下官之口告知尚書大人玄鷹已被寧王盡數托付給姚大人,那下官便是費盡口舌,只怕也無能說動謝大人。”
燕煦同樣一笑,靈動的眼裏,透着股精明微諷,道:“此前兵部尚書屬于王叔麾下,所做所為說到底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謝恒若真有心靠攏大哥,大哥也定然不會與他計較。”
話至此,燕煦擡手再次拿起面前的杯子,入手冰涼,杯身上的溫度已徹底降了下去,杯子本身終究不是熱的,依靠別人的溫度來維持自身溫度,本也無法長久,燕煦面上的嘲諷意味不由更重了。
“不過是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已。”
李青凝神靜聽,凝目靜看,一雙眼,一眨不眨,似要從對方的身上看出什麽端倪一般,最終,斂目牽唇,并順着對方的話語說道:“殿下所言在理,但那幾個位大人各個久處官場,其中的思量可并不止如此而已。”
話,點到即止,李青并未明說。
但他話語中的未明之意燕煦又豈會不知?
燕煦直接點破:“政客就如同賭徒,此時就算他們靠攏大哥或二哥中的任何一方,也不過錦上添花,錦織既已鋪下,就算最後他們二人中的其中之一位登大寶,花兒所得到的報酬也屈指可數,倒不如放手一搏,将注壓在他們眼中看來‘無權無勢’的本皇子身上。”
李青颔首,對燕煦的灼見表示認同,同時他的雙眼間悄然流過一絲黯然,他很想嘆息,卻又讓喉口的那聲嘆息無聲地消弭在唇齒之間,久居官場,經權力洗滌,又有多少人還記得自己最初入朝為官的壯志抱負?
李青不知。
他開口對燕煦說道:“再加上冷雲策之死和玄鷹的歸順,人心惶惶必然。”
燕煦聞言輕呵一聲:“說到底,還是他們自己平日心術不端,舉止不妥,若非如此,又何須有所畏懼。”
李青微一眯眼,狀似玩笑問道:“對于謝大人之流,殿下似乎并不打算重用?”
燕煦聞言側目,笑道:“本皇子身側的錦織,不也早已鋪就?”
他的目中,仿有千鈞之勢,是難得一見堅定的眼神,內中滿是的信任之意,李青觀之,既感欣慰,又覺充滿壓力。
控制人心,這一點,眼前這個皇子已運用的非常出色。
李青撩袍站起,附身作揖,一字一字鄭重道:“下官定竭力相助。”
有風拂過,枝頭上的樹葉打着圈落下,跌進一旁在小水坑內,頓時驚起無數細小漣漪,如鏡水面上,所倒映着的皎潔明月,瞬息破碎。
燕煦端坐仰頭,看着李青,眼神清澈,卻也同樣莊重,道:“承君之諾。”
李青收手站直,恭據守禮,進退有度:“要變天了啊。”
燕煦眉一挑,瞟向天空,只一瞥,無端的竟撇出遠山煙岚之意,可他所說的話卻朗朗亮如乾坤。
“自是要變的,你聽。”燕煦緩緩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慢慢說着,“風在吹,樹在動,半空雲朵聚散,世間萬物皆在變化,何以這蒼穹之下的我們不能有所改變呢?”
李青開口:“殿下說能,那自然便能。”
他已斂鋒蒙塵的太久太久了。
從新歷五年開始至今,他所有的抱負理念皆無發揮之地,他已一個人在黑夜中踽踽獨行的太久,不見天日,不知前程,步履過處唯有迷霧,前方所見盡是茫然,而今終于有人能為他撥開雲霧。
他的治世抱負,終于可以得見天日。
甫息,遂然又再起的夜風,捎來一朵紫薇花,花色豔麗,花紅滿堂,堪堪落在二人中間的香薰邊上。
腳量大地,眼觀風雲,天下大勢,誰主沉浮,猶未可知啊。
東宮。
姚淩雲見到燕辰的時候,正值暴雨欲來之際。
就在他才說完告辭二字的當下,耳畔便響起了雷音,驚飛院中無數飛燕鳥雀。
雷聲從喑啞,到沉悶,到逐漸變大,不過才花了半分鐘的時間。
二人頭頂着隆隆作響的驚雷,面面相觑,最後相視而笑。
燕辰率先說道:“看來尋卿是走不了了。”
姚淩雲也不急着回話,他轉頭看向室外,磅礴大雨已傾盆落下,再轉回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了燕辰一番,半晌過後,姚淩雲說道:“殿下這是向老天爺許願了嗎?”
燕辰任他打量,聞言從善如流點點頭,神色誠摯,出口的聲色更是真摯萬分。
“沒錯,為了挽留尋卿,孤可謂費盡心思,不知愛卿是否賞臉?”
姚淩雲無奈一嘆,斟酌了一會兒,點了點頭:“既然殿下如此有心,那尋也有只卻之不恭了。”
此時二人剛好站在房門口的位置,見人點頭,燕辰立馬擡手拉上對方,将姚淩雲往裏間領去,邊走邊側首說道:“愛卿願意賞臉留下,本皇子甚是欣喜。”
姚淩雲略俯身示意:“讓殿下欣喜,保持愉悅的心情,是微臣的責任。”
燕辰十分感動,大手一揮:“尋卿如此盡忠職守,實在當賞。”
姚淩雲眉梢輕揚,也不客氣,好奇問道:“那不知殿下打算賜微臣何物?”
說這話時,他們二人已先後在裏屋的榻案上坐下。
燕辰聞言,沉吟了一瞬,長長的嗯了一聲,拖着話音說道:“就賜予尋卿……”
他故意頓了頓,将話說到一半的意圖發揮的淋漓盡致,卻也成功地讓正提壺為他倒茶的姚淩雲将目光擡起,停駐在他的身上。
帶着顯而易見的好奇。
見人模樣,燕辰滿意地笑了起來,繼續道:“就賞賜尋卿一個……與被皇子手談一局的機會吧。”
“……”姚淩雲先是一陣無語,而後嘆息,“殿下,什麽仇什麽怨,以至您要這樣為難微臣嗎?”
燕辰非常不解道:“與本皇子下棋就這麽為難尋卿?”
“是啊,與殿下下棋,臣必得苦苦思索,絞盡腦汁。”姚淩雲将倒好的溫茶推到燕辰面前,出口的語氣裏帶着幾分無奈幾分親近,“只為了不讓殿下您輸的太難看。”
燕辰聽了也不惱,反倒笑了起來,嘴上呵斥道:“大膽姚尋,居然膽敢藐視本皇子的棋藝,該當何罪。”
當然,內容是呵斥沒錯,只是說出來的語氣卻完全不想那麽回事,聲音仿佛珠玉浸水,溫柔的很。
“臣不知。”姚淩雲擡手撐着下巴,拿起茶杯像個主人似得示意了下,而後懶洋洋地說道,“如此重罪,微臣以為還是應當由殿下您親自決斷。”
燕辰煞有其事點點頭,思付一瞬,說:“那就罰你陪本皇子手談兩局。”
姚淩雲瞬間變得有些手足無措,他放下茶杯,假意咳嗽了兩聲,嘆道:“居然罰的的這麽重。”
“若如不從,懲罰加倍。”
姚淩雲起身,将茶壺茶杯移至一角,再到一旁的架子上取來棋子棋盤,一一擺好。
“那尋唯有舍命相陪了。”
此時屋外風止雨霁。
不過屋內的兩人都沒有再提告辭之言,你一子我一子,下的随性,間或交雜着幾句閑談,很是靜好惬意。
有宮人悄悄進入,挑亮燈花,在無言地退了出去。
☆、啓帝燕湛
宜安殿。
坐落于皇城一隅,遠離喧嚣。
雖是僻靜,卻也足夠安逸舒适,是整個皇城中最适合修身養病的宮殿所在。
傍晚時分,紅霞漫天,暑氣消散。
臨水閣樓內,一老一少,靜靜對坐。
年輕的那人垂着眼,未置一詞,但其坐姿風雅,意态甚為悠閑。
而年長者,同樣坐着,同樣垂目,同樣未置一詞,然其氣勢卻與年少者截然不同。
老者坐姿如鐘,很穩,很正,雙目奕奕,整個人仿佛一柄含鞘之劍,劍在鞘中,輕剛聲勢隐而未發,但凜凜威勢早已透膚而出,卻,并不迫人。
磅礴威勢在這位老者的身上,似乎已不僅僅只是普通的氣勢,而是被升華成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如影随形。
他登臨絕頂,舉手攬月。
老少二人無言相對,他們只在聽,在看。
看火光跳躍,水霧蒸騰。
聽一壺水,經文火熬煮,由平靜無波到發出将要沸騰的嗚嗚聲響。
一會兒,水開了。
一只手,纖長秀氣的手,将茶壺提起,從紅泥小火爐上取下,擱在一旁。
說話的聲音,也随之響起。
“陛下待在此間倒是惬意,不知近來身體可還康健?”
老者正是大襄啓帝。
燕湛。
姚淩雲面對啓帝時的态度,崇敬而又親近,沒有慣常臣下對君上所特有的誠惶誠恐,措辭上也少了些晚輩對長輩的畢恭畢敬,随意自然的仿佛忘年之交。
啓帝見之也不在意,聞言,他極低地喟嘆了一聲,出口的語調卻平和的很。
“有你與辰兒親自請來的神醫坐鎮,短時間內,
朕還死不了。”
褪去帝王的外衣,私下相處時,啓帝燕湛一向放達豪邁,故而當姚淩雲聽其所言時,也并未顯現多大的驚訝,只一笑,甚是感慨道:“許久未見,陛下赤子之心,一如既往。”
燕湛看着他,目色不變,一言中的。
“與朕相比,你倒是變了不少。”
姚淩雲不由沉默。
他确實變了,變了很多。
啓帝見狀,又是一嘆:“朕以前時常誇你,誇你足夠淡然。”
暮陽下的老人,神容清癯,他雖嘆息,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很平淡,那是一種經過歲月洗禮,又輔以時光磨砺後的平淡,一雙睿智而深邃的眼,仿佛早已看透世事勘破紅塵。
“淡然,有時候雖會讓人失去一些銳氣,但也可讓一個人變得更加冷靜,此乃好事。”在啓帝的視線裏,姚淩雲的眉眼融在碎金一樣的夕陽下,同樣平和得不可思議,啓帝看着他,心下頓覺感慨萬分,當年那個跟在孟軒身後哭着揉眼的小男孩,不知不覺間,已經長得這麽大了,“可壓抑的情緒若不能适當地宣洩出來,久而久之,人也會跟着垮掉。”
姚淩雲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雙目開阖間,斂去憂思不定,道:“尋近來确實多受外物所擾,但尋亦知曉如何自我調節。”話畢,姚淩雲起手作揖,“謝過陛下關心。”
啓帝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想了想,眉毛微微一揚,說道:“調節心情又何必苦尋機會,你要宣洩眼下便可,朕知道傅安他悄悄藏了一壇好酒。”
“……”姚淩雲一陣無語,“陛下,您現在的身體不宜飲酒。”
啓帝甚是不以為意:“飲酒看的是心情,而不是身體,是男子漢就別畏畏縮縮。”
姚淩雲無意識地輕輕嘆了口氣,就這麽一個瞬間,他似乎便釋懷了一些,那顆終日遮罩着陰雲的心仿佛也因此而被吹開了一條縫隙,光線頓時貫入。
姚淩雲一笑,眉目微揚:“尋明白,多謝陛下指點,但酒既然由傅老收着,那陛下我們再想也是無用啊。”
“開懷了?”見人笑了,啓帝也不再繼續酒的話題,說道,“嚴謹是好事,但仔細想想,也該先安了自己的心,才有餘力專注接踵而來的一連串事情。”
姚淩雲颔首贊同:“陛下所言及是。”
燕湛轉首,看向一旁,那個方向擺着一張小床,床上是錦被,被褥中,躺着一個嬰兒。
無人出聲的四周安靜的可怕,唯有不知從哪裏傳來的蟬鳴聲回繞耳畔,蟬鳴熱烈、吵雜得仿佛秋蟬臨死前的掙紮鳴叫,不止不休。
今年的秋似乎來得特別的早。
今年的秋意也似乎要分外濃重一些,晌午時分,天候尚且炎熱非常,日頭開始西下後,微風便緩緩捎來了寒涼。
啓帝起身,負手走向窗外。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淩雲你可還記得當年與朕的那場談話,以及後來的賭約?”
不過是随性的一起一動,由這個幹瘦蒼勁的老人做來,竟顯得分外蕭疏軒舉,豐姿隽爽。
“陛下對尋所寄予的厚望,尋一刻也不曾忘懷,一直以來,尋克己複禮,但求不負陛下所托,能以明鏡之姿陪在大殿身側。”年輕的政客同樣起身,前跨兩步,他看着長者的背影,斂去了面上無關神色,眉眼鄭重,出口的話語亦擲地有聲,“至于賭約,尋更是不曾或忘。”
啓帝望着外邊綠漪浮動的竹林,良久,他移開目光,轉身看向姚淩雲,問道:“那這麽多年來,辰兒可有行差踏錯?”
“不曾。”迎着啓帝的目光,姚淩雲凝神正色,肯定道,“大殿下的一言一行皆恪守法度,所下的每一道政令,無一不是于國有利于民有益,這些事情,微臣相信陛下亦一清二楚。”
啓帝盯着他,步步緊逼:“所以你認為朕該做選擇了。”
很少有人能面對這樣的啓帝而不落下風,便是聰慧如姚尋也不例外。
四目相對,姚淩雲慢慢地收回視線,沉默了幾息,半晌過後,他微牽了牽嘴角,說道:“這是尋的考量,但陛下要如何決斷,尋,無權置喙。”
啓帝看着他,沒有說話,良久,他轉回身,重新看向窗外的藍天白雲。
天無聲,雲無語。
秋日的陽光,淡淡地灑在湖面上,落下起伏的倒影,啓帝看着眼前景象,眼中流露出深思的表情。
氣氛陡然變得壓抑起來。
“咿呀。”
一聲嬰兒的輕喃聲響起,是本在一旁沉睡的幼童無意識發出的。
二人聞之一怔,相繼尋聲望去。
啓帝來回看看,笑言道:“老二的骨血,最後卻被他的生母托付給你與老大照料,淩雲啊淩雲,你倒是越來越會算計了,看看,就連這睡着的小家夥都忍不住要出聲反駁你了。”
啓帝一笑,空氣中的威壓頓時消弭無蹤。
姚淩雲故做無奈一聲嘆。
“尋是大殿一派,自然要為大殿下多牟福利。”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