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淩雲揚着眉峰,說着,“這畢竟是皇家骨血,總是要知會陛下一聲的。”

啓帝理解,而後重新回位落座,他側目看着熟睡的嬰孩,心下感慨再度湧起,自己果然是老了啊。

“此事朕有考量,這孩子,他的母親既然将他托付給你,那你就養着吧。”

姚淩雲點了點頭:“姚尋明白。”

秋日晚陽,淡淡地灑進室內,打在姚淩雲的臉上,啓帝擡目看着他,姚淩雲生的眉目溫潤,身上帶着那股不驕不躁的沉玉氣質,一向甚得啓帝欣賞。

這是自己認可的下一代,思及此點,啓帝思付一瞬,說道:“辰兒确實出色,心性篤實,他将來會是個完美的守成之王,幾個月前,他是朕心中不二的太子人選,但如今不同了,九弟與姚卿雙雙去世,西域諸國蠢蠢欲動,另有南方不穩,若辰兒一如既往,不提出決斷手腕,那日後他登上大寶,我大襄終有芒刺在背。”

話說間,啓帝擺了擺手示意姚淩雲坐下。

姚淩雲一禮,順勢坐回,并擡手提壺為啓帝倒上一杯溫水,推至他面前。

聽着啓帝之言,良久,姚淩雲再次起身,俯身作揖,道:“臣有一言。”

啓帝:“講。”

“常人總有力盡時,陛下所擔心的是尚未發生的事情,這些變動甚至不知将來是否真會發生。”姚淩看着啓帝,一字一字,道出心中所想,“将不可預料的未來變數,強加于人,這不僅僅只是強求,更是沒必要的顧慮,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所以才需要好的輔佐,以求避免不必要的虛耗,事半功倍。”

姚淩雲站姿如松,眼神篤定,微頓了頓後,他再開口道:“即便殿下真如陛下所願,允文允武,無所不能,可若沒了文武百官的跟随,那縱有藍圖在胸,也難提筆勾勒,邊關之事亦同,王馭将,将馭兵,兵殺敵,邊關安寧與否,從來都不只是系于一人之身。”

啓帝依舊看着他,半晌,再次指了指對面位置。

“嘗嘗朕煮的茶吧。”啓帝提壺倒茶,透明的茶水注入杯中,再往前一推,示意對方一試。

茶?

姚淩雲落座,垂目看着面前清水,有一瞬詫異,半晌,他笑了起來,舉杯輕嗅,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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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帝問:“如何?”

姚淩雲答:“不想這簡單的茶,經文火蒸騰後,竟會有如此變化。”姚淩雲放下手中杯子,繼續說道,“茶道繁複,陛下卻能在輕描淡寫間,讓茶水由澀轉甘,尋受教了。”

對方果然聰慧,啓帝心下的欣賞之意,由裏及表現于面,道:“既然受教,那你應該明白朕的打算。”

姚尋所指,在于好茶不僅需要好水亦須好的茶葉相輔相成。

啓帝所示,意在突出好水的重要,摒去茶染,唯水亦甘。

姚淩雲略一沉吟,搖了搖頭:“生鐵經由百煉終成鋼,可陛下,以自己的标準要求他人,不僅是對他人的枷鎖,更是對自己的懲罰。”

斜陽一點點下沉,餘光毫不吝惜地潑灑在端坐案邊的老者身上,姚淩雲注視着他,這個一手創下大襄基業的帝王,內心一時感慨萬千。

“尋敢斷言,這世間如陛下這般,以一人之風采,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将傾之人,百年之內再無來者。”

“以前我總和你的父親說,姚卿你看看淩雲,識大體會做人,懂得退而求其次,跟你這疾惡如仇的個性完全不一樣,你該像你兒子好好學學。”輕嘆一聲,啓帝再道,“如今看來,你和他倒也并無不同,你說了一大圈,為的就是要對朕說這一番理論吧。”

姚淩雲聞言,也不否認,再一笑,說:“父親的風骨,尋遠不能及。”

“世人都道是朕力挽狂瀾,平定中原亂世,創立大襄王朝,但若沒有九弟和孟軒,又豈會有朕一統天下的一日,五十多年前,我兄弟二人與孟軒在漢陽河畔初相見,相談甚歡,結伴游湖,而後數十年,風風雨雨,國土興旺,我們三人榮辱與共,一直在同一條船上。”提及往事,燕湛不覺柔了眉眼的棱角,亦淡了周身的風霜,“五十年前,多美好的時光啊,而今山河依舊,故舊凋零,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那些我熟悉的人和事,都已經不存了。”

英雄最是懼怕寂寞。

寂寞是會死人的,孤獨殺人尤勝刀劍。

姚淩雲的心漸漸下沉,過了很久,他道:“陛下,還請節哀。”

啓帝搖頭一嘆:“這句話該是我對你說的,節哀。”

姚淩雲:“父親求仁得仁,尋為他慶幸。”

啓帝點頭。

正如姚淩雲之前對彥清所講的,燕骁和姚孟軒的決定,啓帝最是明白,亦不會幹涉。

“你的意見朕會考慮,此事容朕思量。”

他是大襄王朝不可取代的支柱,即便如今,他退居幕後,可他的威嚴仍在,有他在,番邦四海才不敢妄動。

然終有一日,他會死。

如果那些承載他福澤的子嗣,沒有體會過他的艱難,那當他不在支撐這個國家時,後繼者又怎麽會知曉如何負重。他們也許會因此而喪失了前進的方向,所以他必須慎重,慢慢卸下重擔,教會他的繼承人如何承擔。

話已說盡,姚淩雲也無他法,只得點頭。

日頭西沉,打在人身上的日光漸漸下移,落在了地面上,塵埃浮浮沉沉,将室內的氣氛烘托的靜谧而又安詳。

啓帝已許久不曾與人這般閑談,他現在有點放松,語調也不自覺地舒緩了下來。

“聽傅安說這次西域諸國進京拜谒,烏孫王也會來。”

姚淩雲颔首:“是的。”

“當年那件慘案,便是烏孫給西南王提供的幫助,才讓西南王的計謀有機會得逞。”回想曾經,啓帝神色微漾,卻也還算正常,叫人查不出端倪,“那役過後,燕式一脈,子嗣凋零,那一夜辰兒親生經歷。”

但姚淩雲是誰,天下第一才子最是擅長察言觀色,他通過啓帝的表情,聯想到啓帝話中的深意,斟酌道:“若這是陛下給大殿的考驗,我相信他能處理好。”

與聰明人說話,最是省力。

燕湛:“哦?尋卿何來自信?”

姚淩雲篤定道:“因為他是燕辰,尋還是那句話,有他在,大襄山河可定。”

啓帝笑道:“那朕,就拭目以待。”

簡單的對答過後,是沉默,天色漸晚,姚淩雲該離開。

“姚卿。”

啓帝突然轉變語氣,鄭而重之道。

姚淩雲站了起來,肅容正冠襟,恭恭敬敬地朝啓帝跪下,一拜。

“這話是當年你父親贈與朕的,現在朕将他轉贈予你。”頓了頓,啓帝說道,“有血有肉的黎民蒼生便如那載舟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姚淩雲:“微臣謹記。”

時至黃昏,西邊雖殘陽未盡,卻已被皇城內層層疊起的亭臺高樓掩去光華。

早秋的黃昏,在明暗交替的瞬間,滿目雲霞皆被鍍上一層凄涼,目之所及,一片蒼茫。

跨出宜安殿的姚淩雲,回首遙望。

宜安殿,就在這樣的秋風中巍然聳立,宜安殿內的千古一帝也正處于這樣的黃昏之下,斂目沉思。

傅安放輕了腳下步聲走進,悄聲道:“陛下,該喝藥了。”

啓帝注視着西下的夕陽,沉默了很久。

“太陽下山了,這一日,又過去了。”

光陰無情,人總會老去,死去,再精彩的人生,波瀾壯闊,跌宕起伏,最後也不過是史書上随風翻過的一頁絹紙而已。

縱然一世骁勇,仍是蓋棺而終。

幸而新一代已經崛起,新的篇章,在他們老一輩的努力基礎上慢慢開啓,步步傳承。

☆、鋒芒初露

晨曦是喧嚣的,這個世上在沒有什麽能比初升的太陽更富有朝氣,它用它短暫的生命,喚醒世間所有的一切。

所謂一日之計在于晨。

大燕王朝忙碌的一天,早早拉開了帷幕。

烏孫、若羌、樓蘭、狐胡等等八個來自西域的邊陲小國,将會在這一日陸續抵達京師,監國大皇子燕辰已于日前下令将在今日接見,并設晚宴款待。

而隐居幕後許久的啓帝,只在寧王大喪時出面主持了入殓儀式,随後,他又再度隐回宜安殿養病,此次接待西域諸國之事,依舊全權交由大皇子燕辰負責。

早朝過後,天色大亮,逐漸升起的太陽,帶來了人間嶄新一日将起的世俗韻味,然而這種帶着一絲惬意的想法,到了禦書房前,便即刻煙消雲散了。

緊繃、忙碌是此地的唯二氣氛。

來來往往的官員朝臣由此地得到最高指令,在紛紛着手離去完成。

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待來來去去的人逐漸減少,直至全無時,姚淩雲方将手中最後一份文案放下,長嘆了一聲,整個人懶懶散散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燕辰聞聲擡目看去,發現對方閉着眼睛,嘴角閑閑地挑着一個微笑的弧度,整個人都透着股慵懶的氣息,極似一只吃飽喝足了後,在午後日光下打盹的小動物,燕辰看着他,不由擱下手中禦筆,問道:“累了?”

姚淩雲連眼睛也沒有睜開地點了點頭。

燕辰見他如此,忍不住笑了,說道:“禦風說的沒錯,你啊就是缺乏鍛煉,以後不妨随他一同早起晨練。”

“你還是饒了我吧殿下。”姚淩雲睜開雙眼回看燕辰,想到齊禦風提出這個建議時的表情,他忍不住也笑了,其身坐正,雙眼亮晶晶地看着燕辰,很是認真地說道,“讓我跟着禦風早起,你确定那叫鍛煉不叫折磨?”

燕辰颔首,毋庸置疑:“醫者仁心,本皇子相信齊太醫他自有分寸。”

姚淩雲眨了眨眼,再度靠回椅子上,長嘆一聲,帶着點失落,低低地說道:“男人啊,蓮姨說的不錯,果然是最喜新厭舊的一種人了,當初濃情蜜意的時候将人挂在嘴邊珍惜,這不,有了新歡,轉眼就抛棄了舊愛。”

哪怕是低低啞啞,故做傷心的口吻,也掩不住姚淩雲好聽的聲線,他出口的聲音仿佛先經雨露的洗禮,後過暖陽醞釀,最終方才沉澱下來一般,韻味十足。

燕辰聽在耳中,甚覺好聽,不過再好聽,他也不得不直身站起。

他總是要為自己讨回個公道不是?

燕辰擡步靠近姚淩雲,問道:“我是何時結識的新歡?我自己怎的不知?”

“你确定你不知道?你再好好想想。”姚淩雲頭靠椅背,微微一側,似笑非笑地睨了燕辰一眼。他以這種非常舒适惬意的姿勢,就這麽看着燕辰步步走近,慢慢說着,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拉甚是綿長。

“還請尋公子賜教。”

燕辰一向穩重,在外人面前甚少失态,唯有同姚淩雲在一起時,方會放下心中背負,偶爾陪他玩玩這種忽上忽下的言語小游戲,姚淩雲心中明白,也就難免會時常逗他一些。

燕辰心下同樣明白對方之意,故而也難免會縱容對方一些。

姚淩雲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含笑的眼睛仿佛彎起的月亮,頗有些勾人心魄之感,機會難得他必須要好好占一占這口上便宜才行:“你看我們頭上長個腦子,就是用來思考的,殿下您不妨再好好想一想。”

燕辰從善如流,竟真的開始思考起來,良久,他搖了搖頭,篤定道:“想不起來,你別誣陷我,我的心裏明明就只有一個小壞蛋。”

“……”突然被人将了一軍,始料未及,姚淩雲一時無語。

“你的小壞蛋并不想理你,并且打算走人了。”

說着,姚淩雲站了起來,提步往外走。

燕辰擡手,一把抓住姚淩雲,将人跨出的腳步阻了下來,很嚴肅地說道:“沒有新歡。”

“噗嗤。”姚淩雲實在憋不住地笑出了聲,一笑過後,他又擺出一臉凝重的模樣,反手握着燕辰的手腕拉起,提至眼前,慢慢給他算賬,“若無沒有新歡,那這幾天這只手裏一直拿着不放的那東西又是什麽呢?”

臉上的表情很到位,若是能将語調裏的笑意也一并掩去就更加完美了。

燕辰聞言一怔,由于西域諸國即要進京之故,這幾日急需他處理的文牍政事成倍增加,他确實甚少放下禦筆。

經人一說,燕辰恍然大悟,從善如流接道:“原來是這樣,這确實是我的不對,冷落了愛卿。”頓了頓,燕辰再道,“雖然我着實沒有想到聰慧大度的尋公子居然已經渴到連一支筆的醋都要喝上一口,但本皇子還是得道歉,等此間事了,我定好好向你賠罪。”

姚淩雲一把甩開他的手,哼哼兩聲:“誰稀罕。”

燕辰不屈不撓,再度擡手将其抓回,握進掌中:“真不稀罕?”

“本公子從無虛言。”姚淩雲嚴肅接道,抽了抽手,但沒抽出來,也便由他去了,就這麽随他握着,思付了一會,轉而有些難為地說道,“不過看在你這麽有誠心的份上,我就勉為其難接受吧。”

燕辰看着他一臉“我多為難”的表情,沒忍住給氣笑:“那可真是太勉強你了。”

姚淩雲晃了晃被握着的右手示意對方松開,并毫不客氣地順着燕辰遞出的杆子往上爬道:“你知道就好,可就這麽說定了啊,微臣就不多打擾了,殿下您要好好努力,我都這麽勉強了,您可不能再讓我等太久了。”

真是無理也能被他掰扯成有理的,燕辰順勢松手,失笑點點頭:“我盡量。”

“這是什麽回答,這種時候你不是該肯定保證嗎?”

“世事無常,萬一不能兌現承諾呢?”

一來一回對話了一個回合時,姚淩雲已擡步走到了房門邊上,聞言,他頓住回身,側頭想了一會,又轉身折了回來,伸手捧起燕辰的左手,另只手伸出,食指指尖從對方的指節到掌紋一一劃過去。

“從食指到小指,十二個指節裏包含了天幹、地支及十二個時辰,手心的紋路,更是人一生的濃縮。”輕柔的話音落下,手腕随之一轉,帶着對方的五指一齊收攏,合并成拳,“手紋雜亂,變化莫測,但一切仍在手中不是?”

環境會變,人也會變,可那又如何呢?只要能适時自我調整,那自然也便可以在這瞬息萬變的局勢中掌握關鍵。

燕辰愣了一下,一瞬之後,他笑了,輕嘆道:“如此看來,那本皇子是必不能失約了。”

姚淩雲颔首:“當然,微臣可是會替您好好記着的。”

燕辰:“那便有勞尋卿記挂了。”

“不敢當。”話畢,姚淩雲輕輕的在燕辰的掌心上撓了下,然後松開,道,“我真要走了。”

辰時即過,巳時将至,這個時間點之後,禦書房裏随時都會有西域來使前來參見,當此之時姚淩雲不便在場,燕辰自是明白的。

“嗯。”燕辰點頭,想了想補上一句道,“你套件披風再去,外邊冷。”

“啰嗦啊。”話雖如此,可姚淩雲還是乖乖聽話。

入秋後的清晨還是有點涼的,從禦書房離開的姚淩雲,在燕辰的注目下,任由宮人在他的官袍外面搭了件披風。

此時他緩步走着,披風的下擺被拂來的秋風撩得飄飄直欲飛起,遠遠看來,他整個人都好似直欲迎風飛起一般,仙氣十足。

階下走來的燕煦與秦項君,恰巧就看見了這樣一幕。

姚淩雲見人,在階上停步,微俯身相迎。

“尋公子。”燕煦含笑喚道。

他每次這樣稱呼姚淩雲時,都會帶着微笑,尾聲悠揚,很是悅耳。

姚淩雲起手作揖一禮,道:“恭喜殿下。”

燕煦眨了眨眼,看着他,問道:“喜從何來?”

姚淩雲同樣眨了眨眼,回看燕煦,答道:“喜從天降啊。”

燕煦一笑,眼睛眯起,嘴角微微向上一翹,這個笑容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朝氣十足,極具感染力:“公子此言是暗示本皇子乃天命所歸嗎?”

姚淩雲搖了搖頭,而後說道:“有時候天掉餡餅也未必是件好事。”

燕煦疑惑的嗯了一聲,十分真摯,亦十足真誠地請教道:“還請尋公子賜教。”

“賜教不敢當。”姚淩雲擺了擺手,謙虛一笑,說道,“高空墜物,危矣險矣。”

聞他所言,燕煦好似驟然松了口氣,道:“若是如此,本皇子反而不擔心了,畢竟落下之物已然在手,無需杞人憂天。”

姚淩雲卻不贊同:“尋倒以為,如此殿下才更該擔心,畢竟不是自己一手培養扶植的勢力,用着也未必趁手。”

燕煦看着姚淩雲,似在為對方與自己的觀點不同而感到遺憾。

他輕輕嘆息了聲,微揚半阖的嘴裏随之輕吐出一陣無奈,而後語态篤定道:“趨炎附勢,權衡利弊,乃人之本性,相信經過本皇子的稍加提點後,矛之所向,必無往不利。”

姚淩雲微垂着眼睑,深長的眸光略略斂合,宛如一個忠實的聽者,待人話畢,他先是微微一笑,然後才慢慢開口說道:“殿下此言差矣。”

“哦?”燕煦略略側首表示疑惑,他的臉上帶着淺淺的笑容,笑得十分優雅好看。

姚淩雲目光湛然,與之對視。

“人之本性,又豈止如此?沒有人生來便有趨炎附勢之心,大襄朝臣更是如此,他們大都經歷戰亂,十年寒窗,奮發苦讀所為的是濟世匡時,是□□定國,不過是在朝廷這個大染缸中參色太久而忘了原本的初心罷了,令人趨炎附勢者是環境,而非本心。”姚淩雲看着燕煦,面上亦始終含着幾分笑,笑容得體有禮,清淡的目光悠遠卻不深邃,但直指人心,“人心是最不可控之物,人或許貪圖名利,趨炎附勢,但尋始終相信支持衆人前行的,不僅僅只有這些,尚有最後不變的原則,以及最開始的一片初心。”

清晨尚有着幾分薄霧彌漫空中,然等到天邊的太陽破開地平線上時,僅有薄霧頓時迎光而散,消于無形。

“哈。”燕煦聞言卻是笑出了聲,如嘲似諷,“世人總是如此,将自己的行為推脫給當下環境,好像自己就沒有一點主觀的錯誤似得。”燕煦說話的時候已移開了視線,并沒有看着姚淩雲,轉而注視着天際,他出口語氣也不是很強烈,仿佛就好像在說我覺得今天的天氣很不太好一樣,平淡無奇,略略停頓了一會,燕煦再轉回頭看着姚尋,好奇道,“都說聰慧之人對于人性的看法皆獨到新穎,怎麽尋公子的看法卻宛如三歲孩童一般?如此天真。”

姚淩雲想了想,輕笑了起來,說道:“這大概就是大殿下最欣賞的洗盡鉛華,返璞歸真吧。”

燕煦聞言雙眼微眯,斯文俊秀的臉上,含笑溫和的眼中,一抹陰翳悄然浮起。

姚淩雲渾不在意,微移的視線看向燕煦身後,說道:“而且尋始終相信,縱使立場會變,但一個人的本質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你說是吧?秦大人。”

秦項君聞言一怔,擡目看向姚淩雲,他并沒有開口,可隐于衣擺下的手,在無人注意的地方,微微曲卷了起來。

燕煦眉峰一揚,眼底仿有浮雲凝集,不緊不慢的語調裏驟然添了幾分壓迫之意:“尋公子果然好口才,如你這般的人,本皇子平生僅見,不愧是連父皇都贊不絕口的人才。”

姚淩雲一禮,客氣道:“殿下擡舉了。”

“本皇子是擡舉了,可奈何公子你卻偏偏不識擡舉啊。”燕煦說話的語氣平穩溫和,可表達出來的語言卻與口氣截然相悖,仿佛他口中的不識擡舉并非貶義。

姚淩雲見狀,絲毫未受影響,微微彎了彎眼唇,露出一個極為謙遜的笑容,說道:“只因尋能為有限,而殿下卻将微臣擡的太高,名不符實,微臣實在拉不下這個臉受之。”

日輪高升,溫度漸攀,霞光漸趨消散。

在語言的角逐中,先激動的一方,則輸,燕煦深知此理,所以聽聞此言,他非但不怒,反而也跟着微笑起來,謙善翩和,言辭懇切,聽着甚為無奈。

“如此說來倒是本皇子眼界不夠,識人不清了?”

姚淩雲從善如流,誠惶誠恐,附身請罪:“微臣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是微臣自己的問題,與殿下無關,還望殿下明鑒。”

聲線刻意帶上幾許恰如其分惶恐辛酸,聽起來似是逗弄,又恍如讨饒。

燕煦凝目看着姚淩雲,心下莫名的躁動浮現,但很快又被他壓了下去,恢複了氣定神閑,從容淡定的模樣。

“自身問題皆由自己造成啊,尋公子所言在理。”燕煦意有所指,微頓了頓,再道,“本皇子也一直如此相信,命運是操之在己的。”

波瀾不驚的臉,依舊不變的眼,以及,随風而動的衣擺,大襄王朝的四皇子從這一刻起,再也不掩飾他的野心。

☆、諸王進京

“未曾踏足大襄國土之前,本王一直以為是啓帝陛下以一人之無邊風采駕馭天下,而造就了大襄王朝如今的清平盛世,現今看來,倒是本王偏頗了,前有大皇子沉穩有度、不卑不亢,随後路遇的兩位亦是一表人才、英姿勃發,中原腹地當真人傑地靈,超倫轶群者又何止啓帝陛下一人。”

就在燕煦與姚淩雲二人堪堪對峙之時,感嘆的聲音自一側遠遠傳來,踏步而來的人,身高馬大,鼻挺眉深,樣貌與中原之人孑然迥異。

随人走近,一個身份同時在燕煦和姚淩雲的心中同閃過。

樓蘭王。

一瞬驚訝過後,二人俱是一笑,紛紛以禮問候。

樓蘭王見狀詫異,他微微偏了偏頭,有些疑惑地問道:“兩位以前應該沒有見過我?”

姚淩雲與燕煦二人齊齊點頭。

樓蘭王的疑惑更深了,他甚是不接道:“這次進京的國家總有八個,兩位何意斷定我就是樓蘭王?”

姚淩雲轉首,與燕煦對視一眼,而後轉回頭,含笑解釋道:“此次前來的八位首領中,年歲在而立左右的唯有三位,據我等所知,樓蘭王不僅儀表堂堂,更是落拓不羁,喜好游歷,甫一入宮便會四處走走看看的參觀者,八位中又舍閣下其誰呢?”微停頓了下,姚淩雲前跨一步,再說道,“故而我等才會有此推斷,在下姚尋,這位是我們大襄的四殿下燕煦,旁邊這位是中書令項大人。”

“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姚尋,果真氣宇軒昂,風姿迢迢。”樓蘭王打量了姚淩雲一瞬,贊嘆道,再轉頭看向燕煦時,神色又是一亮,不由再次贊嘆,“本王幼年時,曾遠遠地看過啓帝陛下一眼,雄姿英發,威風八面,如今在一觀四殿下倒是與啓皇帝不甚相似,想必您的母親一定是位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兒。”

“樓蘭王的贊美,本皇子替母妃謝過了。”燕煦神色未變,如春風拂面的微笑依舊在他的臉上,即便他很不喜歡樓蘭王的說辭。

他雖笑着,甚至笑得比姚淩雲更加溫和,但不知為何,一瞬之間,樓蘭王卻感覺到他身上突然迸發出一種隐微的距離感,然他再一細看,這位四皇子腼腆溫順,毫無城府。

難道剛才那瞬間的感覺,是本王的錯覺?樓蘭王疑惑,不過這疑惑也并沒有持續太久。

“本王昨日剛至,今早方才見過大殿下,正想趁着晚宴開始之前,一逛皇城,不知二位可否帶路?”樓蘭王順勢做出邀請。

姚淩雲與燕煦再次對視一眼,轉頭笑道:“自然,樓蘭王請。”

一直未發一言的秦項君突然跨出一步,俯身作揖,開口說道:“下官尚有要務在身,就先告辭了。”

樓蘭王颔首:“如此可惜了,大人請。”

待秦項君離去後,三人面面相觑了會兒,不由相顧一笑,随後便順着大道,向其中一個方向而行。

三人一路且行且看且閑談。

日輪逐漸上升,金燦的陽光在頭頂徐徐鋪散開來,落下的暖陽,為林立的高樓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

樓蘭王見之頓步感慨道:“中原的建築宏偉非常,又嚴整開朗,與我們西北的崎岖薄瘠截然不同。”

“西北一代地大天闊,廣袤無垠,自是與中原不同。”姚淩雲亦随後停下,順着樓蘭王的視線看了過去,笑了笑,接着說道,“西北遼闊無疆,中原峥嵘恢弘,江南煙霞迤逦,各有各的特色,都值一覽。”

姚淩雲昂首看着眼前建築,娓娓道來的嗓子裏全是放緩聲線所營造出的輕柔和婉,他永遠都是有分寸的,這種多一分顯刻意,少一分顯冷淡的分寸,令聽者甚感舒心。

樓蘭王側目打量着姚淩雲,一路走來,這位名震天下的才子,一舉一動,無不合人心意,樓蘭王眼中的滿意幾要呼之欲出。

“不知道尋公子年歲幾何,家中可有妻妾?”

不确定的語氣亦掩不住樓蘭王口中的那份欣賞。

姚淩雲一怔,正想着如何回答,一旁的燕煦便已笑着接道:“尋公子正值大好年華,家中也尚無妻妾,樓蘭王這是有心要給尋公子做媒嗎?”

樓蘭王聞言眼神一亮:“本王的妹妹數年前偶然得了尋公子的一幅畫冊,一直奉為珍寶,對于尋公子可謂心之神往已久,若公子尚未娶親,本王有意将我樓蘭的珍寶,明珠公主許配與你。”

“……”姚淩雲聽了這話的第一反應不是拒絕,而是擡眸去看燕煦。

果然,燕煦不負所望。

“這可是大好事啊尋公子。”燕煦笑得風光霁月,微彎的雙眼裏,笑意混雜着玩味,盯着姚淩雲直看。

二人對望一眼,姚淩雲幾乎可以确定自己聽見燕煦肚子裏的壞水正咕咕冒着泡的聲音。

“尋一介書生,不文不武,實在擔不起樓蘭王的錯愛。”

樓蘭王只當他是不好意思,正欲再言,卻被燕煦給截胡了。

“午膳時間到了,兩位,我們不如一同去用膳,邊吃邊聊?”

樓蘭王斟酌了一下,連連颔首:“也好也好。”

姚淩雲卻一臉歉意說道:“晚宴之前,大殿下要在元和殿中接見進京的幾位首領,雖說一切已準備完畢,但突發狀況難免,故而尋便不去了,以免突來事端,擾了二位興致。”

“這……”對方在此時提及尚有事待辦,躲避的意圖昭然若揭,樓蘭王聞之雖略感不快,但畢竟對方所言合情合理,姚尋身為大襄重臣,便是自己,也斷沒有耽誤他辦正事的道理。

姚淩雲已做好了對方不悅的打算,他甚至希望樓蘭王能夠不悅,免得在他在亂點鴛鴦譜。

但世事總是不盡如人意啊。

此時,燕煦忽然長嘆了一聲,轉頭看着樓蘭王,面含歉意,說情道:“尋公子一向如此,盡忠職守,雖是可惜,但畢竟正事要緊,還請樓蘭王莫要介懷。”

燕煦本就生的俊秀好看,眼下這般略含歉意的模樣更是襯得他斯文俊美,然隐隐又透露着股平視王侯的雍容氣度。

樓蘭王見之不由一懾。

一國皇子既已開口,他也不好在攔,只能說道:“那尋公子慢走,本王就不攔阻了。”

姚淩雲詫異,側目看去,入眼的是燕煦言笑晏晏的臉,他的一雙眼眸微微彎着,謙和文雅,比之春日裏所綻放的桃李都要勝出三分。

他居然會幫自己?

姚淩雲心下疑惑,面上一颔首,道:“那尋便告辭了。”

“樓蘭王這邊請。”待人走遠,燕煦起手指引樓蘭王往另一個方向而行,“關于尋公子,樓蘭王有什麽想知道,本皇子定知無不言。”

樓蘭王聞言一喜:“殿下請。”

莊嚴肅穆的元和殿內。

八方來朝,盡顯天威。

“寧王用兵如神,右相足智多謀,他們二人輔佐啓帝傾扶亂世,開辟了這天下盛世,此次驟然隕落實乃大襄之不辛啊。”烏孫王立于殿中,目含緬懷地笑了笑,但他出口的語氣卻不見得有多遺憾,只帶着點長者的感慨,似喟似地說着。

百官聞言紛紛側目,昔年烏孫王數度敗在寧王手上,他的兩個人兒子更是先後折損在寧王手中,且烏孫王此人一向心胸狹隘,此番言論擺明了是話中帶話,欺我大襄痛失重臣。

就在衆人忿恨不平之際,彥清出列拱手。

“寧王與右相的隕落确實是大襄的不辛。”彥清的語氣比之烏孫王方才的還要更加感慨,但他的感慨裏有遺憾亦有尊崇,“以他們二人的才華功績,這并不僅僅只是大襄的不辛,更是這天下之大不辛啊。”

烏孫王不料竟有人會順着他說的話就這麽自己誇上了,不由一怔,他略轉了轉頭,不着痕跡地與旁邊的若羌王對視一眼。

“不錯。”接話的是樓蘭王,“這位大人此言甚是。”

烏孫王面露不愉,樓蘭國的小子總是與他作對,但這種不愉僅起一瞬便被他壓了下去。

“能得如此贊譽,尋代父親謝過諸位大王。”姚尋出列,拱手表謝,随後話鋒一轉,說道,“不過我們中原有句俗話叫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父親亦曾說過功成不必在己,我大襄地大物博,人才輩出,後起之秀又何止萬千,父親與寧王身上的擔子自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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