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後來者接過。”姚淩雲面含淺笑,笑得從容優雅,仿佛聽不出烏孫王話語中的其他含義一般,不疾不徐,繼續說道,“諸位在緬懷過去的同時,不妨向前看,以見證我大襄王朝在未來的欣欣向榮之景。”

烏孫王的視線從彥清身上轉至姚淩雲的身上,堪堪打量一番,問道:“你就是姚相之子,啓皇帝所親口禦封的大襄第一才子?”

一個有吸引力的人,身上所具備的不光只是突出的外表,比之更重要的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氣質和氣場。

顯然姚淩雲便是這種人。

樓蘭王一臉滿意地看着他,心下想着方才四皇子對他的大力贊賞,意欲招他為婿的念頭更深了。

一旁未發一言的燕煦,饒有興致的視線在樓蘭王和姚淩雲的身上來回打轉,不知當大哥聽聞樓蘭王的請求時,會是什麽樣的表情啊。

此時,身在暴風中心的姚淩雲尚不知燕煦心下所打的主意,他微一俯身,謙和道:“烏孫王謬贊了。”

烏孫王一揚眉,說道:“是姚相太過謙虛了,以他之能,這世間能比肩者已在少數,更何況是超越者。”

“烏孫王如此看重父親,倒是令尋頗感到驚訝,亦頗覺榮辛。”姚淩雲不由再次一禮,以表感激,默然片刻,他長嘆了一聲,感慨萬千,“然人活一世,終有油盡燈枯之時,最終總要以七尺棺木收埋,烏孫王着實不必過于介懷,人生數十載光陰過去,已有足夠時間令下一代茁壯成長,老邁的隕落,自有新生接替。”

他看重姚孟軒?簡直胡說八道!

烏孫王已在心裏咒罵了姚孟軒八百遍,本不過是想以此來提醒大襄,你們的開國肱骨已經沒有了,不要在擺出這泱泱□□的嘴臉,誰想竟成了他看重姚孟軒?

中原之人果然狡詐非常!

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認了。

“公子言之亦是在理,本王受教了。”烏孫王已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匆匆一言後,便不再理會姚淩雲,轉而對上位的燕辰說道,“我等幾人這次進京拜谒,一路行來,聽聞了不少殿下您大赦天下,減免賦稅的事情。”

微停頓了下,見燕辰沒有出言之意,烏孫王嘆了口氣,再說道:“西北一帶,本就鮮少降水,近年來不知為何更是大旱連連,我等西域諸國生存本就困難,得此良機,我等再次請求,還望殿下看在我們互通有無多年的份上,同樣賜恩于我等,減免我西域諸國的各項進貢。”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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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襄大赦天下與你番邦小國有何幹系?

高臺上的燕辰,面沉如水,淡淡道:“烏孫王似乎忘了一件事情。”

烏孫王不想對方竟是如此反應,挺着腰板,昂着頭,與燕辰遙遙對視,道:“還請殿下示下,讓我等別開耳目,再增見聞。”

“我大襄有今日的輝煌靠得是舉國臣民的共同努力,同舟共濟,有志一同。”燕辰面上無波,喜怒不顯,說道,“孤大赦天下,凡我大襄國民皆可享受,可烏孫國乃大襄鄰國,并非屬國,豈有不曾共同患難卻同享優待之理?若烏孫王願意舉國歸屬大襄,那自然可以享受這個待遇。”

烏孫王聞言卻有些生氣了。

“自大襄建國以來,我烏孫就與大襄締結邦交,互通有無,當年啓帝陛下借道西域,滅匈奴,誅殺西南欲孽,其中便有我烏孫國的一份力,殿下此言未免過河拆橋。”

姚淩雲說道:“且不論兩年前西域諸國莫名侵犯我西北邊境之事,便是烏孫當時與啓帝陛下一同抗擊匈奴之舉,也不過是礙于時與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匈奴與西南欲孽勾結,首當其中的就是烏孫國,你們又豈能置身事外。”

烏孫王臉上的不喜更重了,他皺眉說道:“大人此言未免太過直白,口中所言皆為勢力盤算,可除去勢力的盤算,還有你我兩國之間的情分。”

“兩國邦交需要的是雙方的誠意,而非其中一方的妥協。”燕煦并未出列,他輕呵了聲,漫然道:“情分并不足以維持邦交,能可維持邦交的是實力,當年西南勢大,西域諸國紛紛投靠,甚至數度助其侵擾我大襄邊防,彼時本皇子雖尚未出生,但烏孫王予以西南欲孽的幫助,本皇子卻至今銘記,不曾忘卻,我相信,彼時若大襄式微,你等也不會幫助我們,父皇仁慈,不忍見黎明再受戰亂之苦,故而既往不咎,接受爾等朝拜,但這并不代表我大襄會因此任由爾等予取予求。”

烏孫王聞言面色晦暗,燕煦此言看似說理,實則威逼,咄咄逼人之意盡顯其中。

樓蘭王則是事不關己,他與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你們會臣服于我們,也并非因為情分,真正的關鍵是我們大襄勝了。”燕辰的視線從西域諸王身上一一掃過,冷然道,“寧王和姚相雖已不在,但我們的國家不會就此而止步,泱泱中華,人才濟濟,何以不興?”

若說燕煦方才之言只是敲山震虎,那燕辰此言一出,态度便相當明了。

在場官員,因燕辰之言,頓感躊躇志滿,心中豁達,縱橫天下之志油然而生。

烏孫王面色潰敗,現今的他确實也沒有資格與大襄叫嚣,此次他本是想乘着大襄啓帝病重,肱骨崩逝,新一代還不成氣候之時,讨得那麽點好處,借機壯勢,好維持烏孫國在西域諸國中的霸主地位。

可誰能料到,這大襄朝廷,竟真如姚淩雲所言,已有新生者接替。後生可畏,啓帝之子果然不容小觑。

燕辰坐于高位,俯瞰衆人,視線在燕煦的身上多留了片刻。

在他最初的印象裏,這個最小的弟弟,一向任性恣意,率真無邪,惹人喜愛。

可近年來,随着對方的勢力不斷在朝堂上紮根,他的變化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多,越來越快。

經過這幾年光陰的洗練,他最小的弟弟已褪去了一身的稚嫩與飛揚之氣,舉手投足間,盡是皇室睥睨天下的特殊風采。

恭據守禮,進退有度,眼下他站在那裏,長身玉立,舉目莊重,他正以自己料想不到的速度快速地成長着。

對于燕煦的變化,燕辰也說不出是欣慰居多,還是失落更甚。

或許身在天家,此生就已注定,不能擁有純粹的兄弟情義。

燕辰心下一嘆,然他目色幽深,神色不起變化,良久,他直身站起,廣袖一甩,一錘定音道:“烏孫王此議題我大襄恕難接受,幾位這次遠道而來,辛苦了,可先行去後殿休息,孤已備下晚宴,屆時我等再把酒言歡,共享佳肴。”

“有勞殿下。”樓蘭王率先一禮贊同。

其他諸王也紛紛表示。

烏孫王雖有不忿,卻也不好辯駁,只得随後。

☆、舊局落,新局起

“就是這樣。”笙歌悠揚間,燕煦含笑看着燕辰,将樓蘭王的意願娓娓道出,他出口的聲音溫和有禮,極易令人心生好感,“樓蘭公主對尋公子傾心已久,樓蘭王得知了尋公子尚未娶親,有意成其美事,故而希望大哥你能做主賜婚于他們二人。”

是夜,月明星稀,鳥倚南枝,火樹銀花映襯着禦花園裏的湖光水色,在佐以悠揚樂聲,空靈缥缈,如夢如幻,人在其間,宛若置身人間仙境一般。

忽而,細細的風一吹拂,滿園花香與酒香邂逅交融,令人聞之一蕩。

話畢,燕煦面上笑意不減,他收回視線,含笑與樓蘭王對望一眼。

燕辰聞言甚覺詫異,不由轉頭望向姚淩雲。

适才說話時,燕煦眼角的餘光便一直似是無意又十分有心地觀察着姚淩雲的面上神情,待話語落下,他也不再閃避,微側着頭,斯文、溫雅,卻也坦坦蕩蕩地盯着姚淩雲瞧,那黑漆漆的雙眸裏含着期待,眼下觀來猶顯明亮。

但姚淩雲看在眼中,卻只覺得他怎麽看怎麽不懷好意。

就知道他不可能會幫自己。

姚淩雲心下一嘆,傾身站了起來,對樓蘭王作揖一禮,說道:“尋不過空有才子之名,實則官職低微怎配得上明珠公主。”

樓蘭王已聽燕煦說了姚淩雲整整一個下午的好話,知道對方能為出衆,且心細如塵,是不可多得良配,只是他凡事都求面面俱到,故而才有所躊躇。再加上他自己這一日來的感官,便也沒将姚淩雲的再次拒絕放在心上,反而含笑勸慰道:“關于這點尋公子不必憂心,胞妹一直仰慕公子,這些都不是問題。”

與上午被回絕時的态度截然相反。

姚淩雲心下略一沉吟,視線微移,掃過燕煦,眸中乍起一道光亮,但很快又歸于寧定,他頗不贊同地搖了搖頭,凝目看着樓蘭王,目光誠懇,言語更是真切。

“這些又豈會不是問題,尋與公主數不相識,有無感情基礎先暫且不提,姚尋人在中原為官,公主若真下嫁與我,那必得千裏迢迢從樓蘭來到中原,生活習性天翻地覆,到時公主若是不慣,又該找何人訴說呢?”微頓了頓,姚淩雲眼中的淡然,慢慢轉為欣賞,與些許遺憾,繼續說道,“明珠公主是樓蘭三寶之一,乃天下第一絕色,豔名響動天下,姚尋便是身在中原東都亦有所耳聞,因而實在不願委屈了公主,而叫明珠蒙塵,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委實遺憾,還請樓蘭王務必三思。”

姚淩雲淡淡的笑着,這種發自真心的笑容,令樓蘭王不由得認真思考起他的話中之意。

中原一帶不比他們樓蘭,女性的地位不高,明珠若真嫁到中原,那勢必得約束自己,這,并非他所樂見。

明珠公主是樓蘭王唯一的胞妹,一向深得他的喜愛,這麽一想,樓蘭王內心頓起踟蹰。

燕煦見狀,眨了眨眼睛,眼底裏因為姚淩雲的話語而騰起的複雜情緒頓時消散于無形,他側首看着姚淩雲,笑言道:“尋公子一直推脫,莫不是嫌棄了明珠公主?”

樓蘭王聞言臉色不由一變。

“四殿下切莫誤會,尋之所言,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姚淩雲當即搖頭否認,他言笑依舊,出口之際,略顯僵持的形勢瞬間化為春風過境,“殿下與尋相交已久,又豈會不知尋的心意?”

以燕煦早前在樓蘭王面前對姚淩雲的大力誇贊,确實不該有此論調。

他果然知道了。

燕煦看着姚淩雲,雙眼微眯,不對,要想拒絕,以姚尋的口才,他應該有更好的方法才是,姚孟軒之死就是最好的借口,可他卻偏偏采用了這種惹人不快的推脫之詞,為何?

燕煦本也從沒指望姚淩雲會真得因此而娶了樓蘭公主,他只是想惡心他一下罷了,可眼下情況似乎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這廂燕煦尚在思考,那廂樓王卻已感不悅。

雖然對方所言在理,但當着西域其他七王的面,樓蘭王被推脫的委實有些不高興了,不由拉下臉道:“胞妹明珠公主乃我樓蘭的珍寶,尋公子如此推脫莫不是看不上我樓蘭?”

“自然不是,樓蘭王的厚愛,尋萬分感激。”說話間,姚淩雲對着樓蘭王的方向又是一禮,禮畢後,他沒有馬上擡起頭來,半垂着眼眸,面上平靜無波,然周身,一股寂寥之意頓生,“其實除了尋方才所言以外,還有另一個原因,家父方逝不久,尋自幼喪母,是家父一人将我拉扯長大,并教會了我這一身的學識本領,故而尋有意要為家父守孝十年。”

一語既出,全場嘩然。

守孝十年?

這也太久了!

但在這樣的宴會上,自然不會有人開口提出異議。

姚淩雲也沒有理會周圍的視線,他依舊看着樓蘭王,繼續說道:“尋實在是不忍耽誤了公主,所以才會一直推脫。”

樓蘭王不甚了解中原禮節,所以并沒有注意到對方所說的時間有何不妥之處,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中原與西域的最大不同之處,也是他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中原人極重孝道,尤其是官場中人,親屬身亡,守孝是比不可少的一輪,而自己居然忘卻了這一點。

他們這次進京乃因寧王亡故,而姚孟軒是與寧王一同在對付叛黨之時不甚被炸毀身亡的。

當此之時,自己居然還想着将妹妹嫁給他。

樓蘭王擡目,入眼的是少年終于難抑悲傷,眼含不舍,眷戀萬千。

歉意,從樓蘭王的眼中出現,他站了起來,說道:“是本王失察,難為公子了,自罰三杯,此事我們就此揭過。”

話畢,樓蘭王當即飲下三杯。

姚淩雲笑了笑:“樓蘭王是好意,尋感激還來不及,又豈會責怪。”

一直未出聲的燕辰突然開口:“既然二位已達成共識,甚好。”

在燕辰的示意下,二人雙雙回座,一場插曲就此揭過,宴會仍在繼續。

燕煦死死地盯着姚淩雲,憤懑伴随怒火燒遍了他的全身。

他在利用我!

守孝十年。

當着滿朝文武和西域諸王的面,揚言要守孝十年,呵。

即便有人覺得不妥也不好在他國首領面前提出,事後,更不好再提,否則只會落得過泱泱□□重臣,出爾反爾的口實。

他這是徹底拒絕了與其他勢力聯姻的任何可能,他将自己的身家和性命綁成一線,一同交到大哥手上。

可他憑什麽?

燕煦的眼中映着一道戾色,心下愠意更甚。

他姚尋憑的什麽?

燕煦轉首,但見主位上的燕辰凝目看着姚淩雲,眸光閃爍,莞爾成了微笑,這發自內心而露出的表情,平凡而又真實,徹底刺痛了燕煦的內心。

短短一瞬間,燕煦的心,翻天覆地,殃雲籠罩。

垂下的頭顱,遮去面上幾近扭曲的神情,良久,他擡起頭來,緊接着,唇角上揚,笑了。

既然你不守本分,非要偏離屬于自己的那條道路,停在不該停的地方,亂了別人的生命軌跡,那就……別怪我無情了。

另一旁的燕昱,本未置一詞,靜看鬧劇,此時突然說道:“尋公子至純至孝,實乃我輩楷模,本皇子甚為傾佩,大襄有臣如此,大哥有伴……讀如此,實在幸運,這杯敬你。”

伴讀兩字間是停頓略長的大喘息。

燕昱此言是間接認可姚淩雲所言的守孝十年。

一杯入喉,燕昱擱杯輕笑,一舉一動透着說不出的俊雅出塵。

隔岸觀火之時,自然是火勢越大才越有看頭,而關鍵時刻,提油澆火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

秋風蕭瑟,卷起枯枝上最後的那幾片殘葉。

已是秋末時分,眼下正值黃昏。

西沉的殘陽給遲暮的天際,鍍上一層無邊橙紅。

此時的燕辰正坐于院中賞景,他的面前放着一壺茶和幾盤外形喜人的小糕點。

視線裏,一大一小的兩個人正在玩秋千。

是的,玩秋千,而非蕩秋千。

因為小的那個實在是太小了,行動尚不利落,身高也才堪堪過了大的那人的膝蓋。

二人一左一右拉着中間那個空蕩蕩的秋千一來一回輕輕地搖晃着。

無聊而又重複的動作,但他們玩得還挺開心的。

幼童清脆的笑聲,伴随着年長者的無聲笑靥,燕辰看在眼中,聽在耳中,內心頓時升起一股暖流。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燕辰靜靜地看着他們二人玩鬧。

又過了好一會,姚淩雲停下了手中搖動的秋千,跨步至幼童的身前蹲下,柔聲問道:“阿欽累不累?”

燕子欽搖着小腦袋表示自己不累,還能再玩。

姚淩雲見之,眨了眨眼睛,好商好量再問道:“可是尋叔叔累了呢,我們先休息一下,等會再玩好不好呀?”

細碎的晚陽穿過林立的高牆,從枝葉的縫隙間落下斑駁的光圈,可這幾近溫暖的色調也比不上姚淩雲此時眼中的柔光絢爛。

“那好吧,我們先休息一下,等會再玩。”聽見姚淩雲說自己累了,燕子欽點點頭,奶聲奶氣地表示同意,完了他邁着小短腿跑到燕辰面前,指着姚淩雲對燕辰說道,“尋叔叔要抱抱。”

“哈?”姚淩雲一時沒明白過來,這都什麽跟什麽?他是什麽時候要抱抱了?他自己這麽不知道。

燕辰同樣疑惑。

見燕辰沒有動作,燕子欽擡着圓圓的小臉蛋兒,很認真地再說道:“阿欽累了,尋叔叔都會抱着阿欽走,尋叔叔累了當然也要抱抱,可是阿欽還太小,抱不動尋叔叔,所以大伯先抱抱。”

……

一時間,燕辰竟不知自己該如何回應。

姚淩雲還蹲在原地,半撐着臉,憋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燕辰,眉峰輕揚,黑色眼睛裏滿含狡黠,似是真在等着燕辰過去抱他一樣。

燕辰垂目看了看身前眨巴眨巴眼的燕子欽,在轉目看向姚淩雲,眼神示意他別再鬧了。

二人只交換了一下視線,卻也心有靈犀,不必多言。

姚淩雲站了起來,拍拍衣擺上不存在的灰塵,閑閑踱步過來,一把将燕子欽抱進懷裏,坐在一旁的位置上,伸出的手在人的鼻子上輕輕點了點:“你還小所以才要抱,尋叔叔已經是大人了,大人不需要大人抱抱。”

燕辰聞言,腦中不由浮現昨夜對方被自己抱上床榻的情形,笑了起來。

燕子欽似懂非懂,不過這都不重要,他掙紮着要下地。

“阿欽不累,阿欽不要抱抱。”

“好好好。”姚淩雲小心地将人放下地,喂他喝了杯溫水,又吃了幾塊糕點,也便随他自個兒玩去了,不遠處還立着不少的宮人,看個孩子總還是可以的。

見人忙完了,燕辰倒了杯溫茶給他遞到手邊。

姚淩雲十分自然地擡手接過,喝了一口,又被燕辰接回放在桌面上。

“累了?”

姚淩雲點點頭,看着燕子欽蹦蹦跳跳的背影不由勾起嘴角。

良久,他轉回視線,半托着臉,看着燕辰,問道:“你忙完了?”

燕辰颔首:“蜀地多面環山,冬春易旱,夏秋易澇,此次災情并不嚴重,赈災銀款也已撥下,但這麽多年來,蜀中一代一直舊災重演,長此以往勞民傷財,四弟所提出的造堰建陂,以此攔截河流,改變水位,并蓄洪抗旱的方法,不失為上上之策。”

姚淩雲想了想,目光突然變得幽深遙遠起來:“興建水利,這個想法,我記得你以前也曾說過。”

“嗯。”燕辰笑了笑,出口的聲調仍平,“只是建陂造堰的工程過于繁瑣複雜,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也需要更加精細設計和測量,彼時大襄國政剛剛步上正規,還不是時機,但現在一切外患已去,也是時候了。”

姚淩雲靜靜聽着燕辰講述,他的話音裏沒有半分不悅。

他本就是這麽豁達寬厚之人。

秋風撲面,鼻端隐有幽香傳來,姚淩雲略一詫異,循香望去,院中的一樹桂花竟還未凋零,嫩黃的花瓣在桂樹枝頭上悄然吐蕊,細細的風一拂,暗香盈袖,沁人心脾。

姚淩雲詫異:“這個時間居然還有桂花未落。”

燕辰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亦覺驚詫,說道:“這是好兆頭,希望來年能少一些天災,天佑我大襄,河清海晏,百姓安泰。”

姚淩雲:“一定會的。”

夕陽的暖光潑灑大地,燕子欽稚嫩的童語不時在院落裏響起,空氣中滿是淡淡的暖意彌漫,安然而又閑适。

“我今日入宮時聽聞昨日左相又給陛下遞了拜帖。”良久,是姚淩雲開口打破了沉寂,“而這次,陛下見他了。”

燕辰點頭。

“左相一向不喜四殿下過多接觸朝堂之事,可四殿下近來的行動,卻是越來越頻繁了。”微頓了頓,姚淩雲看着燕辰,再度道出早前被燕辰壓下的疑問,“我記得當時殿下入朝,還是你出面說服的左相與貴妃二人。”

燕辰豈會不知對方所言意在探問,但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燕辰避開話題,只道:“他們希望四弟能做個閑散王侯,平平順順地度過一生。”

姚淩雲聞言,眨了眨眼,就這麽看燕辰,半晌,說道:“還是不能告訴我?”

姚淩雲出口之言雖是探問,可燕辰卻感受到了對方的步步緊逼,無奈一嘆:“阿尋,這事你別問。”

對方既言明不想繼續這話題,姚淩雲也便不在多言,只是想想仍是不滿,明明握有敵方的弱點在手卻偏偏不去運用,真是榆木腦袋!

越想越氣,姚淩雲不由出聲埋怨道:“你倒是看得開,好歹總要為自己想一想。”

“不是已經有你為我着想了?”燕辰一笑,輕描淡寫地說着,唇角揚起一抹篤定。

他說話的聲音始終不疾不徐,令聞者舒心。

發脾氣這種事情,也是講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姚淩雲看着他,一口火氣被堵在了心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難受得緊,末了,只能哼哼兩聲:“沒空。”

話畢也再不理他,起身走向燕子欽。

燕辰失笑搖頭。

不過這樣鬧脾氣的姚尋,可不多見啊,這麽想着,燕辰也不由擡步向那二人走去。

☆、暗箭

春,越過寒冬的囚籠,雖觸目衰草,但不阻萬物複蘇。

不過,早春,天猶寒。

初春的黃昏,在明暗交替的瞬間,滿目雲霞皆被鍍上一層凄涼,目之所及,一片蒼茫。

望花樓中,四皇子燕煦在窗邊負手,視線于天際流連往返,他在追念往昔,好半響,他微微側首看向室內,開口問道:“确定屬實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旁人聽來定一頭霧水,可屋內那人卻像是能察覺到他在想什麽似的,略偏了偏頭,輕輕瞥了燕煦一眼,點頭:“确定無誤。”頓了頓,慕容淮有些好奇,又帶點探尋地問道,“你在傷心嗎?”

燕煦悠然回身,笑了一下,鼻端空氣的流動速度變慢,頓時清雅茶香混着些許酒香萦繞于鼻,燕煦不置可否,擡步走進,說道:“娘親若知,定會很傷心。”

慕容淮認真地打量着走進坐下的燕煦,他的一雙眼睛,形似桃花,眼角狹而眼尾長,風流多情,當他神情專注地望着一個人的時候,那視線很難讓人忽略不計,很少有人能在慕容淮的視線下淡定自如。

但燕煦卻做到了,他擡手拿起一杯茶,輕輕抿上一口,文雅閑适,不疾不徐。

杯茶下肚,燕煦手捏茶杯,擡目回看慕容淮,他的視線專注而又安靜,像個尚且不懂得情愛,卻已知曉何為一心一意的天真少年。

最終還是慕容淮先敗下陣來,他略略垂眸,移開視線,不着痕跡地撩起衣袖,為自己倒上一杯酒。

“那殿下打算如何替令堂解決此事?”

燕煦長長地嘆了一聲,說道:“相信感情,實在是這世上最能傷害自己的行為之一,将自己的弱點毫無保留地展示給別人,便等同将自己的性命拱手交托,予對方傷害自己的權力,娘親是大襄國母,身份尊貴,斷不能承受這種危險。”微頓,燕煦溫和一笑,神色真摯,聲色誠摯地請教道,“釜底抽薪,公子以為如何?”

慕容淮很喜歡燕煦這副乖乖巧巧的模樣,即便明知對方是裝的,可當下望之仍覺順眼非常,渾身上下每個毛孔裏都透出說不上來的熨貼與舒展。

慕容淮微挑了挑眉,笑言道:“願聞其詳。”

上好的青瓷杯仍舊被燕煦捏在指間,手,是宛如白玉一般的手,聞名天下的越窯青瓷被他捏在手裏,竟也被襯托的有些黯然失色,直叫人懷疑這寒酸玩意兒是如何被冠上瓷中之母的稱謂的。

燕煦把玩着茶杯,舉止風雅,意态悠閑,含笑的眼眸透着股漫不經心,仿佛世間萬物在他眼中也不過是煙雲過眼一般,他閑閑說道:“她的仰仗既是二哥,那便将二哥拉下馬來吧。”

慕容淮聞言一怔。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已足夠了解燕煦,所以他知道對方此時雖然說的漫不經心,但內心是真的起了這個心思,慕容淮斂目沉思了半刻,搖了搖頭,不甚贊同道:“殿下所言确實是個釜底抽薪的好主意,但眼下并無可乘之機,殿下不妨先收斂鋒芒,靜待時機。”

燕煦卻不這麽想,慢悠悠放下茶杯,泰然自若道:“等,是一種很消極的态度,在這之前我已蜇伏的太久太久,而将畢生所有的耐心盡數耗盡,從今往後,等,不再是本皇子的做事風格。”

話至一半,燕煦忽然直直地看向慕容淮,眼梢揚起,眸中乍染半分嚴峻,出口的聲音也好似裹了一塊寒冰。

慕容淮見其神色,身子不易察覺地震了一震,可他掩飾的很好,叫人看不出端倪。

“逼虎傷人才是我們的目的,眼下時機,若貿然行動,只怕逼虎不成,反被虎嗜。”慕容淮垂目思考良久,依舊搖頭,堅持己見,“山雨欲來風滿樓,可是殿下,這風已刮的太久,早錯過最佳的下雨時機,一鼓作氣,再而衰啊。”

燕煦輕笑了下,漫然道:“已經過去的時機,過便過了,我們再造不就好了?”

慕容淮聞言又是一驚。

然不待他有所表示,燕煦已再度開口道:“所謂的最佳時機除了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以外,還要看敵方的準備如何,眼下對方毫無所備,我方好整以暇,又怎會不是時機?”說話間,燕煦漫不經意的眼中,掠起一陣冷酷的殺意,出口的聲音也随之低了幾分,“京師之地,虎穴龍蟠,驚雷既已出現,那暴雨就必得落下,而要渾水摸魚最好的辦法就是攪亂這一池春水。”

“池水既亂,自然就看不清內裏情形,普通小魚也罷,若是魚兒足夠牙尖齒利,傷的只怕是那摸魚之人。”知曉對方心意已定,慕容淮也不再勸誡,然該有的提點,還是得說,“要對付二皇子,并非易事。”

這點燕煦贊同,點了點頭,道:“雖非易事,卻也并非沒有辦法。”

慕容淮頗感興趣:“哦?”

燕煦挑眉一笑:“當一個人的執念,已深植心中,那只要針對這點下手,再處理起來就不會有太大的困難,甚至只要稍加撩撥,便可成就燎原之勢。”

燕昱的執念啊。

慕容淮思付一瞬,問道:“殿下打算怎麽做?”

燕煦突然謙恭一笑,斯文,溫雅,還帶了點稚嫩,說道:“這就要問慕容公子你了。”

慕容淮疑惑:“嗯?”

“你不是我的謀士嗎?”燕煦眨了眨眼,沖人微微一笑,“眼下正是公子你挺身而出,為本皇子出謀劃策的時候。”

比之二人初見時,燕煦清瘦了很多,就連面上的輪廓都瘦的有些變了,神色雖與以往一般無二,但整個人氣質卻已完全不同,不見稚嫩,變得鎮定而又安靜。

可這樣的燕煦卻令慕容淮更加側目,他欣賞他,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欣賞。

慕容淮凝目看着燕煦,含笑的眼眸順勢帶上幾分難辨真假的寵溺意味。

可這,不是燕煦想要從他臉上看到的神情,一愣,問道:“你笑什麽?”

慕容淮依舊笑着,眸光深沉,說:“人啊,大多數時候,只有自己才明白自己在笑什麽,宣之于口,就沒那麽好笑了。”

燕煦點頭:“我也就随口一問,你不說也無妨。”微一聳肩,随後,燕煦的唇角眉角又捎上了熟悉的微笑,随意又舒展,卻透着股與往昔不同的嚴肅和認真,“但前面的問題,我很在意。”

聽聞此言,慕容淮難免有些失落,他順勢擡手将酒杯送到唇邊,借此掩去唇角浮起的一抹黯淡,問道:“殿下可知,片言折獄之典故?”

燕煦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說。

“要挑起事端,不一定要親自介入,有時候只需要幾句話,甚至幾趟路便可成事。”慕容淮放下酒杯,侃侃而談道,“就如殿下方才所說的,以對方的弱點為餌,迫他動手,誘敵出洞。”

燕煦歪着頭想了一會兒,眼珠轉了轉,問道:“可若誘敵不成,反成破綻又當如何?”

慕容淮沉吟片刻,笑着搖頭:“我想,不會。”

燕煦好奇:“哦?此話何解?”

慕容淮:“這只是淮的猜測。”

“猜測不用憑據嗎?”燕煦并不茍同,“慕容公子看着可不像信口雌黃之人。”

“有憑據的叫推論,而非猜測。”

“那端倪呢?”

慕容淮一笑,道出一個名字:“葉行風。”

燕煦眉間的疑問更甚:“嗯?”

慕容淮解釋道:“淮在江南所識之人,乃是二皇子賬下謀士,是個劍走偏鋒,喜愛挑戰之人。”

燕煦聞言,思索片刻,便明了慕容淮意欲表達之意。他擡目對慕容淮笑了一下,很是無奈,嘆息道:“所以這個頭還是得由我來起。”

“主角皆已就位,殿下既想看戲,搭個戲臺,也不算吃虧,總是要出點力不是?”

天色慢慢變暗,暮霭漸沉,亭臺樓閣緩緩陷入一片迷蒙的夜色之中,望花樓外,一盞盞燈接連不斷地亮起來,如銀河蜿蜒,照亮整個東都城。

燕煦又是一嘆,道:“也罷,那我明日就先去一趟宜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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