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
,然後再去芳菲殿看望母妃吧。”
同一時段。
望花樓對面的百花樓中。
因時未入夜,百花樓內,一片寧靜。
百花樓最頂層的小暖閣內,亦有一人臨窗遙望。
姚淩雲憑欄而站,閑适地望着百花樓外的景色,春風徐徐,姚淩雲深吸一口氣,入鼻的空氣,涼涼的,帶着股百花的甜美芬芳。
在內裏閑坐着的清館修竹,正垂着頭,一下一下地打着哈欠。
春風洩入,料峭入骨,修竹頓時驚醒過來。
“我說尋公子,您一大早的叫我過來,又不說有什麽事,你到底是要幹什麽?”
“一大早?”窗邊的人聞言回首,語含驚詫,倚欄帶笑,輕袍緩绶,衣袂飄飄,于暮色下透着股說不出的出塵飄逸之感,“這日頭都快下山了,你居然還說一大早?”
“對于做我們這行的人來說,只要是日頭還沒有下去的時間,就都是早的。”修竹擺擺手,狀似不願與他多言一般,沒好氣道,“你有什麽事兒快說,說完了我興許還能在睡個一時半會兒的。”
姚淩雲凝目看着他,眸光随着眼角挑動,堪堪帶出的笑意仿佛流瀉而出的一室暖陽,慢悠悠說道:“我是來看蓮姨的,順便問一下你們這邊的情況。”
趕巧蓮姨不在,所以你就找我了?
這是姚淩雲未說出口的話。
修竹感到心累,不過既然談及正事,他也斂下了面上散漫神色,認真道:“慕容淮還是和以前一樣,三不五時的都會來我們樓裏逛一逛,左相亦同,但他們兩人并無任何交集,點的姑娘不同,選的房間也完全不同。”斟酌半晌,修竹篤定道,“根據我這一陣子的觀察,即可确定他們并無關聯。”
姚淩雲起手抵着下颚,沉吟了半晌,再問道:“那望花樓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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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無動靜。”修竹搖頭,“倒是有見四皇子本人出入過幾次。”
難道左相是真的不支持四殿下奪位,一切都僅是自己多心而已?
姚淩雲心下疑惑,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舉目外看。
百花樓是東都城內最高的建築之一,從他所站的地方遠望,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山巒盡頭。
眼下姚淩雲的視線內,西下的暖陽從延綿無盡的山巒處漸漸落下,暮色從天邊一點一點鋪陳開來,墨綠的山峰被慢慢鍍上一層溫柔的光,豔陽盡頭,薄霧開始從遠方山間慢慢飄散,緩緩暈染周遭環境。
同為燕氏皇脈,四殿下亦非扶不起之人,那左相為何不願支持自己的侄兒?
亦或是如那山澗薄霧一般,雖未動作卻在悄無聲息間掌控天地。
“你說這奇怪不奇怪,作為一個舅舅居然不支持自己的外甥。”見人如此,修竹突然開口,懶洋洋地說着,只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的聲音少了平日所慣聞的恣意灑脫,多了些許嘲諷意味。
對其口氣,姚淩雲不甚在意,只道:“若非覺得奇怪,我又何必讓你留意。”
修竹雙手一攤,又恢複了漫然随性之态:“眼下查不出任何端倪,唯有兩種可能。”
姚淩雲請教道:“哪兩種?”
修竹一本正經道:“一者,他們真無交集;二者,藏得太深。”
“……”這極不正經卻又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結論,使得姚淩雲一時竟無言以對,沉默半晌,對其豎起一個大拇指,稱贊道,“有理有據,值得誇贊。”
修竹:“好說,就賞黃金百兩吧。”
姚淩雲:“成,等蓮姨回來,你直接向她讨要,就說是我同意的。”
修竹:“……”
這還不得被蓮姨扒層皮了,說我又欺負你,這個人的心絕對是黑的!
二人一時相顧無言。
良久,修竹起身,走至姚淩雲身側,外看,俯瞰整座皇城。
日暮,風起,晚霞漸消,明月攀升。
皇城內氤氲着些許薄霧,點燃的萬家燈火與明月一同,将這一方天空照得彷如白晝亮堂,修竹昂首,視線稍稍拉遠,便能看見不遠處的皇城,宏偉的建築群在月下鋪展開來,氣勢磅礴無匹。
就在這時,修竹突然開口說道:“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問一問你。”
“嗯?”對方突然轉變語氣,姚淩雲一時錯愕,不由側目看他,詫異問道,“何事?”
修竹同樣轉首,與之對視,他面上的表情一反常态般的平靜無波,無喜無怒,因而顯得十分嚴肅:“年前我便一直有所聽聞,從某些朝中大臣的口中,聽他們說你當着西域來使的面,放話說要為右相守孝十年?”
不料對方問的居然是這件事,姚淩雲又是一怔,可最初的驚訝過後,他便恢複常态,點了點頭:“是啊。”
他說着這話的時候,面含笑意,仿佛這不過區區小事,不值一問。
見他态度,修竹皺眉:“你可知你這樣做的後果。”
姚淩雲不甚在意挑眉:“能有什麽後果,這本就是我心之所求。”
“阿尋。”見人如此态度,修竹眉間的褶皺不由更深了,“你就不怕他負了你?”
修竹的母親,也是當年被姚孟軒救下的婦孺之一,用她臨死前最後的話語自述,她是幸運,但同樣也是不幸的。
當年被姚孟軒救下以後,她認識了一個商人,二人情投意合,結為夫妻,并誕下修竹,但這樣平和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太久,自古男兒皆薄幸,在修竹三歲那年,生意漸漸做大的修竹父親,結識了另一個女子,感情急速升溫,其父不顧衆怒,執意要迎娶那人為二房夫人。
修竹的母親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當夜便撰寫了一紙休書,休了自己的丈夫,并帶着年僅三歲修竹投奔百花樓。
百花樓日漸壯大之後,蓮姨也曾想過要讓那個男人付出代價,可修竹的母親卻出面阻止了她。
她說,她相信當初對方許諾之時,所說的諾言都是真的,只是愛情經不住時間的消磨最終變了質,她不怨他,她甚至很感謝他曾經給她的那段美好記憶,以及他們共同孩子,恭行,陸恭行。
修竹進入百花樓後,便與姚尋結識,說來他們認識的時間并不比燕辰短。
修竹也一直将姚尋視為親弟,故而他實在不想對方步上自己母親的後塵。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姚淩雲适時開口,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可看着修竹的眼卻異常明亮,他目中帶笑,澈空如水,“我相信他。”
修竹嗤笑:“當年母親也是這樣相信的,可最後她所得到的又是什麽?”
“感情的事,不是這麽算的,恭行哥哥。”姚淩雲凝目看着他,“在這世間最無法計算的事情,就是情分,若感情也能與買賣一樣,一份一份算的清清楚楚,那這世間又何來那麽多恩怨情仇。”
頭頂的月輪漸漸攀升,腳下人流亦漸趨增多,偶爾有風拂面而過,帶來的氣息也是熱烈而嘈雜的,随着人流的增加,百花樓內樂聲漸起,清若銀鈴微動的琵琶聲和着歌聲從樓下傳來,仿若珠落玉盤,甚為好聽。
姚淩雲在這樣的氛圍下,慢慢開口說道:“我願意相信他,同樣的他也願意相信,我們彼此是平等的,你擔心有一天他會負我,這點我并不能否認,畢竟未來之事誰也無法預料,可同樣的,也有可能是我在未來的某一天辜負了他。”
修竹本想在說些什麽,但當他看着姚淩雲的臉,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了,因為對方的眼,澄澈通明,好似他只是在陳述一件在尋常不過的事實。
修竹,本名陸恭行的修竹,也只能奉天之命,點到即止。
“也罷,這是你的人生,你覺得值得便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時正午,烏雲遮日,天候陰沉,雨,将下未下。
書房內,燕昱正伏在案前寫字,一筆一頓,一頓一停,桌旁一角,茶煙袅袅上升。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直至煙痕無終,茶水冰冷。
屋外忽然有腳步聲傳來,不出一會兒,便有人敲開房門進入。
步入室內的人,在燕昱身前一丈遠處停步,躬身喚道:“殿下。”
燕昱擱筆,擡首,見是管家親來,一怔,雖未置一詞,然視線已帶着疑惑看去。
管家再向前走近了幾步,小聲道:“是那位來了。”
燕昱聞言皺眉,下意識向窗外看去。
林木含翠,煙水茫茫,窗戶外面,不知何時竟下起了小雨。
雨打窗檐,沙沙作響,透過半掩的窗子望去,遠處天空烏雲密布,風湧雲動,但雨勢卻不大,很小,極小,細碎的雨絲随風飄入屋內,落在墨跡已幹的宣紙之上,轉瞬消散,毫無蹤跡。
然天雖陰沉,但天光且亮,那人為何會在此時出現在此,難道……
是宮中出現變故?
想到此處,燕昱當即起身向外,朝着偏殿方向走去,他走的很快,衣袂擺動間攜急風相随。
不過一會兒的功夫,燕昱已至偏殿。
偏殿正中。
有一人背對房門而站。
燕昱進入後,揮手示意身後管家将門帶上。
待屋內只剩其與己二人時,燕昱開口道:“你怎會在這個時間點上親自過來?”
屋內之人聞言轉身,拉下頭上帽兜,端莊恬淡、泰然自若,面相很有親切感,讓人觀之便覺怡然舒适。
是櫻珠。
寧貴妃的貼身侍婢櫻珠。
“計劃有變。”櫻珠開口,聲音透着顯而易見的急迫,與她的面相氣質截然相悖,“近日四殿下常往宜安殿之事殿下當已知曉?”
燕昱點頭,藏在衣擺下的手在聽到櫻珠的話時微顫了一顫,面色也染上了些許不仔細辨別就無法察覺的艱澀。
他已許久沒有見過啓帝,他的父親。
櫻珠說得很急,自是沒有注意到燕昱的異樣,見人點頭,她繼續道:“今日也是同樣,四殿下先是去了一趟宜安殿請安,但這次不知為何為,他停留的時間特別長久,從宜安殿出來後,他便與貴妃閉門秘談,雖不知內容為何,但從他離開芳菲殿開始,寧蘇青便心事重重,陷入了惶恐,我幾番試探詢問,她都不曾透露只言片語,可她神情裏的心灰意冷難以掩飾,她甚至又問起了二十幾年的舊事。”
想起寧蘇青提起舊事舊人時候的表情。
微微勾起的嘴角,略略垂下的眼簾,長長的睫毛在面頰上落下扇形的陰影,她看着像是在笑,然實際卻是陷入悲傷無法自拔,她在懷念,懷念那段已經過去的日子。
思及此處,櫻珠心下冷哼了一聲。
悲傷?懷念?她寧蘇青有什麽資格悲傷?
她一個殺人兇手,她有什麽資格懷念?
滔天怒意,在櫻珠的心下翻湧,可她的面上卻為顯分毫,依舊是帶點急切的樣子。
情緒隐藏的非常之好,足見其心思之深沉。
你放心,我一定會為你向燕氏讨回一個公道,這天下終将如你所願!您安心。
櫻珠面色不改,注視着燕昱,再開口道:“這陣子我也曾數次到宜安殿附近探查過,雖無大變,但從內中飄出的藥味明顯重了很多。”
即便心有預料,可聞言的當下,燕昱依舊一驚,目色也變得晦暗不明起來。
靜默了好長一段時間,燕昱才有些不确定地問道:“你懷疑,父皇身體……拖不住了?”
櫻珠點頭:“他早已是強弩之末,一直以藥物續命,燕骁和姚孟軒的死無異于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從那之後齊禦風進出宜安殿的次數明顯增加了,時間也變長了很多。”
燕昱緘默未語,同時緩緩地低下了頭,斂下的雙眼令人無法窺見其中神色。
可櫻珠卻還是察覺到了。
他在傷懷,他在猶豫,亦在權衡利弊。
看着這樣的燕昱,櫻珠稍稍躊躇了下,但僅只一瞬,事已至此,她早已沒了回頭的餘地,那就拿出勇氣賭一賭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下定決心的櫻珠,仿佛看不到燕昱的掙紮一般,直接開口點破了對方當下處境,咬字重如千鈞。
“啓帝若此時身亡,那承監國之責的大皇子,便可名正言順的登基為帝,殿下您該早做打算。”
燕昱聞言,擡起頭看了櫻珠一眼,這一眼沒有任何情緒流動,無波無讕的仿佛嚴冬結冰的湖面一般。
櫻珠見狀,眉峰微微一動,再說道:“姑姑知道,殿下您仁德賢善,不忍同室操戈,不想走至這最後一步,但眼下情況已迫在眉睫,還望殿下早做打算。”頓了頓,櫻珠長嘆一聲,“殿下,這不僅僅只是為了您自己,這也是您母親對您的期望,未能登上後位是她一生的遺憾,而這最後期盼唯有您可以替她完成。”
櫻珠出口的語氣低沉婉轉,每一個字都刻意敲擊着燕昱的理智,她是故意的,她的無奈,她的音調,甚至她的措辭,都是精挑細選,專門用來挑撥燕昱內心最後的防線。
“賢淑皇後因西南王的喪心病狂而被炸死在臨時行宮之中,啓帝因此愧疚不已,指天發誓除她以外終身不再另立皇後,可您的母親同樣也是死于西南餘孽之手啊,當初若非啓帝判斷失誤整軍拔營南下,娘娘也不會死,可他卻連娘娘最後的要求都不願答應,只為了向世人彰顯自己說一不二的虛僞面具!”
死人最能影響活人的地方,便是在于他們最後所留下的遺言。
他們一生最後的遺憾,在經過死亡的升華後,往往會被美化成為生存者的信念與教誨。
即便所謂的遺言,僅是一面之詞。
櫻珠的話一字一字,敲擊着燕昱的心門,他面上的血色逐一散去,歸為一片慘白,最後燕昱擡頭,所有的豫色皆盡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堅定的狠絕。
是了,便是不自己,也要為母親,為江南燭啓山莊中那些支持自己的人而跨出這一步!
“母親的期望,我從不曾忘懷,這些事若非姑姑告知,我大概至今還被瞞在鼓裏。”
見人神色,櫻珠心下緊繃的神經随之松了開來,至少已成功了一半。
“當年跟在娘娘身邊的人,除我之外,其他的都死絕了,再加上宮中一向流傳着娘娘淡薄名利,無心後位之言,若非當時我人在現場,這些事情也無從得知。”櫻珠看着燕昱,慢慢緩下了語調,說話間,她心念微轉,繼而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道,“當初若非寧貴妃有心,我一個侍婢,無權無勢,只怕早已重傷不治而亡,他日殿下登上大位,還請看在老奴的面子上,善待于她,和四殿下。”
燕昱轉眸看了櫻珠一眼,卻并沒有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只道:“四弟近來,可是動作頻頻啊。”
櫻珠娴雅一笑:“四殿下的動作,于殿下而言,想必不過是些小打小鬧。”
燕昱挑了挑眉,也笑了,可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見人如此,櫻珠也知眼前不是談論此事的時機,念頭再轉,說道:“殿下若有打算,動用那顆暗棋也無妨。”
燕昱一怔:“若真走上這一步,那他必死無疑。”
櫻珠看着燕昱,神色堅定:“不論是我還是他,我們茍且至此都是為了一償娘娘之恩,能為殿下獻力,是他的榮幸。”
堅定的神态,篤定的語氣,燕昱見之,原本無波的臉上漾起了微瀾,心下劃過一股暖流,他不由放緩了開口的語調:“這事我會斟酌,你先回去,切記小心,莫惹人疑窦。”
櫻珠點點頭,俯身一禮:“嗯,那老奴告退。”
櫻珠走後,燕昱站在原地愣神了很久,恰逢清風推窗,冷意喚回他的神志,讓他得以望見眼前這煙雨山河。
燕昱起步走向窗邊,看着窗外景色。
燕昱專注的眼神中,掩藏了深重的孤獨感,自她去後,他已許久未曾開懷一笑了。
這一步要誇出嗎?
扪心自問間,燕昱轉身,走出偏殿。
燕昱尋來時,葉行風正慵懶惬意地坐在後院竹林的亭子內,身側擺着一壺酒,膝前放着一尾琴,他一手執杯,一手撫琴,随着酒水灌下,指尖亦同時勾出幾個孤零零的殘音。
燕昱遙遙走來,身後,有一下人為他執傘擋雨,跨入亭內,燕昱挑了挑眉,漫聲道:“行風還真是好興致。”
葉行風見狀,視線掃過燕昱身後正收傘的侍從,放下古琴,起身,一禮。
“行風見過主公。”
燕昱起手示意他起身,手腕順勢向後一揮,身後侍從得令退下。
見人退下,葉行風又回複了一貫的散漫,指了指長椅上的酒壺,問道:“殿下要來一杯嗎?”
燕昱沒有理會他的邀請,只負手看雨。他目色幽暗,神色不明,好半晌,開門見山道:“我得到消息,父皇病重,此事你如何看法?”
葉行風聞言一驚,他的眼神迅速而隐蔽地瞟向燕昱,而後又極為巧妙地錯開視線,沉吟半晌,略帶躊躇問道:“所謂病重,何意?”頓了頓,良久,葉行風緩聲再道,“回天乏術?”
燕昱皺眉,側首,不動聲色地盯着葉行風,漆黑的眸子絲毫不見平日裏的大氣平和,唯有讓人心寒幽暗,視線迫人。
葉行風見狀又是一驚,內心緊随一顫,看着面前挺拔的背影,一瞬間,葉行風居然産生了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好似眼下不是自己在給他建議,而是他在左右自己的想法。
“就以最壞的打算為前提,”言語間,燕昱斂下了面上不善,不甚在意地一揚手,示意對方但說無妨。
葉行風眼眸微轉,瞳孔裏的驚詫随之轉換成一貫的灑脫漫然。
一個人能承受的東西是很有限的,過分執着只會讓自己陷入到不知名的危險境地,要長久安全地走下去,就得适時地無視一些事,忘記一些事。
福禍無門,通常自遭。葉行風深谙此理,故而他從不越界。
他看似散漫,實則是一個很有分寸的人。
葉行風思付了一會兒,挑了挑眉,語氣如常說道:“殿下在這場奪嫡之争中,本就沒有多大的優勢,亦或者說除了大皇子以外,其他的人在這場奪嫡之争中,都沒有優勢,你們的舉動說白了是從大殿的口中搶食,如此情景,那便只有孤注一擲,才有活下來的機會。”
“孤注一擲……嗎?”燕昱默念這幾個字,眼底眉間的神情辨不分明。
“是,想來殿下也很清楚,若殿下得到的消息無誤,那麽要想順利登上大位,眼下唯有二法,一者從陛下方面下手,僞造诏書,二者。”葉行風心下一窒,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出口的語氣也一般無二,“直接從大殿下方面下手。”
“那行風如何建議?”
葉行風想了想,斟酌再三還是毫無保留地道出心中所想:“當初殿下答應與南方氏族聯姻,可兩年過去了,殿下至今仍未履行承諾,南方一脈對此事多有抱怨,于殿下不利,若要執行前者,那殿下你必須要先行迎娶皇子妃,但目前啓帝陛下的身子每況愈下,大殿下便是以此為由而拒絕選妃,這也是此前殿下您遲遲沒有兌現對南方氏族承諾的理由,故而行風以為,當此之時,殿下若迎娶皇子妃,不妥。”
“所以……”燕昱收回了流連竹梢的視線,側首看着葉行風,薄涼與冷酷凝在他的眼眸之中,嘴唇抿成鋒利的直線,也不說話,一時間只剩細碎的雨聲與風聲交纏,良久,燕昱才繼續說道,“你贊成後者。”
葉行風颔首:“兵貴神速,時機一向稍縱即逝,以殿下如今的處境,此時不把握,只怕功虧一篑。”對燕昱面上的神情變化,葉行風仿若未見,沒有半分詫異,細細思索一番,再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松濤陣陣,滴水叮咚,燕昱擡腿向亭邊走了幾步,負手,嘴裏卻還是問出了他原本欲問,但葉行風已然回答了的問題:“是否太急了些?”
葉行風一怔,繼而一驚,他下意識擡眸看着燕昱的背影,對方這是要經自己這個謀士的嘴将他心中的的決斷講出,他日秋後算賬,只怕自己将首當其沖。
然葉行風雖已明了燕昱心意,可他的氣勢卻不由自主地燃了起來,唇角未翹已現三分笑。
“是急了,但現今局勢如此,緩難濟急,唯有急步應之。”
自從湖廣回京後,二殿下便與以往不同了,這種不同于葉行風而言是幸,亦是不幸。
曰幸,乃因雄心壯志得以徹底施展。
曰不幸,不過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燕昱沉默,良久,起手示意:“你先退下。”
“行風告退。”
細雨連綿,清風滌蕩,滿目蒼翠,遠遠望去似萬頃碧波,茂竹夾道,林葉随風輕響。
燕昱再次感到了孤寂和迷茫,其中甚至更添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酸楚。
那又或者不是酸楚,而是別的什麽。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他是怨恨啓帝的,恨他誤了母親的生死,怨他對自己的不聞不問。可即便如此,他也依舊忍不住地向往他,憧憬他,他的父親無疑是這個時代最出色的人,身為人子讓他如何能為之驕傲?
得知消息之時,燕昱心中只覺悲涼,天下名醫彙聚皇城,就算如此也是回天乏術嗎?
可這個帝位若非他親手所賜,自己得之又有何意義?
清風捎來寒意,帶起垂落肩上的發絲,掃過臉際,迷了眼,燕昱擡手,勾下面上發絲。
他的手,白皙、纖長,甚至帶了些許文氣,但就是這樣的一雙手,随意指使便能決定數萬人的生生死死。
燕昱側首,看着這一雙增添殺戮的手,良久他眼底的猶疑和踟蹰漸漸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被蒙上了一層寒意的堅定。
十指并收,這便是手掌大權的好處,站在萬人之上決定他人的生生死死。
權力就似一杯毒酒,明知有毒,仍愈飲愈醉,至死方休。
若他已注定了此生孤獨,那至少要讓他站上這令他付出一切,使他孤獨一生的王皇權之巅。
☆、芳菲無禪
嶄新的一日于晨光破曉中蘇醒,曙光如金遍灑。
向來寧靜安逸的芳菲殿,在這日清晨分外忙碌,來往的宮人在櫻珠地張羅下清掃着庭院中被昨夜驟雨打落而下的花瓣,末了,再布上香案素果以備。
今日,是護國寺的無禪大師,奉诏進宮為寧貴妃講佛解經的日子。
天青雲闊,窗臺邊上一瓶新桃在晨曦下反射着粼粼金光。
“許久不見芳菲殿這麽熱鬧了。”姚淩雲站在窗邊,擡起的手不經意地撥弄着桃花花蕾,可他的視線卻是朝裏的,落在正往奏折上做下最後一筆的燕辰身上,“以往娘娘一向都是在秋來之時,親身前往無相山參拜,近日何以會突然起了興致召無禪大師入宮禮佛?”
早朝剛過不久,燕辰與姚淩雲二人照常在禦書房內商讨政事。
諸事處理完畢,姚淩雲移開了話頭,道出心中疑問。
燕辰收筆擡頭,朝姚淩雲的方向看去,對方身後的窗棂上,隐約可見樹影婆娑,人與景,相輔相成,婉約成畫。
遲疑,在燕辰的內心一晃而過,一瞬之間,他做下了決定。
起身上前幾步站到對方身邊,擡手碰了碰粉嫩的桃花花瓣,笑道:“母妃一向誠心篤信,近年來皇室風波不斷,母妃此舉許是為了替父皇祈福。”
姚淩雲聞言颔首,他本人也是這麽想的。
他一向敬重寧蘇青,在他尚且年幼不知世情之前,他就已經從她身上看到了這個世上最純粹的真情,寧貴妃看着所有皇子的眼神,都是一樣的,溫暖,寬容,一心一意。
她很單純,當然這種單純所指的并非世事不谙,而是大徹大悟後的了然。在這座皇城裏,她是最純粹的那一個,始終如一,心志堅定。
與無聲之處聽驚雷,于無色處見繁華,鋒芒內斂,返璞歸真,擁有此等心性者,除她之外,姚淩雲此生不曾見過第二個。
“在想什麽?”
姚淩雲在笑,那笑,透着股懷念的味道,溫柔的暖意從他的眼角眉梢間不着痕跡地顯露出來,看得燕辰心下一動,拂花的手不由向上擡起,輕撫上姚淩雲的臉頰。
姚淩雲先是一怔,也不拂開燕辰的手,只挑起眉峰,漫然說道:“看你處理政事太幸苦了,笑給你看啊,不好嗎?”
燕辰不置可否。
見人沒有回話,姚淩雲繼續說道:“以此來增加你人生中的快樂比例啊,這樣你就會發現那些什麽苦啊累啊的,都不過是浮雲而已。”
情致生動的眉眼向上挑出揶揄,那般得理所應當,卻不教觀者生厭,反而令燕辰望之眼生漣漪。
燕辰還停在姚淩雲面頰上的手指微微頓了一下,而後放下,傾身前靠,十分熟稔自然的貼過去,在姚淩雲的面頰上親了一口。
被偷襲的姚淩雲,眨着眼睛,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模樣,雙目隐隐潤潤,眼眸微轉,顧盼生輝,煞是動人。
燕辰見了,忍不住又俯下身吻了一吻,再分開時,他神情輕松惬意,帶着淡淡的笑意,煞有其事,又好商好量道:“如此費心,那還真是難為尋卿了,本皇子是否該有所回報呢?”
“不用不用,食君俸祿為君分憂,應該的,殿下無需客氣。”姚淩雲擺擺手,淡然,不驚,正氣淩然,然後再一轉話鋒,“當然殿下若執意要回報,那微臣也便只能遵旨了,黃金萬兩好不好?”
“本皇子私庫中的財産全部歸你。”
“看來錢銀對于殿下而言,不過身外之物,以多餘無用之物作為報答之禮,是對殿下的辱沒,不行,我們得換一個。”
過于柔順的姚淩雲是不可能存在的,狡兔尚且有三窟,而才子姚尋卻有着不下三十個窟心思,令人防不勝防。
“這樣啊。”燕辰斟酌了一會,故做無奈一長嘆,“那一切任憑尋卿說了算。”
話雖如此,可燕辰語氣中卻不自覺得帶上了些許寵溺。
世人常說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但燕辰卻覺得自己喜歡上姚淩雲是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數之不盡。
“殿下。”就在二人笑鬧間,屋外有宮人來報,“芳菲殿的櫻珠姑姑來請。”
終于來了嗎?
這個念頭在燕辰的心下一閃而過,他轉身,走至大殿中央,道:“快請。”
宮仆推門,櫻珠跨步進入,俯身行禮:“見過大殿下。”
“姑姑快請起。”燕辰執手虛扶,道,“母妃正與無禪大師清談,姑姑怎會這時來此?”
“是娘娘讓奴婢來請殿下。”說話間,櫻珠微一轉眸看向後方的姚淩雲,颔首示意,笑道,“和尋公子過去一趟。”
姚淩雲聞聲上前,正打算出口應允,燕辰卻已說道:“尋卿尚有急務待辦,此時不便走開,就由本皇子一人前去吧。”話至此,燕辰側目看了姚淩雲一眼。
姚淩雲見狀只一怔,雖不明各種深意,但還是面含歉意的對櫻珠聳了聳肩表示遺憾。
“這……”櫻珠不料情況會是如此,一時遲疑。
見人面有為難,姚淩雲抱歉一笑,說道:“吏部事宜實在不便拖延,還請姑姑替尋向娘娘解釋,待他日得了閑暇,尋定會親上芳菲殿向貴妃娘娘請安賠罪。”
櫻珠聞言也不好太過堅持,亦是一笑,點頭:“好,老奴定如實轉告娘娘。”雖有意外,卻也不算脫出掌控,櫻珠轉頭看向燕辰,起手相引,“那殿下,請?”
謀士無主,不堪大用。
只要制住了燕辰,只姚淩雲一人,不成氣候。
“嗯。”燕辰點頭,最後看了姚淩雲一眼,再轉眸看了眼他身後的桌案,方轉身離去。
阿辰這是為何?姚淩雲疑惑間,心下突起不安。
天空忽來一朵雲,擋在了火紅的太陽之前,遮去了直掃而下的太陽暖光,目之所及,霎時間變得陰暗沉沉,恰如姚淩雲此時的心情,一刻三秋。
然雲朵很快又随風離去。
光線忽暗,複又明。
白色的是大道,棕紅的是院牆,深灰的則是院牆上的瓦片。
燕辰沿路而行,順牆而走,不過一刻鐘便穿過了座座宮殿,來到芳菲殿外,并于芳菲殿的大門口處偶遇了一個絕對不該,也不會在此時出現在此地的人。
二皇子燕昱。
“二弟?”燕辰一時詫異。
然更驚詫的人,是站在燕辰後面的櫻珠。
二皇子怎會出現在此?
在燕辰看不到的地方,櫻珠以眼神向燕昱表示疑問。
燕昱落在燕辰身上的視線,不着痕跡地掃過櫻珠,作揖行禮:“大哥。”
燕辰擡手虛扶。
燕昱順勢起身,笑道:“是母妃遣人來宣,讓我們兄弟三人一同進宮用膳。”
四弟。
燕辰瞬間明了前因,沉了沉眼色,目光中翻卷而起困惑與茫然在尚未被人發覺之時,便消于其間,如同隕落了的星火,毫無痕跡,燕辰笑了笑頭,說道:“那便一同進入吧。”
燕昱點頭:“嗯。”
四殿下。
櫻珠在心中默念,在她離開芳菲殿前往禦書房請人之前,四殿下并未前來請安,而自己也是等到過了對方往日請安的時間之後,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