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哈。”

寧蘇青的話未說完,卻被櫻珠的笑聲打斷,她笑的大聲,笑的癫狂,笑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停下來。

櫻珠沒有理會驚詫的寧蘇青,轉頭看着燕昱,嘴角笑紋仍在,可眼底卻無絲毫笑意,帶着淡淡的諷刺,譏诮道:“她說的不錯,我确實欺瞞了你。”

日高升,屋內的影子随之漸漸變短,很短,極短,短到眼下幾不可察。

一縷春風透過窗隙吹進,明明是午間,可風裏卻帶着一股涼意,乍暖還寒。

燕昱不住瑟索了下,搖頭道:“不可能,這不可能,我派人查過。”

他不止一次派人查過。

“實話僅限你能查到的那些,在謊言中參入真相,真假參半,多虛少實,才不會惹人懷疑。”櫻珠唇邊帶起一個弧度,但所勾起的不是笑容,而是冷淡,是嘲諷,和更為淩冽的寒意,“要怪就怪你自己,怪你心懷芥蒂,從不與人交心,怪你的母親,怪她是這宮中禁忌,無人知曉,無人敢提。”

燕昱:“所以你所謂的幫我,其實一直是在利用我。”

話音似冰刺骨,仿佛欲将人凍結了一般。

“不錯。”兩個字後,櫻珠不在理會燕昱,轉頭看向寧蘇青,口氣依舊冷淡嘲諷,可她視線卻是變了,眼中似含千言萬語,“如今一切陰謀敗露,我已無力回天,也無話可說。”

話畢,她竟舉起匕首自刎。

一切來的太過突然,以致無人攔阻。

“櫻珠!”反應過來後,寧蘇青快步上前,接住了倒下的人。

櫻珠費力地擡手,死死地攥着寧蘇青的手腕。

“你……你不能,你,沒有資格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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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他字,與擡着的手臂一同砸落地面。

身死魂消。

歲月吞沒了一路行來的足跡,卻無法抹不去銘心刻骨感情的惦念。

她,願為他而死。

何苦啊。

這又是何苦啊。

寧蘇青痛心閉目。

強烈的沖擊過後,一切塵埃落定,寂靜的四周宣告着這場陰謀算計,終于,劃下了終點。

燕辰轉頭對縮在角落裏的宮人吩咐道:“去殿外通知姚大人進來。”

那幾人也已從後怕中恢複,連聲道是。

緊閉的房門随之打開。

燦色的陽光照了進來。

春日的陽光溫暖、和煦,當空灑下,給人帶來淡淡的暖意。

燕辰走至寧貴妃身旁,垂着頭,抱歉道,“母妃,是兒臣思慮欠周,唐突了。”

雖面色依舊蒼白,可此時的寧貴妃已經穩下心神,她精疲力盡,卻還是勉強彎了彎嘴角,對燕辰搖了搖頭:“無妨。”

無禪不動聲色地看了幾人一眼,斟酌一瞬,仍是上前對燕辰說道:“殿下,姑姑的屍體,不知可否讓貧僧帶走下葬。”

燕辰與寧貴妃對視一下眼,寧貴妃不着痕跡地點了點頭。

燕辰側目颔首:“大師請,這一次多虧了大師的幫助。”

無禪雙手合十一禮:“不過都是修行,佛法無定法,衆生的苦難便是我的苦難,天下太平,衆生無災便是最好的。”

燕辰聞言感慨:“大師的眼界,本皇子欽佩非常。”

無禪一笑:“殿下謬贊了,心境而已,若看不開,一花一葉皆是魔,若是看開了,人間諸像皆為佛。”

燕辰體會一瞬,颔首:“受教了,他日得空,本皇子定親上無相山讨教。”

“那貧僧告退。”無禪再次合十示意,旋即彎腰抱起櫻珠的屍體,退出。

一時間,屋內只剩下皇室四人。

四人筆直站着,視線各有落處,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時辰接近正午,一天之中日頭最盛之時,分明還在春日,可燕昱卻仿佛聽到了屋外不停傳進的蟬鳴聲,他覺得很奇怪,可他并沒有轉頭去看,他在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很短很短的影子,做一件事的時候要專心,而同一時間也只應該去做一件事情。

良久,他聽到了雜沓的腳步聲,終于來了啊。燕昱擡起頭,一張冷漠的臉,和同樣冷的眼,淡淡地掃了眼慢慢走近的姚淩雲,而後轉回視線到燕辰身上,淡淡問道:“你打算怎麽處置我?”

燕辰沒有看他,目視前方,正聲道:“來人。”

“臣在。”方肖聞聲大步上前,俯身作揖。

燕辰:“二皇子燕昱陰謀圖反,着,即刻将人押至宗正寺獄,未得允許不得任何人出入探視。”

方肖一驚,短暫的躊躇過後,大聲應道:“是!”

燕昱聞言一笑,甚為嘲弄,漫然道:“姑息優柔至此,到了這種時候,你居然還下不了手殺我嗎?”

聽了他的話,燕辰的眼神閃爍了一下,起手一揮。

方肖見狀,立即指揮兵士上前:“帶走。”

“另。”嘲意還未自燕昱的臉上消去,燕辰再此出聲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二皇子本為仁者,卻行此手足相殘之事,背後必有勢力煽動,特令姚大人即刻監管二皇子背後所有的直接勢力,一經查證全部拔除,餘黨待查。”

姚淩雲上前:“臣,領命。”

仿佛有一桶涼水對着燕昱的腦袋,當頭澆下,已一步跨出房門的燕昱頓步停下,一臉驚詫地回首看向燕辰,他動了動嘴唇,終究什麽也沒說地走了。

餘黨待查,這四個字,不僅是扼住燕昱咽喉的一只手,讓他所有的勢力都再難置身事外,更是架在朝堂所有在觀望者脖子上的一把刀,在這風頭浪尖之上,又有誰還敢出頭不服燕辰?

哈,原來自己一直低估了他。

燕煦站在屋子的正中央,房門打開後,他一直被溫暖的陽光充斥着,清風吹拂,幔簾微卷,清香盈門。

不遠處姚淩雲自樹影落葉間走來,微寒的春風穿林拂面,帶起他的衣袂翻飛鼓動,簌簌風聲捎來涼寒,可燕煦卻感到由衷的燥熱。

自前方走來的姚淩雲,所跨出的一步步都仿佛踐踏在他的心尖上一般,無聲的挑釁着他的理智。

這是大哥的算計。

在得知這個真相的時候,燕煦心中一黯,但他尚能收斂,可所有的負面情緒在看到姚淩雲的那一刻,徹底地爆發了出來,前一刻有多悔恨,這一刻就有多憤恨。

為什麽是他?

為什麽總是他?

為什麽你總選擇他?

還是你在懷疑我也會對你下手?

姚淩雲與方肖先後領命離開,後續處理妥善的燕辰轉身,便看見了這樣的燕煦。

對方正面對着光線而站,低垂半斂的眼裏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玩世不恭。少見的嚴肅與沉靜,将他襯托得仿佛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他也确實變了。

燕辰心下一嘆,上前,拍了拍燕煦的肩膀,溫和道:“被吓到了?”

燕煦擡眼,迎上燕辰目光,那些幾欲出口的質問,在觸及燕辰的目光時,頃刻散去。燕煦擺出一臉傷心後怕,帶着些許稚氣,口氣誠摯親昵而又有些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我沒有。”

人在什麽情況下,會加深原本能可釋懷的執念?

為了逃避。

逃避那些能更加折磨自己的想法的滋生,而将專注點轉移,自己先制造定見,來去覆蓋不能接受的現實。

人啊,生來如此,慣于自我欺騙。

故而即便知道對方已經明了一切,燕煦仍舊在燕辰面前僞裝着。

而燕辰也不去拆穿他的僞裝,他笑了一下,親昵地揉了揉燕煦的腦袋,說道:“是大哥的不對,讓你受驚了,母妃也是,此地血腥未去,你先帶母妃去後房歇息吧。”

燕煦乖巧地點點了頭。

“大哥仍有事待辦,便先離開了。”話畢,燕辰擡目對寧貴妃一颔首,便轉身離去。

燕煦凝眸目送。

他看他,而她卻看着他。

血肉鑄成的身軀是隐藏不住自內裏散發出來的死氣的,寧蘇青從燕煦乖順平和的笑容中品到了一絲不安分的躁動。

良久,燕煦回身上前,挽着寧貴妃,微笑說道:“母妃受驚了,我們去後院吧。”

看着燕煦,寧蘇青忽然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從不在她面前提及朝堂之事的燕煦,突然對她說起了自己有心帝位,當時自己竭力勸住,最後兩人不歡而散。

櫻珠的反常,就是在他們母子倆的那場争執之後開始的。

這真的只是巧合嗎?

“煦兒。”寧蘇青下意識擡手覆上燕煦的手背,“這事兒與你無關對不對?”

燕煦聞言,眼神不覺閃爍了一下,随即無可無不可的嗯了一聲,道:“母妃您累了,先休息吧。”

态度中的敷衍之意,不言而喻。

☆、情何以堪

向晚時分,燕辰背負着漫天雲霞推開了姚淩雲位于相府中的卧門。

門扉開合,發出不大不小的吱呀聲,可內中的人對此,卻全無半分反應。

燕辰擡目看去,只見卧室內的姚淩雲,手裏拿着卷書,坐于案邊,斜靠椅背,長發松挽,惬意非常,但他的視線并沒有落在書頁上,而是透過飄搖的窗紗,看向了大開的窗戶外邊。

窗外霞光如水,映紅半天雲彩,蒼穹下,萬物似齊被暮色帶上了暖暖餘晖,光線由窗外照進,經薄紗的過濾而變得有些暗淡。

随風輕拂,卧室裏光影交錯,氣氛不由得添了幾分壓抑。

燕辰見狀,心下輕嘆一聲,跨步,衣袍曳過門檻,步入屋內,旋即回身便将木門合上,又是一陣清晰的吱呀聲響起。

姚淩雲依舊不為所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過一下,他呆呆地望着窗扇的方向,似是陷入了沉思,可仔細一看,便能發覺他的眼神空洞異常。

“阿尋。”

燕辰走至姚淩雲的身邊,微彎下身看着他,低聲喚了一下。

“嗯。”姚淩雲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繼而收回視線,不過他依舊沒有看燕辰一眼,收回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書頁上,瞳仁随着書上文字左右微挪,一副目不轉睛,渾然無我的模樣。

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惹惱了他,但隐瞞在先也确實是自己的不對,燕辰自知理虧,不由輕咳了一聲,笑問道:“在看什麽?”說話間,燕辰視線微垂,落在姚淩雲手中的書本上,見到其間內容,微愕再道,“三字經?

姚淩雲冷淡的又嗯了一聲,起手翻過一頁。

燕辰的笑容略略僵在了嘴角,場面一時頗為尴尬,頓了會,燕辰的眼光閃了閃,讨好般的再次開口道:“怎地突然有這興致,看起了三字經?”

姚淩雲依舊冷淡,寸步不讓:“立意直正,妙趣橫生,令人百讀不厭。”

一聲嘆息,自燕辰的口中吐出。

“你在生氣?”

四個字,一個問句,卻仿佛是向姚淩雲的心海中所投擲而下的一顆小石子一般,石子轉瞬消失,沉入心底,可海面上漾開的波紋卻怎樣都穩不下來。

他居然還問我是不是在生氣?

“啪”一聲響,姚淩雲一把甩開手上的書本,猛然起身擡頭,怒視燕辰。

“你知道從芳菲殿中跑出的那個小太監告訴我說大皇子中毒身亡的時候,我的心裏在想什麽嗎?”

激動到有些發抖的聲音,色厲內荏的控訴,燕辰聞之,心下一痛,他擡手想要攬住對方,細細安撫,可卻被姚淩雲大力揮開。

方才冷然漠視全都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凄入肝脾的表情,姚淩雲撐開椅子後退,他在拒絕燕辰地靠近。

內心兜轉着股難以排解的煩悶,斬不斷源頭,亦尋不得解脫的枷鎖,這導致了姚淩雲的眉峰越皺越緊,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儲君的肩頭,要擔起天下。”疏離中夾雜着些微的冷芒,姚淩雲不帶任何感情地控訴道,“你身為監國皇子,身系一國之安危,如此冒險,豈是你該為之事!”

燕辰聞言,垂眼默然,這點他無法否認。

姚淩雲冷着臉,繼續說道:“你該做的,是權衡朝局,是善用權利,你該想的,是萬民福祉,是在你之下,所有的人都可以死,唯你不能!”

入耳的話音平淡、肅穆、一語破的,燕辰猛然擡目,直直地對上了姚淩雲近在咫尺的眼眸之中。

內中參雜的神傷令燕辰內心不由一顫,他再次擡手,雙手緊握着對方的雙肩。

視線一經接觸,姚淩雲便立即別開臉去,不與燕辰對視,爾雅溫和的尋公子,鮮少會表露出如此強烈的情緒,如今這冷若冰霜的模樣顯然已怒不可遏,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其實就連姚淩雲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當時究竟是怎麽想的。

他說不清,因為他根本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如果燕辰真的離他而去,那他究竟該如何獨自一人去面對這接下來的漫長歲月。

這樣的想法,光是動念,便讓他的心,天上地下地走了一遭。疼痛感鋪天蓋地朝他襲來,痛,很痛,不是那種虛幻的疼痛,而是實實在在的痛,疼到好似他身上所有的筋和肉都要從骨頭上分離出來似得。

思及這種痛楚,姚淩雲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你怎能如此瞞我?若是無禪騙了你,若是有個萬一……”

“阿尋。”燕辰一把将人攬進懷裏,擡起的手一下一下地撫摸着他的後背,輕聲安撫着,“沒事了,沒事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對,我不該瞞你,我該事先跟你商量。”

“你知道我不會同意,所以你講都不講。”姚淩雲恍若未聞,自顧自繼續說着,“你按照燕昱的布局,将自己置身危險,你希望他能及時醒悟收手,可你為什麽不替自己想一想,不為我想一想?”

姚淩雲出口的字字句句像是壓抑着巨大的痛苦,明明需要安慰的是他,可燕辰卻覺得自己也仿佛是那暴風中的枯葉一般,身不由己。他緊了緊放在姚淩雲腰間的雙手,似是想将對方嵌進自己的身體裏,代替他承擔痛楚。

良久,不聞姚淩雲再語,燕辰稍稍放開對方,見其眉峰緊斂的模樣,燕辰心下一恸,牽引着姚淩雲的手放到自己的臉頰上。

姚淩雲受引擡起的手一觸及燕辰的臉,便猛然收回。

“已經沒事,沒事了。”燕辰在湊近了一些,柔聲安撫,“我給你留了信息啊,有你在外接應,我一定不會有事的。”

他的聲音輕柔似水,低沉的仿佛溪流,從姚淩雲耳畔灌入的時候帶着一股全身心的信任,很是令人難以抗拒。

“我怕死,很怕,但是我知道有你在。”燕辰微微扶起對方,凝視着着他,眼裏閃着溫柔的碎光,低聲說道,“有你在,所以我才敢踏進二弟的計劃,因為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出事的。”

姚淩雲眨了眨眼,他的大腦仍處焦灼狀态,還不能完全聽進燕辰的話語。

燕辰見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感受着手心傳來的溫度與觸感,又道:“我沒事了。”

姚淩雲動了動腦袋,前靠,将臉頰貼在燕辰的胸前,他在那裏感受到了一陣又一陣地鼓動,是燕辰的心跳。

緩慢,沉穩,有力,生機勃然。

姚淩雲靜靜聆聽了會,半晌,他再次從燕辰的懷裏擡起頭來,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任何言語。

他們二人靠的很近,視線相對,鼻尖相抵,連呼吸都糾纏到了一起,姚淩雲下意識側頭,就這麽看着燕辰發呆的一會兒。

燕辰凝目回視,姚淩雲腦袋一動,燕辰的喉結也跟着上下移動了下,一會兒,他仿佛受不住誘惑般地将自己貼了上去,一個吻落在姚淩雲的嘴唇上。

燕辰的這個吻很輕,很柔,和緩非常,一開始,姚淩雲甚至都察覺不到對方在親他,等他發現的時候,對方的舌尖已經深深地侵入到他的口腔之中,一下一下地吸吮着他的唇瓣,舌尖細致地舔過他嘴裏的每一寸粘膜,兩人鼻息幾乎融在一起,極盡纏綿。

一吻畢,燕辰再度将人攬回懷中。

“不要想了好嗎?你擔心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也要對我有信心。”

音淺,情深,窗外有風吹入,帶起燕辰的話音擦過姚淩雲的耳畔,寄風而去,然這一腔情思卻停在了姚淩雲的耳中,緩緩沉入他的心底。

姚淩雲将臉埋在他的發間,陽光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夾雜着絲絲的暖意。

良久,他點了點頭。

春日的晚霞穿過窗棂,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點。

又過了許久,穩下心神的姚淩雲開口問道:“你見過陛下了。”

燕辰點頭。

姚淩雲擡手輕輕推了推燕辰,燕辰意會放開他,二人相對坐下,收拾心情。

姚淩雲斟酌半晌,問道:“陛下怎麽說的?”

燕辰沒有馬上接話,頓了會,他才嘆息着開口,聲音四平八穩,但內裏摻着的無奈,顯而易見。

“父皇說二弟的去留,全權交由我來發落。”

“那你……打算這麽做。”

姚淩雲遲疑着,擡手握上了燕辰的,他出口的語氣也好不到那裏去,難過、焦慮,等等情緒盡數被他壓在薄薄的聲帶下面,梗在喉嚨裏,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知道對方在擔心自己,燕辰反手回握:“你放心,此時我已有安排。”

燕辰的這句話,讓姚淩雲很是不喜,不由皺眉。

燕辰見狀,對他笑了一下,再道:“這次我拜托了父皇出面,你放心我有分寸的,該來的總歸避不了,若到了最後還是不能如心中所願,我會決斷。”

“如何決斷?”

燕辰慢慢蹙起眉心,口氣卻異常堅定道:“若終為芒刺,那也只能盡早拔除。”

“嗯。”姚淩雲點了點頭,緊緊相交的雙手,“你們兄弟間的發落處置之事我不便過問,但無論如何我會一直陪着你。”

姚淩雲的這句話很好的取悅了燕辰,燕辰隔着中間的木桌向姚淩雲靠去,同時也一把将他拉過來,兩人就這樣又交換了一個淺淺的親吻。

☆、情之所鐘是你

燕辰自相府回轉東宮後,便被宮人告知燕煦正在偏殿等他。

燕辰聞言時怔了一下,略略沉吟了會後,才起步向偏殿走去。

今夜的月色很好,如水如銀,樹影花影在微風裏搖搖晃晃,顫動不止,就如燕辰眼下的心湖一般。

如今在細想重頭,很多細節都一一浮上水面,今日變故,顯然是四弟做下的謀算,他在算計二弟。

記憶中那個白嫩嫩軟乎乎,亦趨亦步跟在他身後的幼弟,已經停在了記憶的最深處,披上一層光影,模糊又隐晦。

原本雖有欠缺,仍算圓滿親情,一夕之間,全然變調。

想到此處,燕辰心下不由一陣澀然。

他們曾夤夜相伴,同生共死,一腔熱血澆桃李,可何以,會走到如今這一步?燕辰不解。

說實話,他第一次知道燕煦也有心帝位時,他是憤怒的,那是一種強烈的,被背叛的憤怒,信任被踐踏的感覺油然而生。

他從沒想過,燕煦會不認同他,他們是兄弟,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與他更是一同經歷過生死難關,那是連他與姚淩雲都沒有一同患過艱難,當年叛軍趁亂入京時,他帶着他,躲躲閃閃,同甘共苦。他明明說過自己是他今生所認定的明君。

可到頭來,那不過是一句謊言。

他被他抛下了。

讓他如何不怒?

然怒意消退後,他又釋然了,因為他相信,在對方對他說出那句話的當下,是真心的。人生在世,總歸無法逃脫周圍環境對人本身的影響,觀念改變稀松平常。

所以他釋然了。

他本就是個寬容的人。

月光從竹林的縫隙間鋪天蓋地的落下,燕辰穿過庭院,跨進偏殿大門時,見燕煦正背對着他,站在窗邊外看。

燕煦倚窗而站,視線向外,他已不知自己究竟這麽站了多久。他就這麽看着被窗柩和林葉所分割出來的夜空,沉默無言。

他專注地看着星空,似乎想要從那些明明暗暗的星子裏看出什麽真理來,又過了會,燕煦突然擡手,五指微分,星輝透過指縫,落在了窗棂上,他的臉上頓時露出一種猶豫中帶着點痛苦的表情。

燕辰望着燕煦有些落寞的背影,不由出聲喚道:“四弟。”

聽見聲音,燕煦頓時回頭。

那是一種怎麽樣的神色,似悲引恸,頹喪至極,也冷漠至極。

燕辰見狀,心下一驚,可沒等他想明白,燕煦那邊就開口了。

“大哥。”

燕辰微颔首示意,舉步走近至他身側,溫聲說道:“怎麽還沒回去?”

“我想見見你,确認你是否真無大礙。”

燕煦淡淡笑了,方才那如霜般冷漠的鋒芒化雪似得從他的臉上褪去,可随着話語的出口,他的神色卻變得有些恍惚起來。

我在等你,而你卻去找姚尋了。

燕煦斂下眼睫,內心緊随湧起一口悶氣,既痛且怒。

見人神色,燕辰擡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我沒事,齊太醫的藥你還信不過嗎?”

一句話,平平淡淡的語氣,但內中的信任之意不言而喻。

這一份信任,徹底壓垮了燕煦心中岌岌可危的天平。

人啊,有時候就是這樣,被撞的頭破血流尚不知痛,卻能被最不經意的小動作傷到呲牙裂齒。

燕煦遂然擡起眼眸,輕呵了聲,一副似笑非笑模樣,唇邊落下幾許嘲諷,完美地诠釋了何為翻臉比翻書更快。

“大哥你會如此信任,還不是因為他是姚淩雲介紹的人。”

“阿煦?”燕煦話語中的針對來的太明顯了,燕辰不由錯愕。

燕煦也知道自己失态了,今日一整天他的情緒都在大悲大喜中起伏,波動實在太大了,有一些感情仿佛就快控制不住了一般,就要沖出來了。

燕煦斂下眼眸,轉頭看向窗外,嘗試着壓下心中躁動。

他來到東宮時便被告知大殿下尚未回轉。

那一瞬間,燕煦就知曉對方的去處。

若是往常,他會留話,而後離開。

可這一次他偏偏沒有,他選擇留了下來,在燕辰給他安排的偏殿中枯坐等候。

他在回想往事。

回想自己的感情究竟起于何時。

可他竟想不起來了。

他不記得自己究竟抱持着這樣的想法有多久了,可能在那一年,在對方擋在他的面前保護他的時候,他的內心就已經滋生了這荒謬的愛戀;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後,他帶着他在偌大的城池中躲躲閃閃;亦有可能是他在夜裏抱着他為他取暖哄他睡覺的時候。整整七個日夜,他們同甘共苦患難與共,直到父皇率兵前來救下他們為止。

明明我們才是最親密的兄弟,明明姚淩雲才是後來的那個,可為什麽你卻比較信任他?

燕煦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他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自己這殘缺的感情的呢?

是了,也是因為姚尋。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大哥與姚尋變得形影不離,每一次自己去找他,他的身邊總有姚尋。

他看向姚尋的目光實在太溫柔了,如同溫水一般,他将滿心滿眼的情愫藏的若隐若無,只是視線終究是騙不了人,他的眼睛一直追随在姚尋身上。

而自己卻是這樣看着他的。

燕煦從燕辰看向姚淩雲的眼神裏,看到了自己對他的愛戀。

何其諷刺啊。

最開始的時候,他以為這不過是個念頭,終将被時間消磨殆盡,可這麽多年過去了,這個念頭卻依然健在,不曾消亡,也不見增長,這不容世理的感情靜靜地蟄伏在他的內心最深處,舍不下,去不掉,忘不了。

他喜歡燕辰,是對兄弟的喜歡,是對仰慕者的崇拜,亦是對情人的愛戀。

太耀眼了,那時擋在他身前的燕辰實在是太耀眼了,耀眼地燕煦的眼睛都被晃花了,心也随着眼一起亂了。

可他喜歡的人卻完全不知他的掙紮。

你風流蘊藉,眼藏星海而來,我冒然闖入,更不知天高地厚的将所懷擅寄,究竟誰是誰的劫,哈。

身在局中難自知。

這一瞬間,燕煦突然有些動搖了,他不想再隐瞞了。

絕境并非末路,人生真正的悲劇是只願坐以待斃。

而他不願再做這樣的人。

就在燕煦內心苦苦掙紮之際,燕辰看着他,輕嘆一聲,問道:“你啊,總是跟阿尋過不去,為何呢?”

一個問題,讓燕煦心下的天平徹底傾斜。

為什麽?對啊,你一直不知道為什麽。

燕煦垂着眼,似是沉思,良久擡起頭來,眨了眨眼,其眼底有一種凍結的明淨,燕煦說:“因為我讨厭他。”

燕辰不由一怔,這個問題他不止一次地問過燕煦,可每次對方都是顧左右而言他,每每兜來轉去地打機鋒,就是不願告知,故而這突如其來的坦白倒教燕辰一時有些招架不住。

一瞬驚訝過後,燕辰回複平常,他問:“那你可以告訴大哥是因何緣由嗎?”

“因為啊。”燕煦看着燕辰,微微一笑,而後漫不經心的語氣驟然一收,認真道:“因為我喜歡你。”

他的模樣生的俊秀乖順,可嘴裏說出的話卻仿佛雷霆之錘。

随着他的話聲落下,四周突兀的陷入到一片死寂之中。

燕辰一時沒能理解這個喜歡是為何意。

這種掌握別人情緒的感覺真是美妙。

燕煦靜靜的看了燕辰一會,再說道:“就是那種喜歡,或者說是愛。”

燕煦側身看着燕辰,室內火光跳躍,燕煦的臉,一半隐在暗中,另一半則被火光塗上明豔的紅妝。

“大哥,不要懷疑我所說話語的真實性,我并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不會說無謂的謊言。”

燕辰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可視線一觸即燕煦眼睛,他口中的懷疑便再也說不出口,燕煦的雙眸無悲無喜,一片冰冷,室內染着的燭光也照不到他的眼底。

一切完全超出了他預想的軌跡,這不應該的。

燕辰眉頭緊鎖,看着燕煦:“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當然知道。”

“你瘋了,我是你大哥。”

“大哥又怎樣,誰規定的不能喜歡自己的兄長。”

“自古以來皆如是。”

“自古以來,陰陽調和,男歡女愛才是人倫大道。”燕煦笑了,眼眸清亮,“既然都是不守規矩,又何必非要分什麽血肉至親?”

夏風徐徐吹拂,屋前林木漣漪,擾了一室安寧。

燕辰沉默,他無言反駁,只能勸道:“我是你大哥,這并不值得。”

燕煦搖頭:“值不值得,是不會因為大哥你的一句話就改變的。”

燕煦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壓得很低,刻意營造平靜,神情刻意淡然,但燕辰能聽得出他話音裏的那股狠勁。

對于此事,燕辰想過諸多可能,卻從來沒有過這一層面,心下驚濤拍浪,以致他一時無措。

良久,燕辰一嘆,別開了視線:“我只是不希望你在無望的感情中越陷越深。”

心上的傷口被扯得鮮血淋漓,很痛,痛到後來卻漸漸麻木了,可燕煦的面上卻仍舊在笑:“大哥你不必說了,沒有用的,已經存在的感情,不會因為你的不接受而消失。”

最初的震撼過後,燕辰沉靜下來。

“所謂感情,是兩情相悅,而非單向認定。”

他不能接受燕煦的說法,但他說的沒錯,所以他認同他,同樣,也拒絕他。

平靜是一種力量,代表了認真。

燕煦聞言,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微擡了擡下巴,眼裏全是放肆的恣意,那是初生牛犢特有的蓬勃朝氣,與他們未曾疏遠前一樣明朗的笑容,仿佛剛才神傷的人并不是他。

“既然大哥你沒事,那我便先告辭了,明日朝會再見。”

笑聲代替淚水,燕煦轉身踏離。

跨出的腳步,帶動孤寂回蕩室內,以自尊硬氣包裹自己,欲保護自己不再受人所傷,卻,反而是自己親手動手扯裂心上傷痕。

燕辰轉身,望着那決然而去的背影,他知道,那些曾經兄友弟恭的過去是真的再難回來了。

☆、舊事重提(上)

日暮時分,斜陽西下,橙紅餘晖暖暖地照映着整座皇城。

宗正寺的牢門便是在這樣的暖陽下緩緩打開的。

當燕昱跨出大牢時,天邊暮色已變得更為晦暗深沉,如水霞光,輕而易舉地勾勒出一個祥和而又靜谧的傍晚,讓他只是看着便覺得心情平和。

燕昱在禁衛軍地押解下,緩緩走過皇城過道,向着內宮而行。

一路行來,周遭環境格外安寧,安靜得甚至有些過了頭,仿佛就連那鳥啼蟲鳴也跟着落日一同歇息下來了一般。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那這過分安靜的環境背後所帶來的又會是什麽呢?

心念輪轉間,燕昱內心,已察覺到了山雨欲來之勢。

禁軍在前,領着燕昱走向一個他所始料未及的方向。

宜安殿。

禁衛軍在院內站哨,燕昱只身進入主殿。

“你來了。”平靜中略帶着點感慨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來此的路上,燕昱越走越驚心,然等他真正站到對方的面前時,他又沒那麽驚惶了。

至少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麽心虛慌亂。

心虛斂去後,怨怼驟然起。

燕昱跪身下拜:“兒臣見過父皇。”

啓帝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他起身:“過來坐。”

燕昱順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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