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站起,擡起的頭狀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環境。一個不經意的轉眸,讓他瞥見了右前方的窗梁上所挂着的一串精致而又小巧的銅鈴,一陣微風吹過,銅鈴随之傳來泠泠的聲響,有些類似于江南夏日時的山澗小溪所流淌而過的聲音。

一瞬間,燕昱如遭電擊。

燕昱認識那個銅鈴。

那是他母親生前最喜歡的一個小玩意兒,他在母親的畫像中見過,幼年時,他也曾數次聽外祖母提及。回京後他也有去找過,卻一直苦尋不得。

原來是在這啊。

在父皇的手裏。

燕昱起步行至啓帝對面坐下。

虛坐三分,正襟危坐。

這是他第一次正式進入宜安殿,燕昱望向他的父親,這個被譽為雄獅的帝王,臉上也有了一層肉眼可見的疲憊,眼角的皺紋似是在書寫着他如今的力不從心。

是人都會老,便是千古一帝也不例外。

燕昱垂眸,他不忍再看。

他和他的父親,可能真得是太久沒有像這樣近距離相對了,燕昱記憶中的啓帝,還停留在那個指點江山的帝王身上。

而今甫見這樣衰老的他,令燕昱一時無法适從。

親緣早已淡薄,他對他最初的崇敬,也早在這幾年的憤恨中消磨殆盡。那些世人加諸在他父親身上的光環,燕昱聞之只覺得諷刺非常,可即便如此,燕昱也不能否認,每當夜深人靜時,偶爾想起來,他還是無能忽視他父皇身上的無盡光環,并不由自主的以此為傲。

他的父親是一個傳奇,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可眼下,這個傳奇,正在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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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無言,兩個人都垂着眼,看着面前桌案。

袅袅水霧自二人中間蒸騰而起。

是水開了。

提壺、倒水、泡茶,一氣呵成,直至茶水禁锢杯中,啓帝才擡起眼眸,說道:“雨前龍井,這是你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茶葉,你嘗嘗。”

燕昱轉眸看向被推到面前的茶杯,笑了,笑意極淡,恍如嘲諷,他說:“原來父皇您還記得母親的喜好。”

啓帝說:“朕自然是記得的。”

時已入夜,屋外偶爾有風呼嘯而過,遠處城樓上的夜燈由遠到近,依次被挑亮,數千盞明燈亮起,照得整個皇宮,亮如白晝。

屋內的燭火也随之被點了起來,然而這燭火并沒有給燕昱帶來任何溫暖,周遭環境仿佛能吞噬掉光芒一般,他的心依舊沁在冰冷的黑暗之中。

燕昱擡起手,舉杯,仰頭,滾燙的茶水随着他手腕的動作,經唇舌過喉口落入肺腑,留下一片灼燙。

一杯盡後,燕昱擡目,直直地對上啓帝的視線。

面對感情,他總是躊躇,因為他難以接受失敗,可他又找不到必勝的法則。

只一眼,燕昱又斂下雙眸,避開啓帝看來的目光,擡手拿過茶壺,再取來新茶,意欲重新泡茶。

“雨前龍井要好喝,當以八分熱的滾水沖泡茶葉,方能泡出茶香,滾水泡茶會在無形中破壞雨前龍井的沉蘊茶香,還是讓兒臣來給父皇重泡一壺吧。”

“我甚少注意這些,倒是糟蹋好茶了。”啓帝看着他的一舉一動,笑了笑,再道,“喝藥忌茶,我已許久沒有碰過這類茶葉了,這茶是我今日特別為你準備的。”

燕昱提壺的手指不由一頓,一瞬,他淡淡說道:“是嗎?”

他說話時的聲音異常低沉,尾音又沙啞含糊,說出了一個字,又含住了剩下的那個字,以至這個疑問不成疑問。

啓帝只看着他,沒有接話。

燭火顫動,燕昱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這完全失了龍井韻味的龍井茶。

一片茶葉不慎與茶水一同落進茶杯之內,燕昱看着那片被泡開的葉,良久,他嗤笑了聲,道:“事到如今,又還有什麽意義。”

啓帝:“那你之所求,意義為何?”

“我所求的意義……”啓帝的一句話落下,燕昱的內心随之升起一團火,那團澆不息的火裏影影綽綽地顯出一頭獸的模樣。

燕昱低着頭,看着手裏的茶杯,白玉的杯子裏,青色微卷的茶葉泡在淺褐的茶水之中,随着他手指的動作,杯中漣漪輕起,波瀾乍現,茶葉載浮載沉。

“為什麽?”燕昱擡頭,平靜問道,“我也是你的兒子,可從小到大你的眼裏從來沒有我,你對大哥寄予厚望,你對四弟關愛有加,那我呢?你甚至從不曾單獨召見過我。”燕昱看着啓帝,他神色不變,可握在手中的茶杯裏面,一小圈一小圈的波紋随着他心緒的起伏不斷泛起,他顯然是在竭力壓抑自己內心的不忿,可他抑制不住了,他說出的話越來越急,也越來越迫切,以至心髒砰砰直跳,說話時吸進的寒氣,導致胸口隐隐抽痛,“幼年時南北兩隔,好不容易團圓,可我卻沒能從你身上感受到絲毫親情的溫暖。”

啓帝聞言,沉靜鎮定的面容浮現了一絲裂痕,半晌,他長嘆一聲,道:“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你當然不是!同是皇家血脈,同樣都是你的兒子,可你對我們兄弟三人的态度完全不同,這差別的待遇,我早就看透了。”燕昱慘淡一笑,心神俱顫,五內俱焚,“你愧對母親,愧對我,千古一帝,哈哈哈哈,何其荒謬!”

歇斯底裏,溫潤的二皇子在這一刻展現出他從未向世人表露過的一面。

啓帝看着這樣的燕昱,這一瞬間,從不懷疑自己的他突然對自己當年的決定産生了一絲動搖,難道真如貴妃所言,是他錯了?

他當初不該答應绮妃的要求,下一輩的人生,得由他們自己去争取?

這樣的疑問在啓帝的腦中一閃而過。

“我不曾親自教育過你,甚至在你年幼時将你送去江南。”斟酌了會後,啓帝開口說着,語氣很平靜,“這是你母親臨終前對我最後的要求,為的就是要讓你遠離皇權。”

他慣來不是會為自己辯解的性格,可這一次他将他這麽做的理由說了出來。

為了他的兒子。

燕昱聞言詫異,他臉上扭曲的神色還沒來得及斂下,就這麽僵在了面上,一時目呲欲裂,甚為駭人。

啓帝看着他,再道:“她希望你能與我不同,他希望你能脫離這個身份給你帶去的束縛,她希望你将來能有更自由的選擇空間,而不是如我一般。”

“母親她為什麽要這樣做?”燕昱不解問道。他不是不信,啓帝一言九鼎,從無虛言,父皇也沒有必要騙他,他只是疑惑,對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做這樣的要求,這沒有道理。

“因為你的出生,醞釀出了一場奪位陰謀,無數親友死在了這場陰謀之下。”

啓帝淡淡的說着,面容平靜,不見悲喜,只有深深的落寞。

燕昱仿佛想到了什麽,不由瞪大雙眼,一時間恍如空間凝結,腦中一片空白,對方輕描淡寫的話語一字一字出口,燕昱便覺得自己的背上,被一塊一塊地添加着巨石,重達千金,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那些幾欲出口的挾恨話語,盡數堵在喉口,上下不得。

那些暗地裏的怨恨,消無聲息的期待,忽然啪的一聲碎了一地,他方才所有的怨言簡直就像一個耳光毫不留情地抽在他的臉上。

“母親……到底是怎麽死的?”

“她是自盡的。”

燕昱猛然擡眼看着啓帝。

啓帝迎着他的目光,說道:“就在我的眼前。”

☆、舊事重提(下)

燈花忽爆,一聲輕響,驚醒兩人。

燕昱像是猛然回過神來一般,額間開始滲出汗水,喘氣聲也變得越來越重。

仰頭,一杯冷茶入喉,燕昱問道:“為什麽?”

啓帝不答反問:“拂柳山莊,這個名字你可曾聽過?”

燕昱想了一下,搖頭。

啓帝看着他,臉上不見任何情緒波動:“在二十多年前,江南最大的江湖門派不是燭啓山莊,而是拂柳山莊。”

燕昱擡着頭,目光隔着幽微的燈火落在啓帝的眼眸之內,那是他從不曾在一個人的身上見到過的眼神。

啓帝的雙眼,銳利、深邃,可眼中的意味卻複雜到難以用言語來表述,非是感慨,也不是懷念,這些形容單薄的詞彙已無法用來形容啓帝此時的眼色,那目光背後的落處實在是太遠太遠了,他仿佛是透過燕昱看向了很遙遠的過去。

那段南征北戰的峥嵘歲月。

“拂柳和燭啓兩個山莊同屬江南武林勢力,雖都是望族,卻不像其他的門派那樣勢同水火,他們關系親厚,世代交好,更互為姻親,你的母親便是兩個山莊聯合後所誕下的長女。”

啓帝慢慢地說着,語氣也很平靜。

“當年朕一統南方期間,曾得拂柳和燭啓兩個山莊的多次幫助,更與你的母親結識,後來朕納了蘭若為妃,拂柳山莊一脈也便跟着一同,正式踏入大襄朝堂,而燭啓山莊卻是無心政治,拒不接受封賞。”

“舊歷774年,绮妃有孕,被送至江南修養安胎,彼時拂柳山莊的暗哨查得西南王意欲炸毀行宮的企圖。”

話至此,啓帝突然停了下來,轉頭看向窗外,庭院內,風吹葉落滿地,枝上的樹葉明明不久前才剛剛抽芽成長,如今便已悠悠落地了,由生到死,眨眼一瞬,時間過得真是快啊,燕湛看着飄落的樹葉感慨萬千。

停頓了好長一會,足足有一息的時間,啓帝才收回視線,再度注視燕昱,說道:“他們瞞不上報,更順水推舟,暗中幫助西南王,助其炸毀臨時行宮。”

燕昱安靜地聽着,那雙慣常平靜而帶着笑意的眼睛,如今目呲欲裂,沾染上一層驚懼的意味,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可他已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掩飾。

只要所有的兄長都死了,那他就是長子。

原來那件震驚天下的慘案的源頭,竟然是他。

一切是為了他,為了皇權。

燕昱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來,他的腦海一片空白,眼前亦是漆黑一片,唯有心口上覆着一層□□的疼痛。

“可事情并不如他們所料,辰兒活了下來,之後你出生了,不負其所望,是個男孩,這更是加重了他們的念想,為了替你掃除障礙,他們開始算計辰兒,下毒、暗殺,無所不用其極,然因西南餘孽未清之故,右相孟軒在辰兒的四周排下了層層護衛,才沒令他們的計劃得逞。”

又是一頓,而後啓帝長嘆了一聲。

“可此事卻讓你母親知道了。”

這話,啓帝說得特別輕柔,輕得生怕吹走一片風,柔得惶恐揮散一朵雲。

“那一日,蘭若趁我撥營離開之後,也跟着悄悄地離開了駐守基地,她帶着數十暗衛去見了當時的拂柳山莊莊主,與之對峙,在證實了事情的真相後,整個拂柳山莊,上下百餘口人,在她令下,被全數屠殺殆盡,無一活口。”

“我趕到時,她就站在大火面前,引頸自戮。”

燕湛永遠記得那一日,他匆匆趕至,唯見火光沖天,一半的天幕都被烈火染成了紅色,而對方就在這搖曳的火光面前對他明媚一笑,最後引頸就戮。

“臨死前她讓我瞞下此事,并将你送去燭啓山莊,為防萬一,她甚至要求燭啓山莊當時的莊主,也就是她的外公立誓,燭啓山莊的男丁在大襄王朝統治期間,永世不得踏入東都一步,若有違者,天人共戮之。”

在這一字一句的述說中,燕湛似是踏上了回溯的旅途,起伏的心緒翻攪着不願回首的記憶,帶着他重新回到那一夜的大火之中。

室內突兀地陷入到一片死寂裏。

燕昱低眉垂目,像在沉思。

良久,燕湛緩過神來,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筆直地看向燕昱,斷然道:“這是你母親的期望,朕既然應了她,便斷斷沒有毀諾之理,即便愧對與你。”

啓帝一諾,重逾山海,言必行,行必果,此志,天下聞名。

多年來,燕昱為父皇的疏離而憤怒,他為自己的不受重視而耿耿于懷,他甚至一度懷疑他的父親根本不愛他的母親,所以他忽視自己。他也曾想過,他的父親之所以會這樣對他,是因為他愧對母親,因為愧疚所以他不敢正視自己。

可無論哪一種他都不能接受,所以他殚精竭力,步步為營,他多年籌謀執着,只為證明自己的優秀,只為向啓帝證明他是錯的,可他從沒想過,原來這一切竟然只是因為母親的期望。

燕昱牽了牽嘴角,他想要笑,但最終還是按捺了下去。

他笑不出來。

“可到頭來你卻以此為追求。”

一時間啓帝的目光也有些恍然了起來,似是無奈,可無奈中又透着驕傲,最後他看着燕昱笑了起來。

他笑起來的同時也咳了起來,但他并沒有因此而停下話頭,他一面笑一面咳一面說:“雖是無奈,可我卻也欣慰,你到底是我的兒子。”

話畢,啓帝垂下頭來,堪堪止住咳嗽後,再擡起頭道:“縱然我們南北相隔,你仍舊是我的兒子,就算今生今世不相見,你也依舊我的兒子,這點無法改變,聯結你我身上的血緣是無法磨滅的,所以既然你有此追求,那朕也願意給你這個機會,即便是辜負了你母親最後的希望,他日黃泉之下,我會親自想她請罪。”啓帝說的驕傲,微頓之後,他又消沉了下來,“可是昱兒,你太讓我失望了。”

“失望?”

啓帝的話,令燕昱的眼眶發燙,心髒也跟着滾燙,他感覺自己整個人就像是被對方玩弄在鼓掌之中一般,一會心花怒放,轉眼萬念俱灰。

他說他為他驕傲,可他也說,他對他感到失望。

“朕對你很失望,因為你根本不是為了大襄,為了黎民而争奪此位,你的心中并無抱負。”

見人面露不忿,啓帝再道:“你工于心計,卻少了一份宏圖天下統領群雄的氣概,你欲奪皇位,不過是為了自己心中的一時意氣,只為了他人口中你母親的希望,你所追求的只不過是一種虛僞的慰藉。”

啓帝看着他,神色冷峻:“這天下,這皇位的傳承,不該只為了滿足個人內心的不忿。”

燕昱一眨眼,略微擡起眼簾,方才的掙紮盡數化作嘲弄,故做無謂地笑笑道:“事到如今,何必多言,說到底你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将皇位傳給我,大哥才是你心中最完美的繼承人。”

啓帝聞言,竟點了點頭:“不錯,你大哥确實是朕心目中最佳的皇位繼承人,因為他很出色,他比你,比老四都要出色。”

燕昱也沒料到啓帝竟會如此直白的将心中所想講出,一時間仿遭雷擊般地愣住了。

“最初你利用江南一脈塑造自己的名望,朕以為你能表現的更好,可是最後你所選的竟是一條受制于人的道路。”啓帝看着燕昱,嘆息道,“你選擇抛妻棄子,只是為了将自己逼入受制于人的境地?”

燕昱面色一僵,但很快便被倔強所取代,他出口為自己辯護:“事成之後,我自有辦法擺脫他們。”

啓帝搖頭,雙目清朗,比那跳動燭火還要明亮幾許:“踏上懸崖,要尋退路談何容易?若非你受制于人,這一次煦兒之舉焉能左右你的抉擇,還是說你到現在都還沒有看清這次你為何會敗?”

“是因為四弟。”燕昱置于膝上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最後頹然松開,說道,“四弟他早就知曉我與櫻珠之間有所聯系,他刻意先去一趟宜安殿,而後故作神秘,與寧貴妃閉門交談,此舉是做給櫻珠看的,他在引導她,他刻意在言語上刺激母妃,令她陷入掙紮,以此制造出父皇您可能病危的不實消息,櫻珠不明內中真意,前去宜安殿查探,也便直接踏入了四弟的算計。”

“然後呢?”

說話間,燕昱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沉穩與傲氣,從容不迫道:“宜安殿表面雖無變化,但裏面傳出的藥味卻更濃重了,這想必也是四弟做的手腳。”

啓帝點頭:“煦兒給朕帶了幾貼藥茶,氣味雖重,但飲之清苦回甘,又不解藥性,朕甚是喜歡。”

“哈。”燕昱自嘲一笑,“太醫院沒任何表示,如此情景,反而像是有心人在刻意隐瞞,這更加堅定了櫻珠內心的猜想,實際上也确實是故意的,卻不是故意隐瞞,而是刻意誤導,誤導我在錯誤的時機,做出錯誤的決定,四弟這招确實妙哉,竟只用了一手,便将我從奇貨可居之地,拉入左右為難之境。”

在宗正寺時,燕昱便想通了所有緣由,他已花了足夠多的時間去品嘗這個事實所帶來的個中滋味,如今再提,倒也不覺得難以接受。

“人,一旦做出一個錯誤的選擇,就要花費更多的精力來處理由此産生的後果,緊接着便是一個又一個錯誤的疊加,造成的危害亦如同那滾動的雪球一樣,不斷擴大,若非受制于人,你又何須如此莽撞。” 頓了頓,啓帝擲地有聲說道,“我燕式子弟,豈能受制于人。”

燕昱:“沒料到四弟隐于暗處,陰謀算計,的确是我的失誤。”

啓帝:“絕對的陰謀,唯有以絕對的勢力壓制,方能使對方屈服,這一點阿辰就做的很好。”

“你到底還是偏心大哥的,我不如他?呵,除了婦人之仁我究竟哪點不如他?”

“辰兒他是真的很仁慈沒錯,可他并非沒有能力。”啓帝的聲線不變,不疾不徐,然他的那雙眼睛,卻完全不似他的面龐,不見衰老,異常銳利,“也正是因為他有實力,所以才更能顯出這份仁慈的難能可貴,生殺予奪何其簡單,絕對的仁厚所需要付出的勇氣,是現在的你所難以想象的。”

燕昱坐着,面龐冷漠到了極致,漆黑的眼眸裏甚至有種難以言喻的猙獰,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茶杯,側臉線條利落,嘴唇缺乏血色,使他看上去有種冷淡而矜傲的意味。

“你不服?”啓帝問道。

燕昱沒有回答,他別過了頭,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冷漠恍如一尊雕塑。

啓帝一嘆,再道:“仁慈與優柔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概念,優柔寡斷不可取,但仁慈卻是很好的一種秉性。”

“人心不狠,江山又豈能安穩?”

“世人總說成大事者必須要狠,要果決,不能有太多的愛,但朕卻不這樣認為。”啓帝深深地注視着燕昱,說,“若沒有偉大的愛,又如何成就偉大的事?”

燕昱一時無言。

“你現在不懂也無妨,有一些疑問本就沒有解決之道,就像有一些誤解若不深究,便只是永久不可追的遺憾。”啓帝慢條斯理的說着,聲音冷靜沉着,“但你是我的兒子,我燕湛的兒子可以無能,卻不能無知,想不明白那就回去慢慢地想,想到能想明白為止。”

燕昱擡目,沒頭沒腦地問道:“我是你的兒子?”

啓帝颔首回答:“你自然是我的兒子。”

燕昱:“這麽多年的執着怨恨,就因為這幾個字,如今你要我就這麽放下?”

啓帝:“你放不下?”

燕昱:“行宮慘案,拂柳全族,這麽多條人命,都是因我而死。”

“那些人命由我背負。”暖黃燭光照耀着啓帝的面龐,燕昱看着竟生出了些許溫暖的感覺來,啓帝再道,“因為你是我的兒子。”

他這話說得很簡單,卻也很有力。

訝異,不解,伴随而來的是痛徹心扉的頓悟,這深刻又平淡的一句話,磨平了燕昱過去二十來年的一切怨怼。

啓帝起身,走至燕昱身側,擡手重重地在他肩上壓了一壓。

“仇恨不能開出果實,蘭若她當年之所以讓我隐瞞此事,送走你,就是想讓你脫離這些過去,脫離束縛,好好生活,我如今告訴你這些,也只是要讓你知道你一直是朕所在意的孩子,而不是為了讓你陷入到前人的過去之中,遺忘自己。”

☆、父與子

“小皇孫,你在哪?你慢點,你等等老奴。”

走出暖閣,月光撲面,凄冷的冷光映照着悄寂的庭院,燕昱木然行于其間,緩步至一個岔道時,遠遠地,聽到了這樣一句呼喊。

小皇孫……

是他。

他的孩子。

燕昱不由自主的在原地站住,他的孩子此時正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也許只要他拐過前面這個彎就能看到,可不知為何他卻邁不開腳來。

一種類似于近鄉情怯的滋味悄然爬上燕昱的心間。

他的孩子從出生至今,将近兩年的時光,他一面未見。但他知道他的一切,他知道大哥與姚淩雲将他視為己出,知道他時常出入宜安殿,父皇對其也是疼愛有加。

要不要見上一面?只要看一眼就好。

燕昱內心掙紮着,可不待他做出選擇,便與從拐彎處踉跄跑來的孩童狹路相逢。

對方不及剎車就這麽直直地撞到了燕昱身上。

燕昱下意識俯身,擡手扶住了幼童。

此時明月攀升,朦胧月色,淺淺暈下,柔光打在夜間靜逸的院子裏,平白的多了一分有別于白日的清洌。

那孩子微微仰頭看着燕昱,眨了眨眼,奶聲奶氣開口道:“你是什麽人?”

燕昱垂目,定定地看着這個眼前這個堪堪才會走的小娃娃,沒有回話。

見人不說話,燕子欽不由再問道:“你為什麽不說話?你知不知道,擋住我的路可是要挨板子的。”

清澈的童聲敲擊着燕昱的心房,燕昱俯身将人扶正,輕聲道:“那你要打我嗎?”

燕子欽順勢站好,歪着腦袋陷入了思索,好半晌,他才大度地擺擺手:“念在你是初犯,本皇孫就不跟你計較了,不過你以後可要注意了,下次再犯,可就沒有這麽好運了。”

燕昱失笑道:“那,我就多謝小皇孫寬恕了。”

燕子欽滿意點頭,轉動的目光落到了燕昱身後跟着的幾個玄甲護衛身上,他看看護衛,再看看燕昱,又眨了眨眼,疑問道:“你還犯了別的事?”

“是啊。”

兩個字出口,低沉的聲音裏帶着近乎嘆息般的惘然,燕昱垂目看着面前孩童,又似乎是透過他,看向那個早不存在的人。

百歲光陰如夢蝶,如今回首往事皆蹉跎。

這世間的恩怨辜負,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句意難平罷了。

燕子欽不明白燕昱臉上表情是什麽意思,小小的他只感覺到了一股,在他這個年齡還說不上來的感覺,也不知為何他對面前這個人有着一股天然的親近感。

燕子欽順從本心,上前一步,擡手拉了拉燕昱的衣角,仰着頭,說道:“你別怕,大伯他說過的,犯錯了沒關系,只要及時改正,以後都不要再犯就可以了。”

童言童言,落入燕昱耳中,仿佛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那些冗雜的念頭當即如潮水褪去,不明真相前的憤懑,成事失敗後的恐慌,明了一切後的枉然霎時被全部澆滅,一直繃緊着的神經也突然變得又舒服又暖和。

到底是他着相了。

燕昱笑了起來,半蹲下來,揉了揉燕子欽的腦袋,溫溫軟軟說道:“你說的對。”

得人誇獎,燕子欽驕傲的昂起臉:“那是,本皇孫最聰明了。”

燕昱見狀失笑,連連點頭附和。

“我的小祖宗,你怎麽抛下侍衛一個人跑這邊來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可讓老奴好找。”傅安人未至聲先止,然走近一看燕昱,霎時愣在當場,他看了看燕昱,又看了看燕子欽,好半晌才躬身行禮,“殿下。”

“公公不必多禮。”燕昱起身,又垂目深深看了燕子欽一眼,對傅安一颔首,道,“以後也要勞煩公公了。”

話畢,燕昱轉身離開。

“喂。”見人離開,燕子欽突然在背後叫道,“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燕昱足下微微一頓,卻沒有因此停下。

會的,總有一天會的。燕昱內心這樣回道。

原以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為自己為母親而正名,卻不料原來一開始就是錯的,原來他,一直都是別的手中的棋子,受人利用而不知,哈。

真是諷刺啊。

那段過去與自己所想的截然相反,那些久遠的真相上淌着血,發了黴,早已鏽跡斑斑,而隐藏其中的種種無可奈何,不是天意作祟,是人為導致。

舍盡半生,抛卻一切,汲汲營營織一張局,卻還是抵不過世事殘酷,到頭來被困住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燕昱很清楚的知道,啓帝說的并沒有錯,他是對皇位有意,但淩駕在這之上,是意欲讓父親刮目相看的執念。

不甘的意志,成就了燕昱奪嫡的信念,而今身心動搖的他,究竟該何去何從?

風吹,雲動,月被雲擋在了身後,半晌,月再現蹤。

雲與月似追逐嬉戲一般,忽而隐忽而現,光線昏昏暗暗,朦昧不明。數年來汲汲營營、嘔心瀝血的皇權之路真要在這樣夜色裏落下休止符嗎?

他的一生都困在一個名為“皇權”的囹圄之中,掙不脫,逃不離,宛如圍城受困,不得不踩下一腳的鮮血淋漓,以換得揚眉吐氣的機會。

那些年,支撐他的,有不甘,有怨恨,亦有野望,可最後他卻發現,他無需不甘,因為他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他母親的期盼,他一直關注着自己;他也不必怨恨,他母妃的死,凄慘、壯烈,他的父親與他一樣耿耿于懷,念念難忘。

至于野望。

不為母親,那他自己呢,撇開不甘,放下怨怼,這皇位對他而言,是何意義?

他為此,甚至放棄了畢生所愛。

無數青山隔滄海,為何同往卻不同歸。

陷入沉思的燕昱,踽踽獨行,心中一片茫然的他仿佛沒有看見面前站着的燕辰與姚淩雲一般,擡步緩緩穿過。

看着從身旁走過的燕昱,又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側未置一詞的燕辰,姚淩雲心下嘆息,開口問道:“在殿下的心中,所謂的父親是何種樣貌的?”

“嗯?”燕昱聞言頓步,側目看響姚淩雲。

姚淩雲說:“能力與責任,相輔相成,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擔多少責任,但前提是,合适與否。”

燕昱嗤笑:“這就能掩飾他的厚此薄彼?”

“陛下對幾位殿下的态度雖不盡相同,但所給予的關愛是相同的,他器重大殿下,疼愛四殿下,對二殿下你,雖然召見不多,但亦是珍視有加。”

“珍視有加?他告訴你的?”燕昱反口一問,不屑再道,“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激烈的言辭,傷人傷己。

可對于燕昱的态度,姚淩雲卻毫不介意,他只問道:“這幾年來,殿下一次也沒有見過子欽,所以你毫不珍視他?”

如此類比,另燕昱一時無言反駁。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殿下對您也是一樣的。”頓了頓,姚淩雲再說道,“而且所謂的召見不多也只是殿下你的自認為而已,陛下召見幾位皇子的次數相差無幾,可殿下卻認為自己與陛下見面的次數不多,這究竟是為什麽?殿下您還不明白嗎?”

因為心有定見,所以這些年來,除了必要的請安外,其他時間他甚少單獨拜見啓帝,對方也不曾因此而責怪過他,自己原先也一直以為,對方的不責怪不過問是因為愧對母妃。

月色破雲而出,凄冷的光映着燕昱有些恍然的面上。

此時的燕昱略略垂着眼,月光穿過密密的睫毛,在他瘦削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扇形的陰影。

姚淩雲一字一字再道:“是殿下您先入為主。”

燕昱聞言擡眸直直地看向姚淩雲。

“所以尋認為,父親的模樣究竟如何,這取決于為人子自己的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不同的人看到不同的模樣,這不是為人父所能選擇的。”姚淩雲慢慢說着,“殿下當然可以為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平,但這其中的緣由,尋希望殿下深思。”

燕昱注視着姚淩雲,臉色如紙一般蒼白,神情冷漠的驚人,一雙眼,明亮,淬利的仿佛月光倒映在冰冷的刀刃之上,看得人內心一陣發寒。

姚淩雲見之,不由收了話音。

一個總是能夠冷靜的人一旦喪失了冷靜,他會變得如何?

該說的能說的,他都說了,其餘的不是他所能置喙的。

“二弟。”一直沒有說話的燕辰,突然出口喚了一聲。

燕昱尋聲側目看去。

“離開皇城吧。”燕辰近乎嘆息說道,“去江南,別再回來了。”

燕昱一愣,随即他笑了,緩緩地笑出了聲:“我若不走,你會殺我?”

“你若不走。”燕辰重複着這四個字,聲音低沉沙啞,眼微合,在雙目的一睜一閉間,燕辰的臉上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疲憊,卡在他喉間的那口氣終于還是吐了出來,這口氣嘆得極短,短得幾乎讓人聽不見,“那我便無法留下阿欽了。”

夜中月,月下風,吹拂着一樹繁花,長廊外頭,火紅的石榴花噗通一聲落進了池塘裏面,燕昱猛然擡頭,燕辰筆直地站在那裏,光影錯落,異常寂寥。

燕昱的眼冷得像冰,出口聲音卻比他的眼神更加的冷。

“你在威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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