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燕辰轉首,與他對視:“人活着,無法面面俱到,所以必須要有取舍,得此失彼的取舍,而取舍之後,便不該有悔。”
二人視線焦灼間,驀地,燕昱笑了,如嘲似諷,但這一次他嘲的是他自己。
“父皇說的沒錯,你确實是有勇之人。”
在燕辰略帶疑惑的目光中,燕昱慢慢恢複了往常的平和從容。
“我會離開,你不用驚訝,我本就有此打算,雖起因并不如我所想,但我已盡己所能了,這場奪嫡之争是我輸了,人事已盡,無力回天,輸便是輸了。”
燕昱停頓了會,維持着面上依舊如平常一般的從容笑容,只是眼神有了些微不同。
“盡管我一直不願承認,但是大哥我一直都敬佩和尊敬着你,無論是觀察力、自律力,還是長遠謀略方面,你無一不在我之上,我在微妙嫉妒着你的同時,又無法不為你感到驕傲。”
燕昱長吸一口氣,擡步跨出。
“我的孩子就交給你們了。”
然才走出數步,他又突然頓步停下。
“若是将來他對皇位無意,你們……”燕昱遲疑地說着,慢慢地收了聲音,最後他苦笑着搖頭,“罷了。”
春華秋實,枯榮交替,天地自有正序,萬事發展也自有他既定的軌跡,強行幹涉不過是重蹈今日覆側,我無能扭轉過去,但我能選擇不去幹涉他的未來。
他若想要,我竭盡所能,他若不要,我為他擋風遮雨。
燕昱離去,燕辰目送。
良久,燕昱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長廊盡頭光陰錯落,滿園都是風,燕辰卻始終未曾收回視線,姚淩雲見狀,擡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拍。
燕煦側首,看着姚淩雲,搖了搖頭:“我沒事。”
Advertisement
見對方依舊皺着眉心,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燕辰笑了笑,起手覆上對方的,說道:“我很了解,若沒有一點帝王心術便無法治理國家。”
姚淩雲點了點頭:“機心算計有之無妨,重點在與如何使用,用于何處,況且這一次你早看出了二殿下心有退意,只是給了他一個順理成章的名頭,林姑娘葬在江南,我想二殿下也會希望回到那裏。”
“知我者。”燕辰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他說話的聲音聽起來雖然有些低沉,但卻能給人一種柔和的,仿佛沐浴在春風中的感覺,霎時,周遭略顯頹然的氣氛也變得溫馨起來。
他和他彼此成就,他們是一體的,所有人在讨論他們其中一個的時候,也總會不由自主地提及另一個。
☆、一處亭臺兩愁情
“計劃順利進行,可淮觀之,殿下似乎并不歡喜?”
細雨無聲。
雨水堆疊,滴滴聚集,最後從檐角上墜落,在一片靜谧中,暈開扣動心弦的滴答聲。
這是慕容淮第一次造訪當朝四皇子的府邸。
眼下他與這府邸的主人正坐于院中的玲珑亭內。
煮茶品茗。
亭子的四周懸挂着一盞盞雅致的八角檀香木燈,裏面未燃燭火,只囊了幾只飛舞的流螢。
只只流螢不甘寂寞的在燈內竄動着,四處碰壁,不得出路,所散發出的幽微光亮,與亭子內燃起的燈火交相輝映。
燕煦聞言,擡眸看了慕容淮一眼。
剛剛沏好的茶翻騰着白霧,飄于二人之間,映入燕煦眼簾裏的人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燕煦不勝其擾地擡手揮了一揮,口上不甚在意問道:“哦?何以見得?”
“說不上來,只覺得圍繞在你周遭的氛圍不對。”慕容懷思索了一會,微微笑了一下,溫潤得好似其間驟然輕拂而過的風一般,“淮雖難以言表,但眼見之,感觀之,若有偏差,還請殿下指正。”
沒有人會高興自己的情緒被他人看透,尤其是如燕煦這樣的聰明之人,他的內心确實憂思難解,可他自信自己掩飾的很好,但眼前這個人,有着非同尋常的洞察力。
這麽想着,燕煦雙眼微眯,視線緊鎖慕容淮,些許冷意悄然而起。
“殿下若是不介意,淮會是個很好的傾聽者。”慕容淮似是看不出燕煦眼底的冷漠一般,眉頭輕展,漫聲言道。
光線暗淡,夜色悄寂。
燕煦随着慕容淮的話語,陷入了沉思。
說?
能說些什麽?又該說什麽?
他心中所堆積的那些少年心事早已随時間沉澱,眼下浮現的這些,不過是心湖翻卷時,所漣漪而出的波紋罷了,并非什麽要事,也無關大業,自然不必出口說與他人知曉。
其實就算真得要說,燕煦也早就不知究竟該如何說起了,那些太過遙遠的回憶,久到連他自己的記憶都模糊了。
他心在隐痛,但那是不為人知,也不欲為人知曉的痛。
燕煦凝目看着慕容淮,良久,他扯着嘴角,緩緩地笑了,如春日繁花一般,明媚得很,悄然而起的冷意霎時間蕩然無存。
燕煦擡手拿起石桌上堪堪八分滿的茶杯,捏在手中,微微後靠,輕倚軟座,眉目含笑,舉止間勳貴之意盡顯。
“一方是固壁清野,一方則夾縫求存,本就是不公平的戰局,早已注定了悲哀的結果,再加上你我的謀算,一切豈非皆在計劃之中?”疑問出口,但燕煦并不需要對方的回答,微微一頓後,潤如細雨的聲線再次響了起來,“一切既然都在計劃之中,那本皇子又何來歡喜?”
慕容淮眨了眨眼:“計劃順利進行難道不該歡喜?”
燕煦搖頭,眉梢微動,好整以暇道:“計劃定下的時候,本皇子就有它會順利發展的信心。”說話間,燕煦面上的笑意忽而又添了一分,微側着腦袋,問道,“慕容公子竟沒有這個信心?”
瞬息之間,語上機鋒,攻守異勢。
慕容淮沒有馬上回話,靜默了一會兒,滿庭細雨簌簌,風裏竹葉瑟瑟,慕容淮看着小小的自己倒映在燕煦純黑的眼眸裏面,像是命運清晰的倒影,無可避免。
許久,慕容淮聳了聳肩,說道:“殿下好自信,亦好氣魄,淮還以為殿下是在煩惱計劃的後續問題,而感不快。”
“哦?”燕煦放下手中只喝了一口的茶水,前靠,擡手撐着下巴,笑眯眯道,“公子此言,是已替本皇子想到辦法了?”
慕容不置可否,只笑了下,仍舊是那散漫慵懶的語調,內裏卻多了幾分投石試探之意:“大殿下該選妃了。”
燕煦乍聞此言,腦海裏轟的一聲炸了開來,周遭的聲音突然一齊變得模糊,唯能聽到嘩嘩的血液激流之聲,他撐在臉面上的手指亦下意識地縮一下。半晌,燕煦放下手,坐正,凝目看着慕容淮。
最善察言觀色的慕容淮,此時卻好像瞎了一般,全然沒有在意燕煦的不同尋常,繼續說道:“大殿下而今二十有六,已即近不惑,卻仍是孤生一人。”頓了頓,慕容淮頗有些稀奇地再道,“且與尋公子私交甚密,巧的是尋公子如今也未得佳人紅袖添香。”
燕煦狹長的雙眼随着慕容淮的話,眯成危險的弧度,威壓釋出,砭人肌骨。
流螢撲着絹紗,發出打鼓似的輕響,慕容聞之,大感稀奇,不由尋聲側頭,看了一會。
燕煦的神情已明晃晃地表示自己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識時務為俊傑,名動天下的慕容淮自然是個不可多得的俊傑,然而眼下這個俊傑卻不怎麽識時務。
說話的還是慕容淮,他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每一個字都帶着無可抗辯的力量,那力量拉扯住了燕煦的神經,将現實的狀況明明白白地擺到他的眼前。
“殿下以為,這樣的事實若在民間廣為流傳,會造成何種效應?”
“你要再放謠言,向世人宣告,當朝大皇子有龍陽之好?”
燕煦話音裏的殺意一現又收回去,可慕容淮卻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慕容淮是個有着敏銳的感覺與深沉的城府的人,再加上他本身就對燕煦有着極大的興趣。他是他喜歡的類型,或者可以這麽說,經過長久的相處,對方已從他喜歡的類型,變成了他喜歡的人,所以慕容淮花了很多的時間在燕煦的身上,雖然燕煦在他的面前一向掩飾的很好。
但,情到濃時,喪神喪志,畫地為牢。
慕容淮還是能感覺到燕煦對姚淩雲那股不同尋常的排斥,和他對燕辰那超乎尋常的情誼。
如此激烈的感情,不單單只是兄弟之情。
一個全身血液已冷透了的人不會在乎自己身處黑暗的哪一處,比如燕煦。但一個溫暖的人是不會甘心自己就這麽一點一點地冰冷下去,比如慕容淮。
所以慕容淮并不打算跳過這個話題,他搖了搖頭,說道:“這一次,并非謠言,而僅是将衆人皆知的疑問提出,民間關于他們二人的風言風語本就不在少數,朝中大臣更是知曉一二,只是從不曾将此事搬上臺面罷了。”
燕煦突然覺得很悶,心裏有一股難以排遣的煩悶,找不着頭緒,也尋不得解脫。
愛是很強烈的情感,恨也是。
世事沉浮,光影相伴,愛恨本屬同源。經過東宮的那一夜後,他的愛已無指望,所以他該恨嗎?
燕煦不知,他還沒有想透。
當此之時,這樣能逼迫對方的主意出現到了眼前,他又怎能拒絕?
燕煦沉默,慕容淮也不催促,靜靜等候。
慕容淮自幼聰慧,他不僅精通書畫謀算,更是通曉命理六爻等多種相學術數。
像他這樣的人一般不容易緬懷過去,但此刻慕容淮的腦海中所湧現起的是他們初遇那一夜的星光。錦衣華服的少年,明明尚處在不知愁的年齡,整個人卻仿佛籠罩着一層陰霾,好像是經歷過太多人情變故,已沒什麽事能叫他開懷了。
那夜之前,慕容淮曾經夜觀星象,在他的命星附近,天喜星動,紅鸾北至,是天命定者由北而至的征兆。
慕容淮此人善觀氣象,望雲知變,可他卻很少去關注自己的星象流轉,他從不需要通過命定的軌跡去了解自己的未來。知道未來,也便等同限制了自己的未來。
可這一次,這不經意的一瞥,卻引起了慕容淮的興趣。
他實在是好奇,他的天定命者,到底那會是個什麽樣的人,故而那幾日,每一個夜晚他都呆在望花樓中不曾外出。
那一夜,燕煦踏夜而來,明亮的雙眼似含星輝,帶着近乎毀滅的力量走到他的眼前,即要将他燃燒殆盡,同時也将他自己給吞噬掉。
一種奇異的感覺從慕容淮的心間蕩開,那時的他還不知道未來的自己将會被這種感情攪的心湖波濤不止。
一個少見的主上,他們的關系一目了然,可随着接觸的加深,那些感情仍是以欣賞之情為始,不知不覺地越了界。
星象中蘊含着一個人的生命軌跡。
他是他的劫數。
許是一會兒,許過了好一會兒,慕容淮才狀似不在意問道:“殿下覺得不妥?”
這中間的時間把握的非常好,沒有讓燕煦想的太久,以生枝節,也沒有讓燕煦太快決定,以免過後反悔。
燕煦心中的天平也終于落下地來。
果然拒絕不了啊。
得不到,那就毀掉吧。
“不,這主意很好,就這麽辦吧。”
燕煦微微側頭,含笑回視慕容淮,然目光裏卻全是冷然,整個人渾如一柄出鞘利劍,令人望之凜然生畏。
這個世界上的事,說到底,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但不管刮的是什麽風,只要順風而行,便能一切順遂。
就算眼下吹的這陣風與所行之路相悖,也是無妨。
風向是會變的。
尤其是民間風向。
不過片刻的時間,燕煦捏着茶杯,臉上陰郁的神色盡數轉為晴天,好像剛才的殺氣猶疑全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公子這茶,泡的不錯。”
慕容淮看着燕煦,對方明明在笑,但他給慕容淮的感覺卻極其危險,宛如一把開了鋒的刀,不,他就是刀的鋒芒,破開了自己的心髒,在內中生根發芽,而自己卻只能仍由他鸠占鵲巢。
慕容淮輕聲一嘆。
燕煦聞之側目,以眼神表示疑問。
“殿下喜歡就好。”
一句話,慕容淮說的情深意切,話尾甚至還帶了一點惆悵般的嘆息,似是無奈,又好似包容。
☆、別離
燕昱離開東都的那一日,放晴了數日的天,忽然又下起了雨,漫天雨水不止,綿綿陰雨從昨天夜裏就開始下起,洋洋灑灑,已飄了整整一夜。
京郊,楊柳青綠。
正是依依別離時。
柳條垂地,随風搖曳,再經雨水洗禮,于一片青綠中呈現出一種潑墨寫意的黑。
為這場京郊傷別再添上一份古韻。
一仆從撐着傘立于燕昱身後,蕭瑟冷風吹徹十裏長亭,燕昱舉目,最後在深深地望了皇城一眼,旋即不再留戀,轉身上了馬車。
車輪滾滾,将他帶往了他的出生以及将來的埋骨之地,那些觸目傷懷的日子,随着古道西風,被盡數留在身後。
高聳的城牆上,有兩道人影默然靜立。
良久,其中一人開口問道:“我是否徇私了?”
另一人答道:“永世逐出皇城,終身不得踏出江浙一步,這也算徇私嗎?”
細雨婆娑,亂風微涼,燕辰注視着車隊奔馳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站他身側的姚淩雲,執傘靜立,不言語,不催促,極目看遠山含翠,煙雨茫茫。
傘面很寬,足夠遮下兩個成年人,紫竹制成的傘骨在微雨的浸暈下,散發着淡雅的竹香。
隔了很久,燕辰再問道:“那我又是否無情了?”
姚淩雲搖了搖頭:“弑兄殺弟,陰謀圖反,能保得一命,已是大幸,何來無情之說?”
又是一個問句。
反問過後,二人再度陷入到一片靜默之中。
一會兒,亦或是好長一會兒之後,姚淩雲轉頭看向燕辰,他的目色比經雨水氤氲後的春色還要更加深邃三分。
“國法在前,豈容私情可言,若否,法何存,民何歸?可若全然摒棄了私人情感,那人又何以為人?”姚淩雲的神色,嚴肅又不失溫和,一只手探出扶在燕辰的肩上,同時放緩了聲線,侃侃說着,“國法與人情,這二者間的平衡,本就難以兼顧,究竟要如何準确權衡,這正是對王者智慧最大的考驗,也是你将來該用一生去研究的課題。”
燕辰聞言先是一怔,細一思索,不由笑了起來,轉頭與姚淩雲對視,說道:“你說得對,孤或有不足之處,但索性還有時間,以後亦勞煩愛卿從旁指點。”
聽聞此言,知道對方已算放下,姚淩雲也跟着笑了起來:“好說好說。”
二人相顧一笑。
燕辰轉回頭,靜靜注視着遠去的馬車,一點點緩緩消失在視線範圍的之內。
告別悲傷,辭別遠去的兄弟,燕辰收拾好心情後,轉過身來,并起手接下姚淩雲手上的雨傘,道:“回吧。”
姚淩雲點了點頭,順勢遞出傘柄收手。
二人并肩走下城樓。
甫一跨下城樓,姚淩雲目光一亮,突然興致勃勃道:“你很久沒在東都內走動了吧,左右都出來了,我們逛逛去吧。”
說完,也不等燕辰回答,便直接拉着他向玲珑街方向走去。
燕辰也不攔阻,撐着傘,随着對方地拉拽跨出腳步,搖頭失笑。
松聲如濤,夜雨凄涼,寧靜的四皇子府邸,突現不速之客。
拉下頭頂的披風帽子,寧貴妃嬌若梨花的面龐出現在燕煦的視線之內,眉目盈盈,她的眼中仿有山水迷離。
燕煦面露詫異。
短暫的驚訝過後,燕煦跨步上前,幫着寧貴妃接下手中披風,遞給一旁的侍從,牽引着對方落座,并擡手拿過于慶源遞上的熱茶,親手奉給對方,有些欣喜又帶點埋怨道:“娘親,外頭下着這麽大的雨,您怎會在這時突然出宮?着涼了可怎麽辦?”
寧貴妃接過茶水放下,凝目看着燕煦,對方乖巧恭謹,體貼入微,眉宇間蘊着一股清雅貴氣,頗令觀者心生喜愛,這是她的孩子啊,想到此,寧貴妃內心不由一軟。
“娘沒事,就想來看看你。”
燕煦聞言,面含羞慚地垂下了視線,說道:“今日大哥免了早朝,我便沒特地進宮給母親請安,是孩兒疏忽了。”
微垂着腦袋,燕煦面上的慚愧表現的恰到好處,是多一分顯浮誇,少一分則太虛假的恰到好處。
寧貴妃見狀,擡手拍了拍燕煦的肩膀,微微笑着,一臉溫柔:“跟這沒關系,是娘有事要與你商量。”
思及此次出宮的目的,寧貴妃臉上的笑容凝固,轉瞬消失不見。
燕煦見狀,心下一凜,他幾乎可以預見對方要對他說些什麽。
無非是放棄争位雲雲。
寧貴妃是坐着的,燕煦則後退了幾步站到了她面前半丈開外的地方,等候對方發話。
跳動的燭光将燕煦筆直的身形,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堪堪拖到了寧貴妃的腳邊。
寧貴妃擡手示意旁邊的位置,看着燕煦,說道:“你坐,娘親有話想對你說。”
話畢,寧貴妃的視線掃過身側仆從。
燕煦起手,示意一旁仆從全部退下,自己則走至一側落座。
一會兒功夫,大堂之內,只餘寧貴妃與燕煦母子二人。
只剩兩人的室內,兀然冷寂了下來,方才那母慈子孝的情景一去無蹤。
誰也沒有先行開腔,屋外有風吹起,鶴唳風聲,吹過樹幹,吹過窗檐,夾帶着微雨的濕絲,從窗隙間悄然瀉入。
黑夜聯合雨聲,能加倍放大喚醒人內心深處的不安定因素。
心不安定,寂寞便不請自來,穿透肌膚,直抵靈魂深處。那些被寧蘇青深埋心底的前塵往事也随之席卷而至,過去被放置的種種,盡在當下的這一刻爆發,如浪如濤,摧心裂魄,攪得寧蘇青難以承受。
燕煦見她神色不對,不由傾身靠前,擡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關切喚道:“娘親?”
寧蘇青霎時回神,反手緊抓着燕煦的手腕,急切道:“煦兒,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你收手吧。”
燕煦看着寧蘇青,她的母親容光絕世,溫婉如水,緊抓着自己的皓腕上,露出一只翡翠镯子,而越發襯得她膚色晶瑩,欺霜傲雪。
“娘親你說什麽呢?孩兒不明白。”
燕煦說這話時,微微偏着頭,額前的發垂落到臉前遮住了他的眼睛,以至寧蘇青一時難以看清他的神色,只能從他講話時微勾起的唇角上,窺見些許端倪。
她的孩子在不高興,且在竭力忍耐着自己的不高興。
當此之時,寧蘇青本該适可而止,可這一次她沒有,她也不願。
“煦兒,就算娘親求你了,你收手吧。”一字一字,寧蘇青說的近乎懇求。
“娘親,您別這樣。”燕煦擡手拿開寧蘇青緊抓着他的手腕,轉而将其籠進自己的手掌之中,無奈說道,“您求得莫名,問的也莫名,最後也只能讨個莫名,孩兒是真的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煦兒,東都內瘋行的傳言我已知曉,也知道是你在背後操縱,不要再針對你大哥了,帝王之位是個牢籠,皇帝才是這個世上最孤單的人,娘不希望你将來孤獨一生,我們不要去争那個位置好嗎?”
寧蘇青起先的聲音裏帶着輕微的顫抖,和淡淡的無措,到了後半句,她又壓下了所有的情緒,努力露出一個笑容,竭力欲說服對方。
燕煦聞之,眉一皺,猛然站了起來,刷的一下抽回了自己的手,盯着寧蘇青的一雙眼裏,帶着濃烈的探究之意。
“從小到大,我一直不明白,同樣身在皇家,為什麽大哥可以二哥可以,偏偏就我不可以,你和舅舅甚至不希望我涉及朝綱,母妃,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寧蘇青從沒有見過燕煦如此陰冷的模樣,這樣的燕煦陌生的令她害怕,可卻又熟悉的令她頭皮發麻。
這樣的燕煦,與她記憶中的那個人是何其的相似,寧蘇青的目光不由有些恍然起來。
她說:“你出生的時候,相國寺的活佛替你算過,你這一生是閑散王爺的命,涉及朝綱只會粉身碎骨。”
燕煦仿佛聽到了笑話一般,搖頭道:“凡事信天,逆來順受,這就是你的道,不是我的。”
“娘是為了你好。”
“夠了,你真的為我好過嗎?”燕煦反問,開始的不能理解,到後來的不想争辯,直至如今的漸漸麻木,燕煦已完全不想理會寧蘇青到底為什麽要阻止他,“不以自己的‘有所求’去量人,不将自己的希望加諸于人,這才是真正的為我好,而你從來就不曾為我好過!”
“煦兒!”寧蘇青也站了起來,握上燕煦的右手,眼睛微微泛着紅痕,勸解道,“你就聽娘一句勸,收手吧。”
“娘,您累了,請回吧。”燕煦笑得溫柔,可這溫柔卻昭示着他不會動搖的鐵石心腸,他毫不留戀地掙開寧蘇青的手,說道,“我差人送您回宮。”
寧蘇青痛心疾首:“煦兒不要再走錯路了。”
“走錯路的人是娘親你,夜半三更,後宮妃子不該走出宮門,母妃您掌管後宮又豈會不知?”
“娘親若不走這一趟,又如何将走在歧途上的你帶回。”
燕煦笑了,他平時就很愛笑,尤其是在寧貴妃面前的他,一向乖巧,天真,雖偶爾任性,但大體上是個脾氣好又樂觀的好孩子,眉眼總是帶點稚嫩的神情,一副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先頂着的,從容又快活的模樣,那麽的光彩熠熠。
而不是如今寧貴所眼見這般,直接、篤定、高高在上,不留情面。
“凡心所向,自當前往,若生如逆旅,那我也始終不渝。”
錯了,所有的一切都錯了。
寧蘇青跌坐回位,沉默良久,她的神色慢慢變了,帶着破釜沉舟的決然,開口道:“你幼年時,我的宮裏有一盆綠桃花,一直不見開花,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麽不丢了它,或者重新栽一株?”
斂下的長睫掩住她的眼眸,寧蘇青話音裏懷念的味道很濃。
燕煦聞言不解,可還是說道:“您說那是故人贈送之物。”
“是啊,故人贈送之物,那是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了。”
細密的雨幕外是昏黑的世界,夜風呼嘯着吹過,林木随之搖晃,影影綽綽。
三十多年前。
三十多年前,大襄還沒有建都。
三十多年前,沈氏一脈還沒有退回蜀中。
三十多年前,她也只是個普通江湖人士。
舊歷760年,寧蘇青剛過及笄之年,一手快劍已使得像模像樣。
霜降之日,她辭別父母,外出游歷。
而後三年,她到過很多地方,眼裏容過萬水千山。
泰山的日出,大漠的日落,天險華山,天塹黃河,無一不有。
游歷途中,她與一位青年相識相知,二人攜手同行,仗劍江湖,于塞北除魔,赴大漠伏兇,相伴紅塵,行俠仗義。
而後他們路經潼關一帶,彼時潼關爆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地震,波及到臨近的數十個州縣,亂石遍地,屋舍坍塌,寒風卷殘葉,雞犬相争鳴。寧蘇青二人一路走來,随處可見餓殍凍骨,場景頗為駭人。
而人性在這樣的天地災害中更是經不起丁點的考驗。
寧蘇青本就是個心腸軟的如花少女,她見不得燒殺搶掠,見不得幼童啼哭,她的醫術雖不見得有多高明,但看看普通的跌打損傷、頭疼腦熱還是可以的。
而她的同伴沈廉則幫助清理亂石,重建家園。
俠之大者,不僅僅只是誅邪扶正,尚有扶危濟困,救死扶傷。
從鳳凰嶺到玉石峽,他們一路奔走,餐風露宿,救助災民。
沈廉不在寧蘇青身側時,她雖也遇到過窮兇惡痞,但她到底是江湖中人,身負武力,對付一般的宵小惡霸不在話下。
這一路她遇了很多,也看了很多,人性的惡,于災難中倍數放大,可她從未動搖,因為她的目标已定,因為她有志同道合的同伴,所以她知行如一,不見猶豫,沒有彷徨,唯有全力以赴。
由于他二人的一路救助,沿途災民無不感激涕零。
可最後她還是着了道。
那是一個名叫楊頭彎的小村莊。
他們二人到達時,村內一片狼藉,傷的傷,死的死。
沈廉搬石救人,寧蘇青懸壺問診,與以往到過的其他村莊一樣,他們二人夥同當地百姓,一齊為他們重建家園。
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就在此時,餘震來襲,憑借感知可知此次餘震的中心在十裏開外的潼關縣。
那個地方他們到過。
寧蘇青還記得那裏有一家徐記面館,他們家的牛肉面特別的地道好吃。
可眼下楊頭彎的事情尚未告一段落,傷者仍需醫治。
寧蘇青與沈廉合計一番後,二人決定分頭行事,并約定于五天後在潼關縣回合。
☆、潼關往事
這一天,是寧蘇青最後一日待在這個名叫楊頭彎的小村莊裏,她本該在十日前就離開此地,可由于出了些意外,留住了她離去的腳步。
這幾日她持續問診贈藥,晝夜不息,熬得眼眶通紅,最後總算是治愈了這個小村莊裏最後一個傷患。
當她告知當地村民自己明日就會啓程離開時,當地百姓無不痛心挽留,但其他地方仍有傷員需要救治,寧蘇青以此為由謝絕了衆人之請。
暮日西下,明月未出,天邊的星辰卻已半明半暗地現身天幕。
小院坐落村尾,院中的茅草屋看着有些年頭了,雖缺乏修繕,但從中飄出的陣陣藥香,卻為這再尋常不過的茅草小屋增添了些許古意。
院子裏,曬滿了各色藥材,落日的餘晖,打在院內唯一一張石桌上,微微反射着銀光。
此時的寧蘇青正在為一人上藥。
她一圈又一圈地解開面前男子身上的繃帶,清理傷口,重新抹上草藥,在用嶄新的繃帶一道一道地為其綁好。
“燕大哥,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換藥了,傷口已經在長,會有些癢,你切記不要去抓它,接下來幾日務必要特別注意,千萬不要碰水,忌酒忌辣,很快就能痊愈的。”
“這次真是多謝你了,蘇妹子。”燕湛,後來的大襄皇帝,也就是寧蘇青口中的燕大哥,拉上衣襟,朗聲笑道,“你真的不再多留幾日嗎?”
寧蘇青聞言笑了一下,起身收拾好桌上的殘藥,再轉身去整理一旁晾曬的藥材,緩緩地開口說着:“小妹與人有約在先,原本早在十日前我就已準備離開此地,只是當時正好看到燕大哥你重傷暈在路旁,傷勢頗為棘手,才又多留了一陣,眼下燕大哥你的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也該去與同伴彙合了。”
潼關地震爆發,燕湛得知消息後,第一時間調遣官兵疏散民衆,并親率物資前往重災區救濟赈災。
天災突至,人禍頻生,不少難民趁機作亂,使得本就焦灼混亂的情況越加混亂不堪。而燕湛也是在這樣的境況下遭人暗算,他本有餘力脫出,怎奈餘震突來,天災之下,萬物同等,便是強如燕湛也無能抵抗,他重傷昏迷,幸而被寧蘇青所救。
燕湛聽其所言,在心中思量了須臾。
他始終還是覺得,讓人一小姑娘獨自在外,未免不妥了些,不由建議道:“妹子不如再多留兩天,我體質不差,傷好得也比旁人要快一些,再過幾日,我與你一同前往。”略頓了頓,燕湛微偏了偏頭,眼中帶笑,語氣誠摯地遞出一個臺階,“江湖路遠,別後難逢,你救我一命,總得讓我報答一番啊。”
“燕大哥不必客氣。”寧蘇青輕柔一笑,出口的聲音清越悠揚,不疾不徐,“人與人的萍水相逢,最好的結果是過眼即忘。”
雖知對方好意,可寧蘇青仍是拒絕,拒絕的幹脆利落。
燕湛一嘆,直接闡明道:“可放你一人上路,我終覺不妥。”
“燕大哥多慮了,我武功不差,對付一般的宵小,尚不在話下,況且這世上,總還是好人居多的。”
寧蘇青還是搖頭,她輕輕笑着,淺淺的梨渦随着笑紋帶起,她的眉眼溫和纖細,但她的眼眸深處卻滿滿全是難以摧折的堅持,明明如水,卻可穿石。
燕湛凝目看着對方,夕陽下,柔軟明麗的少女,輕輕地撥弄着曬過的藥材,臉上不見風雲,不見山雨,不見喜怒,就只是安靜地做着手頭之事。
燕湛心下又是一嘆,知曉對方心意已定,便也不在多言。
對方說的沒錯,只是不知為何,這兩日他心中莫名的總有一種不安浮現。
可能是許久沒有受傷,一時傷重所以不适應吧。
燕湛心下如是作想。
寧蘇青默默整理着曬幹的藥材,将其一一歸類。
一時間二人都沒有再說話。
燕湛擡起的視線,投注在院子外邊的那棵樹上,梢間枝內,缭繞着淡淡的青煙,人間煙火的氣息撲鼻而來,是村民們開始做晚飯了。
災劫過後,他的心緒猶未寧靜。
牆角的瓦礫泥石中稀稀落落地冒出幾棵無名的雜草。它們應該是有名字的,只是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