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它們被泥土掩埋住了,這枝葉稀疏的樣子直教人認不出來。
“蘇姐姐,蘇姐姐,娘親讓我來請你去我們家吃飯。”
兀然,清脆的童音響起,打破了二人間的沉寂。
“诶,小葉子,今日怎麽是你過來?”看着走進的女童,寧蘇青半蹲下身,擡起的手輕輕地揉了揉對方的小腦袋,“姐姐這邊還有些藥材要趁着明日離開前分類整理妥善,就不過去了,麻煩小葉子去跟你娘說一聲哦。”
“可娘說,姐姐幫了我們村這麽大的忙,明天就要走了,我們是一定要請姐姐你吃飯的,裴大伯還有林嬸嬸他們都送來好多吃的呢。”
“這……”寧蘇青面露為難。
“蘇妹子行俠仗義,不求回報,但這好歹是村民們的一份心意,你就去吧,剩下的這些我來整理。”燕湛一笑,起身攬下了剩餘的工作,“你放心,我雖有傷在身,但你也說了。已無大礙。”
寧蘇青略一斟酌,道:“那就麻煩燕大哥了。”
燕湛點頭:“不礙事兒。”
寧蘇青轉身,牽上小姑娘,笑道:“那小葉子我們走吧。”
夜幕一點一點降臨,能見度一點一點變差。
燕湛的行動不甚利索,但還是在日落月升之前将院子裏的藥材整理完畢。
寧蘇青一直未曾歸來,今日甚至連來給送飯的人也沒有一個。
燕湛不由按上自己的肚子上,嘆息。
還是忍忍吧。
又過了半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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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輪西下,星月取代晚霞,閃閃現身天幕,有一人腳步有些浮,跌跌撞撞跑來。
燕湛定睛一看。
竟是方才離去的小葉子。
“小葉子怎麽了?”燕湛快步上前,扶着對方,問道。
“大哥哥,蘇姐姐……蘇姐姐。”小葉子面帶淚痕,一雙眼裏布滿了驚恐,她顫抖地指着自己家門的方向,語帶哭腔說道,“你快去救救蘇姐姐吧,爹娘和裴大伯他們,還有那群總來搶我們糧食的壞人,他們……他們欺負蘇姐姐。”
燕湛心裏緊繃着的弦,斷了。
“蘇姐姐沒事兒的,大哥哥馬上去帶她回來,小葉子你呆這別亂走。”
燕湛匆匆留下這樣一句囑咐,當即縱身飛出。
然燕湛重傷在身,急馳而去的腳步虛浮無力,略顯跌撞,所經之處,落葉飛旋,樹影搖曳間,卷起一地紛亂。
始料未及。
燕湛設想過寧蘇青孤身一人離開會遇到危險,他也想過她的心地太軟會遭人算計,他想過很多種可能,卻獨獨沒有想過現在這一種。
将恩人送給仇人,以換取自身利益。
燕湛他怎麽也不曾料到人心竟會可怕如斯。
短短一段路,燕湛卻覺得無比遙遠,千萬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裏網羅交織,絞住了他的每一根神經。
寧蘇青雖純善無害,但到底是江湖中人,對付一般的劫匪草寇不在話下。致使窺竊他的土匪頭子無計可施,便勾結楊家灣的人設計對付她。
而梁家灣的人,無論他們是出于何故,最終的結果是他們将寧蘇青賣了,他們将她出賣給了常來打劫自己的土匪以換取安寧。
可如此得來的安穩,又能持續多久?
他們并非不知,只是人的貪婪是無窮無盡的,就算明知道力有不逮,仍會因利欲熏心而奮不顧身。
燕湛趕到地方時,屋外竟空無一人。
低吼,咒罵,喘息,夾雜着淫邪笑聲,參差不齊的從唯一亮着燈火的屋子裏流出。
燕湛怒極大吼,一時內力暴起,一合木門頓時灰飛煙滅。
燕湛破門而入,卻見寧蘇青以掃把為劍,與七八個大漢相互對峙。
此時的寧蘇青雖衣衫褴褛,情态畢露,但到底最糟糕的事情還沒有發生,燕湛當即松了口氣。
“蘇妹子!”
寧蘇青聞聲側目,大喜道:“燕大哥!”圍在寧蘇青身側土匪不想會有人來到,一瞬詫異,不及反應間,燕湛已縱身上前,将寧蘇青護在身後。
“蘇妹子你沒事吧?”
“沒事。”寧蘇青粗喘着氣。
“怎麽回事?”燕湛戒備地盯着面前的土匪,向寧蘇青問道。
“無妨,不過是些許催情媚藥。”寧蘇青答道。
“豈有此理!”燕湛一怒,威壓之勢陡然而起,引得一衆土匪心膽齊顫,紛紛後退。
燕湛起手解下|身上的外衫,沒有轉頭,只擡手遞給寧蘇青。
寧蘇青接下,将其披在身上。
褪去外衣的燕湛,身上的傷口頓時露了出來。
色起膽生,為首的土匪見燕湛胸口有血跡溢出,當即回複趾高氣昂,罵罵咧咧道:“不過是個受傷的臭小子,既然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偏闖進來,那可別怪你老子我,兄弟們,給我殺了他,這妙手仙女老子今天要定了!”
“好的老大。”
嘿嘿的淫|笑聲頓時再度響起。
寧蘇青後退一步,她下意識擡手按上胸口,掌心觸及一片冰涼。
崇哥哥……
寧蘇青墨色的瞳孔不自覺的流露出一絲柔軟,然而很快那份柔軟就被淩厲之色所掩蓋,搭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清麗的容顏染上蕭殺的意味。
“不自量力。”燕湛冷笑,掌出如電,寧蘇青則以掃帚行劍招,二人聯手逼退來人。
但也僅這一瞬,後繼無力。
實際情況對于他們兩人也極不樂觀,經方才奔趕,燕湛傷勢加重,虎落平陽。
寧蘇青手勢起落,看似揮灑自如,威力驚人,實則真元未動,所行招式徒有其形,難能重創來者。
很快,他們兩人就被一衆人等,逼到了房間的一個角落裏面。
匪首搓着雙手,淫|笑着靠近:“小娘子你還是別掙紮了,這媚藥的滋味不好受,何必憋着呢,讓哥哥我來疼疼你不好麽?”
士可殺不可辱,寧蘇青下定決心寧死不從。
就在匪首即将靠近之際。
劍光突起,劍芒暴漲,一室劍氣漣漪激蕩,數十土匪,手筋腳筋一齊脫出身體。
自血霧中現身的人,面如寒霜,可怕至極。
他顯然是聽到了匪首剛才說的話。
得見來人,寧蘇青驚喜道:“崇哥哥!”
“青妹。”
沈崇的來到,使得寧蘇青徹底放下了心中的防備,被她強行壓制的催情藥效瞬間爆發,足下踉跄,寧蘇青腳步不穩,向前倒去。
燕湛見狀擡手虛扶,眼神卻不曾在寧蘇青身上停留,他轉身對沈崇說道:“他們對她下了春|藥。”
這,沈崇方才已經聽到了。
在潼關,他等了數日,寧蘇青卻遲遲不來,最後他放心不下,沖沖趕來,不想見到竟是這樣一幕。
急欲相見的面孔,此時就近在眼前,可他卻有些情怯了。
因為,當此之時,靠近意味着什麽,他很清楚,寧蘇青也很清楚,他們三人都很清楚。
相顧無言,一時間,四周恍若空間凝結。
今夜的月亮很圓,月色太美,而顯得屋內的燭火尤為暗淡無光。
寧蘇青勉力站着,左手抓緊了胸前的衣服,她面色酡紅,額頭上細細的汗水泛起,沈崇從沒見過她這樣失态的模樣。
一會兒的功夫,沈崇便想通了所有緣由,他只給了自己一瞬的時間去品嘗這個事實所帶來的各種滋味。
可這短短一瞬,于寧蘇青而言卻仿佛已過三生。
若有似無的低喘聲,漸趨可聞,寧蘇青強忍着不願洩露呻|吟,可這低低的聲線含糊在嗓子裏,悶哼在鼻息間,更是令聞着心頭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
做下決定,沈崇跨步上前,對着寧蘇青伸出右手。
寧蘇青擡眼,深深地看了沈崇一眼,而後擡起手,将自己的右手交到對方手中。
燕湛來回打量了二人一會,沉吟片刻,順勢退至一旁。
“青妹,你可還好?”沈崇扶着寧蘇青,将人半攬進懷裏,他垂目看着她的雙目如泉,晴朗澄明,比之燭火亮三分。
“崇哥哥,我好熱,好難受……”寧蘇青的大腦足足有空白了将近一盞茶的時間,她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狼狽,可她已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掩飾,她只知道,現在是沈崇在自己身邊。
有他在,她就安心。
燕湛不知何時已悄然離開,将空間留給屋內二人。
“有我在,你很快就會沒事的。”沈崇溫聲說着。
“崇哥哥,帶我走,我不要呆在這間房裏。”
“好。”
陰雨綿綿的夜晚總是令人倍感煩悶,雨聲不止,風聲不斷,風雨肆意的壓抑感撲面而來,令燕煦倍感不适。
這時,寧貴妃停下了口中敘述,凝目看着燕煦。
燕煦同樣也擡目看着寧貴妃,他眼睛透着不解,神情帶着驚訝,仿佛根本沒聽懂寧貴妃再說些什麽一般,微微歪着頭。
“娘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燕煦出口的聲音很輕,也很沉,聲線染着些許無措和驚慌,聽起來仿佛乞求一般。
寧貴妃注視着燕煦,她的眼眶有些發燙,心髒也慢慢變得滾燙,翻來覆去地疼了一陣又一陣,可她放任這股疼痛置之不理,一字一字繼續道:“故事還沒有結束。”
“可是娘親,我累了,我困了。”燕煦的聲音壓抑着巨大的痛苦,整個人仿佛暴風中的枯葉般劇烈的顫抖着。
“煦兒,逃避是改變不了事實。”
☆、沈崇之死
不能讓他回避,不能再讓他回避,不能讓他一錯再錯了,寧貴妃狠心轉頭不看燕煦,口中繼續說着。
“那夜過後,我便引薦他們二人認識,那一日他們談了很久,也說了很多,從晨曦初起到星月争輝,從江河武林到萬裏江山,他們兩人無論在觀念上,還是想法上,都是那麽的相似,他們惺惺相惜,相見恨晚,當天晚上他們便擺案結拜,互稱兄弟。”
那是一場命中注定相遇。
一切的發展,就仿佛是隐在暗中的風雷一般,必将綻裂。雷電齊動,一同将黑幕撕開,所有的人都被名為“命運”的炮彈,炸得粉身碎骨。
陷入回憶的寧蘇青輕扯了扯嘴角,近乎喟嘆地說道:“直到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燕大哥,他就是當時名震天下的東都燕湛。”
燕煦一動不動,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寧蘇青如水般清涼的面龐,其上靜靜地流淌着淡淡的,卻又難以磨滅的回憶神傷。
“楊頭彎的事情處理完畢後,我們二人便随着燕大哥一同離開了,之後幾年他們披挂上陣,南征北戰,奠定了大襄入主中原的基石。”
那是多美好的一段日子啊,想到那段峥嵘歲月,寧貴妃的唇角不由上揚,帶出笑意,然這笑意尚未落到她的眼底,便又被她斂了下去。
她仍在述說,只是出口的語調已漸趨平緩,好似那些沉重的、悲傷的過往,已全數被她放下,被她輕慢,被她抛卻,随後一點點在風中消散。
“可權利是這世間最毒的毒藥,它能在不知不覺間腐人心智,嘗過權力滋味的崇哥哥慢慢得變了,他開始變得貪戀權柄,最後甚至勾結外敵,起兵反叛,他想要殺了燕大哥。”
舊歷774年,那一年是大襄有史以來最為黑暗的一年。
那一年,位于東都的臨時行宮被西南王陰謀炸毀,軍民死傷無數,燕氏皇脈幾近凋零。
死者下葬當晚,寧蘇青輾轉反側無能入眠,那一刻她突然分外想念沈崇,想要待在他的身邊。
可當她夜騎趕到郊外營地時,卻四處尋不得沈崇。
當此關鍵時刻,崇哥哥為何不在崗位?
心生詫異間,一股莫名的不安湧上寧蘇青的心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無形中發生了轉變。
第二日,當寧蘇青狀似不經意地詢問沈崇昨夜的去向時,對方卻騙了她,沈崇說自己一直待在營地未曾外出。
他為什麽要騙自己?
寧蘇青疑惑,卻沒有說破,并開始留意起沈崇的一舉一動。
随後她發現沈崇很忙碌,他甚至比他們剛剛加入軍營時還要忙碌,經常幾日不見人影,自己一問,便說是燕湛交代的。
但寧蘇青很清楚,那陣子啓帝并沒有交代他任何任務。
一切的發展漸漸脫出了寧蘇青預想的軌道。
直到半年後那一天的到來。
八月初八。
寧蘇青永遠記得這一日,這一日是她一輩子的心傷。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沈崇在她的飯食中下藥,只為将她留在了營地。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是因沈崇之故導致燕湛不能及時趕至拂柳山莊救回绮姐姐。
她永遠都記得,當她趕到之時,沈氏臨陣反水,沈崇衆叛親離。
她也永遠記得,自己的那一劍。
寒風呼嘯,卷起地土千重。
“堂兄,你已無路可退,收手吧。”率領沈氏一門投向燕湛的沈延看着沈崇,開口勸誡道。
沈崇卻連理都沒有理會他。
日暮西斜。
沈崇背光而站,他眉深目沉,神色陰鸷,冷冷地盯着自己的胞弟,咬牙切齒道:“沈遷,連你也要背叛我?”
“大哥,你做的太過了,兩軍交戰尚不斬來使,可你都做了些什麽?”沈遷無不痛心地說道。
他知道,沈遷他其實一直都知道沈崇的心中另有所圖,男兒生于天地有吞并天下的野心,這并不是壞事。
再者那是他的大哥,既然他有理想有抱負,自己身為弟弟,又為什麽要勸阻他?
但這一切都該建立光明正大的基礎上。
沈遷以為自己已足夠了解自己的兄長,他以為他的兄長如他所想的那般,是個有分寸、有良知的人。
可他怎麽也料想不到,沈崇竟然會聯手西南王做出這樣泯滅人性的事情來!
沈遷舉目看着氣急敗壞的沈崇,不知為何內心滿腔的怒火突然就這麽熄滅了,化成一朵雲在腦子裏淅淅瀝瀝下了着雨。
他說:“我大哥,是個頂天立地的君子,不是你這樣心狠手辣的劊子手,我……我沒有你這樣的大哥。”
“原來你都知道了啊。”
衆叛親離,落到如今地步,沈崇早有預感是因事情敗露之故,所以聽了沈遷所言,他的語調雖提,但口氣卻也沒太多的訝異。
沈遷見狀,一雙眸子不由又黯了一分,連說話語氣都帶着點頹然。
“你,束手就擒吧。”
沈崇眼下正被千軍牢牢圍在其中,他的四周,屍骨堆積,那些都是他的親信,如今都已去死。
沈崇垂目,視線一一掃過身側堆積的屍骸,他輸了,他竟然輸了,沈崇慘淡一笑,所有的人都站在燕湛那邊,所有的人都為了他與自己為敵。
哈哈哈,沈崇低低笑出了聲。
然悶笑過後,他的目光兀然變得狠厲起來,他擡起頭,死死地盯住燕湛,染血衣袖一拂,手臂擡起,劍尖直指燕湛。
“初次交心時,我便說過,這天下,有德者登位,有能者握權,可一直以來你總踩是在我的頭上,我究竟哪裏不如你?為何只要有你,我便連證明自己的機會也沒有?”
沈崇怒視燕湛,兩人結義至今十數載,也曾心心相惜生死與共,會走到如今這地步全是因為自己。
這點沈崇很清楚。
因為他是沈崇,從不甘居于人下的沈崇。
“證明自己?你殘殺無辜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燕湛悲,但燕湛更怒,他臉上的神情已完全不見了平日裏的陽光豪爽,沾染陰翳,令人不寒而栗,“天下人并不欠你什麽,當你決定與西南王合謀炸毀行宮開始,你後續的路便已毫無選擇。”
沈崇哂笑一聲,道:“怎麽?你要殺我?”
燕湛聲不變,神亦不變,只定定地看着他。
“你不能殺我,青妹當年救你一命,你許諾過她,你永遠不會對我動手。”
說話間,被沈崇抑在喉間的笑容終于奔瀉而出。
他笑,笑得嚣狂,笑得張揚。
功敗垂成,衆叛親離,他已一無所有,本難逃一死,可他的手中卻還握有籌碼,讓他怎能不笑?
死,沒什麽可怕的,從沈崇踏上戰場的那一刻起,他便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從不怕死。
可他現在并不想死。
不想死卻必須死,讓他怎能無動于衷?
當此之時,他又不用死了,讓他怎能不笑!
燕湛前跨一步,注視着沈崇的兩眼異常的漆黑深邃,內中氤氲着流光,仿佛看盡一切,但又像是什麽也入不了他的眼。
燕湛說:“殺你,我對不起青妹,但不殺你,我又如何對得起九泉之下的亡魂,如何對得起我自己?”
“你想毀諾?”
沈崇不覺緊了緊握劍的手,他不想死,他不甘,所以只要還有一線生機,哪怕是茍活,他也要活下去,只要他還能活下去,那他定能東山再起,屆時,他會讓所有背叛過他的人,都不得好死!
“是。”一個字,燕湛說得擲地有聲,“便是背負千秋罵名,今日我也不能讓你活着離開,二弟我了解你,你恃才傲物,眼裏容不得沙,以你睚眦必報的個性,今日若讓你活着離開這裏,那日後在場之人便不知要死凡幾。”
內心所想被人道破,沈崇握劍的手微不可察地動了一動,但他很快克制了住,他問燕湛:“當初結拜之時,你可曾想過你我會有今日?”
燕湛搖頭:“自然不曾。”
“你沒有想過,可今日的一切仍是發生了,而你現在所認為的這些,你以為會發生的事情,時過境遷之後,也未必就會發生,畢竟世事難料。”此時沈崇已重新恢複淡定,他氣息平緩,舒吐順暢,“難道你要為了過去的罪孽而剝奪我将來恕罪的機會嗎?大哥。”
燕湛不為所動:“死亡也是一種贖罪的方式,至少可以令那些被你所害的人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呵,人死百事休,你不過是想要報仇,又何必說的如此冠冕堂皇。”
燕湛反問:“難道我不該報仇?”
“沈大哥!”
然未等沈崇接話,人群後,突然響起一陣呼喚。
衆人尋聲看去,人群自發地讓出了一條通道,寧蘇青蒼白着臉緩緩走出。
她為何會在這,自己明明……?
沈崇瞪大眼,雙目一眨不眨地盯住寧蘇青,看着她一步一步緩緩走近,看着她眼中那深切刻骨的疼痛,他甚至有些害怕起來,可他又移不開目光,只能這樣愣愣地看着她。
“沈大哥,我好害怕,可我怎麽到處都找不到你。”寧蘇青穿過人群,縱身一躍,恍如一只輕燕,施施然撲進了沈崇懷裏,
“青妹你……你別怕我在這,沈大哥在這裏。”聽她說害怕,沈崇下意識出聲安慰。
可就在沈崇安慰寧蘇青的時候,他突然感覺到胸口的有一陣刺痛。
沈崇漠然推開寧蘇青,垂目,一臉不解地看着自己胸口汩汩湧出的鮮紅,一把匕首,狠狠地穿透了他的胸膛。
沈崇擡頭,滿眼滿臉的不敢置信,過了好一會兒,他猛然大吼一聲,好像此時他才真正反應過來了一般。
“為什麽……?”
寧蘇青心下大恸,心髒似乎被活生生地撕開了一個口子,痛得她撕心裂肺,幾欲想死,寧蘇青什麽也沒有說,她只是不住地搖頭。
“為什麽啊?青妹……”
沈崇質問着,可人卻慘笑着向前,一步一血印,越過寧蘇青向燕湛的方向走去,他死死地盯着燕湛,走出數步,他又站住了,而後慢慢的,撲倒在地。
西邊,金燦的太陽已經落下,只剩半個圓弧僅存,血色的黃昏淌于天際,數年來汲汲營營、嘔心瀝血的皇權之路竟然在這樣滿目猩紅的黃昏裏落下了休止符。
沈崇不甘,他不甘心,所以即便是倒地,他的雙目也依舊沒有合上,其間充斥着令人悚然的悲忿。
門外突來一道閃電,霎時雷聲大作,本稀稀疏疏的雨突然變大,毫不留情的敲打着窗戶房門。
雷電交加,風雨不止。
與燕煦此刻的內心截然相悖。
燕煦機敏、聰慧,人生在他眼中就好比一盤棋,走一步,看三步,他善于謀算,能很輕松地在混亂的局勢中辨別關鍵,可便是算準了一切,他也算不到這最開始的因由。
原來他……根本不是父皇的孩子。
這一刻,燕煦只覺得分外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所表現出的是何模樣,但從寧貴妃一臉不忍的神情中可窺一二。
一定很難看。
從他愛上燕辰開始,他就背負着很多的秘密,能見光的不能見光的,所以也相應地學會了很多種掩飾的方法,來用于應付各色各樣的人和各色各樣的場合。
他不該,也不能露出這樣的表情。
但眼下,燕煦無暇顧及,他好像已經被現實逼到了懸崖的邊緣,此時此刻,他正走在一根絲弦之上,腳下即是萬丈深淵,任何平日裏無足輕重的動作都能輕易地将他摧垮。
驀然,燕煦後退一步,腳下的絲弦繃斷。
他的人生,原來就只是一場夢,一場徹頭徹尾的春秋大夢,他因這場夢而過早的學會了僞裝和欺騙。
可到頭來,他的父親,他的兄弟,他的摯愛,沒有一個是他的。
燭芯爆裂,發出“啪”一聲響,燭光忽暗複又明。
“真是荒唐啊。”沉默的燕煦随着抖動的光線笑了,先是輕笑,而後變成不可抑止的大笑。
笑聲漸趨瘋狂,最後甚至破了音,瘋狂的笑聲仿佛失了音準的二胡,凄厲刺耳,嘶啞難聽。
寧貴妃猛得站起身,向燕煦邁了兩步,又猶豫地停住,她痛苦地看着燕煦,心如刀割,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煦兒,孩子。”每喚這個名字一次,她的心就痛上一倍。
以往時候,她的孩子在她面前一直都是那麽矜持乖巧,她明明想護他一世安康,可最後撕毀他平靜生活的竟是她自己。
當一直堅持的信念不複存在時,又有誰能做得到無法無動于衷呢?
燕煦的笑聲漸漸停下來,一滴淚從他的面頰滑落,跌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能感覺到寧貴妃看着他的目光,驚訝,迷惑而帶憐憫。
可這些他都不需要。
☆、承先啓後
午前。
潑天日光傾瀉而下,宜安殿側的涼亭內,光影斑駁,白石所造就的圓桌圓凳,陰涼幹燥,啓帝坐于其間,靜看四周景色。
日光漫無邊際,樹影花影,風聲水聲,有條不紊地吹拂流動着,樹梢上的山茶被風吹動,其上一片花瓣啪噠掉落,砸在白石臺階上,濺起一小片塵土,暈開一地斑駁。
燕辰靜靜立于亭中,等候啓帝發話。
風,吹着他的衣擺飄蕩。
“昨夜貴妃來尋。”良久,啓帝收回觀景的目光看向燕辰,如是說道。
燕辰聞言一怔,卻沒有回話,只斂目等着啓帝的下文。
“她希望朕能盡早為你定下名分。”
燕辰猛地擡目,沉吟一瞬,問道:“那父皇的意思是……?”
啓帝不答反問:“你可知朕為何遲遲不下诏冊封你為太子?”
燕辰道:“是兒臣資歷尚淺,能力不足。”
啓帝搖頭:“自你監國以來,以文治天下,對世事寬仁,有民主雅量,能容忍臣子與自己争辯,虛心納谏,此乃仁君之相,而今大襄朝內,各世家部族相處融洽,文化氛圍輕松,民間氣氛活躍,已開始顯露盛世之象。”
停頓了一瞬,啓帝再看燕辰的神色變了,凜冽的雙目與之交彙時,所展露出的是不動身形的威壓氣勢。
“幾百年前的歷史上也曾出現過這樣的欣欣向榮之景,那被稱為最好的時代,可盛極之後衰敗,你當熟知。”
狼煙四起,名不聊生。
中原往後幾百年的戰亂因此而起,燕辰自然知曉,亦明白啓帝此時提及此事的深意。
燕辰起手作揖,沉穩道:“兒臣明白父皇的意思,定以史為鑒,不讓這天下再重蹈覆轍。”
啓帝低低的“嗯”了一聲,擡手示意他不用多禮:“月關為朕,取威嚴長久之意,身在高位,需懷仁心,但亦需持雷霆手段。”
燕辰放下雙手,道:“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啓帝擡眼凝視燕辰,細小的塵埃飛揚在陽光裏,将燕辰整個籠罩其中,亭外草木茂盛,有一株枝葉,穿亭而入,綠意盎然,生機勃勃,啓帝心下頗有些悵然地嘆息了一聲,慢慢再說道:“你雖為長子,但生在皇家,縱使你聰慧持重,有經天緯地之能,可要其他皇脈由衷臣服,亦是不易。你生性寬厚,名分若過早定下,過于順遂的人生,只會抹殺你性格中本就罕有的殺伐之氣,而導致百年前的舊事重演,頭懸利劍,坐如針氈,時刻處在不定之中,能令人更加懂得如何運用手段。”
這個自小便被他寄予厚望的孩子,一路行來,秉節持重,甚少令他有所失望,而今看着對方立在一旁,背後映着明媚天光,啓帝不覺感慨非常。
近來,他突然變得很嗜睡,時常陷入夢中久久難醒,他的身體似乎已經在提前适應那永睡不醒的長眠。
是該放下了。
這麽想着,一直以來,那些懸而未落的憂慮疑惑,終于被啓帝徹底放下,而後結結實實地壓到了燕辰身上。
“朝局如棋局,而你是落子之人,只需心持一杆秤,了解棋盤上每一個位置的利弊損益,在棋子越界時設法将其導回正途,若無法,那便棄之再落。”
“殺雞儆猴,大多時候,都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如果你不殺雞,就會越來越多的猴子們在你跟前蹿跳,老二手底下的那些人,能留就留,不能留就一并除了吧。”
“不要害怕犯錯,人無完人,錯了沒事,只要及時修正便可,有阿尋在側,他能最大程度地引導你,當然你也要适時地提點他,但需切記,同樣的錯誤,一生只能犯下一次。”
啓帝不緊不慢,娓娓道來。
燕辰立在一旁,靜靜聆聽,末了,說道:“兒臣明白。”
“你真的明白了?”啓帝一問。
他出口的聲調起伏平緩,狀似随意一問,但燕辰卻頓感身上的壓迫劇增。
沉吟良久,燕辰垂首擡目看着啓帝,道:“二弟之事,父皇也認為兒臣做錯了?”
“也,看來阿尋已提點過你,那朕便不再多言。”說話間,啓帝傾身站起,負手前跨幾步,與燕辰錯身而過後,站定,眯眼注視着高升的太陽說道,“但這後續,你處理的很好,透過純真的眼睛去看待世情,能讓人産生全新的領悟,讓子欽出面點醒昱兒确實是上上之策,經此一遭,昱兒若放得下,那他便能歸你所掌,日後南方有他,你也不必憂心,這變相的恩賜,确立了上對下的關系。”
話至此,啓帝頓了頓。
沉默了一會兒,啓帝回身再度凝視燕辰,道:“這條路雖避免了手足相殘,但卻背起了輿論壓力,與日後的史書評載,不只是你,姚尋更甚,你們二人已下定決心?”
啓帝的言外之意,燕辰自是知曉。
唯有确保在他百年之後,燕子欽順利登基為帝,二弟才會真心輔佐,全心臣服。
那自己便不能,也不該留有子嗣。
燕辰毫不遲疑,目色堅定,後退半步,撩袍跪地:“還請父皇成全。”
近來皇城內突然興起了無數關于他與姚尋間的風言風語,那些本在臺面下的猜測經背後有心人的煽動,盡數變成急風驟雨,越過城牆傳入皇城之內,他想不知都難。
但自己與姚尋,早許諾餘生相伴。
故而他們并沒有特別去追究這幕後之人。
這一層薄薄的窗紙,遲早總要捅破。
燕辰唯一在乎的,就是啓帝會如何看待。
對于此事,啓帝不甚在意一擺手:“朕既言将家國重擔交付于你,那我便不會再管,如何抉擇由你們自己判斷。”
燕辰颔首記下。
斟酌片刻,啓帝再道:“人生難免起起落落,只要懂得自我調适,也沒有什麽過不了的難關,但你要切記,為君之道,當以民為先。”
“兒臣謹記父皇教誨。”
燕湛閉目感受着陽光的溫暖,良久,他擺了擺手:“起身,退下吧。”
燕辰:“兒臣告退。”
次日早朝,傅安攜帶啓帝诏書來到,面對着滿朝文武宣布正式冊封燕辰為太子,并于兩月後的黃道吉日舉行冊封大典。
☆、山雨欲來
昨日晚間下過一場雨,青石鋪就的街道尚未幹透,馬車的鐵輪由上駛過,碾出兩道痕跡不淺的車轍。
裝飾華貴的馬車裏,燕煦與秦項君相對坐于其間。
車輪滾動時所發出的辘辘聲音,襯得車內異常安靜。
但,太|安靜了。
秦項君想,這樣讓人心頭沉郁的安靜,極不适合四殿下。
秦項君不由擡目去看燕煦,對立而坐的青年,繼承了他母親的容貌,長得甚是俊秀,卻又無絲毫陰柔之感。他這個名義上的弟子有着一雙很明亮的眸子,仿佛星子一般,笑起來的時候格外乖巧好看,但此刻,這雙眼正半斂着,面無表情,整個人遙遠的好像隔了一層厚重的濃霧。
這個與以往大不相同的四皇子,令秦項君倍感陌生。
燕煦斂目端坐。
他在想,在沉思。
燕煦當然知道秦項君正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在秦項君面前一直扮演着虛心、上進、好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