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白殊的假期已經過了大半了, 他每天在村子裏閑着沒事,再好的風景也會看膩,最近幾天他就注意到村子裏的人開始忙碌起來。
他們準備了很多新鮮的瓜果、香蠟, 擺在漂亮的盤子裏端着放進村子的最角落的一間屋子裏。
那間屋子比其他屋子要寬敞一些, 沒有二樓, 只有一個堂屋,白殊遠遠看着他們将水果擺在堂屋的桌子上,像是要祭祖。
白殊不敢進去,他總覺得那裏面藏着秘密,又或者是像夢裏的大坑, 他進去就會掉進坑裏。
烏憬讓他用心感受, 白殊感受了,他能感受到村民們或許對他沒有惡意,可如果沒有惡意, 他們對烏憬無動于衷,他們看到白殊被困在這裏也不以為然。
白殊發現跑不掉後就有點放棄了,他想,他只在這裏待到開學,開學後他是無論如何都要離開的,就算被烏憬纏一輩子也認了。
他現在有些怕烏憬, 不是擔心危及生命的怕,是另一種怕。
春天到了,遠達寨的蛇都很躁動,時常能看到它們彼此纏繞擰成麻花的樣子。
他一到晚上吃完飯,有時天都還沒黑就被拉到床上, 像回到了古代生活娛樂都不發達的時候, 每天能做的只有那種事。
白殊日夜都要颠倒了, 有時候起床腿都在打顫,就算想跑也跑也跑不了多遠。
這天早上他吃了飯,撐着桌子困倦地打哈欠,渾身都透着股懶散的氣息,送飯的村民看他兩眼,說道:“你能跟我們去一個地方嗎?”
送飯的村民每天都是不同的人,白殊眼角有溢出來的點點淚珠,歪着腦袋,這些村民在烏憬面前都很拘謹,不太會說話,想了想:“好。”
他沒問去哪裏,烏憬在這裏聽到村民的話也沒出聲,他說過會保護自己,那大概就是安全的。
白殊跟着那兩個送飯的村民出門了,烏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橙黃色的豎瞳閃動着微光,他閉上眼睛,聽着寨子裏的人在低聲商讨。
“……二月二十是個好日子,宜嫁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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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殊跟着那兩個村民進了一間屋子,遠達寨的屋子都修得差不多,他認不出這間屋子有什麽特別,一走進門裏,他的腳步驀地就頓住了,神情一點點僵硬起來。
幾秒鐘的震驚過後,他腳步慌亂地想往外走,但那兩個村民離開時關上了門,他一步步後退只退到了門上:“放,放我走。”
白殊視線從屋子裏用架子撐着的鮮紅嫁衣上移過,再看向站在屋內的兩名婦人,嗓音都在顫。
“……你們想幹什麽?”
他早就知道那嫁衣是為他縫的,但真正被關在屋子裏還是打從心底感覺到了一股絕望,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身要去拉那道門。
門被人從外面關上了,他拉不開,只能靠着門強忍着顫栗地看向屋子裏的兩名婦人,
那兩名婦人看見白殊驚恐防備的表情柔和下嗓音:“我們不會對你怎麽樣,教你怎麽穿,你認真看着就是了。”
她們努力放松表情,有些話她們不能說,說了就是亵渎神明,遠達寨的人世代供奉神明,早就将對神明的敬畏刻在骨髓裏。
白殊靠着門,怔怔地看着她們,他能感覺到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善意,可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僞裝,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們。
他該怎麽辦?
白殊腦子懵懵的,意識很雜亂,他其實隐隐明白了一些東西,但不想去深思,他前二十年的人生從有記憶以來就一直活在正常、秩序的生活裏。
那個冒出來的真相會颠覆他的生活,将他二十年以來建立的認知打破。
僵持片刻,白殊輕聲喃喃,像在自言自語:“我能相信你們嗎?”
相信她們不會傷害他,相信這個養着蛇會下蠱,有着奇怪信仰的村落對他是抱有善意的嗎?
緊閉的屋子沒過一會兒就開了,那兩名婦人走出去帶上了門。
村子裏的人都在井然有序地幹着一件事,從早晨就開始忙碌,一直到接近黃昏,太陽落山時。
白殊從早上到後來都在做一件事,等待。
他穿上了村民們日夜不休縫出來的嫁衣,被蓋上了一塊紅布,盡管從決定穿上嫁衣的那一刻白殊就認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但他感到了荒謬,他是男的,現在卻在一個深山的寨子裏穿上了村民縫制的嫁衣,等待着“出嫁”,像極了荒誕恐怖電影裏的情節。
他的身邊來來去去的人,他試着詢問那些村民。
他被紅布擋着視線,村民們說不能摘,所以他看不見村民們看向他的眼神是充滿慈祥和憐愛的,他們世代生活在這裏,有些人甚至是看着白殊出生的。
那天的場景至今還印在很多人的腦海裏,本該因為血崩和早産死去的嬰兒,早在出生前就呼吸微弱得随時都能斷掉,因為神明的眷顧平安長到二十歲。
可背棄承諾的人終歸會回到這裏履行忘掉的諾言。
“什麽都不要做,跟着我們就好了,等需要你做什麽時,我們會提醒你。”
白殊被擁簇着站起來,砰砰砰的跳動聲響徹耳膜,他的心懸在半空中,始終落不到地面。
他從穿上嫁衣腦子就渾渾噩噩的,直到現在聽到周圍人聲嘈雜,才驟然活了過來,他渾身都在顫,透過頭頂紅布隐隐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村民手裏舉着火把,像極了村子裏嫁人的場景。
白殊徒然一抖,他身旁有人攙扶着他的手臂,他掙紮着停下腳步,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流到嘴巴裏,牙齒緊緊咬着下唇:“我不去……我要回家……放過我……”
他的話落到了周圍人耳朵裏,她們如臨大敵,輕聲提醒着白殊:“不要說這種話,神會聽到。”
神?
誰是神?
白殊憋了一肚子的疑問,腳步像灌了鉛,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
耳邊有人勸道:“過了今晚就好了,一切都會有個結果。”
二十年前的夜晚那個剛出生的嬰孩被獻祭給了神明,成為祭品。
二十年後,村民祈願,重新獻祭給神明做新娘。
行走的路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白殊耳旁不斷有人在念念有詞說着什麽,嗡嗡的聲音讓他頭昏腦脹,腦袋快要炸開了。
到達目的地,跨過門檻時,他的腳不注意踢在了門檻上,眼看就要摔倒。
一股風吹拂過,攬着白殊的腰扶起了他,白殊的身體卻驟然顫抖了起來,這詭異的氛圍裏,一點風吹草動都令他感到恐懼。
白殊只能透過紅布看到自己腳下,他看不到圍繞着他的村民四散開來,虔誠的向擺放了新鮮水果家禽的桌子旁供奉的神明祈願。
他們的表情無比虔誠,祈求神明能給予回應,神明是無所不能的,卻并不會每次都回應他們的祈求,更多時候祂都是在漠視着一切。
祂對人類并沒有多餘的感情,并不因擁有人類信徒而欣喜,也不因人類做過的事惱怒。
屋子裏靜到了極致,白殊看不到,他感覺屋子裏的光暗了下來,像有人吹滅了蠟燭,他蒙着紅布倉促地左右轉頭。那些村民睜開了眼睛,看到了桌子左側熄滅的紅蠟。
神明回應了他們的祈願。
村民們一瞬間露出心安的表情,他們魚貫而出,有人路過站在屋子中央的白殊,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等蠟燭燃盡就可以出來了。”
白殊不知道他因為村民們的祈願“嫁”給了神明,從祭品變成了神明的新娘,有了活命的機會。
早在二十年前,本該死去的嬰孩活了下來,神明便履行了他的承諾,命運的線将那個嬰孩的命牽在了神明身上。
命運無法違抗,遠達寨的人不沾因果,便是早早看透了這一點。
村民們退了出去,帶上了門,白殊聽見屋子裏靜了下來,害怕得動都不敢動,村民們讓他不要掀開紅布,他便不掀,怕看到什麽驚悚的東西,他們讓他待到蠟燭燃盡的時候,可他眼前什麽都看不到。
他流下的眼淚幾乎将整張臉都打濕了,牙齒都在打顫,他很少怨天尤人,此刻卻忍不住想,為什麽是他遭受這一切呢?
白殊身體徒然一抖,有冰涼的身軀貼近了他,兩只手臂攬上了他的腰,他嘴裏發出細碎的顫音,眼淚簌簌流下,在地面聚集了一灘小水窪。
他隐隐聽到一聲嘆息,身後的人纏着他,在他耳畔說:“殊殊,是我。”
白殊愣了一下,慢慢轉身,他還記得不能主動摘下紅布的事,他看不見面前人的臉,但他碰到了對方的長發,顫栗的身體慢慢平複,不敢置信地:“烏憬?……你是神?”
他沒想到烏憬會是神,他以為他是恐怖怪誕的來源,是邪惡的,他居然會是神?
白殊還以為村民們還供奉了另一個神明。
他看不到屋子中央供奉着的神像就是一條身軀龐大的蛇,村民們讓他在蠟燭燃盡後出來,可除了剛開始熄滅的蠟燭,其他的蠟燭也熄滅了。
屋子裏驟然暗了下來,白殊腦袋上蓋着的紅布被一點點掀開,他的眼睫顫了顫,視野慢慢清晰。
他看到了烏憬朦胧的臉部輪廓,和那雙在昏暗裏流光溢彩的橙黃色眼眸。
他愣愣地看着,有那麽一瞬間失去了語言,沉默片刻道:“我不懂。”
烏憬說村民們會幫他,他們讓他穿上紅嫁衣,蓋上紅蓋頭,将他“嫁”給了神明。
神明是烏憬,他是遠達寨供奉的神明。
村民們說欠了債的人是要償還的,他欠了什麽債。
烏憬凝視着他,撫摸着他的臉頰,擦拭掉他臉上的淚水:“這裏不是我的家鄉,你那麽聰明,早就猜到了,只是不願意承認不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