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白殊怔怔地, 眼淚又止不住地眼眶裏流了下來。

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頰滾落,他的神情有些呆。

他真的察覺不到那些怪異的異常之處嗎?

剛開始只是沒往那個地方想,可後來待的時間越久, 那個冒出來的念頭越來越濃烈, 像紙糊的窗戶, 只要輕輕一戳就破了。

他不敢去戳,盡管有很多蛛絲馬跡,可這裏對于他來說就是陌生的,在他的腦袋裏沒有關于這裏的記憶。

可現在這件事被烏憬這樣清晰地點出來,白殊忽地感覺那顆懸在半空中漂浮的心降落了下來, 回到了原地, 前所未有的安定。

這裏不是烏憬的家鄉,是他的家鄉。

所以他不用懼怕任何東西,不用因為懼怕村民從而忽略他們的善意。

白殊攥緊烏憬的聲音, 張了張嘴:“他們這樣做……會有什麽懲罰嗎?”

烏憬說遠達寨的人會幫他,他忽然想起遠達寨的人只會幫至親至愛之人,是不是因為插手會帶上懲罰?

烏憬搖頭,看着白殊被淚水打濕怔愣的臉:“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白殊有些恍惚:“我在這裏,還有親人嗎?”

烏憬點頭,看着白殊的目光都帶上了憐惜:“你外婆在這裏。”

白殊從來不知道他外婆就生活在這裏, 他沒有聽他媽提起過,他媽媽也是這裏的人吧?

他倏地想起自己出發來這裏時,因為害怕媽媽多想,就只說了城市名,如今回想起來那時他媽媽的表情就已經不對勁了, 她還讓白殊不要去偏僻的地方……

還有哪裏能比遠達寨更偏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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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只是瞬間, 白殊就明白他媽媽應該是知道這件事的。

白殊的手立馬攥緊了, 急切道:“我能去看看她嗎?”

烏憬擡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吧。”

白殊心不在焉地點頭,看到自己身上穿的這身嫁衣,血紅的顏色映入眼簾,他想說話,卻被烏憬打斷了。

他那雙橙黃色閃着流光的眼眸凝視着白殊,安撫地拍拍他的背,緩緩搖頭:“殊殊,我知道你心裏還有很多疑問,但我不會一一給你解答,你自己去找答案,從別人嘴裏聽到的,和我自己說出來的,效果是不一樣的。”

白殊看了烏憬片刻,點了下頭。

當晚他們又回到了他這一陣在住的房子,嫁衣脫下來折疊好放在床頭,他躺在床上被烏憬抱在懷裏,愣愣地看着頭頂天花板看了一整夜。第二天天亮,村子裏有了煙火氣,他就迫不及待拉着烏憬起床:“可以帶我去了嗎?”

烏憬同樣整夜沒睡,靜靜看了他半響:“吃完早飯再去。”

白殊只好靜下心,等着吃完早飯再去,過來送早飯的村民見到他,難得有了反應,對他露出一個笑,白殊抿了抿嘴角,一點一點地彎起嘴角。

他不習慣,笑得很拘謹,可總覺得空氣中有什麽東西在慢慢發生轉變。

白殊吃完飯讓烏憬帶他去見他外婆,他猶豫過要不要給他媽媽打電話,可想了一夜也沒想好,她擔心白殊遇到怪事,讓他遠離偏僻的地方,也是在擔心着白殊會出什麽事吧?

烏憬帶着白殊停在了寨子的一間屋子門口,這間和屋子和寨子裏任何的屋子都沒有區別,院子裏種了果樹:“我在外面等你。”

他并不打算進去,站在門口靜靜地等待白殊。

白殊手指躊躇地碰到門口的院門上,猶豫幾秒推開了門,他的腳步放得很輕,心髒砰砰的跳,他其實沒想好見到他外婆要說些什麽,他的思緒像雜亂的毛線球。屋子裏忽然走出來一個人,她看到白殊怔了怔。

白殊見到他外婆才意識到,那晚他偷聽到的話是真的,她媽媽長得像她外婆,他遺傳了他媽媽和她外婆長得也有幾分相似。

他們對視,反倒是白殊外婆先反應過來,她愣了幾秒就飛快回神,看了看屋裏,率先走進屋裏:“吃飯了嗎?”

她問的太過随意自然,白殊不知為何也突然放松了下來,跟了進去,點點頭:“吃過了。”

他們之間像是沒有多年不見的隔閡,又或許是在看到有幾分相似的容貌就能感受到血緣的奇妙。

白殊外婆坐在凳子上,她透過窗戶向外探去,看到了站在門口等着的人,院子裏種的梨樹開出了一簇簇白色的花朵,有風吹拂過,在他眼前掉落下白色的花瓣,他神情沒有半分觸動。

白殊外婆收回視線,起身倒了水,又在果盤裏抓了些瓜子水果,這才坐到白殊面前,看着眼前的人。自他三歲被偷偷接走後,她就再也沒有真正見過他了:“你來到寨子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來了。”

村民們認出來他的臉,跑來告訴她,她驚詫了半響,站在門口眺望着遠處的一間屋子,終歸還是什麽都沒做。

她看着白殊,似乎也是看到了另一個人,緩緩出聲,講故事般:“遠達寨的人善用蠱,信仰神明,外鄉人總覺得不可思議,就連自己村子裏的年輕人也不太會信這個了。”

她陷入了某種回憶裏抽不出身:“你母親也不信這個,她沒有用蠱的天賦,這種天賦在幾歲的時候就能看出來,但她成績很好。總有人要出去,有人願意守着這片大山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日子,有人則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白殊安靜聽着,并不出聲打擾。

白殊外婆笑了笑,她并不顯老态,但笑着時就能看到眼角歲月留下的細紋:“二十年前,你媽媽大學畢業,留在了讀大學時候的城市上班,幾年後,她就有了你。”

她的話語裏頗有些感慨,視線看向了屋子的牆壁上擺放着的相框,白殊也跟着看過去,有些是他媽媽和外婆兩個人的合照,有些是幾歲的他和外婆的合照,還有一些是他長大的照片,還有他和爸媽拍全家福的照片。

那面牆擺放了很多照片,白殊情不自禁站起來走過去,從他小時候到他長大,每個年齡段的照片都有,他的眼眶忽地就紅了。

白殊外婆:“神明對我們并沒有多餘的看法,但她做了錯事,不敢來這裏,每一年都托在外面的同鄉人送來這些……很多都是她送來的。”

白殊這才看向屋子,遠達寨并不閉塞,很多家都有電視手機之類的工具,外婆屋子裏也有,還安了電腦。

白殊轉過身,外婆正一臉慈祥地看着他,放輕聲音:“在告訴你真相之前,你先答應我一件事。”

白殊張了張嘴,他心裏如果還有一絲面對多年不見的親人的隔閡,在看到滿牆的照片時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外婆,您說。”

白殊外婆在聽到那聲外婆時,眼睛彎了起來,臉上的笑容越發慈祥:“你母親那時候寨子裏的蛇還沒有這麽多,它們也是在寨子裏一代一代繁衍下來的,她那時候也不懂蠱術這些。”

她頓了頓:“她做了錯事,又違背承諾,日日都活在心驚膽戰裏,她或許會有懲罰,但——你別怪她。”

外婆看着白殊點頭才繼續道:“她懷你時胎位不正,距離出生月份又還有一段時間。她想起流傳在寨子裏出生的孩子會得到神明祝福的事,便回到了這裏,卻在到寨子裏後動了胎氣。寨子裏有接生婆,可月份不夠再加上大出血,即便是将你生下來也極有可能是一個死嬰。”

“她那時大出血危在旦夕,想起了曾經聽村民說過的向神明祈願,會得到幫忙,可她不知道向神明祈願是需要準備儀式,提前準備好祭品的。”

神明對人類并不貪婪,祂不在乎人類,同樣不在乎擺在桌子上的瓜果祭品,他只是偶然一個心血來潮實現村民們的願望,像是在給自己漫長匮乏的人生找點事做。

“她沒有儀式,沒有提前準備祭品,只在危及生命時默默在心裏向神明祈願,在此之前,從未有人如此召喚過神明,可她得到了回應。”

白殊外婆搖搖頭,似嘆息了一聲:“神明得不到祭品,你便成了祂的祭品。”

白殊聽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了兩下,那是長久以來的困惑終于得到了回應的聲音。

原來是這樣。

因為神明救了他的命,得不到祭品,理所當然的,他便成了神明的祭品。

他的心髒驟然收縮,像溺水了一樣擠壓的難受,緩緩吐出兩口氣緩和那股快要窒息的溺斃感。

外婆的視線再次看向了窗外:“你作為祭品是要留在寨子裏生活的,誰也不知道活人當祭品會是什麽下場。”

遠達寨信奉神明,每次祈願都會準備好儀式,才算是對神明的尊重,從未有人想過活人也可以當祭品。

“你母親好不容易生下你,卻在坐完月子後被迫和你分開……她太想你了,在你三歲那年,她跑到寨子裏來看你,偷偷帶走了你。”

剩下的事白殊也知道了,在他長大後,神明來回收他的祭品,可白殊不知道,他詫異自己被怪物纏上了,于是一邊釣着他,一邊想盡方法逃離他。

可站在烏憬的角度他好像是沒錯的,他給予了一些東西,就要收走一些東西。

白殊愣愣地看向窗外,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烏憬了。

除了出生,他好像是沒錯的,除了欺騙他,烏憬似乎也沒有做錯,可哪怕這裏是他的家鄉,他也要離開的。

牽扯到現在,說不清是誰騙誰更多。

外婆的眸光溫柔地落在白殊身上 :“神明是遠超于人類、漠視人類的存在,可他接受了你成為他的新娘。”

村民們幫白殊祈願,讓他成為神明的新娘,做新娘總比成為祭品要好,或許能有一線生機。

第一天送飯的村民看到白殊和烏憬的互動,靈光一閃冒出了這個念頭。

神明漠視人類,不會在意任何人,卻接受了一位人類成為他的新娘。

外婆輕聲詢問 :“你喜歡祂嗎?”

這幾乎算得上是亵渎神明的話,可外婆卻輕易地說出口了。

白殊一瞬間感受到外婆身上散發出來的慈愛,她并不是不敬畏神明,遠達寨的人早就信仰刻在了骨髓深處,只是在面對着自己的親人時,對親人的愛能抵抗信仰。

喜歡嗎?白殊在心底問自己。

他的心緒翻湧,心髒傳來陣陣悶痛,因為沒辦法欺騙自己。

他可以用最惡劣的語言去否認,卻抵不住心底傳來的悸動。

他沒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答案。

白殊在屋子裏待了好久,他在外婆手機裏看到了一些他這些年不同階段的視頻,最後外婆抱了抱他:“小殊,遠達寨是我的家,是你媽媽的家,也是你的家。我在這裏生活了一輩子,這裏就是我的根,這些村民是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家人。

“盡管這裏對于不了解的人來說是詭異了一些。心存敬畏,但不要害怕他們。”

白殊和外婆一起走出門,烏憬站在原地等他。

風吹過,院子裏的梨花吹拂下來,簌簌落了一地,烏憬站在樹下,眼睛裏只倒映出他一個人的影子。

白殊的心漏跳了一拍,他小跑過去,跑到烏憬身邊,轉身跟看着他們的外婆揮手再見,一直到走出老遠還在轉身揮手。

一直困擾白殊的問題得到了解決,漂浮在半空的心徹底落回了實處。

恐懼來源于未知,可他已經知道了真相,就連他的夢魇來源,也知道了是冥冥中自有因果。

回去的路上,白殊停下腳步,認真望着烏憬:“謝謝,不止是你帶我來見外婆。”

“假期快結束了,我該回去了。”

烏憬緊緊地凝視着白殊,心泡在鹽水裏,酸澀不已,攥緊了白殊的手:“不可能,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白殊的手被攥得有點疼,但他沒掙紮,他看着這張臉,不再讓他感到恐懼,他看到他眼裏流露出來的悲傷,像是在問“要怎麽樣才能讓你喜歡我”,心髒仍然會為此收緊。

他沒辦法說,在被怪物纏上,費盡心思想要活下來的那段時間,他是沒有産生過一點“為什麽遭遇這一切的人會是他”的心理。

白殊深呼一口氣,那些絲絲縷縷的憤懑随着知道真相得到了緩解,他看向烏憬 :“我外婆問我,喜不喜歡你,她大概是擔心的,成了神明的新娘,我也能預想到,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可他能活下來,也是因為烏憬。

白殊能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在說 :試試吧,試試重新在一起,你還是喜歡他的不是嗎?

他深呼一口氣,在開口的那一瞬間,聽見自己心髒傳來的跳動聲,像妥協的宣言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麽樣,但既然都這樣了,那就重新在一起吧。”

他看着烏憬露出怔愣的表情 :“兩個人相處,可以有欺騙,那叫善意的謊言,但我們兩個似乎都不是,那段脆弱的關系是建立在謊言上的。”

“烏憬,重新談戀愛吧,像所有普通人一樣。”

如果烏憬是人,有自己的三觀,他不可能原諒他,想要吃人,那是異食癖,太變态了。

可他是怪物啊,在他的邏輯裏,那時候的白殊只是祭品,在他成為祭品的那一刻,他就是屬于他的,或許跟那些擺在桌子上的新鮮瓜果沒有區別。

烏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表情有片刻的怔愣,他明白這是白殊能給他的唯一的機會,可這也意味着他必須放棄一些東西。

他尚不知道他要放棄什麽,他不懂情愛,所有的感情都是來源自面前這個人,可現在他要抛下一些東西,談一場白殊想要的戀愛。

烏憬聽見自己鼓噪的心跳砰砰作響的聲音,那是飽含着欣喜的喜悅之情,一顆铿锵有力的心在因為白殊的話跳動。

比起進行一些取舍,放棄必須放棄的東西,他更在意的是,他得到了擁有白殊的機會。

這段時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螞蟻啃噬心髒,令他感到無比的煎熬,他無數次後悔,也産生了絕望的感情。但在這一刻,在聽到白殊話的那一秒,他的心髒像萬物複蘇,凍結的心一點點破開冰河,重新活了過來。

烏憬橙黃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一字一頓 :“白殊,我願意為你學習普通人的戀愛,但你不能讓我失望。”

他是漠視人類的神明,擁有着能碾壓人類的力量,此刻卻緊緊盯着眼前的人,像被逼到了角落的困獸。

如果這是又一次包裹着糖球的“謊言”,他會将白殊永遠困在身邊,這輩子都不能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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