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出走

三寨山賊盡誅,天色将明,鬼使神差般,張玘重新轉回清風寨。所過之路皆順遂,所遇之人皆恭敬行禮,口中稱“姑爺”。他兀自惑疑。

“姑爺請——”

“姑爺這邊兒請——”

“姑爺裏邊兒請——”

張玘被一路引至尹清風房中。

熟悉的房間,依然簡潔的擺設,窗、床、桌、椅、凳,書架、書案與梳妝臺……利落得全不似女兒家的閨房。哪裏就是什麽嬌滴滴的女兒家,分明是威武霸氣的大當家。

此時,燭火下的尹清風大當家早已梳起小辮兒,扮上妝容,換一身繡衫羅裙,羞答答坐等幽會情郎。

而張玘長身杵在房門口,進退兩難,略顯局促。

“快過來嘛。”尹清風向其招手,再拍一拍身側的床沿。

張玘微動容,身卻未動。

尹清風不耐煩地沖過去,将其拉扯進屋內,朝門外喊道:“都給我走開!”雙手合上門,回身見張玘揀桌邊一方小凳坐了,她便巴巴湊近,拖起另一方小凳緊挨其坐下。

張玘淡定顧自喝水。

尹清風看着他道:“你事情可都辦妥了?”

張玘點頭。

尹清風接着道:“我同各位兄弟商量過了,按各自意願,一部分人随你我上戰場,另一些則留下來,守着清風寨。倘若有朝一日咱們得勝歸來,還回清風寨,好不好?”

張玘總以為她将一切想得過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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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話當你默認了。”尹清風雙手扶在他支起的腿上,笑問,“張伏野,你何時娶我?”

張玘溫吞道:“一直以來,我從未萌生過娶妻的打算。”

“那是因為你沒遇見我!如今你我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我們盡快成親罷。”

張玘卻道:“太子一日未登基,我終日奔波勞碌,毫無成家的心思與精力。”

“兩年!”尹清風豎起兩根細白的手指,斬釘截鐵道,“我給你兩年時間,若你仍未搞定太子的事兒,那他也注定是個扶不起的阿鬥,白白浪費你我二人的大好時光。與其幹耗着,我們不如趁早另謀出路,換別的法子助你一展宏圖,守邊疆,殺外賊,收失地。”

張玘注視她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好,我答應你。”

尹清風笑着靠過去,環住他一只手臂,雙目微閉,頗覺享受。

張玘心緒紛亂,暗中嘆息,無奈道:“我該走了,太子還在等我回京交差。”

聞言,尹清風放開他,雖依依不舍,卻明朗果斷:“我送你。”

“想必你一夜未睡,還是趁天亮前再躺一躺,養一養精神。”

“那…你記得常常回清風寨看我。”

張玘幾不可見地點頭。

尹清風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你是君子,不許騙我。”

張玘想,這略微一點頭,也不曾開口講話,究竟算不算君子一言呢?

京城,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明月居有上好的陳釀,只在入夜時分開門,只接待三十位貴客,一百兩銀子起底,上不封頂,價高者可入。張玘卻是此處的常客。走過兩排大紅燈籠裝飾的雕花門,進入玲珑雅致的大堂,踏上鋪錦的樓梯,在妙齡俏丫頭的笑引下,來到二樓雅間。太子微服等在裏面。

推開門,太子臨窗而立,衣不張揚,體态勻稱,儀容端正,氣質高貴溫儒。張玘閉門而後行跪禮。太子略一擡手,道:“起來罷,站着回話。”

張玘叩謝,起身。

太子緩步坐回桌邊,和顏悅色道:“聽說伏野此去冀州府圍剿山賊,獨獨留下一個清風寨,有何用意?”

張玘立時再跪:“太子殿下,伏野……”

“起來說話。”

“是。”張玘重新躬身立定,道:“回殿下,伏野奉殿下之命,率冀州府指揮使司精兵,全殲黑山、黑水、黑雲三寨山賊。但那清風寨山上山下遍布機關陷阱,且能人異士衆多,不宜強攻。或可招降,不費一兵一卒,将其攬為太子殿下所用,實乃一大幸事。”

太子不以為然:“一群烏合之衆,本宮要來何用?”

張玘道:“回殿下,清風寨遵奉道義,劫富濟貧,從不濫殺無辜。大當家尹清風深明大義,此前揭露冀州府前知府貪污受賄一事,她曾鼎力相助;蜀州神都府赈災時,殿下命伏野帶兵清剿缙山山賊,也恰遇她施以援手,伏野才順利探得上山之路,使缙山覆滅。清風寨二當家百事通,通百事,足智多謀。四當家楊成林百步穿楊,箭術一流。六少當家孫楚钰武藝高強,劍法精湛。其餘當家人亦各懷絕技,不過從不輕易示人,伏野仍需一一查探底細。”

“聽你一言,倒是十分有趣兒。”太子溫文笑道,“但山野之人自在慣了,豈能聽任本宮調遣?”

“伏野願全力一試。”

“也罷,招安清風寨之事暫且緩一緩。”太子飲一杯佳釀,徐徐道,“眼下本宮另有一樁要事,着你親自去辦,事關重大,迫在眉睫。”

“伏野即刻動身,定不辱使命。”

清風寨上,尹清風得知張玘離京的消息,失落嘆道:“怎麽又走啦?這回又上哪兒去?”

包打聽笑眯眯欲答,卻遭突然闖入的丁老虎打斷。丁老虎呼哧帶喘道:“大當家,出事兒了!六少留書出走了!”

“留的什麽書?”尹清風問。

丁老虎答:“我走了。”

“我是問你,他究竟寫了什麽!”

丁老虎老實道:“六少就寫了仨字兒:我走了。”

“何時下山的?”

丁老虎道:“夜巡的兄弟說,昨夜差不多三更時分見六少獨自外出,沒再回來過。”

尹清風愠怒:“怎麽不攔着他?”

包打聽解圍道:“以小六兒的個性,沒人敢攔他,也沒人攔得住他。”

“既然他存心要走……”尹清風頓覺無奈之至,嘆一口氣道,“随他去罷。他早想學他爹娘那樣雲游四海,是我自私不給他走。如今他心裏不痛快,出去散散心也好。”

包打聽道:“小六兒極要強,心高氣傲,年輕時受些打擊對他有好處,外出歷練一番也并非什麽壞事兒。”

尹清風問丁老虎:“孫小六兒可随身帶了他的佩劍?”

丁老虎搖頭:“看見六少的兄弟都說,六少兩手空空下了山,啥也沒帶。”

尹清風氣極:“真是犟,他最心愛的玄鐵寶劍,說不要就不要了!”

想那日張玘在黑水寨中尋得一把三尺七寸玄鐵劍,認出是孫楚钰之物,遂帶回清風寨,托尹清風轉交。豈料尹清風交劍時,孫楚钰無論如何也不肯收。他未曾看上一眼,只淡淡道:“髒了,一無用處,拿去丢了。”

尹清風實在看不慣他那副要死不活的喪氣模樣,加重語氣道:“孫小六兒,這可是我夫君一番好意,特地親手為你送回來的,快給我收下!”

“既如此……”孫楚钰面無表情起身離去,語意灰冷,“毀了罷。”

然而,尹清風哪裏舍得毀掉孫楚钰相伴多年的愛物,于是将其懸于議事堂最顯眼的地方,期盼有朝一日此劍的主人能回心轉意,變回那個“衣白禦長劍,矯若游龍獨風流”的玉面孫郎。但當孫楚钰離山出走後,尹清風轉念一想:不帶劍也無妨,不論使不使兵器,使什麽兵器,我家孫小六兒都是好樣的。他既向往強者,自當不拘泥于一事一物,強在其身,強在其心。

在孫楚钰離開清風寨的第七日,晨陽初升,朝露未褪。尹清風獨自一人,着單衣在練武場打拳,拳拳生風,渾身冒熱氣。

突然斜地裏襲來淩厲一鞭,奔着尹清風的面目,呼嘯聲近,鞭風已至,尹清風只覺整張臉涼飕飕的。她來不及多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後仰翻身,十指微屈撐住地面,飛起的雙足在空中合并,仿佛長眼睛似的夾住那偷襲的金蛇銀筋鞭,用力一扯。咦,沒扯動。尹清風迅速變招,接連向後翻,翻出去很遠,企圖逃離長鞭的攻擊圈兒。

卻未能如願。

忽聞鞭響起冷風,鞭如棍橫掃而來,尹清風一個鯉魚打挺,足尖踩地借力,騰空而起就勢飛快扭身,再次躲過一劫。尹清風暗道不行,若不示弱,恐難脫身……思及此,只見她矯捷的身子在半空中驀地一滞,撲通一聲摔在地上,陽光下激起絲絲縷縷的塵霧。

“哎呦,疼死我了——”尹清風癱在地上不起,痛苦掙紮道,“七姑,你欺負我幹什麽?”

七當家王炎炎收鞭在手,橫眉豎目,疾聲道:“尹清風,你整日吃飽沒事兒做,還不快快去尋小六兒回清風寨!”

尹清風委身賴地上不動:“七姑,孫小六兒他自己有主意,想回來就回來,若他不想回來,八匹馬也拉不回。”

“胡說八道!小六兒為何不想回來?當初他爹娘一走了之,他卻死心塌地非留在清風寨不可,究竟是為了誰,你知不知道?”王炎炎一甩長鞭,打在尹清風身側的空地上,“你別給我裝死,起來!”

地上也忒涼,尹清風又穿得單薄,順勢爬起來,慢吞吞道:“我當然知道是為我。”

王炎炎臉色稍霁。

尹清風繼續道:“他曾想随他爹娘雲游四海,是我一直吓唬他,不準他走。”

此言一出,王炎炎晴轉雷電:“你以為他是因為這個?你以為你挂在嘴邊的那些威脅,對小六兒有效?你個缺心眼兒!”

尹清風拖拉鞋底挪過去,抱住王炎炎撒嬌:“七姑,旁人都說我心眼兒多,就你總罵我缺心眼兒。現如今,我好歹是清風寨的大當家,你多少給我留點兒面子嘛。”

王炎炎翻了翻淺色的眼珠子:“對,你是大當家,不再是小時候那個追在我屁股後頭叫我娘的小破孩兒了。”

尹清風害臊笑道:“我那不是年幼無知嗎?把七姑都叫老了。”

“我說你是不是傻?”王炎炎一想起孫楚钰,心頭火蹿升,以長而有力的食指狠戳尹清風的額頭,“是不是傻?放着眼前一個好男人不去珍惜,偏下山搶什麽壓寨夫君……”

“好男人?”尹清風打斷對方,故作驚訝道,“你是指小九叔嗎?喏,他來啦。”

尹清風向王炎炎身後微笑招手,王炎炎忙整衣理發,待她緊張轉身一瞧,哪裏有什麽九當家的蹤跡,卻發現尹清風連飛帶跑逃出去極遠。于是,王炎炎提聲罵道:“兔崽子,你給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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