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酩酊

處于京城最繁華地帶的明月居,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紅燈籠,雕花門,玲珑雅致,酒香飄出十裏,美名遠播,非大富大貴者無機可入,卻是張玘與太子的密會之地。此時夜已深,張玘獨坐明月居的二樓雅間內,足足等了兩個時辰之久,心急如焚。

忽而門響,太子等三人姍姍來遲。張玘起身見禮,未及開口,反被太子身邊的陳嚴搶去先機。陳嚴的小眼睛溜兒圓,呵呵笑道:“叫伏野兄久等了,太子為避人耳目,特意繞了個遠兒,勿怪勿怪。”

張玘毫不理會他的話茬,眼含熱淚,神情悲怆,突然雙膝朝向太子跪拜于地,雙手抱拳,無比沉痛道:“殿下,伏野聽聞,外族侵犯我大昭邊境,朝廷卻企圖再次以賠款了事,敢問是與不是?”

太子無奈道:“确實如此,是父皇的旨意。”

聞言,張玘憤慨交懷,激動萬分,辭嚴義正:“殿下,想我大昭自太.祖起義,于亂世中稱雄,骁勇善戰,争得天下一統。傳至太宗,寬儉仁厚,休養生息,興德至盛也。歷經數代,國富民安,兵強馬壯,令四方宵小聞風喪膽,無人敢犯我邊關。卻為何,卻為何,如今淪落至此?每逢夷賊擾境屠掠,朝廷不思誅殺敵寇,護我河山子民,反以割地賠款而求和。我大昭朝的威嚴何在!我太.祖太宗皇帝的顏面何存!今時不同往日,國困民貧,卻仍要給付大量賠款,這是置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這是棄……”

“住口!”陳嚴厲聲喝斷張玘的話,語重心長道,“伏野兄,你也道今時不同往日,現如今我朝國力衰微,輕易不得開戰,否則受苦的最終還是無辜百姓。太子殿下同你一樣想法,割地賠款百害而無一利,絕非長久之計。但旨意是皇上親自下達的,禦筆親批,殿下亦無能為力。更何況三皇子虎視眈眈,時刻盯緊太子殿下,費盡心機尋殿下的錯處,殿下不得不謹言慎行,小心處事。”

張玘恍若未聞,只深沉注目面前的太子,道:“殿下,伏野問您一句,是皇位重要,還是家國與萬民重要?”

“放肆!”陳嚴怒斥,小眼睛瞪得滾圓。

張玘絲毫不為所動,滿面倔強堅定。

忽聞一聲嘆息,正是弘文太子所嘆。只見他悵然愁結,徐徐道:“當然是家國與子民更為重要。來之前,本宮曾向父皇表明請戰的決心,但無力回天,父皇不僅斷然駁回,且勃然大怒,唯恐本宮所言傳至敵軍耳中,招致大禍。父皇已降旨,命本宮于太子府中閉門思過。伏野且看,不登皇位,何以保我家國與萬衆子民的太平?”

張玘若有所思,深深一拜道:“伏野明白了,請殿下準許伏野先行告退。”

太子輕揮袍袖,低聲道:“下去罷。”

張玘躬身退出,卻并未離開明月居,反而轉入隔壁雅間,獨飲自酌,借酒澆愁。“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自如意樓回歸鎮北王府後,眼見夜至深,卻仍舊等不到張玘回府,尹清風有些氣急,亦有些擔心。她親自找上小黑問話。

“張伏野去哪兒了?”

“回少夫人,少爺外出辦事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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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事兒要辦這麽久,夜深了都不回來,他該不會是故意躲着我罷?”

“回少夫人,少爺萬萬不能躲着您。”

“那你告訴我,他去哪兒辦事兒了?”

“小的也不知道。”

“你總知道,他最常去的地方,最喜歡去的地方,在哪兒罷?”

“天黑的話,少爺很可能是在明月居。”

“明月居,幹什麽的?”

“回少夫人,小的聽人說,那裏有京城最好的酒。”

“可我怎麽聽說京城最好的東西都在皇宮裏呢?”

小黑語塞。

尹清風翻了翻眼珠子,道:“你帶路,正好我也去嘗一嘗明月居的美酒。不對,找一找張伏野,順道喝兩口。若是在明月居裏找不見張伏野,你就等着跟我翻遍整個京城罷。”

待尹清風與小黑趕至明月居時,張玘早已喝得酩酊大醉,由養在明月居中的美貌婢女攙扶其踉跄下樓。他猶自在手中高舉銀壺瓊漿,飲一口酒,吟一句詩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尹清風沖上前,欲從婢女們手中接過張玘,口中道:“統統走開,我來!”

婢女中貌美如花的一位問道:“這位小姐是?”

尹清風回道:“叫什麽小姐,我叫夫人!”

婢女們面面相觑。

“還不趕緊過來幫忙。”尹清風催令小黑。

小黑邊跑上前邊躬身道:“是,少夫人。”

婢女們見狀,紛紛撒開手,各自退去。由尹清風與小黑一人一側,以肩架起醉酒的張玘往明月居的門口挪動。突然,張玘賴在大堂中央不肯再向前行一步,身子下滑癱坐在地上,猶不忘暢飲杯中物。

尹清風耐性勸道:“你別喝了,咱們回家罷。”

張玘醉眼迷離,癡笑道:“不,我要喝。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尹清風哄騙道:“酒都給你喝光了,你看酒壺已空,咱們回家再繼續解憂,好不好?”

張玘搖一搖手中的鎏金鵲舞銀壺,大叫道:“有酒,好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尹清風今夜便愁死了,眼前這人喝醉了也不見他變笨一些,依然精明得很。她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奪過那礙眼的酒壺,拔去蓋子,仰面往自己肚子裏倒個幹淨。将酒壺翻轉向下,滴酒不剩,尹清風得意洋洋道:“你瞧,這回真沒有了。”

下一刻,張玘撲倒尹清風,如餓虎撲食,雙唇在雙唇間留戀吮吸,舌尖舔舐貝齒,啧啧有聲,酒香被唇舌交換,醉意與情意互通。張玘貼在尹清風身上,忘情地含住其下唇,流連忘返,忽然經久不動,竟是昏睡過去了。

被壓其身下的尹清風,悄悄伸出靈蛇般的舌頭舔了舔對方的嘴唇,呵呵偷笑,無上歡喜:這明月居的酒果然名不虛傳,是京城最好的,不,是世間最好的酒!

驚吓過度的小黑好半晌才鎮定下來,試探性喚道:“少爺?少夫人?”

尹清風一聽,口音含糊道:“小黑,快把你家少爺扶起來,我們回府。”

小黑使出吃奶的勁兒,雙臂托起張玘,與尹清風二人合力将其送回鎮北王府。

樓上,看完一出好戲的陳嚴不無奇怪道:“殿下,接走伏野兄的那位姑娘,不正是此前逛青樓的那位麽?”

太子對随侍的貼身侍衛下令道:“去查一查她的來歷。”

護衛得令而動,神速消失在暗夜中。

鎮北王府,張玘的卧房,尹清風遣退衆奴仆,硬撐着獨自照顧心上人一夜,天蒙蒙亮時才終于不支,趴在張玘胸前睡死過去。而張玘醒來時,便見如此一副佳人貪睡圖:眼睫密長遮眸,鼻翼輕淺張合,檀口微開吐香,金津玉液橫流。他寵溺一笑,捏袖角為其拭去唇邊口水。

兩相偎依,歲月靜好。張玘忽然生出一念:也許随她仗劍天涯,江湖逍遙,從此不再過問廟堂之事,哪怕做劫富濟貧的山賊,心中卻是快活的。

只是,大丈夫頂天立地,當為國家抛頭顱,灑熱血。國将不國,何以家為?

胸前的人兒莫名蠕動一下,吓得張玘渾身繃緊,雙拳攥起,隐忍難耐。卻見尹清風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瞧着張玘道:“你醒啦,可還難受?”

張玘翻身坐在床沿,整一整衣袍,強作鎮定道:“我很好。”

“那行,你叫人給你做些吃的……啊……”尹清風邊講邊掩口打哈欠,哈欠連連,于是道,“我先回房……啊……睡個回籠覺,誰也不準啊……吵醒我……啊……”伸着懶腰出門去了。

她自然不知身後的張玘笑得無限寵愛。

兩日後,太子派人将張玘請去明月居。不成想,張玘趕到時,約好的二樓雅間內僅陳嚴一人。

張玘不動聲色道:“陳兄,請問太子殿下何在?”

陳嚴微微一笑,道:“聖上口谕在前,殿下于太子府中閉門思過,不便出行,特着陳某相代。”

張玘默然颔首,靜待其下文。

陳嚴繼續笑道:“近日聽聞,鎮北王府上住進一位尹姑娘,陳某鬥膽問一句,竟此人不知是何來歷,與伏野兄有何幹系?”

張玘一聽,但覺此言不善,講話便刻意留了三分,只道:“這位尹姑娘乃江湖中人,曾有恩于我。此番來京城游玩,無處落腳,我便請她暫住府中,以盡地主之誼。”

陳嚴小眼一轉,若有所思道:“姓尹,是江湖中人,且對伏野兄有恩。難道她竟是冀州府清風寨大當家尹清風?”

不祥之感充斥張玘心中。陳嚴既代太子而來,那麽他的話自然是太子的意思,太子忽然問起尹清風,究竟用意何在?但他抗拒承認尹清風的真實身份,也不能拿謊言欺騙面前之人,尤其是他背後的人,于是以不變應萬變,沉默地看向陳嚴,只等他道出真正的目的。

見張玘不接自己的問話,陳嚴一笑了之,轉而道:“早前伏野兄曾向太子殿下進言,清風寨藏龍卧虎,人才濟濟,圍剿不如招安,殺之不如用之。殿下命陳某來此問一句,當下招安清風寨之事進展如何?”

“尚在籌劃中。”

“哎,伏野兄,何必如此費心籌劃?”陳嚴不以為然道,“眼下尹大當家只身在京,陳某倒有一計,可保一勞永逸,萬無一失。”

“願聞其詳。”

陳嚴道:“若尹大當家做了太子殿下的側妃,成為殿下的枕邊人,那整個清風寨豈不盡歸順于殿下麾下,便如同你我二人,為殿下的宏圖大業以效犬馬之勞?”

“此計不妥。尹清風出身山賊,恐為人诟病,累及太子殿下清譽。一旦被有心之人拿住把柄,借題發揮,後果不堪設想。”

陳嚴謙遜笑道:“伏野兄所言極是,太子殿下何等尊貴,豈能求娶一山賊村婦?但為忠良之後,特別是當今聖上感念至深,經久不忘之忠良,則另當別論,有可能百利而無一害。”

張玘大驚,莫非鎮北王府中不幹淨,或是清風寨上有人走漏了消息,否則尹清風的身世怎會傳至太子耳邊?

陳嚴進而道:“十八年前,‘太子失勢,朝也回春’。當年暗中助朝也一臂之力的同僚好友,皆備受聖上青睐,被委以重用,更何況朝也大人唯一留在世上的親生女兒。聖上當如何厚待,你我可想而知。”

張玘奮力争辯道:“無憑無據,皇上不會輕易相信。尹清風自幼于山野草莽間長大,自在慣了,缺乏管束教養。倘若進宮面聖,沖撞或惹惱了皇上,犯下大不敬之罪,不僅自身難保,更會殃及太子殿下。到那時,只怕百害而無一利。”

陳嚴道:“伏野兄,淡定。你言之有理,是陳某思慮不周。退一步講,不若你娶了她,收了清風寨?”

張玘一口咬死:“我斷不會娶她。”更不會因此娶她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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