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溯世
誰?
是誰?
季遙歌既驚且疑地看着蓋在自己手背的,男人的手,一對眉狠狠擰起。響在耳畔的聲音越發熟稔,幾個字落在心間,漸漸融化成一個人的臉,剎那間,她腦海中閃過幾個零星畫面。
“你不能切膚感受,又談何控制。”嚴厲的聲音與他的手掌一樣,充滿力量。那雙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在啼魚州萬籁俱寂的夜晚,在赤秀宮無人的山野裏,帶她領略火的奧妙。
亦師亦友……亦情人。他們分開時彼此絕然,誰都沒有退讓,亦無纏綿,一別百年。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是他麽?可為何他來了卻不現身,只在她身邊裝神弄鬼,那并非他坦蕩磊落的作風。
種種疑問如電光閃過腦海,可她沒有時間問他,甚至連那個名字都來不及出口,火已蔓延開來,一發不可控制,身後傳來激烈打鬥聲,壓力如山傾塌,花眠就在她身後,見天禁火竄起,也是臉色大變。作為鑄劍師,對萬華諸火的了解自比旁人要深,他一眼便認出天禁火來,知道消息有誤,然要應變已是不及,只急道:“天禁火,你小心——”
季遙歌對他的話充耳未聞,耳邊只有一個聲音。
“凝神聚氣,莫慌,慌則氣亂。天禁火源自天火與幽冥冰焰的融合,火性為陰,既有天火的剛猛烈噬,又有冰焰的蝕魂之寒,不能用手直接觸碰,控火的火候,在天火至熱處轉至極寒,方可控火。你的修為不夠,做不到這點,現在将靈氣彙集雙掌,剩下的交給我。”
那個聲音不疾不徐地說着,平靜沉穩,浮在半空的雙手随之緊緊貼在她的手背上。季遙歌感覺到他掌心中一片冰寒裹來,輕而易舉就緩解了她手背被灼傷的患處痛苦,緊跟着那手指對指地重疊在她手上,恍惚之間幾乎要與她的手合二為一。
她順從地将靈氣彙聚在掌心,全神貫注地感受他的手所帶來的極致之焰。隔着五靈紗,那藍帶紫火焰陡然一變,顏色逐漸加深至绛紫之後,原本炙熱的溫度卻陡然一降,霜霧騰起,瞬間彌漫開來。季遙歌只覺得無形的火焰突然間活了般,像有了實體的靈物,在她掌中掙紮不已。
“感受到了嗎?”火焰的變化。
他問她。
她頻頻點頭,眼中是發現新事物的興奮與驚喜,唇角不由翹起。
“退後點。”
她已是全身心的順從,不再有反抗,那雙手握住她的手輕而易舉就帶着她往後兩步,天禁火似一條绛紫色火龍被她的手隔着紗用力地從門上抓出。剎那間,身後諸人只瞧見五彩晶紗覆着一道細長火焰被揮起,顏色瑰麗璀璨,惹眼至極。這火在季遙歌手中宛如一段長鞭,她嬌叱一句:“讓開。”離她近的,除了花眠之外的人都紛紛退開,她揮着火鞭噼啪響過,不過兩鞭,就将攻來的一個陶俑與一尊石獅鞭作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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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駭然。
花眠忽然一聲大吼:“成了。破陣。”隆隆聲音響起,卻是那扇沉重的朱門緩慢打開,幾人同時一喜,邊鬥邊往朱門退去。季遙歌卻用力将天禁火抓在掌中,耳邊仍只剩他的聲音:“你是要放,還是要收?”
“收。”她毫不猶豫。
果然如此。貪心的狐貍從來不知足,野心一如從前。元還對這個答案毫無意外。
“你要怎麽收?”這回他卻不直接幫她,只像個老師般,給她出了個考驗。
季遙歌咬着牙笑笑,眼中帶着狡黠,以五靈紗将天禁火徹底包覆,而後雙掌聚力,竟将元神之力外化,以壓制靈器之法将天禁之火向中間擠壓。元還本想小小為難一下她,不想這徒弟彗根深重,竟能自尋新法,他便不打擾她,只助她控制天禁火。
不多時,天禁之火帶着靈紗已被壓成小小一段,季遙歌仍不滿足,眉頭緊鎖,用盡全力向內擠壓。
“快進門!”花眠急催了她一聲。
季遙歌無暇多顧,雙掌不斷使力,将五靈紗漸漸壓成一枚雞蛋大小的靈珠。
“成了。”她欣喜非常。
“姑奶奶,快點進去!”花眠正苦撐着法陣等她進城。
她握着火珠,不再猶豫,倏爾化作殘影掠入城門,身後跟着的人這才也逐一掠進方城。一門為隔,那些陶俑、石獅都停在城門之外,不敢越線半步。随着花眠的進來,城門又緩慢地閉合,衆人隔門看着門外的景象漸漸被門擋去。
“元還。”季遙歌終于有時間叫出他的名字。
然而沒有人回應她,就連覆蓋在她手上的那雙白皙的男人手,也不知幾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季遙歌轉了轉身,四下張望一番,沒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不禁擡手看自己手背上灼傷的患處。
受天禁火之蝕,瑩白的肌膚本已焦黑見骨,如今卻被一層冰霜覆蓋,鑽心的刺痛被冰冷取代,痛感麻木,沒剩多少苦楚。
确實是他幫了她,可怎麽說消失又消失了?
她翻過手掌,掌心中一枚晶瑩璀璨的靈珠,外殼由五靈紗所化,五彩奪目,內裏卻燃着一簇小小的火焰,散發着幽紫的光,讓這靈珠看起來瑰麗非凡,一出現便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其餘五人簇擁過來,她将靈珠收起,朝花眠、薛湛與袁牧青三人道謝。适才城門開啓之時,于孫二人第一時間放棄對付闕樓上的機關,率先丢下衆人進入城中,只有薛湛和袁牧青一直掩護她,直到她進了城中,才與花眠飛入方都。
“不必客氣,說好了各司其職,薛某不過完成自己的職責,不足為謝。”薛湛仍舊不冷不熱,并未居功。
“聽聽,這才是高士風範。薛兄果然是名門大宗的弟子,花眠佩服。”花眠恭維間不忘嘲笑地看了眼于孫二人。
于孫二人讪讪地轉開頭,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掃過季遙歌的儲物袋,天禁火珠委實誘人,只不過那是季遙歌以一人之力收伏之物,外人毫無理由要她獻出,若是想要,便只有其他途徑……
袁牧青卻很高興有人誇薛湛,比聽到人誇自己還高興,她不由分說挽住薛湛臂彎,笑得眉眼彎彎,不無驕傲。薛湛卻是耳尖微紅,眼中浮出幾絲柔情,舉手揉揉她的頭,唇邊隐約挂上笑意。
花眠揉揉心,苦哈哈道:“唉喲不行,我這孤家寡人的,你們兩別刺激我,我還沒讨媳婦呢。”
一席話說得衆人笑起來,氣氛稍緩,只季遙歌仍在意元還的下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
元還卻是精力耗空,虛靈之體已飄搖不定,似乎随時都要被風吹散。他勉強跟着季遙歌進了方都,已難再支撐。果然如他所猜測得那般,在這裏他若想與季遙歌交流,就必須集中精神才能呈現自己的聲音乃至形态。剛才情急之下,他耗盡所有精力,也只現出自己雙手,如今已連說話的餘力都沒有了。
那聲“元還”他聽到了,她到底還是成功認出他來,不過他卻難以回應。
瞧她若有所思盯着自己手背的模樣,他便知她想找他,只是可惜……
他在這裏身不由已,連能否留下,都難控制。
意識忽然一陣昏眩,眼前景象發花,連帶着她的容顏也一并消融,虛空中似乎有巨掌抓來,将他扯離這個時空。他混沌之間只覺得身心俱疲,像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鬥法,靈力元神都被掏空。
來不及想辦法給她留下只言片語,他便陷入無盡黑暗。
睜眼時,人已回到五獄塔內,宛如大夢一場。也不知是他入了季遙歌的夢,還是季遙歌入了他的夢。
塔內的穹光歲河圖還在流轉,那片虛影幻像還在,證明這一切不是夢,他的的确确是以魂身進了季遙歌所在的地方。他虛弱至極,只能擡眼看幻像,可目光才剛觸及,元神中便傳來一陣徹骨刺疼,逼得他不得不低下頭,不敢再看。若他沒有料錯,這個幻像雖能讓他以神識魂軀進入方都,卻要消耗他的靈力和精神力。先前那段短的出竅,已耗去他所有靈力和精神,他沒有餘力再進去。
如此想着,他盤膝坐定,沉心靜心運轉功法,開始恢複。
————
随着“砰”地一聲巨響,方都城門再度閉合。季遙歌回神,暫時抛開元還之事,他既然隐而不出,自有他的道理,她沒有必要糾纏于此。
六人站于城門之下,放眼望去,各自震憾。
所謂方都秘境,而今展于眼前,竟是個巨大的城池——官道寬敞,屋宇井然,城池正中有高塔聳入雲霄,與人間城池并無兩樣。而最讓他們驚訝的卻是,官道上車馬往來,屋宇炊煙袅袅,行人匆匆,人煙繁盛,竟果然是座活城。
外間是陵墓,內裏卻是活墓。
這景象讓人匪夷所思。
而這樣的地方,會有他們想要尋找的,所謂秘境之寶嗎?
連花眠都沒有答案。
“門……快看,門消失了!”于海突然驚叫起來。
衆人回頭一看,原本在衆人身後閉攏的朱紅城門,也不知何時便消失在衆人眼前,只留下一段綿延無盡的城牆。幾人沖至城牆前,伸手在牆上一陣摸探,均未能尋到半點蛛絲馬跡。季遙歌亦走到牆前,細細打量城門所在位置的磚石,由上而下一寸寸檢視。不像在外面時看得那樣新,裏頭的城牆磚石已然斑駁,靠近地面處的磚上更是青苔叢生。她蹲到牆根下,揀了樹枝刮下青苔,不期然間瞧見了一個熟悉的符號。
那符號她曾見過,就在靈海的晶洞之中,元還提過,那是裴不回的标記。
她心念一動,見其餘人都往左右探去,她飛快地刮開那片青苔,果然,一小段刀刻的文字顯露其間。
“溯世之書,三卷得其二,唯末卷隐世不出,惜之。方都活城,只進不出,有趣有趣。”
溯世書是什麽?
季遙歌沒聽過這本書,她一邊繼續刮弄青苔,一邊高八鬥悄悄放出。
“溯世書?”高八鬥趴在她耳後,聲音帶着大夢初醒的混沌,先是迷迷糊糊地重複季遙歌的問題,而後突然一個激淩,“你說溯世書?!”
“嗯?你看過此書?它有何特別?”季遙歌問道。
“老夫不曾閱過此書,然則我在《萬華奇典禁錄》中看到過關于此書的描述。《萬華奇典禁錄》收入萬華古往今來一百部禁書寶典,這些書無一不是能在修仙界掀起腥風血雨之書,而你說的這本《溯世書》,在《禁錄》之中,排名第一,你說它特別嗎?”提及此書,高八鬥慣常的清傲語氣都變得無比正氣。
“……”季遙歌手一停,心中驚極。
“不過無人知曉《溯世書》所載為何物,就算是《禁錄》,關于此書的記載也只寥寥數字。《溯世書》共分天、地、人三卷,記載着溯世回源之奧妙,得此書者,若能參透,便可縱橫三界六道,無可阻攔。”
高八鬥正說着,忽然發現季遙歌并沒在認真聽。
她手持木枝僵在半空,目光正緊緊落在裴不回那段話後不遠之處,被青苔覆蓋的另一段文字——
那并非裴不回的字跡,靈秀飄逸,出自女子之手。
“方都活城,再進為主,尋脈可出。”
落款只一個字——季。
是她自己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