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相見（一）

早上六點半，晨曦微露，路上車輛不算多，多半是需要早出晚歸的工人和學生。

許喬騎的自行車是在雜物室裏翻出來的，一輛男士自行車，是表弟顧辰淘汰下來的，車身的油漆零零落落地掉了一些，顏色非常暗淡。剛拿出來的時候，鏈條和座椅都是壞的，舅舅本來想給她換一輛新的，但許喬表示能用則用，讓心靈手巧的舅舅幫着修了修，她就在旁邊看着修理的過程，發現也不是很難。

車修好後，許喬用清水洗了一遍又一遍，才讓它露出原有的顏色，看着是舊了點，但是很幹淨。只是每踏一次都會發出“嘎吱”一聲響，一路上已經有好幾個和她一樣背着書包，騎着車的學生側目朝她看。但凡特地将目光投向她的人，她都瞪大了眼睛看回去，只要與她的視線碰觸，他們便會立刻移開目光。

過橋的時候，上坡有些困難，許喬用了些力氣蹬腳踏板，好不容易騎到下坡路段，速度越來越快，結果剎車失靈了。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許喬驚叫了一聲，但只有片刻的失措，馬上又冷靜下來，把好龍頭，全神貫注地往前，眼看着已經到了平地，再滑過一段速度就可以降下來，沒想到經過三岔路口的時候，從旁邊的小道上突然沖出來一輛自行車，速度奇快。許喬為了避讓，急忙往一旁打了方向，誰料前輪胎軋到一顆小石子，她的自行車就失去控制似的往地上倒去。

許喬動了動身體，除了膝蓋和胳膊有點刺痛外，其他都沒什麽問題。她坐在地上擡頭看，才發現好巧不巧，害她跌倒的罪魁禍首正是舅舅家的鄰居，陸東霖。她和陸東霖沒有什麽深交，只是這個暑假住在舅舅家裏，見過他幾次，但都是擦肩而過，不要說打招呼，就連樣貌也沒有看清楚過。

此刻算是第一次這樣詳盡地看他，他的頭發很短，很幹淨，鼻子很挺，五官略顯深刻，痩但并不孱弱，膚色也很健康。他很高，此刻正跨坐在自行車上，一腳撐地，一腳放在踏板上，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絲毫沒有要來扶她一下的覺悟，只是擡了一下下巴，面無表情地問道，“你沒事吧？”

許喬不滿他的态度，因此沒有理睬他，自己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褲子，就把自行車扶了起來。而陸東霖見她無恙站起來，就騎上自行車，一溜煙沒了影，空留下一陣塵土。

奶奶的，真沒禮貌。

非常不幸，陸東霖走後，許喬發現自行車的鏈條因為剛才那一摔又壞掉了，她只好将它推到一邊。她記得昨天舅舅修車的過程，一步一步照着記憶中的步驟做，一只手握住踏板，另一只手扯直鏈條，讓鏈條和前飛輪齧合，然後用手握住踏板，向後扳動，讓自行車向後轉動了一圈左右，但是很可惜，鏈子還是往下垂，她又用這樣的方式重新試了幾遍，總算是成功了。只是衣服和手上都沾上了黑色，她顧不了那麽多，因為修車耽擱了太長時間，只怕是要遲到。

果然一路小跑到教室的時候，教室裏所有的座位幾乎都坐滿了，班主任唐敏正在跟大家做自我介紹。這裏是遠安高中高一9班，今天是開學第一天。

唐敏大約四十幾歲，穿一條黑色連衣裙，身材瘦小，但看起來很有精神的樣子。許喬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唐敏看了看教室後面牆上挂着的時鐘，說，“遲到三分鐘。”然後又轉頭看向許喬，神情嚴肅地說，“進來，自己找位子坐好。”

許喬順着唐敏指着的方向走到第三排和第四排中間，從前往後，一路上的位置都有人了，終于在最後第二排看到一個空位，她連書包都解下來了，就要去坐，不料坐在旁邊的同學把一疊書挪到了空着的課桌上。許喬擡頭看向那位同學，是個長相很甜美的女生。

講臺上，唐敏正在專心地做始業教育，因此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情。女生看着許喬動了動嘴唇，雖然聽不見聲音，但許喬還是可以從她的唇形判斷她說的是，“坐後面。”

女生的後面果然還有兩個單人桌和兩個椅子，那是空出來的座位，平時大家布置教室或者出黑板報夠不着就可以踩在上面，因此上面還留着上屆高三學生的腳印。許喬沒有跟女生僵持，直接在後面的椅子上坐下，從書包裏拿出抹布，利索地在課桌上擦了兩三下，就把書和學習用具拿出來放到了桌上。

唐敏的始業教育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制定規矩，上課，作業，衛生，紀律一項一項，一條一條都羅列得很清楚，特別強調了上學不能無故遲到，如果遲到，就要在當天一個人打掃整個教室和包幹區。說到這一點的時候，唐敏的眼神轉到了許喬的身上。不過許喬沒在意，她正在思考昨天晚上沒有解出來的一道題。

始業教育結束之後，唐敏讓每位同學上臺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遠安高中是市裏最好的高中，大多數學生都是中規中矩的，在面對一群陌生人的時候講得并不多，說自己的名字，來自哪個初中，頂多最後再補上一句客套的，“在以後的三年裏請大家多多關照。”

但也有少數性格比較活潑的學生，比如一個叫鄭浩的，還介紹了自己的優點，他說他的優點是比較幽默，然後為了給大家展示他的幽默，還特地講了個笑話，他是這樣講的：兩個漁夫去打魚，撈上來一條美人魚，一個漁夫看了，覺得很美，但是還是把她放了。另一個問：“why？”放走的那個說：“how？”

笑話講完以後，教室裏靜了一秒鐘，然後發出一陣爆笑。鄭浩因為大家的捧場而意猶未盡，還想趁熱打鐵再講幾個，鞏固他在這個班裏幽默小王子的地位，但礙于站在講臺一角的班主任，已經向他遞來十分不滿的眼光，他只好收斂了一下，灰溜溜地下臺了。

讓許喬感到非常驚訝的是，鄭浩下來之後，上去的竟然是陸東霖。哎，冤家路窄，沒想到他也是遠安的學生，而且是她的同班同學，緣分這東西真是微妙。在鄭浩的對比下，陸東霖的自我介紹就顯得簡短得可憐，他站在講臺上，雙腿微微分開，一只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背挺得很直，聲音有些低沉，他說，“我叫陸東霖。”然後就走下了講臺。卻得到了比之前的鄭浩還要響亮的掌聲。

再之後上臺的是坐在許喬前面的，不讓許喬坐她旁邊的女生，因為還沒有發校服，女生穿着一條白色的無袖連衣裙，及膝，露出纖細白皙的一截小腿。她紮着一個馬尾辮，顯得很俏皮，她講話的時候微微笑着，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她說，“大家好，我叫秦雙，來自一中，我的特長是鋼琴，除此我還學過毛筆字，畫畫，照相，但不算精通。”她謙虛地一笑，之後便下臺了。

許喬聽到周圍有人發出感嘆，類似“哇塞”這種贊嘆型的，也有“切”這種不屑型的，還有“啧啧”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

這時候，門口出現了一個男生，高高瘦瘦的男生，五官非常端正，皮膚白皙，帶着一副黑框眼鏡，很有一股書卷氣。連聲音也是溫潤清爽，還沒進門，他就向唐敏道了個歉，他說，“抱歉，唐老師，我臨時有事，遲到了。”

唐敏也沒有問原因，直接說，“進來吧。”态度簡直比許喬剛進門的時候溫和了十幾倍。男生剛想往後走，就被唐敏喊住了，唐敏說，“正好，你先來做自我介紹吧。”

男生轉身回了講臺上，他的書包還背在右邊的肩膀上，一只手抓着書包的背帶，他的臉上沒有笑容，但神色卻是平靜而溫和，他說：“我叫陳嘉樹，耳東陳，後皇嘉樹的嘉樹。”

陳嘉樹下來的時候，教室裏就只剩下秦雙旁邊和許喬旁邊的兩個座位，但因為許喬旁邊的課桌實在有些陳舊，他自然就坐到了秦雙的旁邊。

而對于高一9班的同學來說，今天印象最深的介紹，莫過于許喬。自我介紹的順序是按照學號來的，而學號又是根據中考的成績排的，許喬排在最後一個，所有的同學大概都以為她是中考成績最末的學生，可其實她連這裏的中考都沒有參加過。

她穿着一身從家裏帶來的運動服，紅白相見，顯得很土氣，而且因為穿了好幾年的緣故，顯得很舊，連袖子和褲管都顯短了。腳上是白色的板鞋，依然很舊，但好在幹淨。她很瘦，鎖骨看起來特別明顯，下巴尖尖的，眼睛顯得特別大。其實細看，她的五官長得很秀氣，但是此刻大家在細看她的五官之前看到的都是她略顯黝黑的皮膚。這樣的形象，實在很難讓人再有耐心去細細觀察她的五官。

不過許喬的外表絕不是讓大家對其印象深刻的主要原因，真正讓大家感到意外是在她開口之後，她的眼睛直視着前方，視線沒有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她說，“俺……我叫……許喬。”就這樣四個字，她仿佛說得很困難，語速緩慢，帶着濃濃的家鄉口音，幾乎聽不出普通話的味道。

遠安高中的學生，在初中裏都是學習上的佼佼者，除了學習之外，他們大多數人在是非觀上相對還是較成熟的，不可以嘲笑他人的缺點，不可以歧視同學，這些道理他們都懂，至少知道在衆人面前，應該這樣去表現，表現自己的包容和大度。所以在許喬站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教室裏安安靜靜的，想笑的同學都咬緊了後槽牙，或者幹脆捂住耳朵。但是等許喬做完自我介紹，還沒來得及走下講臺，就聽到“噗”的一聲響，是剛才講笑話的鄭浩。他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他用手捂住嘴巴，想止住笑，但又“噗”得一聲破了功。

這一次除了他以外，陸陸續續開始有同學笑出聲來，緊跟着就爆發了鄭浩的笑話之後另一場大笑。也不知道在笑許喬的口音，還是在笑鄭浩豐富的表情。陸東霖唇角微微揚起，許喬面無表情地回了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