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年少不知愁(十四)

從那晚起,陸東霖總會騎着車跟在她的後面,等旁邊的同學一一散去,他再從後面趕上來,與她并肩而行。許喬明白他也怕那些小混混再出現,說實話,許喬心裏挺感動的,但這份感動僅僅停留在他不開口的時候,每次他一開口,她就有騎着車沖向他與他同歸于盡的沖動。

直到有一天晚上,回家的路程過半,卻還是沒有陸東霖的身影。許喬放慢了騎車的速度,時不時朝着身後望一眼,但是遠處是仿佛沒有盡頭的寂靜黑暗,什麽也沒有,有好幾次,她都覺得也許陸東霖只是被掩在了夜幕的陰影中,下一刻他騎過光影交界的地方,好端端地出現在燈光下,對着她勾勾嘴角,一副十分欠揍的樣子,但是等了一秒又一秒,回頭一次又一次,依舊只有她一個人。

她心裏的不安漸漸擴散,就像是一滴沾了水的墨汁,一不小心落在一張白色的宣紙上,漸漸漸漸地暈染開來,直到黑色将周圍一片都充斥地滿滿當當的。許喬的速度越來越慢,直到徹底停住,快速地打了個彎,就往回騎了,居然把有可能遇上那群人的顧慮都抛到了九霄雲外。

一路行到學校門口,依舊沒有陸東霖的蹤影,許喬只好原路返回。更深露重,夜裏的風寒涼如水,她卻起了一層薄薄的汗,深一腳淺一腳地踏着自行車,總覺得軟綿綿的,像是踩在棉花上,沒有着落。雖然她覺得陸東霖很有可能已經回家了,畢竟兩人也沒有約好一定要同行,但心裏總是隐隐有些擔心。

許喬一回到家,就跑到院子裏陸東霖時常停自行車的角落看了一眼,竟然真的沒回來。

廚房裏,剛剛結束忙碌的顧寶榮,解下圍裙,就看到許喬背着書包進門,低着頭在想什麽,似乎有些魂不守舍,連他這麽個大活人杵在面前也沒看見。他出聲喊了一下許喬,她才回過神來,擡頭看了他一眼,叫了一聲舅舅。

顧寶榮只當她在想什麽學習上的難題,也沒有在意,只是照常叮囑了一聲,“早點兒睡覺,天大的事情都等睡醒了再想,快上樓洗漱吧。”

許喬又往靜悄悄的小院大門口張望了一眼,轉身對顧寶榮說,“舅舅先去休息吧,我還有一篇課文要背,明天一早要默寫的。”說着已經從書包裏掏出了語文書來。

顧寶榮也不再勉強她,又叮囑了她一遍就上樓了。

許喬看着顧寶榮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搬了個小板凳靠着廚房的門口坐着,從那裏朝外望,正好可以将院子門口的情景一覽無餘。

書拿在手裏,字看在眼裏,卻始終沒辦法把它們存儲進大腦,總覺得虛浮得很,有些字看得久了,越看越陌生,倒像是不認識了。

等待的時候,時間總是特別漫長,陸東霖推着自行車出現在大門口不過是十分鐘之後,她卻感覺過了一整夜似的。

“你剛才去哪兒了?”許喬擱下手裏的書,幾步跑到陸東霖旁邊,因為之前腦子裏亂得很,想都沒想就問出了心中疑惑。

陸東霖的自行車輪胎似乎出了點兒小問題,他蹲下去查看,聽到許喬的話手上微微頓了一下,但并沒有回頭,只是輕笑了一聲說,“什麽時候我去哪裏都要向你報備了?”

哎?許喬原想反駁,但仔細一想他好像也沒說錯什麽,奶奶的,擔心他還不如擔心一頭豬,豬還能沖她叫喚兩聲。許喬不再理會他,轉身往回走,剛走了兩步,就聽到背後有動靜,想來是陸東霖也起身回去了。但那腳步聲怎麽聽都有些不大對勁,許喬回頭,雖然只剩月光照明,但還是能看清陸東霖一瘸一拐的背影。

許喬趁其不備,幾步快速走到陸東霖跟前,站定,雖然心裏隐約已經猜到,但看到他一張幾乎變形的臉,還是有些意外。他一側的臉微微的腫了,左側眼角和右側嘴角都有嚴重的淤青,開裂的地方還帶着血絲。

“打架了?”就在幾秒鐘之前,許喬還暗暗發誓再也不和這個人說一句話,但此刻實在抵不過心中的疑慮。

“不是說了不要多管閑事嗎?怎麽屢教不改呢?”陸東霖傷了臉傷了眼睛,甚至傷了嘴角,可舌頭卻還是一樣的靈活。

陸東霖想邁腿繼續往前走,可許喬卻還是直直地站在面前,不說話,一雙眼睛固執地盯着他看,探究的目光毫不掩飾。

陸東霖像是敗下陣來,嘆了口氣,因為眼睛腫着,就連微微擡起眼皮這個簡單的動作,也顯得有些艱難,但他還是盡量直視着許喬,才開口說,“那件事情已經解決了,他們應該不會再來找麻煩了。”

許喬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他說的“這件事情”是指什麽事情,“他們”又是指誰,有些驚訝地問了一句,“真的?”

“嗯。”陸東霖只點了點頭,仿佛并不打算再多說什麽。

雖然他說得這樣不清不楚,又沒頭沒尾,但許喬就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了,也不知道是因為他特別堅定的眼神還是因為他難得認真的語氣,總覺得他既然這樣說了,那便不會有什麽問題了。

許喬提了一晚上的心稍稍放下來,這會兒大模大樣地端詳起陸東霖慘不忍睹的臉來,連眉頭都微微蹙起,就在陸東霖以為她要說出什麽關切之語的時候,只聽許喬不解又較真地問,“诶?不是說他們打不過你嗎?這怎麽還挨打了呢?”

周圍氣壓驟降,陸東霖像是被氣着了,眼神不善,最後冷哼了一聲,甩下一句“不識好歹”便繞過她一瘸一拐地走了。

這應該是認識陸東霖的好幾百天以來,許喬第一次在口頭上占了上風,怎麽也算是扳回了一城,但總有一種落井下石的感覺,果然還是心太善。這樣想來陸東霖那種動不動就把人氣個半死還沒有一點愧疚之情的,八成是良心被狗啃了吧。

許喬原以為今晚的事情到這裏就告了一個段落,沒想到剛洗漱完準備睡覺,就聽到樓下傳來“哐當”一聲巨響,她被吓了一跳,還以為要地震了,差點就撒丫子要跑,可一靜下來,才發現并沒有震動的感覺。這時,窗外又傳來有些熟悉的中氣十足的聲音,“你給我站住。”

難道是遭賊了?許喬趕緊脫了鞋,爬到床上,掀開床邊的窗簾,打開窗戶,扒着窗臺往下探。廚房裏的燈光還亮着,光線往外擴散,微微打亮了外面的院子,許喬看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陸老太太和陸東霖,可這祖孫倆的氣氛似乎有些微妙。

許喬跟陸老太太不大熟,只覺得這個老太太每天都精力充沛,頭發在後面绾成一個發髻,一絲不茍,衣服雖然半舊不新,但總是很整潔,很幹淨,更難得的是很得體。雖然歲月的風霜在她臉上留下了或深或淺的痕跡,但依稀還是能看出她端正的五官,眉宇間和陸東霖有那麽點神似,只怕年輕時也是美人一個吧。只是老太太有些不茍言笑,平時遇見總是目不斜視,有那麽點傲氣的意味。

此時老太太依舊衣戴整齊,手裏倒拿着一根長柄掃把,站在院子裏,正與石桌對面的陸東霖對峙着。陸東霖則穿着睡衣拖鞋,頭發有些雜亂,大約是鼻子還在出血,鼻子裏塞着一個白色棉球。他一手扶着石桌,很是沒精神,聲音也有些無奈,“我說老太太,要我說多少遍,我剛才說的都是實話,要有虛言,天打雷劈。”

老太太像聽了笑話似的,冷哼了一聲,“老天要是真有眼,你早就被雷給劈死了,我也不用每天累死累活地養你這個白眼狼。”

許喬想這一出大概是為了今天晚上陸東霖受傷的事情,不過這老太太真是夠狠的,百無禁忌啊,哪有咒自己孫子死的。

陸東霖大概是聽慣了這樣的話,也沒怎麽上心,有氣無力地解釋道,“我沒去招惹他們,是他們自己來找我的,這……這就是個意外,怎麽還說不清了呢?”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們怎麽不去找其他同學,偏偏就找上了你,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安分。”老太太越說越激動,末了把掃帚都舉起來了。

這是要家暴啊,許喬驚地張開了嘴,目不轉睛地盯着樓下。可陸東霖卻完全沒被唬住,還打了個哈欠,也不反駁老太太了,順着她的話說道:“行行行,我不安分,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但是我現在真的很困,有什麽事明天再說行嗎?”

陸東霖見老太太沒說話,也沒動作,以為是被他說服了,便拖着那條瘸着的腿,慢慢地從石桌對面繞回來,老太太這兒是回屋的必經之路,走到她旁邊的時候,陸東霖還試探性地說了一句,“您也早點兒休息。”

這算是圓滿結束了吧,許喬連關窗的手都伸出去了,沒想到老太太剛放下去的掃把又舉了起來,瞬間就往陸東霖背上揮了兩下,又快又狠,躲都來不及,看得許喬心都跟着狠跳了兩下,陸東霖閃開的時候,背後的疼痛已經直達腦門。他早就沒有了剛才的睡意,聲音也變得清明起來,“打死我可沒有人給你養老送終。”

“打死你我還可以多活兩年,”老太太一把扔了手裏的掃把,神色更為嚴肅了,“往後你要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打斷你的腿。”說完便徑自進屋了。

許喬這會兒倒不急着關窗了,她就靜靜地趴在那裏。陸東霖像是愣住了,在那裏靜站了片刻,彎腰就把掃帚給撿了起來,只是起來的時候頓了一下,一手放到背後揉了揉,才拿着掃帚慢慢踱步進門。

這關系,可真是匪夷所思,許喬将手墊在窗臺上,歪頭趴在那裏,風輕輕地拂過她的臉頰。樓下院子裏已經恢複了平靜,廚房裏的燈也滅了,只餘下明月照石凳,清風搖樹枝,許喬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人生百态,包羅萬象,這世界真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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