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阿緣自從沒入冷宮,一應事情俱是玉梅出面,冷言冷語也是玉梅在聽,玉梅幾乎從不讓她知道。直到這一天,她才真正領會到冷宮庶人意味着什麽。
“你放肆,竟三番五次如此侮辱本……我!”阿緣是習慣了高高在上的人,這個太監如此無禮,她低聲下氣已是生平僅有,哪知他竟蹬鼻子上臉,罵出這些不堪的話來。
“誰侮辱你了?你是自取其辱!走走走,別攔在這兒!”她說的東西早叫這兒的人吞了,他可拿不出來,更不耐煩再和她糾纏,竟動手推了她一把。
阿緣一時不防,重重地摔倒在一旁。她本站在一棵樹邊,前陣子下過雪,雪正化着,土地濕潤,她這一摔就蹭了半身泥,狼狽不已。
阿緣只覺衣服被浸濕了,涼涼的,再一看,還沾滿了黑乎乎的濕泥。臉上、手上也都有泥,連頭發上也沾了不少。
“這是怎麽回事呢?”身後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岳公公,這是哪個宮裏的宮女啊,怎麽趴在地上?可難看。”
“素琴姐,您怎麽親自來了。”那太監語氣頓時變得無比逢迎,簡直難以想象片刻前他說話的樣子。
阿緣難堪極了。素琴是賢妃跟前的宮女,若叫她看見臉必會認出自己來,可阿緣一點兒也不想被她認出來。
阿緣低着頭爬了起來,也不想拿回被扣下的炭火了,只想早點離開這裏。
“怎麽這麽無禮?不知道我是賢妃宮裏的大宮女嗎,連個招呼都不會打?”素琴沒見着她的臉,仍只以為她是宮女,拔高了聲音尖刻地呵斥道。
阿緣不理,低着頭往前走。一個小小的太監都敢那樣欺她,賢妃陷害她上位,宮裏的宮人自然也不會是善茬,能不打照面就不打照面。
“你給我站住,我說你給我站住!”素琴見她竟敢忤逆自己,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大力一扯,阿緣便給她扯了個踉跄。
“素琴姐,她是……冷宮裏的言氏。”那太監趕緊說道,生怕素琴怪他知情不報。
這時素琴也看見了她的臉,認出她來。
“哎呀,打扮成這樣,我還以為是哪個宮裏不受待見的宮女。”她捂着嘴驚訝地說道,一雙眼睛幸災樂禍地上下打量着阿緣:“怎麽……怎麽這幅模樣,還髒兮兮的,啧啧啧……”
阿緣甩開她的手,大步跑開。風送着身後兩人的對話到她耳裏,直令她眼前都模糊起來。
“她到這兒來做什麽?”
“這個……她想訛炭火,硬說這個月的炭火沒拿給她。素琴姐您知道,冷宮的份例是規定的,她胡亂用幾天就給用沒了,反倒來怪我們……”
阿炎還沒回來,玉梅還在睡着,阿緣頭抵着長廊的柱子,淚珠一顆接一顆滾落。
竟叫賢妃的宮人看見她這麽狼狽的樣子……她幾乎沒了見人的勇氣。她是梁國的公主啊!卻叫夏人廢為庶人,還遭遇如此欺辱。可她不僅沒有法子抵禦,更無法找到任何人将她眼下的境遇告知梁國皇帝。
她為何要生作公主,不是生作皇子呢?否則也不必遭此奇恥大辱。
冷宮門外的雪無人清掃,踩上去便會嘎吱作響,阿緣突然聽見嘎吱嘎吱的聲音,微微發愣。
聽那聲音,不止一個人。平日來送東西的總只是一個人,是誰來了呢?
莫不是……莫不是……
阿緣擦了擦眼淚,又拍了拍身上半幹的泥,還來不及捋捋頭發,宮門已叫人推了開來。
阿緣滿心期待地望過去,看見的卻是令她連發噩夢的一張臉。
賢妃淺笑盈盈:“好久不見姐姐,姐姐可安好?”
初見賢妃時,她不過是宮裏一個舞姬,見誰都一副怯怯的模樣;後來得了位份,也是不敢鋪張,總是我見猶憐的嬌弱樣子。如今穿着不僅花哨華貴,金釵步搖也幾乎遮住了頭發,臉上得色滿滿,哪裏還有絲毫往日的謙卑柔弱?
倒是阿緣,從皇後淪落為庶人,此刻不僅可謂衣衫褴褛,還髒兮兮的。
阿緣一見她,只覺全身的血都湧動了起來。她恨這個裝模作樣的女人,恨她的虛僞,恨她不知恩圖報,恨她……奪走自己的一切。
阿緣想要在她面前有尊嚴些,可一低頭看見身上未拍盡的灰土——她連一點炭火都弄不回來,還有什麽尊嚴可言呢?
“若你是來嘲笑我的,只管笑吧。”阿緣自嘲地笑了笑:“我好不好,你不是都看見了麽?”
賢妃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姐姐說的是什麽話?聽說姐姐這裏炭火不夠用,本宮便送了些過來給姐姐。還不将炭火擡上來。”
她身後跟着個太監,手裏提了個提籃,裏面裝着烏黑的炭火。
阿緣漠然地看着她。
“姐姐為何這般看着本宮?本宮當真只是好心來給姐姐送炭火。”賢妃走上前來,又嫌棄地退了半步:“姐姐怎麽這麽自暴自棄,怎麽說也是公主出身,竟然髒成這個樣子。唉……姐姐莫不是也是聽說了梁國慘敗的事?”
梁國慘敗?
“你說什麽?”阿緣難以置信地瞪着她:“梁國敗了?梁國怎麽會敗,敗給誰了?”
特使一直沒有來,少冉也絲毫不怕梁國追究,廢她後位,又将她打入冷宮,這一切……這一切莫不都是和梁國的境況有關?
“是啊,你還不知道麽?”賢妃故意做出驚訝的樣子:“聽說不只是敗了,如今連京城也快要淪陷呢,不知再過幾個月,梁國還姓不姓言了。”
怎麽可能……
梁國國力強盛,怎麽可能會這麽容易敗,又敗得如此徹底?
“你騙我,你故意騙我是不是?!”阿緣怒道:“你只是想看見我悲慘的樣子,所以拿謊話來欺騙我!”
“騙你?你現在還有欺騙的價值麽?”賢妃終于撕去了僞裝,冷笑道:“看看你這喪家之犬的樣子,連本宮的宮女都比你光鮮,你以為自己還是皇後嗎?你以為自己有多重要,讓本宮特意為了你編謊話?不知所謂!本宮只是可憐你罷了,本來就什麽都沒有了,如今連娘家也要沒得念想了。唉……想想一年之前你那副悲天憫人的嘴臉,真是叫人惡心。你該慶幸,本宮不是小心眼的人,不跟你計較過往,還給你送炭火。”
她看着阿緣,想看她飽受打擊、失魂落魄的模樣,而她滿意地看到了。
阿緣已全然失了冷靜,喃喃着:“不可能……梁國怎麽可能會敗……怎麽可能會敗……”
她的故國,她唯一僅有的倚仗,竟然敗了?并且連京城也都要淪陷了?
她忘記了身邊的一切,滿心裏只有這一件事,口中不住呢喃地也只有這幾句話,賢妃又說了幾句話,她卻半句也聽不進去了。
“莫不是瘋了吧?”素琴見阿緣一副試了主心骨的樣子,低聲對賢妃說道。
“誰知道呢?”賢妃嗤笑道:“被廢成庶人也不安分,還敢到處跑。活該!”
“你們對母親做了什麽!”突地傳來一聲孩童的大叫,繼而賢妃被人狠狠一撞,哎喲一聲向前撲倒下去,險些跌了個狗啃泥。
“娘娘,您沒事吧!”素琴扶住了她,狠狠地瞪向那個跑向廢後的身影:“你是哪裏來的,竟然敢對賢妃娘娘無禮,信不信……”
她愣住了——那個攔在廢後身前,憤怒地瞪着自己的原來是大皇子。
“不許你們欺負母親!”阿炎回宮便見到門口有許多人,卻不是父皇的人,心急地鑽進來便見到阿緣失了心神一樣喃喃自語,一時憤怒不能自已。“你們都滾開!”
大皇子雖然不受寵,可畢竟是皇子,素琴不敢說話,只看着賢妃。
“她可不是你母親,她只是一介庶人。”賢妃狼狽地整饬着衣服和頭飾,一雙眼睛幾乎冒出火來:“喪家之犬就是喪家之犬,好好一個皇子,被教得如此缺乏教養!”
“不許你這麽說母親!你才沒教養!”阿炎捏緊拳頭,沖上前重重一推,賢妃沒料到他還有這麽一着,尖叫着向後仰倒下去。所幸她身後站着宮人,将她撐住了。
賢妃扶着頭飾,氣得手都發抖了。她指着阿炎道:“你別以為自己是皇子,本宮就治不了你。你可別忘了,比起你,你父皇更寵愛本宮的孩子!”
阿炎眼神一黯,卻還堅定地擋在阿緣身前。他已有阿緣肩膀高了,小小的身體擋在阿緣身前,平素最不引人注目的孩子竟也透出幾分淩人的氣勢來。
“給本宮等着……本宮絕對不會放過你們!”賢妃咬牙切齒地說道,喝令身邊的宮人:“都回去!”
“那這炭火……”有人小聲地問。
“炭什麽火!好心當成驢肝肺,還這般對待本宮,自然是什麽也不用給他們留!”賢妃怒道。
炭火兩個字驚醒了阿緣。
“炭火……對,炭火……”她回過神來,撲向那一籃子炭火。“你說過要給我的!”玉梅不能沒有炭火取暖,她不能讓他們拿走。
阿緣拽着提籃的一邊緊緊不放。
阿炎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他的母親怎麽突然之間對區區一籃子炭火執着起來,而對方還是欺負她的人。
“母親,我們不要他們的炭火!”阿炎跑過去,緊緊拽着她的袖子:“他們不是好人,我們不要他們的東西!”
“是啊,本宮不是好人,姐姐你也別鬧得太難看了。”賢妃冷哼道:“不過呢,若是姐姐你跪下來求本宮,這一籃子炭火就賞給你了。”
阿緣方才已很是低聲下氣,卻沒想到賢妃還能更過分:“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要不要随你,反正現在不是本宮求人。”賢妃目光斜瞥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