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皇帝并不常來,加上被她氣走的那一次,一年裏統共也只來過兩次。他第二回來的時候阿緣正指揮着玉梅在樹下搭秋千,天氣晴好,她依然梳着發辮,穿着素色衣裙,不施脂粉的臉龐看着像是未及雙十年華。
“低了。”阿緣坐了坐:“擡高些。”
玉梅便将繩子縮了縮,阿緣坐上去,又嫌高了。如此來來回回好幾次,折騰了半日,她才勉強滿意了。
可這滿意也并沒有維持很久。玉梅力氣小,繩子系得不結實,阿緣晃着晃着就摔了下來。
“噗嗤!”她聽到有人笑。
“你還敢笑?”阿緣惱羞極了:“本公主長到這麽大,還從不曾這麽丢臉,你竟然還敢笑!”她生氣地擡起手:“還不快扶本公主起來!”
“不是奴婢……”玉梅低聲解釋,扶着她起身。
“這兒只有你我,不是你笑,難道是秋千笑話本公主?”
玉梅看了看剛踏進宮門的皇帝,以及他身後的公公,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笑的,該怎麽說?
“奴婢請皇上萬安。”玉梅行了個蹲禮。無論如何,行禮不會錯。
阿緣揉着腰的手僵住了,怒意也是。
“原來你笑我?”她驚訝地說道:“你明知我最讨厭在人前丢臉,竟然還笑我?”
玉梅側過臉,疑惑地望着她。主子說的話聽起來有點怪怪的,像是對最熟悉全然無隔閡的人說的話,可是,她與皇上眼下并不是啊……
“朕不知道你最讨厭在人前丢臉。”皇帝淡淡地說。
阿緣“咦”了一聲,問玉梅:“他是誰?怎麽我們梁國皇帝換人做了?”
玉梅臉色白得像紙一樣。
“娘娘,您早已嫁到大夏了……”她的聲音顫抖着:“娘娘又不記得了?”
“大夏?是夏國麽?”阿緣皺着眉,似在思索:“本公主難道不是在梁國皇宮?那你又是誰?”
“言氏的眼睛再養一段時間應當就能複原,只是疤痕尚需更多時日消退,也許是數年。至于她為何忘症複發……請皇上恕罪,微臣暫且看不出緣由。”太醫跪倒在地上,不敢擡頭。
玉梅取過輕紗依舊為她覆在眼部。阿緣安坐着,語氣淡然:“看不出也沒關系,我是無關緊要之人,太醫診治不出病症也無需緊張。”
“娘娘!”玉梅看見坐在一旁的皇帝變了臉色,趕緊小聲勸她:“皇上特意來看望娘娘,又尋太醫來診治,怎會當娘娘是無關緊要之人,娘娘不該說這樣賭氣的話,應當感懷皇上恩德才是。”
“我沒賭氣啊。”阿緣一臉無辜的表情:“我在安慰太醫,你聽不出來他很害怕麽?而且本公主沒說錯啊,且不論我的婚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以我梁國公主之尊,便是犯了天大的錯,再低的位份也該有一個才對。可如今并沒有,只能被稱作言氏,可見已是無關緊要之人,太醫診不出病因也不必害怕受罰。難道本公主的推斷有錯麽?”
玉梅看她神色确實不像在賭氣,倒像是在同人論說道理,可想起她慣常流露的公主脾氣,一時拿不準主意了。娘娘莫名其妙地突然又不記得一切,而她沒能早些發現,這個打擊已經夠大了,令她不能像從前一樣做出确信的判斷。
“娘娘既然并未賭氣,也該先感念皇上恩德。”玉梅賠笑道,一邊看她的臉色,一邊偷偷打量皇帝的表情。
“這倒沒錯。”阿緣點了點頭:“皇上坐在哪邊?”雖然看不見,但總不能對着一堵牆說感謝吧?
“奴……奴婢扶您!”玉梅沒想到她這麽好說話,心安了許多:“娘娘,這邊”。
阿緣恭恭敬敬地向着皇帝坐的方向行了一個宮禮:“謝過皇上。”
而皇帝卻只冷淡地回複她:“朕只希望你的忘症不是假裝。”
他以為她在演戲?
“本公主也希望不是。”阿緣面無表情地說道:“皇上這句話說得很傷人。本公主尚不能接受突然陷入這般境地,居然還被以為是僞飾,難道本公主假作失憶對自己有什麽好處麽?”
“誰知道呢?你的手段一向不少。”皇帝嗤道。
“原來如此,你以為本公主是想吸引你的注意麽?”阿緣勾起唇角,不掩嘲諷之意:“那就算是吧,若本公主是假裝,皇上會如何呢?”
“娘娘,您把皇上氣走了,對您又有什麽好處呢?”玉梅看着皇帝怒氣沖沖地離開,也是快崩潰了。明明有機會可以令境遇變得好起來,可每次娘娘都突發忘症,即使明白自己的處境也要任性妄為,令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又溜走。
這和玉梅所知的那個皇後娘娘全然不一樣。
“我沒有氣他。”罪魁禍首卻仍是那副無辜的模樣:“他冤枉我,我認了啊,他卻還要生氣,難道奇怪的不應該是他麽?”
“可您怎麽能對皇上生氣離開這麽無所謂呢?”玉梅向來是溫順聽話的,卻被她數度失憶這一巨變刺激得一時控制不住情緒:“娘娘忘了自己說過的話麽?娘娘貴為梁國公主,難道不想東山再起,從那些欺負娘娘的人身上得回公道麽?娘娘只顧眼前暢快,絲毫不圖将來麽?”
玉梅氣得哭了,她背過身去,偷偷地擦眼淚。她是一心向主,也耐得住苦難的日子,可每一次看到希望時,任由她怎麽努力都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希望破碎,她捱不住這樣的打擊,仿佛她做的一切努力都毫無意義。
“敢對主子這樣無禮的宮女,也只有你了吧。”阿緣嘆了一口氣,取出自己的帕子,循着聲音遞過去:“你別哭,容我好好想想。或者你想想我突然發現自己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對一群完全陌生的人,還是這麽慘的處境,又容不得我花上一番功夫仔細了解就要應對,也不容易,是不是?”
“娘娘,為何您對皇上處處以公主身份自居,對奴婢卻不是?娘娘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玉梅雖然傷心,腦子卻清醒得很,立即發現了這個差異。
“被你發現了。”阿緣頑皮一笑:“其實并沒有忘記得很徹底,雖然對你記得不是十分清楚,可模模糊糊地知道你似乎一直是在我身邊的人。可對于剛才那個男人,我是一點兒也不記得。若你有興趣,也許願意告訴我我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玉梅抓着帕子,目瞪口呆:“您是說……您并不是全部都忘記了,只是不記得皇上?那……那您還記得大皇子麽?”
“大皇子?”阿緣想都沒想就搖頭:“不記得。”
玉梅有些失望,但經過上一次的刺激,并沒有覺得太意外。“娘娘若是願意聽,奴婢就将發生過的事情都告訴娘娘。”
現在這個娘娘與上一回似乎不大一樣,上一回的更活潑些,像小女孩一般;這一回沉靜多了,像是更成熟一些。
“原來發生了這麽多事。”阿緣托着下巴,眉頭微皺:“玉梅,這個男人負了我,還發兵攻打我的國家,為何你認為我應該努力讓他回心轉意呢?向那些欺負過我的人讨回公道重要,我身為梁國公主的骨氣就不重要了麽?”
“娘娘……”玉梅有些無措地望着她:“這……後宮裏的妃嫔所求,難道不應該只是皇帝的寵愛麽?至于別的,玉梅只是一個卑微的宮人,不知該怎麽回答……可是,娘娘自幼錦衣玉食,難道要一直在冷宮裏這樣苦熬下去?您看看您身上穿的,粗糙得您身上還起過疹子;至于吃的,您曾經寧可餓肚子也不願意吃。娘娘,骨氣重要,您自個兒就不重要了麽?”
“你說得這麽有道理,倒叫我不知該說什麽好。”阿緣笑了笑。玉梅認為她活着就該吃好穿好,阿緣并不反對,可在阿緣心裏,并不認為事事都可以低頭。
哪一種抉擇才是對的呢?選擇哪一種才能在以後不會為此後悔?實在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可無論阿緣選哪一種,在她摘不下眼睛上薄紗的歲月裏,在她不能夠踏出冷宮一步的限制下,無論她決定做什麽——好像和別人都沒有什麽關系。
“玉梅,院子裏有花麽?”阿緣在地上摸索着:“我聞到香味,可是摸不到花。”
“娘娘,這裏沒有花。”玉梅正在晾衣服,聲音有些遠:“大約是冷宮的關系,這裏的梅樹也沒見開過花。”
時間過去了好幾個月——這是阿緣按吃飯的次數估算的——玉梅還是不願意原諒她,只因為她說骨氣比較重要。玉梅以為是她心灰意冷不願意再去争取什麽,又或者她再度失憶之前給了玉梅太多希望,玉梅一下子很難接受這落差。
仿佛她曾經是什麽樣的人,就必須一直是那樣的人,不能再變了似的。阿緣對此很不喜歡,人的一生要經歷那麽多事,誰敢說自己一定會一直是什麽樣子呢?
可是,盡管玉梅說沒有花,她的的确确聞到了花的香味是怎麽回事?
吃過晚飯,阿緣仍待在院子裏。玉梅催過兩次讓她回寝殿去歇着,她拖着沒有立即進屋,玉梅就沒再催她了。
阿緣不肯放棄地在地上一寸寸地摸索着,想要尋找香氣的來源。手指和手心在泥土和草莖之間穿梭着,直到撞上一塊半軟半硬的皮子——那是一只鞋子,穿在人腳上的鞋子。鞋子不小,肯定不會是玉梅。
龍涎獨特的香氣也告訴她眼前這個人絕不是住在冷宮裏的人。
他怎麽總是偷偷摸摸地出現,這次來又是為什麽?阿緣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泥,僵直地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