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經過短暫的沉默,男人先開了口。

“是朕。”短短兩個字,很急促,急促得不大情願。

“哦。”阿緣應着,向後退了兩步。

“你只不過是失去了在這裏的記憶,怎麽卻連規矩也不懂了?”他對她的表現極不滿意:“朕是洪水猛獸麽?”

阿緣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不用看得見,也能感覺到周身異樣的冷凝。

“眼睛是你自己傷的,侍衛都攔不住。”他顯然對她的點頭極度不滿。

“和眼睛沒關系……這麽說吧,聽說是你親自去梁國求娶本公主,然後很不可思議地突然相信對本公主的惡意中傷,緊接着又派兵攻打梁國。眼睛沒有壞、與你朝夕相處都猝不及防,如今眼睛看不見,如果你又要做什麽,本公主是一點法子也沒有了吧。若本公主說一點也不怕你、不防着你,你會信麽?”阿緣又退了寸許,感覺所站之處離他并不很近,這才安下心來。

聽到鞋子踩在腳上的輕響,以及一股迫人氣勢的接近,阿緣擡起雙手護在身前:“你別過來。”說着又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些。

“你是不是認為朕不會因你一次又一次的失禮生氣?”腳步停了下來,男人的話音再度響起,染着明顯的怒意。

“難道嫁了個攻打我娘家的男人,我還應該很順從麽?”阿緣反駁:“若是不曾失憶的我,或許會為你的大駕光臨感激涕零,可我現在絲毫不記得嫁人的事,也全然不認得你,若非顧全夫妻禮節,此刻就該叫玉梅出來,将你轟出去。”

“出嫁從夫,你即便不記得也無力改變已嫁給朕的事實,就是朕攻占了梁國京城,你也仍該尊朕為夫,而不是站在別國的立場上指責朕!”

“這是夏國教導女子的方式麽?棄父母兄妹于不顧,以修兩國之好之名出嫁,卻對破壞盟約背信棄義的做法毫不作為、甚至聽之任之?你以為和親只是尋常的女子出嫁?本公主放着梁國大把的俊才不要,放着豐饒的梁國國都不住,只為嫁作尋常婦人,千裏迢迢到人生地不熟的夏國來?無論嫁給誰,本公主都是梁國的公主,無論何時都不會忘記自己的身份。”

“即使以性命為代價麽?”

“動不動以性命要挾來獲得對方的順從,這是一個帝王的作為麽?你身邊虛言奉承的人還不夠多,一定要捎上本公主?”

玉梅在後殿睡着了,并沒有看到前殿院子裏阿緣正在做令她絕望的事。

阿緣此刻也想不起玉梅來,她不記得愛過男人的事,不記得為了愛委曲求全,說出諸般言不由心的話。她的境遇已不能更糟糕了,與生俱來的驕傲以及身為梁國公主的尊嚴令她低不下頭。

曾經沒有失憶的她,怎麽會愛上一個喜歡聽假話的男人?她到底看上他哪一點?

她與男人僵持着,從她的話落音時起,男人就再也沒有說過半個字。可他也沒有像上一次那樣被氣走,他身上那股令她不适的氣勢在距離她很安全的地方,并沒有離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緣覺得站着有些累了,他才終于又開口。

“你說朕身邊都是說假話奉承朕的人?”

聽起來像是善意的詢問,可阿緣知道絕不會那樣簡單。

“不錯,否則你怎麽會大敗而歸,還不得不送親生的兒子去梁國做質子?若你身邊的人肯說真話,而不是一味奉承你,你又怎麽會被捧得看不清真相、一意孤行?”

男人一聲輕笑:“他們說是前線将士大意輕敵,軍中有內奸出賣軍情,負責補給的官員監督不力。這一切都不是朕的錯,錯的是那些朕從未見過、在陣前為朕浴血奮戰的大夏男兒。”

阿緣冷哼一聲,刻薄地反問:“你也信?”

“朕不知。”男人竟沒有為她的語氣發火:“朕若不信,便是自認朕有錯,可朕從小到大從未錯過,也不願相信自己會錯;朕若相信大軍铩羽而歸全是那些不知名的人的錯,卻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朕朝中如此之多棟梁之才,竟只帶出如此不堪一擊的軍隊?”

阿緣原以為他來不過是打了敗仗,想找她這個梁國人的麻煩好出出氣;可聽他的話,似乎并非如此。

“你不信自己會錯,難道就沒錯了麽?以我的聰慧,從前一定不會沒有發現你的異常,但必是不肯相信自己錯了,才一步步陷得更深。看看我現在是什麽樣子。不肯認錯,不願意相信自己錯了,你也未必有更好的下場。”總結過去的半生對阿緣而言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皇宮裏發生的事情總是相似,女人總比男人更容易癡情些。她只是想不到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是天之驕女啊,怎麽也會犯傻呢?“不過你是皇帝,未必會有我這麽慘,但終此一生,你也找不到一個願意真心實意對你的人,因為你不喜歡聽真話,不願意面對真相。”

趁着他顧不上生氣,她使足了勁兒踩他,試他的底線。

“朕會是什麽下場,同你有什麽關系,何須你來教朕?朕雖送了阿炎去梁國,但朕還是皇帝,還沒有失去夏國,你怎能與朕相提并論!”

他突然又變得激動起來,顯然她踩到他的底線了。

“那你就當我不滿現在的境況胡說八道好了。”阿緣不是不敢和他再争,而是——聽聽他說的什麽話,她傻了才和他繼續争。

輪到他冷哼:“你當真不滿麽?朕看你挺會自得其樂。”

地上的草葉嘩響,是他又走動起來了,是又不想理她了所以往外走麽?

聽到秋千發出的動靜,阿緣才知道自己想錯了。他不僅沒走,還玩起她的秋千來了?

阿緣着實不能想象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也許還是五大三粗的,他動不動就生氣,平時一定也愛板着臉——這樣的一個男人坐在她的秋千上晃啊晃。

“因為我讓玉梅搭了個秋千玩,所以很自得其樂?”她想不通他腦子裏在想什麽,她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還能玩什麽?

他卻一個人玩得起勁,半晌才停下來,說道:“每回你不開心了就獨自蕩秋千,朕還以為多有意思,不過如此。”

“不是我要故意打斷你的興致,只是——”阿緣無奈地說:“你認識的那個我,同我所知的自己似乎全然不一樣,所以你現在同我說這樣的話,我也完全沒有辦法解釋你的疑惑……”

“你方才趴在地上在找什麽?”他打斷她的話,語氣沒有任何不悅,可打斷這個行為本身就代表着他完全不想聽。

她為什麽要好好地跟這個不懂禮貌的男人說話?

“不告訴你。”阿緣答得輕快。

“你不說,朕就看不見麽?”

竟然嘲笑她眼睛不好。

阿緣不高興了,說得好像她刺傷自己眼睛的事跟他全無關系似的,雖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但是他肯定脫不了幹系。

“那可未必。”玉梅說沒有,他就能看得見了?就是他看見了,她也未必承認。

阿緣都能感覺到他涼飕飕的眼刀。

他當然是不會挨個猜她到底在找什麽,但也知道她是指望不上的,竟然還能和氣地給自己找個臺階。

“服侍你的宮人,夜裏都不管你麽?”他像是剛發現玉梅一直不在。

“不,她只是被我氣走了,暫時不想理我。”阿緣不想給他借口為難玉梅,何況這也是實情。

“她是很不容易。”他表示贊同:“若朕還是早幾年的脾氣,她大約這輩子都不想再理你了。”

說得就像他不是罪魁禍首一樣。

“不早了,明天不用早朝麽?”阿緣毫不客氣地發出逐客令。

要是玉梅聽到,那就肯定真的一輩子都不想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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