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市燈如晝
“此番入春闱,城珣你定能金榜題名?”
“這下可就更不知道誰家的姑娘能入得了七郎的眼啦!”
“反正看不上你!”
“——我不理你!”
“鬧什麽呀!城珣可是要娶公主做驸馬的,你倆湊什麽熱鬧啊?”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怎麽都要給你小子趕上了?”
正月十五元宵節,華燈初上,燦若星海,當真不該與這幫書呆子嬌小姐來逛燈會。
似有非有地拿水紅的繡鞋蹭蹭青石板,我裹緊了大氅。
額。
不好,阿娘新做的繡鞋好像有點蹭髒了。
信手把手裏的小雞啄米的花燈放到腳邊,小心翼翼地走到水邊,輕輕掬了一點。
——呵,真涼。
就像他們的話,冷冰冰的,索然無味。
什麽狀元、榜眼、探花?天底下有多少個公主可以給你娶?!
死小七,臭小七,詛咒你考個……考個……二甲末!!!
我真是太善良了,都不讓他考不上!
正當我垂影自憐,身後好像有腳步聲。
肯定又是王胖子那個功利鬼,又要來說些陰陽怪氣的話——什麽七郎考上功名就見不到了,什麽娶了公主估計連妾也不好納了……呔!這,這都是什麽話?!
真想給他個斷子絕孫腳!
對于讨厭的人呢,阿娘說就得自己高興,氣死他們!
于是,我裝作悠然自得地玩水。
結果,花燈就滅了。
手涼,心涼。
“唉——笨十四,你怎麽還是這麽笨呢?”
一聽這話,我來了吵架的興頭:“我哪裏笨啦?你才蠢,你才笨!”
他又不理我,自顧自地笑。
和七郎吵架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他總是笑語盈盈地,好像我是在和他開玩笑。
“女兒家出門連個絹子都忘帶,不笨麽?”他低下頭在寬大的袖子裏摸着,長長的睫毛在明滅不定影影憧憧的燈下投下一片陰影,稱得膚色有點像剛剛街頭賣的白生生的糯米包。
然後黑白分明的眸子轉過來,語氣有點懊惱:“看什麽?!想,想吃什麽?”然後遞過帕子。
不得不承認,七郎這人腦子就是好使,眼一轉就知道我在想什麽。
都是十幾年的交情,我也不和他客氣:“糯米包。”
說來奇怪,平日裏他都是要和我辯個幾句,今天買的真是爽快!
我心情好,嚼着甜甜的糯米包,尋思着一會兒還他什麽,我可從來不白占人便宜。
“拙元。”他輕聲叫我。
怪哉怪哉,七郎一向最在意那些有的沒的,小時候就像個小老頭,手拉手都不肯,非要拽袖子,扯壞了我好幾件新衣裳,今兒怎麽了?竟然叫起我閨名來了?!
“下個月就春試了。”他說,眼神飄到一邊。
我也就奇了,幹我什麽事呀?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就說:“七郎此行必然可以鵬程萬裏,扶搖直上。”
“……嗯。”他說。
呵,膚淺!居然反應這麽平淡!
我憤憤。
果然就是拿我湊個數,娘說的沒錯,臨考的讀書人都是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罷了罷了,看在他請我吃了那麽多吃食的份上,我就多說幾句好話陪他玩玩!
“你不用擔心啊,大家都說你有當狀元的資質,小時候算命的不也這麽說麽?哈哈哈,放心,公主肯定是你的,沒人搶得過你!”我笑道。
但是七郎沒有客氣地道謝,而是皺着眉,不吭聲。
“你也說這個?”
“不然呢?”
“十四娘,你要氣死我啊?”七郎忽然沒頭沒腦地說。
“不敢不敢,氣死了你誰來做狀元啊?”反正伸手不打笑臉人,我就笑嘻嘻的裝厚臉皮。
他別過頭去,不吱聲,好像在生悶氣。
過了好久好久,久到我買花燈沒帶夠錢他也沒伸手幫我付——哼——他才說:“後天記得來送我——咱們一會回去再買燈。”
“後天?後天不行的。”比起花燈,我更不想看阿娘兇巴巴的模樣。
他挑起眉,嘴唇抿成細細的一條線。
我有點不舍地看看花燈,解釋說:“阿娘說,我也及笄有段時間了,繡工什麽的完全不行,這樣以後是嫁不出去的!聽她講的有點想找人說媒的打算,真是嫌棄我了!你可別和別人說,說得好像我多盼嫁似的!”
七郎不吭聲。
“七郎?”我在他跟前揮揮手。
他還是不做聲。
“李城珣?”
“李瑾?”
不會是傻了吧?完了,完了,他馬上還得考試呢!這樣一來,他的探花爹還不拆了我家樓?
他好像突然回神了,語速很快很不耐煩地問:“想說哪家的親?”
乖乖,音調都上去了!
“不知道啊。”我很誠懇地說。
他語氣突然變得很兇:“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感覺不像是平日的李七郎——雖然嘴很不饒人,但還是很輕輕淺淺很溫和,不過到了後面語氣又軟下來,像是在哄小孩子,有點無奈。
“你就不能和你娘說先瞧着,不急着定下來;再不濟你就逮誰就說你不歡喜,伯父疼你,一定不舍得讓你早出門的。”
呵——不得了啊!平日裏老實巴交的李小七還會人販子那一招了?!
我還沒等搭話,就聽見王小胖那幫人帶着莺莺燕燕地過來了。
隔着老遠就高聲呼喚,好像看見了久別的親人:“城珣兄!城珣兄!你可讓我們好找!”然後看見一邊的我,笑道:“就你總慣着十四娘!”轉而對我說:“小心被城珣慣出脾氣,嫁不出去做老姑娘!”
這個混賬!
氣得我也不想要什麽花燈了,興致缺缺地随便走了一遭,便回去了。七郎大概也不怎麽有興致,總是走神,自然也顧不上留我。
感覺更氣了。
我家院子不很大,就是很平常的青石小院。院子裏種了幾叢竹子,還有一棵很粗大的桂花樹,只不過現在不是時節,顯得有些蕭索了。
我回來的時候,阿娘坐在偏室裏做繡活。
燭光如豆,微微地跳躍着。
雖然我家尚不至于殷實,但也用不着女眷補貼家用。不過,阿娘常說,今日家裏得以飽餐,倚仗的是先人拿性命換下百夫長的蔭庇。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我們做子孫的,又不甚富裕,必須要飲水思源,憶苦思甜,方可長久。
阿娘微微擡了擡頭,瞧了瞧我,道:“可又是和李家七郎出去胡鬧了?”
“未曾胡鬧啊,就是和他們瞧了瞧花燈,就回來了。”我脫下大氅,換了件輕薄的罩衫,自覺地拿起針線,看起阿娘細密的針腳。
拿起剪子将紅豔豔的繡線剪斷,不知為何,我看着有點可惜。阿娘說:“以後還是少和李家七郎玩耍為好。”
“哦。”我答應着。
沒什麽好驚訝的。
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李大人好歹是個探花,雖然後來在官場上聽講混的并不如意,但也是個四品大員。而他娘,就更不用說了,原本就是已故閣老的女兒,出身顯赫。家中雖不是大富之家,但也有仆從,有園地,有宅邸。七郎又是家中幼子,文采好,模樣好,品行又好。早年得了某名山古剎的高人說,有拜相之才,鵬程萬裏;他表兄爹去考秀才時,他已經牽着他爹的手去考舉人;近幾年,聽講因為名聲漸起,連京裏都有些好事人家想來結結親;等到明兒中了狀元,還不知是何等風光模樣。
而我呢,家裏不過吃的是個行軍打仗飯碗。這還多虧了這幾年海清河晏,不然還不知是什麽光景。琴棋書畫一竅不通,瘋瘋癫癫憨憨傻傻,有的時候就連李小七都比我像個姑娘。
君似天上雲,侬似水中鳥。
真是不明白,李小七到底為什麽會看上我。
阿娘放下剪子,拿起花針,比劃了幾下,卻沒有刺下去。良久方嘆了口氣道:“你懂事就好。”阿娘是很少這樣和我說話的,平日裏要麽是警告要麽是禁止,能不用商量的語氣就不用商量的語氣。
“李七郎雖好,也對你有意,但是且不說錦衣薄幸是尋常,但是他娘就夠你受的。咱們家雖然不比他家出身好,但也不至于去受這個氣……你要怪,就怪爹娘沒把你生的富裕些,沒的去攀這些……”
這話越來越喪氣了。
我雖大大咧咧,但也不喜歡聽這種自怨自艾的話,于是打斷道:“阿娘,你不用說這些的。十四明白,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孩子的話,是做不得真的。且不說,李瑾是不是真的對我有意,就是有十四也自認無福消受,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但是平白被人壓上一頭,縱使衣食無憂,也不見得多麽爽快。我與李瑾只能做做兒時玩伴,看不得以後,想不得長久。”
這些話,大概想過很久了。
不記得是什麽時候冒出的苗頭,也許是三年前七郎中舉後開始的。
以前我們兩家隔着一條巷,這邊就我們年紀相仿,那時候他還沒請現在的先生教書,平日裏淘在一起似乎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鳥一起打,有糕一起吃,有話一處講。雖然雲泥之別,不過孩子玩耍而已,大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心眼向來多,知道得多,想得也多。
不過分他一碗紅豆羹,就默默地紅了耳垂。
不過幫他補一只袖子掩飾打架的事實,就別過臉半天不敢瞧我。
不過就是和陳員外的獨生女兒走了一下,我與旁人一起嚼舌頭說什麽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就單單跑來和我鼓着腮幫子理論半天。
我也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日後成家立業,天各一方也能若比鄰。不過,我和他說,他顯然想的和我不是一塊,非要強調外面的人人心險惡勾心鬥角多情善變有什麽好啊,不如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
反正這種話裝作聽不懂最好,省的又傷了那會這個假充男子漢的毛頭的自尊心。
後來年歲又大了,性子又漸沉穩。他不再說這些莫名的話。有時候我會想,幹脆就這樣一直下去也不錯啊,有人陪着玩,陪着鬧。
不過天底下到底是沒有不散的宴席。
他越來越好,飛得越來越高。
而我站在地下,像看着自己遠去的風筝那樣,自豪又驕傲。
自豪又驕傲。
你看小孩子是不是最不負責的,輕而易舉的許下太過長久的諾言,卻不去想想時過境遷?
如果趁着年少借着孩子的約定又能持久幾何呢?要我在日後承認自己是枕邊人生活中的冗餘,要我看着最熟悉的少年人慢慢地變成負心錦衣郎,還是算了吧。
畢竟,我對孩子的諾言太疑惑了。
阿娘似乎是被我的話吓得怔了又怔,過了好久,才慢慢地把針刺入絹子,不知是何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