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樓一夜聽春雨

春寒料峭,尚未褪盡。倒是這風,還是在呼呼地吹着,只不過不知不覺偏了方向。

草長莺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不知古人是何等眼神,反正我們這裏的二月還是一片寂寥。

桌前的草螞蚱雖然比不上我的花燈,倒也稱得上新穎有趣。

只是倒也難為正月十六大清早守在我家門前的小厮了。

算一算,七郎走了得有大半個月了。

想想京裏偏辣的口味,和七郎逢辣沒轍的性子,我就想笑。

他向來吃不得辣,夥食稍微重口味一點,就要上老半天的火——嘴邊一圈紅印子,呲着聲喝水喝清湯。

李探花緊張這個心尖尖,遣了好幾仆人婢女跟去照料,結果過了十裏亭遣回來大半,急得他娘日日埋怨,恨不得插上翅膀跟去才好。

有點出神地剪斷了繡架上的花線,線頭彈開,倒是驚了我一驚,哎呀,這針還沒繡完,我怎麽就剪了?白日裏又犯糊塗了不成?

怕着被阿娘訓,信手扔了這廢品,接着偷偷摸摸從邊邊角角裏抽出個以前的充數。

唉,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樣我也歡喜,娘也歡喜,豈不樂哉?

“——姑娘!”

心裏有鬼,我慌得撞上了架子,此地無銀三百兩:“我就是借鑒……”

“呔,誰和您說這個啊?”家裏幫工的老嬷嬷說:“出來瞧着,藥鋪的陳掌櫃家婆娘來看看您!”

“我有什麽好看的啊——怪臊的,不去。”

陳掌櫃家的婆娘最是讨厭,每每纏着人刨根問底,糾纏不休。她可以從你臉上一顆痣,談到你家祖輩的一件荒唐事,再聯想到活顏禍水的的朱砂痣,真真是碎嘴講不出好事。見着長得好的,就說“大司馬家最俊俏的姨娘還比不過呢”,好像給人做小妾是人家姑娘遠大的抱負似的。

我們小時候她就總在前街大喊說七郎一副丫頭樣,要他家皮猴好好照看七郎。于是七丫頭就成了他童年抹不去的印記,氣得李小七至今牙癢癢。

後來七郎她妹妹阿九去買甘草,陳家婆娘又犯了嘴癢的毛病,說她“屁股大好生養,眼角有痣薄命相”。阿九還沒定下人家,又羞又氣,就這麽哭着跑了回去。

雖然我百般讨厭陳家的,但是還是擰不過嬷嬷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提溜出去。

“今兒個叫十四來,為着是想與十四做一家人。”陳家婆娘笑道,露出半口牙齒。

阿娘在一旁笑道:“阿姐說的太早了,十四可不害臊?”

“總歸是要有這麽一遭的,有什麽好害臊的?”她說:“您瞧着我那內侄,眼下在我家藥鋪幫襯着,這為人做事哪方面不是個尖兒……”

我打了個呵欠,任她和母親胡吹。

七郎肯定料不到,居然會是小陳掌櫃!

那個沒事喜歡說一些文绉绉的話,講酸溜溜的句子,自诩文人騷客,每次都要在七郎出門摸魚時拉着他啰嗦半天的之乎者也倫理綱常。

七郎見着他就煩,聞聲就躲。

以前我還笑七郎是個腐儒除了念書啥也不會,現在想想,七郎好歹會和我摸魚掏鳥,偶爾還會編編草蚱蜢什麽的,而小陳掌櫃只會笑我們玩物喪志,提醒七郎距離待考還有多久。

如今啊真是料不到,我下半輩子就得泡進腐乳壇子裏去了。

我不禁嘆息道。

“十四娘應該也是見着過的。”她扭頭對我道。

“啊?啊啊啊哦。”真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陳家婆娘喜道:“可不是?你瞧瞧,十四娘也這麽說了,我那侄兒的字又好,念得書也多,又肯鑽研,日後肯定能做個舉人老爺。”

娘親讪讪地笑着,想是知道了我在開小差,一記眼刀掠過來,道:“姐姐說得極是。不過對咱家倒也是次要的,只要不欺負着十四,品行好,模樣湊活,家境尚可,我也就滿足了。”

“那還不把八字換換,改天找人給看看,幹脆早點定下來就是了。”陳家婆娘做事向來風風火火。

“這……”阿娘為難道:“太早了——你瞧十四還在犯蒙呢。”

母親向來不喜歡這樣鋒芒太露,心比天高的角色,自然不肯拍板。陳家婆娘知道說動母親百分不比說動我十分,于是暗示道:“十四娘可得想好了,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我那侄兒可是要做舉人老爺的,日後十四嫁過來就是風風光光的官夫人!”

我撇了撇嘴道:“他能娶未必不能休。”

阿娘嗆了一口水。

陳家婆娘駭然。

“呔!這是什麽話?我們都是看你們長大的,怎麽會做出這種沒皮沒臉的事?”

主要是七郎的成見先入為主……

原先這小陳掌櫃養着條小白狗,頗為聰明伶俐,後來看着七郎家的獵犬更威風,就把小白狗給扔了,換了一只獵犬。

七郎覺着這人平素不讨喜倒也其情可原不過趣味不投,如今看來委實善變。而七郎愛狗,雖然不喜歡小陳掌櫃,但是也不忍心看那小白狗天天髒兮兮地窩在街角和野狗搶豬下水吃,就抱了回去照料着。他平素不愛嚼人舌根,倒也難免有些不喜。雖然也是有點矯枉過正,不過總還是有點由頭。

“我家侄兒可是要做舉人的,怎麽會不注重這種德性之事呢……”又是舉人老爺?!他家究竟對舉人有什麽執念啊?明明八字還沒一撇呢!

“舉人有什麽了不得的?李七郎不是十幾歲就中了鄉試麽?”想也沒想,我就直截了當地說,本意是教她不要老提日後的許諾作為念想,但是陳家婆娘卻笑起來,好像我說了個什麽不得了的事:“十四啊十四,你這口氣可了不得!”

她擦了擦笑出的嘴角餘沫,道:“李探花家也是我們這樣尋常人家可以高攀得起的?雖說你倆玩得好,但這八字可還沒一撇!人家家裏是幾品大員?人家家世又是如何?不說別的,就是他家那些規矩也不是咱們常人能比的來的!李夫人更是何等脾性?丞相府出身!對這個愛子又是捧在心上!再看這李瑾,長得沒話說,才學也是呱呱叫,品行為人又是父母兄長一起看顧下來的,連鄉裏那些紳士地主的嬌小姐都看不上,十四你還覺得人家美玉似的人物會看得上你?這李瑾,你還是別指望了!此番會試,若是蛟龍得雲雨,哪裏會是池中物呢?小姑娘這樣心氣,眼高手低一定嫁不出去!”

手指冰涼,臉頰發燙。

阿娘的臉色也不好。

像是一道隐秘的猙獰的口子,被曝于日光之下。

“……阿姐,過了吧?”阿娘說。“小孩子家玩得好而已,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陳家婆娘冷笑道:“妹妹,話可不是這麽說的。明兒個李家小子娶了個公主貴女回來,這街裏的閑話可就傳不起的。”

“陳夫人,”必須得說點什麽。不然感覺真的,不知該如何,立于明日之下。

“十四的話,您想必是誤會了。”不行,聲音有點抖得有點穩不住。

“十四所言何曾有攀龍附鳳之想?世間男子千千萬,我也從未想過吊死在一棵樹上!只是,難道因着我毫無過人之處就活該嫁個平庸碌碌腌臜龌龊之輩嗎?”

“呸——”陳家婆娘啐了一口,拉下臉來:“這是說誰家腌臜龌龊?欺負我陳家無人不是?”

“——阿姐!十四說話不經腦子,斷沒有沖撞了您的意思……”

反正我什麽也聽不進去了,由着他們吵吧。

此次,自己也真是太過沖動了,何時這樣膽大妄為起來?

只是,活了十幾載,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

人生而入三六九等非我所願,而我已安分守己,因緣際會豈可再姑妄言之?高攀又如何,玷污又如何?難道就因為自己生來如此就要一輩子活該匍匐腌臜,自認為低人一等嗎?因果緣由到底為何要受這些條條框框的為難呢?乘興而來,興盡而往,大抵是很多人終身不能達到的浮屠。

仔細想想,真正令我難過的,其實不是陳家婆娘那些刻薄的大實話,而是自己被一語中的的惱羞成怒。我明白雲泥之別,所以止步不前;我在乎門當戶對,所以卑微善妒。我循規蹈矩地由着條條框框給我劃定既來既往,卻又割舍不下流螢逐月之光,因此只能顧影自憐,自怨自艾,別別扭扭地卡在兩條路中央。

到底人為什麽要活得那麽清醒呢?如果甘願随波逐流,任其滄浪之濁水濯吾足,也許就不會萌生蚍蜉撼大樹的可笑卑微;如果幹脆地遺世獨立,熟知天地之逆旅,萬物之過客,是不是就能權把浮生當夢,棄得失榮辱于不顧?

最後我也不知道陳家婆娘是怎麽走的,尚怒焉?尚氣否?也不記得阿娘是何種模樣,可悲乎?可怨乎?

我只知道,去他的貪嗔癡怒!

大不了江湖上,遮回疏放,作個閑人樣。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半夜的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點點滴滴直到天明。

我好像聽見牆外的杏花似乎是開了。

不禁念叨起去年來我們這深巷賣杏花的姑娘。

七郎嫌這花有些蔫蔫然,惹得人家姑娘不高興。

我只笑:“賣花擔上,的确買得一枝春欲放,只是這花面不如人面好。”

七郎紅透了耳根。

賣花的姑娘回眸,和羞走,順手折了一只青梅,細細輕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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